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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普才:悬崖边上的呼唤(短篇小说)

发表时间:2018-10-27  热度:

武方兴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就驾驶着自家的宝马车匆匆出发了,出发前连对着镜子端正衣冠的惯例都省略了。车子在街巷里左拐右转扎进了一条死胡同,还真歪打正着,胡同的尽头真有一家挂着“理发”的招牌。

进得店来,看着理发店老师傅那又惊又喜的表情,小店肯定是第一次迎来如此高贵的顾客,老师傅平时那甜言蜜语迎客的嘴巴有些嗫嚅,少言寡语中将全部精力都专注在手法的功夫上……

武方兴平时是不刮脸的,因为面容本来就细嫩白净,而今天就一改常态了。黝黑的头发是上一天刚刚焗过的,再加上西装革履的,就很能使人联想到一个重要的场合。

外面的风仍然很大,走出理发店,武方兴扯着衣领侧着身子上了车。黄澄澄的天空像熬制的一锅粘稠的粥,太阳宛若埋在粥里了,难以辨别所处的位置,但车子的方向还是明确的,一踩油门,拖着长长的尘埃尾巴驶向了城东的公墓。

公墓坐落在东山的南坡,远远望去像一座城堡,离清明节还远,公墓里祭奠的人寥寥无几,只是有几只乌鸦在不远的树上“呀呀呀”地叫着。公墓的入口旁就是卖烧纸的小店,武方兴只是瞟了一眼,若是风小一点的话,武方兴肯定会烧上几打冥币的,可这次只是献上几束鲜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武方兴走进公墓的心情并不坏,也许欣慰的是,父亲终于“进城”了,几年前还是老家的一处荒冢,如今变成了石碑,并且是高居正位。

一排排墓碑错落有致地层层排列着,多么像站立的多米诺骨牌?但在武方兴眼里却是鳞次栉比的楼群,却还有着层次划分,其父做梦都不会想到在另一个世界里升到了最高层。武方兴平时走路的习惯是低头的,可此时走进墓群是昂首拾级而上的,站到父亲的碑前他真想向下招招手体验一下身居高位的感觉。

武家的墓穴风水是当地最有名的胡先生给看的,说“看”有点不确切,应该说“照”对,因为那位置是胡先生手持一块圆镜撅腰瓦腚地整整照了三天照出来的,尤其胡先生神神秘秘地说,那是他照出来的“绝地”——就是后代要出大官!听到这话,武方兴乐得顺手又掏出一万酬金拍在胡先生手里。

墓穴是一流的,墓碑也不能二等啊,那花岗石是用专车从云南运回来的,这一切武方兴满以为母亲得知高兴才是,没想到惹了母亲一肚子气——

“什么?迁坟!人埋在哪还不是埋?瞎折腾什么呀!”

“这怎么叫折腾呢?另一个世界也跟活人一样,是有地位,有层次的,有多少人想都不敢想呢!这是您老人家的福气!是晚辈的孝顺!”

“你这是孝顺?妈活得好好的,就先准备了坟坑,这不纯粹是咒老妈早死吗?告诉你,我就是死那天也不到那去,钢筋水泥的,想扎根都扎不下去!”

“妈——要拔的就是那个泥土根,还扎什么扎呀?”武方兴一脸的无奈。

公墓依山傍水,风景的确不错,借着祭奠顺便爬山的人不在少数。可今天却是另论了,攀爬在山坡上的只有武方兴自己。

东山虽不算高,但背面有着“狼牙山”之貌,武方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非要用狼牙山来比?也许是为了突出它的险峻吧。山有多高?崖有多陡?武方兴并不陌生,因为他曾登过很多次?可今天登得有些吃力,每登一段就要停下来喘一喘,这无不与他的大腹便便有关。艰难中抱怨着风衣和皮鞋,但又很无奈,只是将领带狠狠地两手一拉,随风飘去。

武方兴从家出发时还不到七点,可待他站在山顶时将近十二点了,他看了一眼手表,嘴角便现出了一丝苦笑,因为他谙知正晌午时意味着什么……悬崖近在咫尺,这个位置并非他初次立足——

那还是他在县城读高中时,在一个假日里,寂寞难耐的同学们提出爬山,大家就一呼百应了。群体中自然少不了女生,爬到山顶,胆大的男生都想立在悬崖上展示一下那一刻的巍然,但当武方兴站上去时,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惊叫:

“武方兴——你给我回来!”发令的是同桌——小倩。

这一喊,倒喊出了同学们的一愣,因为平时从没看出他们有着怎样的暧昧关系?同时也喊出了武方兴内心的一热,因为武方兴才发觉他在小倩心中的位置已经不一般了。自那以后同学们再登上时,自然少不了拿悬崖取悦,重复不变的话题是:悬崖是爱情的见证处,悬崖是真爱的试金石。

而此时独立悬崖的武方兴,再没人喊他了,有的只是狂风的怒吼,有的只是山头小树的摇晃。俯视悬崖,武方兴心里的恐惧剧增,但他还是横下了心向前迈去,只要再向前迈出一步,也就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在九霄云外了。武方兴紧紧地闭上了眼,郑重地数着:一……二……

“小宝——小宝——”恍惚身后传来了喊声。

武方兴心头一惊,转过身去——怎么可能听到父亲的声音呢?

“小宝”是武方兴的乳名,那时的父亲是多么疼爱他呀?可那种爱仅仅陪到了五岁。

武方兴五岁的那个仲秋,父亲还在百里之外的他乡出民工。中秋节马上到了,带队的民兵连长透漏了一个好消息,说是中秋节每个民工发两块月饼。这的确是大喜事,那年月在外地还能吃上月饼可真是不易,所以武方兴的父亲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武哥,怎么出来还不到两个月就想嫂子了?”临铺的栓子调侃着。

“你拿我当你呢?满脑子媳妇——媳妇的,我是在想我家的小宝!”

栓子一听这话便不吱声了,因为他不能拿武哥爱小宝的事开玩笑,别说他,凡是知情的谁都不能,因为武哥就是爱小宝才受了重伤。

事故就发生在上一年。四岁的小宝同邻居家的小伙伴玩着——玩着就跑回了家:

“妈妈,我要月亮!”

“什么?你可真敢想啊!连天上的月亮都敢要?”父亲看着可爱的小宝打着趣儿。

“什么呀——小宝说的是月饼!”

“对呀!这不来到节了吗?小宝不提我还真忘了,咱家的供应本呢?”

“让我送给东院了。”

“什么?送给东院了!咱家的小宝不吃了?”

“谁不想吃,可那钱呢?”

小宝的父亲低下了头,老伴说的没错,钱呢?总不能借钱去领月饼吧?

小宝的父亲沉默了片刻,忽地站起身来:

“咱家的镰刀呢?”

“你要镰刀干啥?”老伴被问得一愣。

“还能干啥?去割草籽。”

“能行吗?可别被人抓到!”

“抓到认倒霉!别啰嗦了,赶紧给我找刀去吧!”

割草籽也真是个来钱道,可那草籽不是随便割的呀,若被看草原的抓到了,宽松者也免不了惩罚,严格点就得送进学习班。这对小宝的父亲来说,就是挺而走险。

八月十二的月亮已经很亮了,玫瑰色的天空下一片金黄。宁静的旷野,在秋虫啁啾中又多了个“唰唰唰”的割草声。锋利的镰在小宝父亲的手上舞动着银光,还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那颗颗草穗就收进了大半麻袋。小宝的父亲是竭尽全力了,挥汗如雨,就如同在比赛场上,暗自给自己加油!加油!!再加油!!!并默默地念叨着老天保佑:再给我半个小时,就万事大吉了!然而,祈祷的神仙未到,远处倒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

“不好!”小宝的父亲一下趴在了地上。

马蹄声越来越响,显然是朝着目标而来,如果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小宝的父亲不得不扔下麻袋起身就跑。

“你给我站住!”马上的人边追边喊。

小宝的父亲怎肯束手就擒,拿出了当年在百米赛道上的速度,恨不得来个草上飞,可没飞上几步,一个跟头扑到了,倒霉的是,身体扑在了刀刃上……

“武哥,你要回家的话,将我那份月饼也带上!”栓子略带恳请地说。

“想老婆了吧?你小子还算有良心,老婆怀孕期间是需要补补——要不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什么呀?家里那份就够她的了,我是说我这份给小宝!”

“那怎么行!一年就一个中秋节,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

“我多吃那么一口也不能长肉,还是带给小宝吧,可怜孩子去年——”栓子有些哽咽了。

接下来是相对的沉默,沉默得就像那宁静的夜。

连队的月饼是八月十四晚上发下来的,小宝的父亲像接过接力棒,拿到手就启程了,归心似箭,脚下生风,仿佛攒了几天的劲儿,一下都用在了步量上。

小宝的父亲究竟是怎么回来的,家里人是不知道的,大队看电话的老头只是转告上午八点到家。这对小宝来说无疑是个特大喜讯,高兴得一夜都没合眼。

“妈——几点了?”

“小宝——还早呢,才刚刚鸡叫!”

“妈——鸡叫是不是就是八点了?”

“傻孩子,鸡叫离八点早呢,快睡吧!”

小宝怎能听信他妈妈的,太阳刚一冒红,就钻出被窝蹽到了门外。

“小宝,你可不能远走啊!”

“知道了,妈——

小宝答应的挺好,谁知他很快就站在街道旁了。小宝顺着街道东瞅瞅,西望望,因为他不知道爸爸从那边回来?待到小宝的妈妈发现小宝不在院里时,街上已聚满了人。

“小宝——小宝——”小宝的妈边跑边喊着。

“还小宝小宝的呢?你家武哥出事了!”

“我家武哥怎么了?!”

“被车撞了!”

小宝妈眼前一黑,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整整三十多年过去了,父爱始终没有走出武方兴的脑际,他知道他的命是父亲用死换来的,就连他的“方兴”名字都是父亲生前起好的,那是父亲的希望,每当他读书偷懒时,母亲就用:“你一定要争气,要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来鼓励他。

父亲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可怎么就误入歧途了呢?“方兴”得有些忘乎所以,飘飘然——从前的“方兴”,而今倒变成“方醒”了!武方兴悔恨着,用拳头一次次地砸着自己的额头。

武方兴的脑海纷乱着,纷乱得像那混浆浆的天,还连连浮现梦魇的情景:

 “哈哈哈——你躲到这来了?钱都收了,答应我的事何时办啊?”

“没良心的东西!忘了是谁提拔的你了?”

“你去坐牢吧!你跑不了了!”

……

这些噩梦冒着尖地往出钻,平日里的零零碎片,而此时像积压了太多能量的火山,想遏制都遏制不住,一股脑地喷发出来!多么可怕啊——怕得他无处躲闪,无可选择:

“不————”武方兴疯了似的转过身去紧闭了眼:“一……二……”

还没数到“三”忽然想起了妈妈,妈妈该吃药了,每天这个时候武方兴都要提醒。

邻里都夸武方兴是孝子,也许这是他唯一还没打碎的口碑。老婆是指望不上的,她一天忙得不着家,也说不上忙些啥?七十多岁的老母,还得带着孩子,操持着家务,一想起老母武方兴就心酸,母亲辛辛苦苦一辈子了,一天清福没享着,还无时不牵挂着子孙,早上武方兴出发时,母亲还提醒着:“少喝酒!”,这几乎成了母亲的口头禅,但武方兴回答的那个“嗯”是转身和着泪水发出的。

武方兴掏出了手机,还没等拨号,手机响了:

“方兴,你在哪?”

电话是妻子小倩打来的,不用问,肯定又是有人托她办事?武方兴只看了一眼就关了,这是他近日最厌烦的电话,每每响起,就像吞咽着苍蝇,挂断是最好的防御。这官当的,就好像她家的总管似的,别说外人,光她家的“皇亲国舅”就应酬不过来!不就是仕途上借她老子的那点儿光吗?这个情就算报答不完了!都到这个份上了,电话还粘着不放,武方兴真想将手机摔个粉碎。

武方兴丝毫没冤枉他老婆,就好像她是主管似的,有些事都不跟武方兴沟通在二上就答应,若不是老婆幕后的操作,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桥梁的坍塌事故还没弄出结果呢,污水处理厂又死人了,就是拘捕的老朱不说,小鲍也会反咬一口,尤其那几个冤魂能放过当事人吗,不然夜里就不会连连出现噩梦?

武方兴是越想越害怕,越害怕是越想,他只觉得脑袋像膨胀的气球,越来越大,几乎忘记了自己在哪?又是一股冷风,吹得武方兴打了个寒战。他俯视一眼山谷,回头瞧瞧小树,又用手掐了掐胳膊上的肉,还有知觉,才断定自己还立在原处。

武方兴思前想后发出了几近是仰天长叹——老母古稀,儿子才七岁,他怎么忍心抛下呢?白发人送黑发人那触目惊心的场面他也不是没见过,看着单亲家庭的孩子该有多么可怜!自己从小没了父亲,难道还让这悲剧在儿子身上重演吗?武方兴哭了,是那种大放悲声撕心裂肺的哭,他觉得只有那样的释放心里才能痛快些。

衣袂不再飘摆了,冷风化作了拂煦,飞鸟从头上悠然划过,天空的云像正被撕扯着的棉絮,更甚似开江时的流凌,太阳在浮云间闪烁着,时而露出笑脸,时而在缝隙间撒下万道光芒,天地间亮堂许多!

武方兴整了整衣领,捋了捋蓬乱的头发,找回了从前的感觉。他举目望着小城,自家的高层恰好与这山头遥遥相对,他仿佛看到了母亲手牵着孙子在阳台上眺望,似乎还听到母亲高声呼唤着他的乳名——

武方兴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妈——中午的药服了吗?”

“服了——服了——”老人传来了两声咳漱,“你没喝多呀?”

“没有——

“早点回来!”

“嗯——

武方兴的泪如泉涌,收起电话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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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普才,满族,黑龙江省肇源县人。毕业于肇东师范学校,1977年参加工作,小学高级教师。2000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著有《族迹》一书。作品多见于《肇源文艺》,并有部分作品在省市报刊上发表。现为黑龙江省诗词协会会员,大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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