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五0年春,那是一个山花烂漫的春天。
太阳快要下山时,黄云龙终于回到了三里湾。
走在通往村子里的青石板路上,黄云龙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脚步也因这莫名的兴奋而变得轻快起来。当村口那棵熟悉的大榕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心几乎都快要跳出来了,他几步跑过去抚摸着榕树饱经风霜的树干,心潮澎湃。
整整十八年了!
十八年前就是在村口这棵榕树下,黄云龙告别十八岁的新婚妻子杜鹃,参加了红军队伍, 从此随着部队南征北战,打日本鬼子,打蒋介石,一去就是十八年。如今解放了,已经是解放军驻上海某部队师长的黄云龙,在政委的再三催促下,特地向部队请假回三里湾,看望十八年不见的妻子杜鹃,并把她接到部队生活。
十八年不见,三里湾还是原来的样子。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路穿过村庄,路两边是有骑楼的商铺,这些商铺大多是经营药材山货和日杂百货,当然,和许多圩镇一样,也有不少的小食店和酒铺,此外,最多的就是竹木作坊了。在一些当街的墙壁上,依稀可见久经风雨的红白标语和口号。
黄云龙看到了新张贴的标语,那是庆祝三里湾区公所成立的标语。
在街头,黄云龙看见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小伙子背着枪在站岗。小伙子二十岁的样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却挺神气。他看见身穿军装的黄云龙,急忙立正向黄云龙行标准的注目礼。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呀?”黄云龙笑着问。
“报告首长,我叫廖小虎!”小伙子很精神地回答。
“真是棵好苗子!”黄云龙心里想。
“首长,你是从县里面来的吧?”廖小虎问。
“哦,你怎么知道?”黄云龙反问道。
“区长说的,这两天县里有首长要来。”
“哦,看来你们区长保密工作做得不是很好啊!”
“没有,我们区长只是在民兵骨干会上说了这事,有好多区公所干部都不知道呢!”廖小虎急忙解释。
“哦,哈哈!”看到廖小虎认真的样子,黄云龙笑了。其实,黄云龙回来,县里并不知道,因为他不想惊动县委,刚解放,县委工作很忙,不能因为自已影响了县委的工作。
“首长,区公所在刘家大院,从这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往左边一拐就看到了。”廖小虎热情地说。
黄云龙对刘家大院并不陌生,那是镇上的大地主刘富财的宅院,当年闹革命时就曾作为镇苏维埃政府的机关所在地。但现在黄云龙并不想去区公所,因为他此次回家乡的主要目的是回家看妻子杜鹃,所以他现在最迫切的就是要找自已的家。
黄云龙的家在镇后面的一个山坡上,一条小河从家门前流过。架在小河上的青石板桥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但是通往自家的小路却变得有点陌生,两边的草已经长得很高,有的已经长到路中间里来了,路也好象很久没有人走过的样子,被雨水冲刷出新鲜的红土。看到这情景,黄云龙心里有点不安,他加快脚步往前走,终于他看到了竹林中的那两间房屋。但他很快就发现房屋只是光秃秃的断垣残壁,秃败的院落长满齐人高的芒芭草。这一切表明他的家已经废弃荒芜很久了。
杜鹃搬到哪里去了?她不会有事吧?对妻子命运的牵挂强烈地撕扯着黄云龙的心。他大步往街上走去,他要找人问清楚杜鹃的下落。他刚到了街头,就遇见了换岗回来的廖小虎。
“首长,你还没找到区公所吗?”廖小虎问。
“不,我不找区公所,我要找一个人,她叫杜鹃,你认识她吗?”黄云龙说。
“哦,找杜鹃婶呀,她住在后街,我带你去吧。”廖小虎自告奋勇地说。
“她什么时候搬到后街的?”
“哦,很多年了。我那时还小。听说当年杜鹃婶的房子让白狗子给烧了,她没地方住,乡亲们就在后街给杜鹃婶筑了两间房。”
廖小虎边说边往前走。
云龙跟着他来到了后街的一座房子前,廖小虎老远就大声叫喊:“杜鹃婶,来客人了!”
“哦,来了!”房屋里有人答应。
“好,杜鹃婶在家,你自已进去吧,我回家了。”廖小虎说着往回走去。
“谢谢你,小虎同志!”黄云龙目送廖小虎离开后,就要往屋子里走,却差点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抬头一看,一个面目姣好的妇女站在了他的面前。
“是你吗,杜鹃?”黄云龙有点不敢相认。十八年了,杜鹃变化太大了!当年的姑娘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丰腴的少妇。
“是我,你回来了!”杜鹃颤着声说。但她的眼睛并不看着黄云龙,她向伸前伸出双手在四处摸索着,似乎想要找面前的黄云龙。
黄云龙急忙握住她的手:“回来了!”
“十八年了,你终于回来了!我的眼睛都瞎了!”杜鹃颤抖着,泪水一涌而出。黄云龙抱住杜鹃,他这才发现杜鹃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这些年,你受苦了!”黄云龙搀住杜鹃,杜鹃就势扑到他的怀里失声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很动情,好象要把十八年的思念和委屈都倾泄到黄云龙的怀里。她的两只手在黄云龙的脸上细细摸索着,仿佛要把黄云龙的脸印在她的手心。
“十八年不见,你人变了,口音也变了!”杜鹃上下摸着黄云龙。
“你也变了,变得我都不敢相认了,如果不是那小同志带我来,我恐怕都认不出你了!”
“我眼睛瞎了是不是变得很难看?你认不出了?”杜鹃抽噎着问。
“不!你变得更好看了……”黄云龙一边说一边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不停地轻轻地为她拭去泪水。
在黄云龙的爱抚下,杜鹃渐渐停止了抽噎,她抬起留有泪痕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看看我都糊涂了,你回来了是大喜,我哭哭啼啼的,让你笑话了,快坐下歇歇吧。”
杜鹃很熟练地把黄云龙让到里屋坐下。
“你饿了吧,先吃碗粥吧,我去掏点酸菜。 早就说你要回来,区长和区委书记都来我们家好几次了,还送来了面条和黄糖呢。”杜鹃一边说一边捧出了一碗豆角酸。
黄云龙端起碗,三下两下就喝了三大碗粥。这时,杜鹃又端来一大碗鸡蛋煮面。
“看你饿的,在部队很苦吧,这些年你们在外面也够苦的了!”杜鹃听着黄云龙悉悉索索的喝粥声,心疼地说。
“不是,是你淹的酸豆角太好吃了!十八年没得吃你淹的酸豆角了!”黄云龙放下碗说。杜鹃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这豆角是春梅给的,我哪里还能种豆角啊!”
“哦。”
“你还好,能活着回来,镇上好多人听说都光荣了!”
“是啊,我们今天的胜利,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黄云龙似乎又回到了那战火纷飞的战场。
“那年春梅的男人也和你一起走的,你没和他在一起吗?”杜鹃问。
“刚开始时,他在我这个连队,一九三四年秋天,我率部队随中央红军北上,他被选派留在边区做地下工作。我们就分开了!怎么还没有他的消息吗?”黄云龙问。
杜鹃摇摇头:“早上春梅还来找我呢,说要是你回来了就帮她打听她男人的下落。唉,她们母子俩这些年也够苦的了!”
“在白区做地下工作,情况复杂,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我回部队后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消息。”黄云龙说。
“你要到区公所一趟吗?区委杨书记和区长都念叨着你呢,听说你回来,他们早早就做好了准备,说是要搞欢迎大会呢!”
“我这次回来主要是看你,能不麻烦地方组织的就尽量不打扰他们,现在刚解放,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再说我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我们共产党人不喜欢这一套!”
“我是担心你违反组织纪律。”杜鹃说。
“放心,临走前我会和他们打个招呼的!”
“这我就放心了,解放了也不能因为小家就影响大家的工作,如果这样,我宁愿你不回来!”杜鹃说。
“好了,我的杜鹃同志,我这次是奉命专门回来看你的,没带有任何工作上的任务。十八年不见,想不到你的觉悟比我还高了!哪年加入组织的?”
“你走后第二年,还是旺叔做的介绍呢!”杜鹃脸上有了自得的微笑。
“哦,这么说也是有十多年党龄的老同志了嘛!哎,旺叔他身体好吗?”
“还好,就是早些年让白狗子打瘤了一只脚。”
“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这是黄云龙最关心的问题。
“还不是让白狗子弄瞎的!你们走后,白狗子一回来就拿乡亲们出气!”杜鹃忿恨地说。
“敌人真是残忍!”
“我眼睛瞎了是不是很难看?”杜鹃仰起脸问。
“不!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漂亮的!漂亮得让我都不敢相认了,真的,如果刚才不是那小同志带路,我真的认不出你了!”黄云龙由衷地说。
“你不要嘴巴抹蜜糖,净说好话!我问你,你在部队做什么官?”杜鹃一本正经地问。
“干嘛问这个?我说了共产党人不讲这个,在革命队伍里,不管职务高低,都是为人民服务!这正是我们共产党人和国民党不一样的地方。”
“我是怕你官当大了,我这个小山沟里的女人配不上你!”
“都解放了,你还说这话?你这思想可要不得啊!我当再大的官也是你杜鹃的丈夫啊!”
“你能这样想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话间,杜鹃已经烧好了热水,她把一包什么东西撒进了热水里,屋里立即弥漫着清郁的香气。黄云龙知道这是皂角的香味。
杜鹃打了一桶热水到洗澡间去了。约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她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清香的丰腴少妇的模样。刚刚洗过的头发松散地盘在头上,饱满的双乳把蛋黄色的睡衣撑起很高,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红晕。
当黄云龙洗漱妥当时,房里已经点起了灯火,桔黄色的灯光给小屋增添了几分温馨。黄云龙走进小屋时,杜鹃正坐在镜子前梳理她的长发。黄云龙走到她身后,从她手里拿过梳子,轻轻地为她梳里散发着皂角清香的长发。
杜鹃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黄云龙的手,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小声地说:“我有点累了……”
黄云龙当然明白这是信号,他放下梳子,抱起杜鹃走向早已挂好了蚊帐的床铺。
杜鹃闭着眼在床上,脸上满是等待的兴奋。
黄云龙轻轻解开杜鹃的睡衣,他的心被强烈的渴望焚烧着,他贪婪地吸吮着杜鹃的身体,在杜鹃极富挑逗的身体动作引诱下,他无法自持,他在杜鹃的体内激情澎湃地运动着,仿佛要把十八年的思念和渴望全部都倾泄给杜鹃。
杜鹃的双手也在黄云龙的身上不停地抚摸,似乎要熟悉他的每一寸肌肤。
黄云龙没能抵御杜鹃的软玉温香,从愉悦的颠峰率先跌落下来。
“老公,你真好,我这十八年没白等……”沉浸在极大满足的愉悦之中的杜鹃枕在黄云龙强健的臂湾里,脸上满是幸福的红晕。
“这十八年我也一直在想你。哦,现在解放了,不兴叫老公老婆了,叫爱人。”黄云龙吻着杜鹃湿润的嘴唇,一边动情地抚摸着杜鹃温热的身子。
“爱人?还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老公老婆只是简单的夫妻关系。叫爱人,就是两个人志同道合,互敬互爱,这是新型的革命夫妻关系,标志着妇女社会地位的改变。”
“哦,想不到两口子之间也有这么深奥的道理啊!”
“是啊,我这也是从政委那儿学的。”
忽然,黄云龙的手在杜鹃的后背停住了。
杜鹃感觉到黄云龙的手心在一个地方不停地游离,好象在摸索什么。
“嘘,你背后的那颗痣到哪里去了?”黄云龙好奇地问。
“痣?我背后有痣吗?我一直不知道。”杜鹃说。
“你不记得了,我们第一次同房,我就发现了这颗痣,当时你还说这是为我做的记号呢!”
“哦?”杜鹃努力回想着,“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是呀,难道你忘记了?”
“唔……”杜鹃努力回忆的样子。
“结婚时我送你的手蜀呢?”黄云龙看着她的手又问。
“手蜀?没有呀,我们结婚时,你送给我的是玉簪,不是手蜀,你忘了?”杜鹃从头上取下玉簪。
黄云龙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惊慌和不安,他翻身坐起来,慌乱地穿上衣服。
杜鹃也觉察了什么,她问:“你怎么了?”
黄云龙已经下了床了,一种不详的感觉笼罩着他。
“你是杜鹃吗?”黄云龙颤着声问。
“是呀,我是杜鹃呀,你怎么了?”
“你以前也叫杜鹃吗?”
“以前?以前我叫春梅嘛,你忘记了?”
“你是春梅?刘冬生的女人?”黄云龙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是呀,你不是冬生吗?”春梅也坐了起来。
“天呀!我闯大祸了!我是云龙啊!”
“啊?!”春梅失声叫喊起来。她慌乱地拉过床单裹住自已的身体。
“唉!我真是糊涂呀!”黄云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不停用手打自已的头。
“唉,我这一回来就犯了这么个大错误,这怎么向冬生交代,向杜鹃交代?我真是糊涂! 我真不是东西!”黄云龙急得用头撞着墙壁。
“云龙哥,你别这样!你是不知道的呀!”春梅抱住黄云龙,不让他撞墙壁。
“你眼睛看不见,认不出还说得过去,我可是双眼明亮啊!我真是糊涂,怎么就不多问两句呢!”黄云龙仍在懊恼不已。
“算了,云龙哥,你也是对革命有功的人,就当是我为革命做点贡献吧。你不要再责怪自已了,再说这事现在只有你知我知,我们就当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好吗?”春梅安慰他说。
“这怎么行?我怎么能这样沾污革命?不行,我必须要向党组织、向冬生、杜鹃坦白认错!”黄云龙坚定地说。
黄云龙说完就要往门外走。
“云龙哥,都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我要回家,去找我的杜鹃!”黄云龙拉开门就要走。
春梅急忙拉住他:“云龙哥,你不能去!”
“为什么?”黄云龙问。
“她……她……她没什么,你现在不能去找她!”春梅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劝阻黄云龙。
“她是我爱人,我怎么不能找她?”黄云龙不解地问。
“这事一时半时也说不清楚,总之你现在不能去找春梅!”春梅还是拉住他不放。
“春梅,我今晚对不起你,算我欠你的。回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但是今晚我必须要回家!”黄云龙拉开春梅要走。
“如果你一定要走,我把旺叔叫来,他同意你回去,你就走,我不拦你!”
黄云龙有点糊涂了,他喃喃地说:“怎么?杜鹃出了什么事吗?”
“让旺叔慢慢跟你讲吧。”杜鹃说着转身走了出去。黄云龙满腹疑惑,只得坐了下来。
一会儿,春梅领着旺叔来了。
“旺叔!”黄云龙迎上前,握住了旺叔的手。
“是云龙啊,你终于回来了!”旺叔仔细打量着黄云龙。
“嗯,好,长结实了,长壮了!”旺叔满意地点点头。
“和你同一批出去的,差不多都牺牲了,你能活着回来就好。听说冬生也要回县里当县长了,还说这两天要回来,镇上一直在忙着准备欢迎大会呢!”旺叔说。
“哦。”
“云龙呀,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不,旺叔,我是请假回来看杜鹃的,假期满了我还得回部队。”黄云龙说。
“杜鹃改名叫春梅了,春梅叫了杜鹃的名字。”旺叔说。
“旺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黄云龙着急地问。
“这说来话长了。我看今晚你先到我家住下吧,我再慢慢告诉这十八年来发生的事。”旺叔说。
看来家是回不去了,黄云龙只好跟着旺叔走。
在旺叔家堂屋里的火塘边,黄云龙听着旺叔的讲述,一起走进了十八年前的三里湾。
二
十八年前,也就是红军撤离三里湾后的几个月。刘富财带着白狗子回来进行反攻倒算。分了田地浮财的一律被要了回来。对红军家属百般迫害,年老的罚做苦力,年轻的逼着改嫁,说是要断了红军的种。
杜鹃落入了刘富财的魔掌,刘富财说杜鹃是红军家属,要逼她改嫁。在人群中的春梅挺身而出,说自已才是杜鹃。刘富财把春梅抓走了,但并没有放过杜鹃,硬要杜鹃说出谁是她的丈夫,要不就把她当红军家属处罚。邻近村子到镇上做木匠的廖大虎站出来说自已是杜鹃的丈夫。刘富财不信,非要廖大虎和杜鹃当众同房,否则就以共匪一并处罚。
正当廖大虎不知所措时,杜鹃勇敢地走到廖大虎面前,脱掉了自已的衣服。白狗子叫喊起来,在场的乡亲们都悲愤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让敌人相信,事后,廖大虎不得不和杜鹃住在了一起。
刘富财垂涎春梅的美色,当晚要强占春梅,春梅宁死不从,又撕又打,把刘富财弄得狼狈不堪。为了让春梅屈服,刘富有财叫人不停地往春梅的两眼灌辣椒水,直到把春梅的两眼弄瞎!
从此,春梅就以杜鹃的名字生活着。而杜鹃也用春梅的名字和廖大虎生活在一起。不久,他们生下了小虎。
“杜鹃她、她嫁人了?”黄云龙声音发抖地问。
“你不能怪杜鹃,她一个女人当时没有别的办法!”旺叔点燃了水烟筒。
火塘里的火焰在静静地燃烧,旺叔的水烟筒在“咝咝”地响。
十八年的牵挂、思念和期待,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这是黄云龙所没有想到的,尽管回来前,他对杜鹃的情况做了种种猜测,甚至想到杜鹃已经不在人世了,却唯独没有想到过是这么一个结果!他双手抱着头,心如乱麻。
在旺叔家的火塘边,黄云龙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
和黄云龙一样,春梅也是一夜没有合眼。黄云龙跟旺叔走后,她想来想去,觉得黄云龙要是回家看到杜鹃和大虎住在一起,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事来,黄云龙是炮筒子脾气,身上又带着手枪,搞不好还会弄出人命来,她想得赶快向区长报告。
天一亮,春梅就到区公所去了,区长正巧在值班,春梅一找就找到了。区长听春梅一说,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搞不好会影响军民关系呢!他给正在县委开会的区委杨书记打电话报告了情况,杨书记立即把情况向县委作了汇报。县委指示说,上级有精神,长征以前是夫妻,双方感情很深的,男方长征以后,女方因生活或其它原因所迫,改嫁或者与他人同居,解放后,男方回来要求复婚的,女方同意,则做好第三者的工作,准许复婚。黄云龙和杜鹃的情况正好符合这一精神。杨书记还告诉区长,县委已经了解到黄云龙的身份是某部师长。象这样高级别的军队干部,地方更应该处理好他们的配偶问题,以体现军民鱼水关系。
得到县委的指示后,区长让春梅带着来到旺叔家,看到门口围着一群人。旺叔正和黄云龙抢着背包。看到春梅和区长来了,旺叔好象得到了救兵。旺叔气呼呼地对区长说:“区长,你给评评理,这云龙刚回来一个晚上就要走,我能不能放他走?”
区长上前向黄云龙伸出双手说:“首长,我代表乡亲们欢迎你!”
“首长?”旺叔放开抓背包的手,好象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黄云龙。“你是首长了?难怪看不起我这老头了,住了一晚就要走,嫌我家床板硌人了,是吗?”
黄云龙:“旺叔!”
旺叔不理睬黄云龙,他扯着嗓子叫喊:“乡亲们,我们三里村出去五十多个当红军的,到现在回来的就云龙一个,我们能让他走吗?”
“云龙不能走,我们要请你吃百家饭呢!”乡亲们叫喊起来。
旺叔回头对黄云龙说:“听见了吧,你看看,就这阵势你能走得了吗?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不能怪杜鹃啊,不能让样负气走啊!你知道春梅、杜鹃她们这十八年是怎么过来的?你们在战场再怎么苦怎么累,都有部队,就是死也是一个子弹儿!杜鹃春梅她们是女人,她们要为你们守贞,又要面对敌人的残害,还要面对生活的困难!她们是女人啊!你知道乡亲们又是怎么过来的?在那白色恐怖的日子里,我们盼呀盼呀,就象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你们。你们连个信都没有!那是战争年代,你们任务重时间紧,乡亲们都能理解。现在解放了,你们也不见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一个,板凳没坐热就说要走!我看是不是山里的粗茶淡饭养不了你们了!”
旺叔的话刚落,就听见一阵喧哗,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颤悠悠地走了过来。
黄云龙一见,急忙上前搀住她:“满娘……”
“是云龙吧?你要走了,是吧?我这把骨头你也不想看了,是吗?出去十八年回来就认生了,看我教你怎么做人!”满娘说着举起拐杖就朝黄云龙打去。
区长急忙抓住满娘的拐杖:“大娘,别这样,不能打呀!他是首长!”
“首长怎么了?他当再大的官也是我的儿孙!当初没有我这把老骨头舍了命救他,他这副贱骨头早就不知扔到那个山沟喂野狗了,还当首长!怎么,你当了首长就不认乡亲们了,不认我这把老骨头了,是不是?刚回来就闹着要走,连我都没打个招呼!”满娘气呼呼的直喘气。
“满娘,您老人家莫生气,我不是不认您,也不是不认乡亲们,我,我……”黄云龙站在满娘旁边,象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不知该说什么。
“你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能走!乡亲们还要给你派百家饭呢!”旺叔说。
大家也纷纷嚷了起来。
区长急忙说:“首长,县委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正在想办法解决呢!既然不容易回来一次,就多住几天吧。”不知什么时候,区长已经把黄云龙的背包背到了肩上。“首长,您看,乡亲们都舍不得您走,我看您就多住几天吧,请您先到区公所安顿下来再说吧。”
说着拉着黄云龙的手就往区公所走,乡亲们也一路簇拥着黄云龙往前走。
黄云龙只好决定先住下再说。
三
杜鹃从邻居嘴里知道黄云龙回来了,她把自已关在房里前前后后想了半天,然后,她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悄悄来到旺叔家。
旺叔见到杜鹃,忙把她叫进屋子里,说:“杜鹃呀,云龙昨晚回来了,住在我家,我把事情的原原本本都告诉他了。看得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我们三里村当年出去五十多个人,现在就他一个人回来,不容易啊,说明他还是挂念着你啊!他现在可是当了大军官了!还特地回来找你,多难得呀。你可不能伤了云龙的心啊!”
杜鹃哽咽着叫了声:“旺叔,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旺叔告诉她,云龙已经跟区长到区公所去了,闹着要回部队呢,叫她赶去区公所劝劝云龙,并要她给云龙一个明确的说法。
杜鹃急勿勿赶到区公所,却在门口踌躇,不知该不该进去。她很想见黄云龙又怕见黄云龙。犹豫了半天,她还是离开了区公所。回到家里她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嘤嘤地哭起来,直到听见小虎回来的声音,她才起来擦干眼泪。
小虎没有察觉杜鹃的情绪变化,他兴奋地告诉杜鹃:“娘,区武装部的肖部长通知我,说送我到县里学习呢,明天就走。”
小虎一边收拾自已的衣服一边吭着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
“小虎,你这两天哪里也不要去!”杜鹃说。
“娘,你说什么?这是肖部长定的,全镇一百多个民兵只选了四个人啊!”小虎说。
“你去跟肖部长说,换个人去!”杜鹃口气很硬地说。
“那不行,别的事我可以不去,这事我一定要去!”
“我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杜鹃提高了声音。
看到杜鹃生了气,小虎只好不做声,满脸不高兴地要走。
“你去哪里?”杜鹃拦住小虎。
“我进山砍竹子!”小虎气鼓鼓地说完拿着砍刀走了。
杜鹃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屋子里不知所措,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小虎说话。今天,她也不知怎么了,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在区公所招待所里,黄云龙同样是坐立不安。他掏出十八年前离家时,杜鹃送给他的贴身玉锁,心里满是酸涩。离家的十八年里的每一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杜鹃,经常在战斗的间隙拿出玉锁抚摸,看到玉锁他就象看到了杜鹃,抚摸着玉锁就感觉象是抚摸着杜鹃。然而, 如今杜鹃已经不是他的了,连名字都不叫杜鹃了。从昨晚知道杜鹃的情况开始,黄云龙的心就象被人掏空了一样显得空空荡荡的。区长去找杜鹃现在的男人大虎做工作去了,区长向他保证一定要说服大虎离开杜鹃,区长信心十足地说,大虎和杜鹃只能算是同居,而黄云龙和杜鹃是经过当时的苏维埃政府进行过结婚登记的。可是,黄云龙认为,这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即使大虎在政府的动员下愿意离开杜鹃,但杜鹃还是原来的那个杜鹃吗?她的心能收回来吗?她和大虎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黄云龙又想到另外一个杜鹃—春梅,她同样也是丈夫不在家,人家就能守身如玉,不同样是落入了刘富财的手里吗,春梅就能宁愿瞎了双眼也不失贞。黄云龙倒不是计较杜鹃当初的失贞,战争动乱年代,一个女人要守身如玉是很难的。问题是杜鹃和大虎不仅仅是应付敌人,他们已经结合成了一家人,还生了儿子!这至少说明他们是有了感情。黄云龙觉得杜鹃和大虎既然已经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儿子又这么大了,再拆开他们不一定就见得妥当。但他又无法说服自已就这样放弃杜鹃,毕竟思念期待了十八年。他现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区长的身上,毕竟区长代表着地方政府。但是,如果区长的思想工作失败,或者说大虎不愿意离开杜鹃,甚至是杜鹃不愿意离开大虎,那怎么办?毕竟大虎是掩护过杜鹃的。黄云龙觉得婚姻这事比硬仗还难打。从他个人心里说,他现在希望区长能说服大虎,让他心甘情愿地离开杜鹃。
快到中午时区长终于回来了,他高兴地告诉黄云龙,不费吹灰之力就说服了大虎,大虎答应今晚就离开杜鹃,也就是说明天黄云龙就可以回家和杜鹃团聚了。
“你不会是命令他走开的吧?”黄云龙问。
“哪里,我一说你是春梅,哦,不,是杜鹃的丈夫,你回来了,他就自已说他要走了。”区长轻松地说:“这下好了,问题解决了。”
黄云龙心里也轻松起来,他甚至想马上见到杜鹃。
吃过午餐,趁区长不在时,黄云龙悄悄离开了区公所,一路打听着来到了一房子门前。门是虚掩着的,他刚想举手叩门,却听见层里有人说话。
“你就这样走了吗?”一个女人说。黄云龙听得出这是杜鹃的声音,虽然十八年了,她的声音还是没有变,还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听到杜鹃的声音,黄云龙真想立即冲进去,他对这声音的期待太久了!
“你男人回来了,我该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黄云龙猜想这是大虎的声音。
“你要去哪儿?”杜鹃问。
“离开三里湾,到远远的地方去。”大虎说。
“你不走,行吗?”杜鹃说。
“一个家哪能有两个男人?”
“我是说不离开三里湾。”
“这不好,你男人会怎么看?”大虎说。
“云龙他人很善良的,我把事情跟他说清楚,他不会怪你的。”
“杜鹃,你不了解男人。再善良的男人都不会容忍别人抢他女人的!云龙的脾气我也知道。”
“你不是抢,你是为了掩护我。”
“但是掩护了十八年就没人相信了。”
“你是清白的。”
“这个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这十八年太委屈你了!”
“你受的委屈比我大。”
“还有,我一直想告诉你,有件事我瞒了你十八年了。”杜鹃说。
“……”
“小虎不是你的骨肉,他是云龙的,他走时我就已经有了,没来得及告诉他。”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那次我根本就没进你身子……”
“大虎……”杜鹃啜泣着。
“好好照顾云龙和小虎,对了,这是我留给小虎的。”
“不,你自已留着吧,你一个人在外面需要花费。”
“放心吧,我有手艺,饿不到我。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你现在就走吗?”
“区长说你男人明天就回来了,不让他看到我在这里会好些。”听到大虎向门口走来,黄云龙刚要走。
却听见里面杜鹃的哭喊:“大虎!”
“杜鹃,你别哭了,云龙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你这样一副哭相,云龙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大虎……你明天再走,行吗?这十八年委屈你了,我们明地里是夫妻,却没做过一次夫妻的事。现在你要走了,我不想让你空担了十八年的丈夫名声。我们……我们做一夜真正的夫妻,好吗?”杜鹃哭泣着说。
“杜鹃,这十八年我们都这样挺过来了,现在云龙已经回来了,我们就不要再做对不起他的事了……”
“咣!”
黄云龙撞开门,出现在惊诧的杜鹃和大虎面前。
“好兄弟!”黄云龙一把抱住大虎,泪水脱眶而出。
“云龙哥。”大虎也抱住了黄云龙“杜鹃是清白的,我把她完好地交给你了。”
黄云龙不说话,只是用力拍拍大虎的肩膀。
“杜鹃!”黄云龙放开大虎,又抱住了杜绝。
“云龙……我的冤家呀!你终于肯回来了!呜呜……”杜鹃在黄云龙的怀里放声大哭。
“爹!娘!”
不知什么时候,小虎已经站在了门口,他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所措。
“小虎,过来,这是你的亲爹!”大虎把小虎拉到黄云龙面前。“叫爹!”
小虎怯生生地看了看黄云龙,又望望杜鹃:“娘!”
“虎子,他是你的亲爹,快叫爹呀!”杜鹃指着黄云龙对小虎说。
小虎退到杜鹃身边,看了看黄云龙却没叫。
“哈哈……”黄云龙笑了起来。
“你们一家人总算团聚了,我也放心了。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大虎说着要走。
黄云龙从他肩上拿下包袱,扔到椅子上,从衣袋里掏出钱对小虎说:“去,上街市割肉买菜去!今天我们全家要好好喝几盅!”
小虎拿着钱看着杜鹃,不知是去还是不去。
杜鹃:“去吧,听你爹的话。”
“小虎同志,我再重复一遍命令,打酒割肉去!”黄云龙大声地说。
小虎立正,向黄云龙敬了个军礼,大声地喊道:“是,首长!”转身跑走了。
“嗯,是棵好苗呀!”黄云龙看着小虎远去的背影,眼里流露也赞许的目光。
“你们父子俩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大虎说。
当晚,黄云龙、大虎、杜鹃都喝得酩酊大醉,连不胜酒力的小虎也喝得满面通红。
入夜,大虎捡起包袱要走,被黄云龙夺了下来扔到床上,“走?你去哪里?这就是你的家!我是你哥!”黄云龙指指杜鹃说:“她是你爱人,我的弟媳妇!”又指指小虎说:“他是我们三人的儿子!”
“云龙哥,这万万不可,兄弟我做定了。但杜鹃是你的,我不能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大虎又摇头又摆手,连声说不行。
“谁说不行?杜鹃愿意,我同意,这就行!”黄云龙说。
“不不不!云龙哥,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就这事我真的不能这样做!”大虎一个劲在摇头。
“廖大虎!”黄云龙把手枪往桌上一拍,大声地说:“从现在起,你再敢说半个不字,我毙了你!”
“云龙哥,你喝多了!”
“屁话!我黄云龙枪林弹雨都冲过来了,这点马尿能让我迷糊?”黄云龙瞪着眼睛说。
大虎求救似地看着杜鹃。
杜鹃也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区长正巧找上门来了,他一看眼前这阵势,又看看黄云龙面前的手枪,吓得冷汗直冒。他小心地对黄云龙说:“首长,你息息怒。”一面说一面向大虎打眼色,示意他快点离开。
大虎看着黄云龙,不敢走。
黄云龙对区长说:“你来了正好,做个见证人。”黄云龙给区长让座后,指着杜鹃和大虎,说:“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们应该成为真正的夫妻!你是区长,是代表政府的,我声明,从今天晚上起,我和杜鹃脱离夫妻关系!”
“首长!”区长为难地看看大虎,又看看杜鹃。
“杜鹃,你当着区长的面,你说你愿意嫁给廖大虎吗?”黄云龙把脸转向杜鹃问道。
杜鹃看着黄云龙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是啊,此时,她能说什么呢?面对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日思夜想盼望了十八年的黄云龙,一个是她朝夕相处相依为命了十八年的廖大虎,他们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叫她如何取舍?
杜鹃站起来跑进里屋放声哭了起来。
大虎拿了毛巾刚想走进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把毛巾递给黄云龙。
黄云龙站起来也不说话,把大虎推进里屋,并反手关上了门。
黄云龙回到饭桌前坐下,端起酒碗对区长和小虎说:“来,喝酒!”
四
第二天,在黄云龙的坚持下,他们三人到区公所办理了有关手续,黄云龙和杜鹃解除夫妻关系,杜鹃和廖大虎结为夫妻。又在黄云龙的张罗下,区长做为证婚人,杜鹃和大虎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春梅、旺叔、满娘和乡亲们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办完这些事,小虎要到县城参加民兵学习,黄云龙决定亲自送小虎进城,因为他还要去找刘冬生,向他解释他那晚和春梅的误会。
到了县城,黄云龙带着小虎到百货公司,给他买了一套新衣服,一对解放鞋,一顶解放帽,一个军用挂包,一个军用水壶和一些生活用品,然后把小虎送到了县武装部,嘱咐他好好学习。临别时,小虎立正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并叫了一声“爹”。
黄云龙笑了笑,帮小虎戴正帽子,还了他一个军礼。
县委机关设在县立中学的一座两层楼房里,县长办公室在二楼一间单间里。刘冬生不在办公室,通讯员说刘县长在家里,叫黄云龙在接待室等。
黄云龙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刘冬生的影子,他找到通讯员,叫他给刘冬生打电话。通讯员不肯,说刘县长在家里时是不让人打扰的。
黄云龙一听心里就来气,心想这个刘冬生官不大架子可不小!他对通讯员说:“你给刘冬生打电话,就说黄云龙在他办公室等他!”
通讯员还在犹豫,可看到黄云龙虎着脸,心里有点发怵,虽然他不知道黄云龙的底细,但敢直呼县长的名字,来头肯定不小!通讯员这样想着,便到机要室打电话去了。
一会儿,通讯员回来毕恭毕敬地把黄云龙请到县长办公室,说刘县长马上就到。
刘冬生的办公室布置得倒很有特点,一张军用的全县地图挂在房子的中央。最惹眼的就是那张占据了大半间房子的大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文件资料。一个看上去十分华贵的镂玉台灯摆在桌子的正中间,黄云龙猜想这一定是战利品,因为象双桂这样的小县城是不可能有这么奢侈的东西的。在台灯旁边是一台电话机,电话机旁边有一个花瓶,看得出是古董,因为瓶子里没有花。
“哎呀呀,是老连长呀,失迎了失迎了!”刘冬生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到了。黄云龙抬头一看,只见刘冬生穿着整齐的呢子制服,上衣口袋里插着闪亮的钢笔。白净的脸色,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亮光闪闪。
“好你个刘县长,没差点让我吃闭门羹!”黄云龙捶了刘冬生一拳,两人热情握手拥抱,互相端详着。
“你还是一点没变!”刘冬生说。
“你变得更斯文了,不愧是在白区工作的地下工作者!”黄云龙说。
“没办法,在白区工作就得这样,工作需要嘛。怎么样,革命胜利了,老连长有什么打算?”刘冬生递给黄云龙一支香烟,黄云龙摆摆手:“我没这个嗜好。”
“你呀,还是老样子!”刘冬生笑了笑,自已点燃了香烟,他吐出一口烟雾后又说:“要不,你申请转业回来,我们县委马书记一直生病住在医院里,全县的工作就我一个人做,力不从心呀,你回来做县委书记,我们俩共同挑起建设家乡的担子!”
黄云龙环视着四周说:“我在部队生活习惯了,恐怕适应不了地方工作啊!”
“地方工作和部队工作也差不多嘛,我也是从部队出来的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江州市委写个报告提出要求。”刘冬生说。
“工作的事以后再说吧,我想组织上会考虑的。我来找你,主要是想谈些个人的事情是关于我和春梅的一次误会……”
“春梅?你见到春梅了?她、她现在怎么样了?”刘冬生连声问道。
“她还好,就是眼睛让敌人弄瞎了……”
“啊?”刘冬生叫了一声说:“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她不在人世了。”
“她整天都在盼你啊,听说你要回三里湾,她眼睛都望出血了!”
“我是要回去的,我是要回去一趟的!”刘冬生喃喃地说。
“我要向你检讨!这事本来不该发生的,但是由于我的失误,造成了这么严重的错误,这事是我的错,全部责任由我承担,和春梅没关系!”黄云龙诚恳地说。
“什么事啊,这么严肃?”刘冬生不解地看着黄云龙。
“你知道吗,我十八年没见过杜鹃了,春梅她又改名叫了杜鹃,我一时糊涂就把春梅当成杜鹃了……这事你不要怪春梅,因为春梅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全是我的错,我向你检讨,向你陪罪!”黄云龙说着面对刘冬生跪了下去低下了头。
“老连长,你这是干什么?我越听越糊涂了!”刘冬生急忙把黄云龙扶起来。
“我回三里湾的那个晚上,和春梅发生了关系……都怪我太冲动了,没问清楚!”黄云龙难过地说。
“哦?”刘冬生长长地哦了一声。
“你一定不要为难春梅,她没有错,是我错了。”
“老连长,你这错误也错得太离谱了一点啊!”
“是的,所以我要向你谢罪!这事我还要向组织报告,请求组织上处分我!”黄云龙话没说完,刘冬生就站起来走到窗口前,看着外面,好久没有说话。
黄云龙见状,心里更加难受,他说:“冬生,如果你心里难受就打我一顿吧,这样也许你会好受一些。”
刘冬生摆摆手说:“现在什么事也不要说,走,先回家里小酌两杯再说!”
“这不影响你工作吗?”黄云龙有点担心。
“地方工作和部队不一样的就是随便一些,首长不在也一样能正常工作,有什么事,通讯员会报告我的。”说完,刘冬生就拉着黄云龙下楼。
楼下早就停了一辆吉普车。刘冬生打开车门,让黄云龙上了车,他自已跳上驾驶室发动了汽车。吉普车跑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路程,才停在了一幢小洋楼前。黄云龙发现这已经是城郊了。刘冬生先下了车,看见黄云龙疑惑的眼光到处看,就说:“这是资本家赵仁义的房子,双桂县解放前,他跟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政府把它没收了,没别的用场,我就暂时拿来做住宅,走,到里面去吧。”
刘冬生把黄云龙让到屋里,里面的摆设更是让黄云龙眼花缭乱。一位穿着光鲜的年轻漂亮女人从里屋走出来。
刘冬生急忙指着黄云龙对她说:“这是我的老连长黄云龙。”
那女人对黄云龙笑了笑,叫道:“老连长……”
刘冬生又指着女人对黄云龙说:“这是小芸,我爱人!”
“哦,小芸……”黄云龙刚向小芸伸出手,听刘冬生这么一说,似乎没听清楚,他回过头看着刘冬生。
“小芸是我爱人。”刘冬生重复说了一遍。
“你爱人?”黄云龙象是被蜂蜇了一样缩回已经伸到了小芸面前的手,惊奇地看着刘冬生。
“哦,我们刚结婚,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不过,今天这喜酒你可算是喝上了!”刘冬生有点得意地说。
黄云龙把刘冬生拉到一边。
“你在这又结婚了?那春梅怎么办?她一直在等你啊!”黄云龙着急地说。
“哦,春梅呀,那是解放前的婚姻,经过这么多年了,我都以为她不在人世了,对了,既然你和她有了那种关系,你们不如将错就错结成夫妻?”刘冬生轻描淡写地说。
“你?”黄云龙一股热血往头上冲,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春梅为了你眼睛都让敌人弄瞎了!”黄云龙气呼呼地说。
“你怎么能肯定她的眼睛就一定是为我瞎的呢?敌人那么残暴,没有我,敌人也会一样残害她的!”刘冬生对黄云龙的生气不以为然。
“她,她是为了保住贞洁而让敌人弄瞎眼睛的!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等你回去。听说你要回去,春梅和乡亲们都在盼望着,区公所的同志都在准备欢迎你回三里湾的活动!”
“我是要回去看看的,不过最近工作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他们的区委杨书记来县里开会,我已经交待他了,说过段时间再回去。”
这时,小芸来给他沏茶。
“春梅怎么办?春梅是你的爱人啊,是为你守了十八年活寡的爱人!你总不能丢下她不管吧?”黄云龙盯着刘冬生问。
刘冬生对黄云龙当着小芸的面提起春梅的事,有点不高兴,但又不好发作。他只好说: “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准搞一夫多妻,我在城里已经有爱人了,就不能再和她做夫妻了,这样吧,我写个脱离夫妻关系的报告,你帮我带回去让春梅按个手指印就行了。”
“你要和春梅脱离关系?”黄云龙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烦躁地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这也是无奈的选择,我长期在城市做地下工作,已经熟悉了城市生活,要我回乡下,我真适应不了。再说春梅也一定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刘冬生说。
“你,你,你!刘冬生,你喜新厌旧,你抛弃糟糠之妻,你是陈世美!”黄云龙气冲冲地指着刘冬生的鼻子说。
“黄云龙同志!”刘冬生终于爆发了,他声色俱厉地说:“你不要乱批评人好不好?我只不过是换个老婆而已,有这么严重吗?恋爱婚姻自由这也是党的主张!党章里有哪条规定不能换老婆吗?再说,我这也是为了工作嘛。春梅眼睛瞎了,我还要分出时间和精力去照顾她,我怎么能集中精力为党工作,为人民工作?”
“放屁!连自已的结发妻子都不爱的人,还谈什么爱人民?”黄云龙针锋相对地说。
“老连长,你太激动了!我们不争论这个问题了,好吗?吃饭,喝酒!”刘冬生摆摆手。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保姆已经做好了饭菜。
菜很丰盛,味道也很好,黄云龙却没什么胃口,在小芸的热情劝说下,喝了几口酒,胡乱吃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碗筷。
刘冬生也没吃什么东西。
吃过晚饭,两人也不再说什么,刘冬生叫保姆给黄云龙收拾了一间房屋。
晚上,黄云龙躺在刘冬生家的席梦思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干脆卷了床单睡到木地板上。这样才舒服了一些。
早晨,鸡刚叫的时候,黄云龙还象在部队里一样,早早就起床了。看到刘冬生他们都还没起来,他自已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走到庭院里,看见哨兵持枪在门口站岗,就关切地问他累不累。
哨兵立正回答道:“为人民服务!”
黄云龙爱怜地拍了拍哨兵的肩膀,走了出去。
外面天还未完全亮,黄云龙感觉早晨的风特别舒服,就走出小洋楼的院子,来到了马路上。
郊外的田野还十分宁静,晨曦中依稀可见远处的山脚座落着的村庄笼罩在轻纱般的薄雾中,鸡鸣狗吠声依稀可闻。
看着这片宁静和平的土地,黄云龙觉得这十八年的艰苦卓绝斗争值得。
“呼——!”不远处的一声吆喝打断了黄云龙的思绪。他寻声望去,只见不远的田埂上,有一辆装着满满货物的牛车,牛车似乎是被卡住了,赶车的人正大声地吆喝着。
黄云龙几步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大爷在赶着牛车往城里拉萝卜。牛车左边的轮子滑下了田埂,陷入了田里的泥土中。拉车的老黄牛把四肢撑得紧绷,也没能拉上来。
黄云龙说了声:“老乡,我来帮你!”就脱掉鞋袜,跳下田里,用双手去抬车轮。
牛车因为装满了萝卜,很沉重,黄云龙试了几次都没能把车轮抬起来。
黄云龙找来一块石块垫起车轮,叫老大爷牵引着牛,他用肩膀推起车轮,用手把石块一点一点往里垫。老黄牛也十分配合,用力一挣,车轮上了田埂。
老大爷把车停好,回过身来看见黄云龙沾满泥水的军装,感激地说:“多谢你了,解放军同志!”
“不用客气,老大爷,你这萝卜是拉到城里卖的吧?”黄云龙问。
“是的,唉,以前没建这围墙时,我们进城顺当多了!”老大爷指着横在马路中间的围墙说。
这时,黄云龙才发现,是刘冬生住的小洋楼的围墙把马路从中间截断了,而这条马路是附近村庄通往县城的唯一通道。由于马路被截断,到县城的人只好绕道从田埂上过,人走没有问题,牛车马车就过得很艰难。
“老大爷,这围墙是什么时候建的?”因为黄云龙发现这围墙还比较新。
“好象是县政府成立没多久建的,听说小洋楼里住着大干部。”老大爷说着用竹篓装了十几个萝卜递给黄云龙。
“解放军同志,这几个萝卜你拿回家吃吧。”
黄云龙推辞道:“老大爷,谢谢你的好意,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家不在这里,这萝卜要了也没地方煮,你还是拿去卖了吧!”
哎呀,你这个同志这么客气,一大早就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既然你这么客气,我就不勉强了,你快回去换衣服了,小心着凉了,我走了!”老大爷甩起鞭子,赶着牛车走了。
黄云龙目送牛车远去后,绕着围墙转了一圈,他觉得真要好好帮助帮助刘冬生了。
黄云龙赤着脚,提着鞋袜回到小洋楼的时候,刘冬生和小芸还没起床。只有保姆在厨房做早餐。她看见黄云龙的样子,急忙找来拖鞋给黄云龙,并叫他到洗脸间洗干净脚上的泥土。
黄云龙洗刷干净,保姆拿来一套看样子是刘冬生的衣服让黄云龙换下身上的脏衣服。
黄云龙穿上刘冬生的衣服,闻到一股香味,他感觉很不舒适。便动手把自已的衣服洗了,挂到阳台上晾。做完这些他看到刘冬生他们还没起床,就走到他们房门前,举起拳头就把门擂得“咚咚”响。保姆见状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躲到楼下去了。
黄云龙擂了一会儿,房门才打开,伸出刘冬生睡眼惺忪的脸。
“老连长,你催我命啊,那么急?”刘冬生伸了一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才说。
“你快点穿好衣服出来,我有事跟你讲!”黄云龙压制着怒气。
等刘冬生洗漱出来,刚想坐到餐桌前吃早餐。黄云龙把他拉到阳台上,指着把马路截断的围墙问;“这围墙是你让建的?”
“是我决定建的,县委也同意。这马路从洋楼旁边经过,人来人往的,没办法做安全保卫工作,而且,附近村子的人经常赶着马车牛车经过,既吵又不卫生,那些牲畜总是在路上拉屎撒尿……”
“好啊!刘冬生!做个县长就穷讲究起来了!我问你,当年被白狗子追的时候,你躲藏到老乡家里,你怎么不担心你的安全问题?你把战马拴在百姓家的时候,老百姓有没有对你说吵喊脏?你的马没在老百姓家里拉过屎撒过尿?”黄云龙连声质问。
“那时是战争年代,现在是和平时期,环境不一样嘛!”
“我看你是想在你和人民中间筑一道墙!刘冬生,想不到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全讲对你身上了!”黄云龙气呼呼地解开上衣扣子,他又闻到了那股香味,他脱下扔到沙发上,到阳台拿来自已晾得半干的衣服穿上,一把拉起刘冬生就往外走。
“老连长,你这是干什么?”刘冬生喊道。
“走,跟我回三里湾!看看给你抬过担架的旺叔,看看给你纳过鞋底的满娘,看看掩护过你的老乡,看看为你守活寡的春梅!”黄云龙一边说一边拉着刘冬生往外走。
“老连长,我在县里还有工作,你不能这样……”刘冬生一边说一边挣扎,试图挣脱黄云龙的手,可他哪里的撼得动黄云龙铁腕一样的手?只能跄踉着跟在黄云龙的身后。
小芸见状也跟着追了出来,急得边跑边喊:“警卫员!警卫员!”
黄云龙把刘冬生拎到吉普车前,打开车门把刘冬生塞了进去。他跳上车,叫刘冬生给车钥匙,刘冬生犹豫着,这时,警卫员跑来持枪拦在了车前。
“警卫员同志,我是刘县长的战友,我在对你们刘县长进行批评教育,请你让开!”
警卫员站着不动,他反复对黄云龙说:“放开刘县长,走下车来!”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队师长!我命令你走开!”
警卫员不理他,还是在喊:“放开刘县长!”
这时,一阵急促的喇叭声由远而近,一辆大卡车卷着烟尘在吉普车前停下,黄云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从车上跳下十多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他们在吉普车前一字排开,手中的枪都指着吉普车。
“好呀,你个刘冬生!”黄云龙说着跳下了车。
有战士上前要下黄云龙的枪,被刘冬生喝住了。
刘冬生跳下车,对带队的人大声喝道:“谁叫你们来的?乱弹琴!”说完,回过头对满脸怒气的黄云龙说:“老连长,我们还是回屋里慢慢讨论吧。”
“和你没什么讨论的!”黄云龙甩开刘冬生的手。“给我一辆车!”
“你要回三里湾?你再等两天,我把工作安排一下,我陪你回去,好吗?”刘冬生小声地问。
“我要去市里找市委!我不相信我黄云龙没办法治你个刘冬生!”
“老连长……”
“说,你给不给?”
“好吧。”刘冬生无奈地把吉普车的钥匙给了黄云龙。
黄云龙跳上车,发动了吉普车,一溜烟走了。刘冬生看着吉普车远去的影子,无奈地摇摇头。
黄云龙一路急驶,中午就到了市里,他直奔市委找到了市委书记。市委书记听了他的讲述后,表示说:刘冬生同志住在小洋楼是不妥当的,建围墙截断老百姓进城的路是错误的,没和原妻脱离夫妻关系就在城里和他人结婚也是错误的,市委尽快找他谈话做工作,并给予必要的纪律处分。
黄云龙听了,愣了半天,他不解地问:“这事就这样解决了?”
市委书记点点头,说:“对犯错误的同志要重在教育嘛,解放前,刘冬生同志长期在江州市做地下工作,为江州的和平解放是立了功的,不能因为个人婚姻问题就把一个同志打倒嘛!”
黄云龙对市委书记说了声:“你扯蛋!”就摔门而去。
黄云龙把车开回双桂县,直接交给县委办公室,请他们转交刘冬生,自已就回三里湾了。
五
杨书记和区长一直为春梅的事发愁。
杨书记从县城回来后把刘冬生委托他办理和春梅离婚的事告诉了区长,区长听了以后半天不说话。原来他们一直以为刘冬生能回来接春梅到县城生活,让春梅过上好日子,而春梅自从知道刘冬生要回来的消息就天天在盼,三天两头往区公所跑,打听刘冬生回三里湾的确切消息。面对这样一个饱经磨难始终不渝地爱着自已丈夫的女人,他们如何开得了这个口?杨书记第一次感到上级交给的这个工作任务实在太难完成了。他和区长商量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带着刘冬生的离婚报告去看春梅,春梅还向杨书记打听刘冬生什么时候回来。杨书记说刘县长公务繁重,暂时回不来,他带来了他的问候。为了不让春梅失望,杨书记把特地从县城买的两盒糖果送给春梅,并说是刘县长托他带回来的。
春梅抚摸着糖果的两只手颤动着,仿佛就象抚摸着刘冬生一样。她喃喃地说:“工作忙晚一点回来也不要紧,千万不要影响工作。反正十八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再等一两年。”
看到这情景,杨书记哪里还忍心把刘冬生的离婚报告拿出来?他们安慰了春梅几句就告辞了。
杨书记和区长回到区公所,黄云龙也刚好回来,他们把事情告诉了黄云龙。黄云龙说他知道了,又把刘冬生骂了一通。区长提出这事先瞒着春梅,杨书记说行不通,因为刘县长在城里已经结了婚,如果春梅这边手续不尽快办好,事情闹起来影响不好。
黄云龙说长痛不如短痛,干脆直接告诉春梅,她既然能经受住敌人的残暴折磨,相信她也一定能承受这个打击,并提出由他出面和春梅说,杨书记和区长都有些担心。
黄云龙带着杨书记和区长,又找来旺叔和满娘,一起来到了春梅家。春梅听说这么多人来看她,就急切地问是不是刘冬生要回来了?
黄云龙告诉她,刘冬生不回来了。春梅说知道刘冬生工作忙回不来,还说刘冬生心里想着她就行了。
黄云龙说刘冬生心里已经没有她了。
春梅说:“云龙哥净拿我开心,冬生昨天还托杨书记带糖果回来呢!”说着特地把杨书记给她的两盒糖果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春梅喜滋滋地说:“冬生工作忙一时半时的回不来,我不怪他。只要他心里惦记着我就行了!”
黄云龙把刘冬生写的离婚报告拿出来,说:“这是刘冬生写给你的……”
“哦,冬生给我写信了,可惜我看不见了,云龙哥你快念给我听!他都写了些什么?”
“他要求和你离婚,这是他写的离婚报告!”黄云龙说。
“什么?冬生要和春梅离婚?”旺叔跳了起来。
“他敢!看我不打断他的腿!”满娘说。
杨书记说:“这是刘县长托我带回来给春梅摁手指印的,你只要在这报告上按个手指就表示你同意离婚了,你和刘县长的夫妻关系就算解除了!”
“春梅,你别按指印!明天我们娘俩到县城找他!我看他吃了几个豹子胆?”满娘说。
“这个畜牲!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初受伤躺在床上时,是春梅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他,没有春梅,他的小命早就没了,还能当县长!”旺叔气得胡子直抖动。
“杨书记,冬生写的报告在哪里?给我。”春梅伸出手。
杨书记看了大家一眼,把刘冬生的报告递给了春梅。
“春梅,好闺女,你别按!乡亲们一定要为你讨回公道!”旺叔说。
春梅颤抖着手把那报告贴在胸口,哽咽着说:“冬生,我不怪你,十八年了,你没有叛党,没有背叛革命,你还是我们的子弟兵,还是我们的亲人……”
春梅说着,突然咬破手指头,用沾着血的手指在离婚报告上按了一个血印!
“春梅!”满娘叫了一声,老泪纵横。
杨书记和区长难过地别过脸,悄悄拭眼。
黄云龙铁青着脸,一拳打在墙壁上,震得尘土四飞。
“春梅,有我这把老骨头在,你烧柴吃水的事就不用愁!”旺叔说。
“针线活就交给我了。”满娘说。
“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你为革命做出的贡献的!我们区委区公所负责你一辈子的生活!”杨书记说。
“春梅,我带你到上海去,一定要把你的眼睛治好!革命胜利了,要让你看到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好日子!”黄云龙说。
春梅哽咽着一一点头作答。
黄云龙要带春梅到上海治眼睛的消息传遍了三里湾。乡亲们你一把米我一担柴地为春梅筹措治病的费用。杜鹃和大虎卖掉了全部的竹木产品,把所有的收入送来给春梅。区委区公所的同志们也自发地捐献钱票。虽然黄云龙一再表示他有能力承担春梅在上海的费用,但大家都希望能请最好的大夫给春梅治疗眼睛,让她重见光明!
黄云龙带着雪梅要走的前一天,区委接到了一份中共江州市委印发的文件,文件上面附加的一张阅读处理意见指明转黄云龙同志阅。杨书记和区长亲自把文件送给了黄云龙。
这是中共江州市委关于对刘冬生同志所犯错误的处理通报。文件中对刘冬生做了这样的处理:责令双桂县委县政府限期拆除小洋楼的围墙;刘冬生同志搬出小洋楼,住到县委机关宿舍;刘冬生同志在未办理与前妻离婚的情况下,又与他人结婚,行为不妥,造成了不良影响,给予党内警告处方并通报全市,令其做出深刻检查。
黄云龙在文件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已的名字。
黄云龙带着春梅要回上海了,乡亲们都来送行。杜鹃塞给黄云龙一对她亲手做的千层布鞋,大虎递给黄云龙一壶自已泡制的蛇酒,说是能祛风湿。
杨书记和区长派出区委唯一的吉普车把黄云龙和春梅送到江州火车站。黄云龙和春梅要上火车时,刘冬生带着小芸来了。
刘冬生说他是从杨书记那听说他们今天走的,就一路从双桂县追了过来。小芸送给春梅一篮干红枣。刘冬生掏出一迭钱递给春梅,说:“这是我的安家费,我和小芸用不上,你带去用吧,到时我和小芸去看你!”
春梅说:“冬生哥,这钱还是你们留着用吧,小芸以后生小孩要花钱呢。”两人推辞着,直到春梅答应收下一半,刘冬生才肯罢休。
火车开走了,黄云龙看见刘冬生和小芸站在站台上向他们挥着手,春梅的脸上趟着泪水。
回到上海,黄云龙和政委开着车带着春梅一家一家医院找,终于找到了当时国内最有名的眼科大夫。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春梅终于恢复了视力。在出院那天,黄云龙和政委开车搭着春梅把上海转了一圈。
晚上,由政委作东,他们三个人在外滩的一家饭店吃饭庆祝。黄云龙又喝醉了。政委把他们送回到黄云龙的宿舍后,提出要送春梅回部队招待所她的住处。春梅说她要留下来照顾黄云龙。政委说黄云龙确实需要一个女人来照料。
这晚,春梅和黄云龙睡在了一起。下半夜黄云龙酒醒后发现春梅睡在他身边,吓得跳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们已经错了一次了,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春梅抱住他,说:“这次是我心甘情愿的。”
“这也不行,我怎么能占你的便宜呢!”说着不顾春梅的牵拉,硬是跑到值班室去过了一夜。春梅一个人暗自流泪了一个晚上。
康复后的春梅更加美丽漂亮,部队的首长都以为是黄云龙的爱人,常常拿他们开玩笑。春梅住了一段时间,觉得总这样坐吃闲饭心里过意不去,就向黄云龙和政委提出要回三里湾,黄云龙决定送她回去。
临走的前一天,政委把春梅找去谈话,谈了很长时间,春梅回来没有把政委谈话的内容告诉黄云龙,黄云龙也不问。
后来,政委把黄云龙也叫去了,政委一开口就问黄云龙春梅这个人怎么样。
黄云龙连声称赞春梅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并又把刘冬生大骂了一通。政委说那你俩结婚吧。
“什么?”黄云龙一听眼睛就发直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不行!我黄云龙怎么能做这种占人便宜的事呢?”黄云龙直摇头连声拒绝。
“象春梅这么好的同志,你忍心让她守寡?”政委说。
“可是,这事太突然了!”
“我已经和春梅谈过了,她愿意嫁给你!你们两个都是离了婚的,是很好的一对嘛!这事就这样定了。你们回家就把这事办了!”
黄云龙一直觉得这不太好,好象有索要补偿的嫌疑。
政委不管他,开了一张证明让春梅带回去。
回到三里湾,全村就象过节一样热闹。春梅当众宣布嫁给黄云龙,黄云龙咧着嘴直笑。在杨书记和区长的主持下,黄云龙和春梅按当地的习俗举行了婚礼,全村男女老少都来庆祝他们的结婚。旺叔和满娘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大虎亲手为他们赶做了新床,杜鹃一针一线地给他们缝纫了铺盖。
刘冬生没有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只是托人送来了一床毛毯。
结婚后的黄云龙在三里湾住了一段时间后,突然接到部队的电报,要他立即返回部队。黄云龙拥别春梅和众乡亲,踏上了归途。
不久,黄云龙接到上级转业命令,让他回江州市委报到。
在随后召开的江州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上,黄云龙当选为江州市人民政府市长。不久,春梅也搬到了江州和黄云龙一起生活,并正式改名叫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