一
管它东宫西宫,行宫也是宫。
一声令下,让他火速入宫。他进宫不是当太监,更不是做妃子,是让他给顾客修脚——增援北京密云区行宫街千里马修脚房,解店长刘巧燃眉之急。
早晨起床洗簌完毕之后他就出发了,从北京昌平滴滴拚车赶到行宫街时已是上午10点40分。他掏出手机给刘巧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没人接,这个点了,刘巧肯定忙得屁颠屁颠的。按公司规定,新店开业有为期十天的免费服务大促销,你想,天上掉馅饼了谁不抢着美美地吃两口啊,店门外一定是排起了长队!员工一旦上钟了,是禁止接打电话的,手机都放在货架的格子里。店里人手吃紧,其中有3名是刚从培训学校分来的新手。尽管刘巧信誓旦旦地对顾客说,她店里员工都是从京城其它兄弟店里抽调过来的精英,可新手毕竟是新手,不是指力渗透不够,就是穴位不准,碍于免费体验,顾客们虽然把“只不过如此”这五个字咽进了肚里,但把准备办会员卡的几百元大钞也摁回了口袋。刘巧那个急啊,胜过猴,胜过热锅上的蚂蚁!所以她在顶头上司面前死缠烂打地要把他给挖过来,理由一大堆:其一,他,名字叫宫代军,让他回行宫街,那叫物归原主或者叫实至名归;其二,宫代军是她的高徒,师傅有难徒儿哪有不帮之理?其三,宫代军在陕南老家和她同乡同村,并且是她的亲表哥;其四,宫代军本人乐意协助她……
你看,这会儿宫代军不是顺了刘巧的意思出现在行宫街头了吗?
电话无人接听,也就无人来迎了。从刘巧昨晚发给他手机上的位置看,找到了老北京饭店也就找到了千里马修脚房。他打开新版卫星量子图,食指在黑色的箭头上一点,地图上立即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圆圈,再朝圆圈上一点,自己的微信名则出现在老北京饭店位置上,宫代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身后,身后是个垃圾站,紧挨垃圾站的是一个比较时尚的公厕;朝马路对面看过去,是一排高至五六层低至两三层的建筑物,层次不齐的楼群门脸被马路人行道边一排高大的、枝叶婆娑的槐树挡着,店铺的招牌欲遮还羞,隐约难辨。
这时从马路对面走来一个金元宝式的中年女人。丰满,却流金溢彩。她满面笑容,乐滋滋的,不仅身材像金元宝,那高兴的样子也像捡到了金元宝。她本来是过了斑马线往左拐的,见宫代军立在垃圾站旁,反而右拐向他走来,带着心庝的口吻说“小伙子辛苦了,出来透透气也好,你们店里快被挤爆啦!”
宫代军像弥勒佛似的憨笑一声,算是应酬。自己今年四十多岁了,被人称作小伙子毕竟是一件幸运的事儿!
“你们的女店长了不起啊,那按摩手法真棒!你看,我出来后走路都飘起来了,浑身轻松呢!”
宫代军大脑出现了几秒钟的短路,茫然地问金元宝女人那店在哪里,话一出口,又顿觉不妥。果然,金元宝女人指向马路对面大槐树下的手臂旋即停在了半空,目光狐疑地扫向他的胸前,宫代军这才发现自己今晨走的匆忙,习惯了一起床就穿工服,短袖白衫蓝色运动裤,左胸上还挂着“高级技师”的牌牌。
循着金元宝女人的手势看过去,不错,马路对过古槐枝叶的间隙里露出千里马修脚房金字横幅的半拉子屁股。
二
修脚房的吧台左右两侧共摆了十二把按摩椅,吧台后面是上二楼的楼梯间,装修时把它隔成了一间小屋,这间不足六平米的小屋,就连店内的员工也难说清它具体的用途。普通顾客试图入内时,就会被刘巧给挡住,说这是V|P屋,消费标准在138元以上的才能进去。不过营业八天了,持V|P卡消费的顾客只有两次。两次是相同的两个人,一个高大帅,一个白富美,一个是男,一个是女,男的年过四十,女的芳龄二八,两人牵手进去,牵手出来,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到年轻的女郎打开乳白色的车门让老男人上车时,呸!有个顾客不屑地碎了一口。第二次两人消费后离去时,那个坐在小屋门外大热天带个鸭舌帽的中年女顾客又忍不住了,像个愤青一样骂:“什么玩艺儿,太腻歪人了,我隔着玻璃门看的清清楚楚,两人躺在按摩椅上还粘粘糊糊的,时不时的还捏一下手!马叉虫,骚,马叉虫!还假装正经,女的点名要店长服务,男的不要女店员按摩!”
“话可不能乱说哦,人家是父女俩,韩国的,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刘巧不温不火地盯了一眼鸭舌帽,鸭舌帽倒吸一口凉气,顿时闭上了麻雀嘴。
事实上,患有灰甲、嵌甲等足疾的,也可以进这间并非包间的小屋,通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还仍然留在屋内的顾客,通常是刘巧提着药箱进去亲自主刀,屋内痛苦的嚎叫声不时传到大厅,嚎叫之后便又会听到里面轻松的笑声,所以有人窃窃私议说这是一间神经质的屋子。当然这间屋子还有另外两种用途:一是员工饥肠辘辘时,可以在里面快速地消灭掉几块饼干,再喝下几口白开水,然后出来接着给客人按摩;二是有些穿着裤袜来的女顾客,可以进去在里面一脱一穿……在两层一百五十平米营业规模的修脚按摩房里,这是唯一没有安装摄像头的房间。
刘巧从宫代军的肩上卸下小背包,放进了这间多功能小屋。
“累不?”
“不累 。”
“饿不?”
“不饿。”
“哇,太好了,你看这满屋子的客人,开干?”
“好。开干!”宫代军见了表妹刘巧,就像脖子上有根绳子被她握在了手里,怎么牵怎么走,谁让人家是店长呢!过去老子见了做皇妃的女儿,不是还要跪着给女儿请安吗?现在摆在眼前的是,大厅按摩椅上座无虚席,备用的高脚绿塑独凳上也坐满了等候的人。
大厅拐角处站着一个瘦瘦的的老太太,等候多时无望,正欲迈步出店。
“阿姨,算您运气,这位是我刚从昌平店调来的高手”刘巧指了指宫代军,继续捧道:“他是老中医,让他在V丨P屋给您做吧!”刘巧笑容如花声音如蜜,她不说不笑的时候,多半是在给客人脚上动刀,因为修脚房不具备医疗资格,不能使用麻醉剂,那刀的手法就很讲究了,她的刀法炉火纯青,唰唰唰,脚上的死皮老茧削的比鱼鳞还快,挑甲沟炎时,杏眼圆挣,“嗤”地一刀进去,杀破嵌入在肉里的硬甲,然后抢、劈、片、挖、撕,任凭患者如何嚎叫、挣扎,她都不为所动刀速不减。别人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完活的脚部手术,她顶多只需十分钟。因此,在北京整个千里马修脚一百多家连锁圈内,她有“刘一刀”的美誉。除此之外,刘巧还有一绝:干修脚按摩这行当的半年以上的员工,一般都手指变形,指关节粗大如瘤,老茧如铁,而有七年工龄的刘巧呢,却指若嫩葱。有次店里来了个壮汉,连上了三个小伙子都被他踢下来了,说按摩力度无异于隔靴搔痒。
这人是来踢馆的吧?
“大哥,我来试试!”
什么,用美人计?我才不吃这一套呢,“去!去!去!”壮汉脸现温怒之色。
刘巧依旧甜笑着,白嫩的手指搭在了壮汉的双肩,大拇指腹按在他肩下的疲劳筋和肌肉上点、压、提、捏,“大哥你要是觉得力道重了的话就吱一声,免得小妹弄痛了你!”刘巧甜美的声音里明显地有了嘲讽的味道,此时,店里所有的员工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其它顾客们也像看一场精彩的电影一样扭过头来。
“还行,再加点力吧!”壮汉坐在按摩凳上背对自己,但刘巧还是从他发抖的声音里看到了他呲牙咧嘴的狼狈。按摩完了颈、肩、背,壮汉已是汗透衣衫。接下来是足疗,刘巧从洗脚盆里捞出壮汉的双脚,用白色的无纺纸擦干,打上牛奶按摩膏,另一名员工麻利地端起脚盆把水给倒掉。刘巧屈起食指,用指关节在壮汉脚底的涌泉穴上跪压,“呀……啊!”壮汉痛得简直要跳了起来,他顿感自己失态,“没事…没事,我脚底怕痒!”
“哦,有一部分人是怕痒的,一摸就痒,要是使劲按的话就不会了,那我再加点力啊!”
“好…好…好,那就加力吧!”壮汉说这话的时候简直要哭了……
50分钟下来,壮汉连裤腿都汗湿了,虽然按摩大厅空调一直开着。“谢谢你啊,小妹,手法真好,你看我这浑身出汗,说明经络通了,所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嘛!”壮汉临走时拿腔作势地说道,不过那样子就像是从刑场获释,逃一样地离开了。
十天后壮汉又来了,刘巧她们早晨九点去上班时,见他已等候在紧锁着的店门口,手里拿着一面写着“巧手不留痕,推拿见功夫”的锦旗,说他上次走出修脚房回家后,那个痛啊,一连三天没能下楼,差点让刘巧给捏碎了,不过,他脊柱痛的老毛病却没再犯……
这段故事在圈内传为佳话。提起刘巧,宫代军就感到自豪,她是“刘一刀”,而自己则是她的高徒,刀功、手法仅次于表妹,但自己学过中医,给客人按摩时一般都要和客人聊天,别人是想从客人的嘴里掏出他想要的消费信息,他是从客人张开的嘴里偷看舌苔,再结合察言观色来确定人家的健康状况,捏脚时,他就会慢条斯理地说出人家体内的疾病,建议吃什么药,饮食要注意什么,俨然是个慢郎中,说得客人连连点头,心服口服,这一点,他又远远胜过表妹,所以两人的综合功力不相上下,可谓并驾齐驱。
刘巧让他给一个老太太服务,这是他到新店后接待的第一个顾客。
老太太约莫六十多岁,也许七十左右吧;穿白底蓝格衫,藏青色长裤,鬓角还没现出白发。只一眼,宫代军就觉得这个老太太的外表酷似自已去世的母亲。
嘘!像又怎么样,世上相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
宫代军把一次性塑料袋套在盆里,加了一袋牛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一把玫瑰花瓣作为福利撒进盆里,然后分别放进热水和冷水,把手伸进去试好水温……
三
从老太太沉静的举止上,宫代军很难判断出她以前的职业和现在的经济状况。当老太太去掉鞋子时,宫代军立即把她一双脚捧在手里,要帮她脱袜子,老太太赶忙以手制止。
“没事没事,就拿我当您的儿子吧,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宫代军嘴里这样说,事实上,他是想通过袜子的质地来判断老太太的消费档次,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别看有些人脖子上吊着金链子,手上套着玉镯,如果袜子泛泛的话,这样的人你想去挣他的钱基本没戏。因为这样的人空有其表,不大注重养生,得了灰指甲,他也不会去治,反正不痛不痒,即便是真菌感染又怎样?要不了人的命。
老太太的袜子极普通,5元左右。脱掉袜子后,宫代军失望地发现老太太的一双脚没有灰甲、嵌甲、脚癣之类的脚病,连脚气、脚干裂的小毛病都没有。无脚病可治,就动不了刀,动不了刀,就没有修治费,没有修治费就推销不出药品,最终也就没有提成工资,用行话讲,这叫“洗干脚”。既然是百分百的免费服务,那就不客气了,按摩 + 修脚 + 足疗三位一体按规定时限做,50分钟,一分不能超!当他给老太太脚上打按摩膏时,意外地发现老太太的食指深深地挤进了大拇指里,好像是大拇指的寄生物,掰都掰不开,且中趾超长,脚呈箭头状。
宫代军惊呆了:老太太的这奇特的脚形简直是母亲双脚的翻版!
有关母亲的记忆像葫芦一样浮上水面,按都按不下去……
十年前,不,好像是十二年前的一个中午,老爸把电视机前的他叫到屋外,压低声音说“军子,你妈妈脚崴了肿得老粗,快一个星期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你怎么连问都不问一下呢?”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呢?她不是做好了午饭,还端在了饭桌上吗?宫代军走进厨房,见母亲呆呆地坐在土灶前的小木凳上,正偷偷地抹泪。她把母亲扶到光线明亮的堂屋,脱下鞋子,发现她的脚髁不仅仅是血肿,而且隆起的部位有个硬疖,宫代军明白了,这是脚崴了之后感染成痈了,现在采取活血化瘀的方法为时已晚,只能加快脓液的形成并使之破溃,然后再抽出里面的积液。他认识不少的中草药,山里百草都是药,宫代军在后山坡上爬了一圈,把金银花、蒲公英、鸡血藤、土三七、见肿消、天丁、当归、野菊花等这些药洗静砸烂调成糊状往母亲的脚上敷时,他第一次发现母亲的脚和一般人的脚有所不同,她食指深深地挤进了大拇指里,好像是大拇指的寄生物,掰都掰不开,且中趾超长,脚呈箭矢状……
四
“阿姨,我给您洗脚吧!”
老太太赶忙阻止,可宫代军已把她的双脚轻轻放在了盆里,认真地给洗了起来,见老太太很难为情很别扭地把脚往上提,宫代军又说道“您全身放松,就把我当儿子吧,为您洗一次脚。”
老太太落下了眼泪“我的儿子哪里会给我洗脚哦”
“军——哥!”刘巧用家乡方言在小屋门外喊了一声,陕南话北京人是听不懂的,“快点,你这样磨蹭的话一个小时都搞不定,后面的客人可是排着队哟!”宫代军“嗯”了一声,给老太太洗脚的手仍然没停,他洗的很仔细,包括每个指缝……
老太太的脚保养的还算不错,脚底没有死皮,趾甲也剪得整齐,脚就不用修了,直接捏足底。宫代军在她小趾和无名趾下方交汇处用指关节点压时,老太太痛的蹙眉、缩腿,当他的指关节滑在足跟处的“百敲穴”时,老太太又重复了上述的动作和表情。“阿姨,您是不是有心慌、胸口发堵和血压偏高的毛病?”
“是的。我高血压150,时不时头晕……”
见老太太眼里两颗浑浊的星星给点亮了,宫代军又慢条斯理地说“而且您还严重失眠。”
“对对,我每晚的睡眠时间只有三四个小时! ”
时机成熟,这个时候,可以借机推销无益也无害的足底拔罐项目了,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九!拔一次罐收费30,自己提成10元,宫代军又犹豫了一下,终没开口。只在老太太的脚底加大了反复刮压的频率,他敢保证,老太太至少可连续睡五个晚上的好觉!
至于高血压、心肌供血不足,那是要药物治疗才能见效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脚技师,没有行医资格,是不能给开处方的,不像自己的母亲,他给母亲开处方是不会有人投诉他非法行医的。
母亲也有高血压并发心肌缺血的毛病。
母亲早期的的失眠症,是他在大山的沟岔里扯了一把何首乌的藤蔓,再到药铺里买了合欢花和柏子仁之类的东西给治好的。
之后,他临出门时,把钱和处方单子交给母亲,说他已跟村里中医馆的医生打过招呼了,需要药时就拿着单子去,医生会按单配药的,以后他会按月寄生活费和药费。
宫代军一去就是五年,中途也经常打电话,母亲总说身体还行。
宫代军终于还完了房贷。母亲看着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儿子时,忍不住哭了,宫代军大声道,哭啥呢,哭,我也没死,每年春节期间矿里搞年产,工资比平时高两倍!
母亲欲言又止……
以后宫代军就年年回家过年。可每次回来只见到母亲和孩子,老婆渺无音讯。只是孩子的银行卡里每年会有人打进万元生活费……
有次宫代军喝了点酒,对着母亲大吼道:你明明知道紫霞外面有人了,怎不早点给我说,我还是你的儿子吗?”
母亲又哭了,一连几天眼睛红红的,肿肿的。隔壁的疤脸大婶看不下去了,指着宫代军的鼻子大骂:“忤逆!媳妇跑了找你老娘撒气是吧,怪谁?只能怪你自己,女人不打上房子接瓦,你地不让她种,水不让她挑,她闲得慌啊,闲得慌就去打159(麻将),就去县城里跳舞……还不跳到别人怀里去啊?知道吗,为了不给你这个做儿子的找麻烦,你老娘治病吃的那是药吗?熬玉米须和松树毛喝……”
宫代军半信半疑,在门前一长溜公共花园里的一棵紫薇树下,他找到了一堆母亲喝过的药渣,扒拉,发现只有两样:玉米须,松树毛。
宫代军又对母亲吼了起来,而且声音比以前更大:你儿子没本事,这辈子完了,可你孙子还虎头虎脑的,你就为他多活几年行不行?
这时母亲却笑了:放心吧,我不会死的,虎子还小呢,等他上大学了能照顾自己了我才会死咧!
可母亲食言了,虎子上初中的时候,她就突然走了
五
想起母亲,宫代军又忍不住对老太太多看了几眼。和她聊天时,得知她实际年龄已七十二了,和母亲一样,她身高大约有一米七,背不驼,腰板挺直,头发也还是黑色的,大眼睛高鼻梁,笑起来的时候嘴巴有点向左歪,不同的是,老太太牙洁白,母亲的牙暗黄;母亲七十二岁那年走的,老太太七十二岁了还在他面前做足疗……
捏完了足底,再推拿小腿。
通常情况下,宫代军会一边故作轻松状地和客人闲聊,一边用大拇指扶住客人小腿前侧,其余四指拿住小腿后侧的膀胱经,暗暗用劲儿,像折断树枝一样发力,客人痛的呲牙咧嘴时,他就会说,你的经络不通,气血凝滞,非寒即湿,需使用他们公司自己研制的“月兔飞腿一族”套餐进行调理,如果推销成功,自己则能拿到150元的提成。每个行业都有行业秘密,每个行业都有它的潜规则,宫代军开始干这行时下不了这个手,认为这是忽悠。可有一部分顾客花几十块钱洗一次脚,把自己当成二大爷,吆五喝六地,宫代军就把这些歪招用在他们身上,收效极佳。从这些人身上拿到了提成工资时,他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不过,他严格地把握一个度:适可而止!绝对不像有的员工,遇到有脚病不修治的顾客,就狠得牙痒痒:铁公鸡,我拔不掉你的毛,就在你身上啃出几个牙印来!最狠的招数就是在牛奶按摩膏里加盐给你足疗,让你的灰甲、嵌甲和脚气等足疾像野草一样疯长!在千里马修脚行圈里,宫代军算是顶尖级的高级技师,可有好几次,他的业绩却在店内倒数第一,月底了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被经理和店长罚吃一根生苦瓜或者做二十个俯卧撑!
即便是这个月底再吃一根生苦瓜或者再做二十个俯卧撑,他也不会在面前这个老太太身上下招。
宫代军在老太太小腿肚子上握紧的手指松开了。他轻柔地推着那根膀胱经,末了,又做了两遍放松经络的动作。
“阿姨,看您的气质好像在退休之前是教书的吧?”宫代军试探性地问道。
老太太没回答,反问:“你干这行已经很久了吧,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宫代军是从不在外人面前谈自己家里的,可不知怎的,老太太这一问,他就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老早以前他是煤黑子,后来拜表妹刘巧为师学习修脚。老婆是如何神秘消失的,孩子的成长状况他一笔带过。谈起母亲时,他讲得仔细,老太太也听得认真……
过完春节后的第五天,宫代军在集镇上等去市里的大巴车。隔壁疤脸大婶走了过来“军子又要出远门了?我看你次还是在家里呆段时间再说吧,你妈的眼神最近瘆人呢,万一有事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八婆!乌鸦嘴!”宫代军暗骂。
坐完汽车上火车,他在路上折腾了两天到达打工地后刚放下行囊,母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疤婶在那头说,你妈不行了,你赶快和她说说话吧,电话是我帮他打的。宫代军心里猛地一紧,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妈,“军子,妈答应你的事办不到了,虎子还在上初中,我就要走了,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军子,记住……媳妇……黄箱子……”
他不明白也没时间去揣测母亲最后断断续续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从出租屋奔出,拦了一辆的士向火车站奔去……
母亲提着最后一口气在等他。一直守候在床边的疤婶说,医生来给她挂过点滴,可药水滴不进血管,医生摇摇头,叹息一声走了。母亲说军子他爸在那边喊她呢,她钥匙丟了,等找到钥匙就走。她的手在床上、身上乱摸,疤婶看到她腰间裤带上拴着一把用赤橙黄绿紫五色花线搓成细绳套着的钥匙,疤婶一边大声安慰她,一边悄悄解下钥匙藏了起来。
宫代军把身子已发凉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妈——妈……”他喊几声,母亲蜡黄的脸上的皱纹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像是一潭死水里投下一根稻草,微微地荡起了一丝涟漪。宫代军不停地喊着,母亲脸上出现涟漪的间隔时间越来越久,越来越吃劲儿,显然已用了一生的精力!疤婶最终不忍心了,拿出那把拴着五色花线的钥匙,放在母亲胸口,又放在她的掌心,大声说“嫂子,你放心走吧,我把钥匙交给军子了!”
于是,母亲喉头咕隆一声痰鸣,这是她告别人间的最后一声呜咽,这声音不大,带着细微的混响,但宫代军却听出这是天塌下来的声音!这是母爱轰然倒地的声音!
黄色的小木箱里装的是母亲生前的一些旧衣服。其实母亲的卧室里是有衣柜的。宫代军把旧衣服一件件拿起,展开,里面是钱:10元的,50元的,100元的,用橡皮筋捆着,用塑料袋包着,一叠叠,一捆捆,加起来整整10000元!这是母亲一辈子所有的积蓄,宫代军明白,这是母亲不愿给后人找麻烦,从牙缝里攒下的为她自己料理后事的费用!
他再也忍不住了,再一次把冰凉的母亲抱在怀里放声大哭。他真想抽自己的耳光,抽死自己。疤婶,一个普普通通、胸无点墨的农家女人尚能看出母亲已不久于人世,自己学过医,懂得望闻问切,在给人做足疗时,察言观色就能判断出客人痛在哪里痒在哪里,他怎么就没朝母亲的脸上仔细看看呢?
六
老太太听着听着眼睛湿润了。但接踵而来的是神情豁然开朗,释怀地轻叹一声 , 有着阅尽人间冷暖后的顿悟和安逸,似修成正果之佛,又似找到了诗和远方,沧桑的脸上有如二度花开,笑意涟涟。老太太的反应,宫代军这个四十多岁,中年之末、将老未老的人是读不懂的,他困惑地看着老太太,感到她由近渐远,隔着漫天的暗夜之冷。
此刻,他只想给母亲洗一回脚!
宫代军看向老太太的眼神淡了,和语气一样,淡淡地。
“阿姨,办张会员卡嘛!”
“卡就不办了。”声音从宫代军的背后响起,他回头一看,是那个金元宝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折回来了,折回来了就折回来了嘛,怎么还管起了老太太的闲事?
见宫代军面色不悦,金元宝女人忙解释道:她叫春香,是从巴蜀之地进京的家政大嫂,老太太张姨的雇工;张姨是从国家某部退休下来的科研人员,女儿远嫁,儿子在国外领事馆上班,她们就住在修脚房西侧的宾阳小区。早晨她陪张姨在公园散步时,听到有人说行宫街新开了家修脚房,手艺不错,她们就来了,排队时,张姨让她排在自己前面,先仆后主地体验,末了,张姨对她说,人家按摩手法不错,也挺辛苦的,咱们不能白捡人家免费的便宜,该付费的一定要掏钱。你回家去拿点钱吧……
老太太对宫代军频频点头,意思是金元宝女人——春香,所言属实。“麻烦您把你们店长叫来一下,我有事跟她商量。”
刘巧进了多功能小屋。
老太太当着刘巧的面,对宫代军盛赞一翻之后,提出了一个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请求,
让店里收下春香做学徒,每天她午休的时候,春香就来店里学习两个小时,让宫代军做师傅,手把手地教!她说春香的名字好听,可命苦,老公因病早逝,为了生计,她只身进京,干过超市理货,做过月嫂,最后进了她的家。如其说是照顾她的衣食起居,还不如说是陪她欢度晚年。现在她突然决定让春香学门技术,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自己百年之后,春香也好就业!至于学费多少,那不是什么事儿!
老太太说话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宫代军和春香。
刘巧紧握住老太太的手,爽快地答应了。你想,新店开业,就有北京本地高档小区里的人来做学徒,那简直就是活广告啊,傻子才不答应呢!
宫代军没有像刘巧那般高兴,仅仅是跌落低谷的情绪慢慢爬回了半山腰。
老太太是老太太,母亲是母亲,老太太以后身边将会多一个会捶背捏脚的丫鬟;母亲一辈子没走出三尺高的灶台,以后身边只会多一些坟上的杂草!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宫代军脑子里乱了起来,老太太像母亲,那可能是一时的幻觉吧。不过,老太太她们临走时,宫代军一直把她们送出了店门外,对老太太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张姨!”,对金元宝女人红着脸叫了一声“春香!”
2018.10
作者简介:潘斗应,一个爱写字的农民工,70后,岚皋县晓道河人;中国诗歌学会、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诗歌、小说散见《陕西诗词》《山东诗歌》《文化艺术报》《陕北诗报》《长江诗歌》《中华文学》《安康日报》《安康文学》《西北作家》《汉江文艺》《中国草根》等报刊及诗歌网、陕西诗歌等近百家纯文学微刊网媒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