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辈份是一个“龙”字。所以,母亲在我出生后,便喊我“龙儿”。奶奶听了,一脸厌恶:“什么龙儿凤儿,就一虫儿!”
人是一条苦虫,这是奶奶给人下的一条定义。在奶奶眼里,大人是一条大苦虫,小孩子是一条小苦虫,因此,奶奶一直喊我“小虫儿”。
我小的时候,是中国历史上最贫穷的时候。那时候的人的确苦,尤其乡下人。可是,谁要是想让我诉一诉那苦有多苦,我还真是诉不出来。能够“诉”出来的,都不是苦,而是我奶奶随口讲的一些话。
我奶奶随口讲的一些话,我只记得大意。尽管如此,我仍感到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奶奶讲的一些话,怎么突然间就冒了出来了呢?是奶奶显灵了?
奶奶说的一些话,让我想到了当下和当下的人。
当下的人,虽然混乱,虽然迷惘,可仍旧有人时不时地会造出一些“金句”,试图刺激我们已然麻木的神经。
何谓“金句”?据说像金子一样有价值,而且宝贵的话语。我举三个例子——“你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都说高处不胜寒,都想往上爬;都说酒色伤身体,都不愿戒;都说天堂最美好,都不想去。”;“人生六个字:慢慢熬,糊涂过。”
我承认,这些语言有一点儿意思。可要说这便是金句,我还真不认为它们多有价值,有多宝贵!
因为,我理解的金句,应该对人有启迪、有启示、有启发,能让人豁然开朗,能对人有一定教益。谁能说,这个时代流传的那些“金句”就具备这样的功效?
当下,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时代。一方面人们根本不在意知识,更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的鬼话;一方面一些人却在制造“金句”,而压根不在意知识的那些人,却莫名其妙地热衷于这些“金句”。
如果这类东西也堪称金句,那我奶奶随口说的一些话,也能算金句,而且勿须加引号。
一般来说,孩子出生是一家人最开心的事。奶奶在我出生时,说了一句话:“天爷爷!地奶奶!张家又来了一条小苦虫!瞧他那哭劲,他不想来呐!”
父亲理解为奶奶不欢迎我的到来。这是父亲的误解。奶奶的意思是,天下的人都是一条苦虫,人来世上就是来受苦的。“难道我高兴我孙子受苦来了?”这是多年后奶奶亲口对我讲的。
有一个人,有事没事总爱在奶奶面前说,总有一天,他会如何;总有一天,他又会如何。奶奶听得厌烦了,笑着对那个人说:“总有一天,人都是要死的!”那人再也不说“总有一天了。”
奶奶说:“休说别人脏,人都是一副臭皮囊,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干净。”
奶奶说:“50岁前人找病,50岁后病找人。”
奶奶说:“养什么也不如养心。”
奶奶说:“你只管做人,别老想着你的命。你的命,存在老天那里。”
奶奶说:“养得儿女大,儿女又嫌父母老。”
我说:“我长大了,一定不嫌奶奶老。”
奶奶说:“乖孙子,奶奶等不到那一天。将来,你别嫌你亲爹亲娘老就是了!”
我问奶奶:“为什么父母把儿女养大了,儿女却嫌父母老了呢?”
奶奶抬起头看看树,指着一棵树说:“看到那棵树上的一只鸟了吗?那只鸟是只野麻雀。野麻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背后,给媳妇买碗热豆腐,快快吃来快快咽,老娘回来不得见。老娘回来铲了锅,他嫌老娘吃得多,老娘又去舔舔碗,他骂老娘不要脸。”
这时,我们家的一只大红公鸡从奶奶面前悠然走过。奶奶指着公鸡说:“这东西也是个坏东西。红公鸡,尾巴长,讨了媳妇忘了娘。娘说话,不算数,媳妇说话句算句。老娘要吃个糖烧饼,他说没钱懒得理。媳妇想吃甜沙梨,早早起来去赶集。”
我说:“奶奶,是不是尾巴长的,都是坏东西?”
奶奶笑了笑。
奶奶说:“世上的父母个个拿命疼孩子,世上的孩子没一个拿命疼父母。世人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可怜的是天下父母的命。”
关于死亡,奶奶的理解很奇妙。奶奶说:“人,白天是个活死人,晚上,是个死活人。睡着了,就是死了,醒来了,就是活了。哪天,再也不醒了,人就彻底死了。”
“死,可怕吗?”我问奶奶。
奶奶说:“死是回家,回另一个家。回家会令人害怕吗?”
我说:“每个人都可以回家吗?”
奶奶说:“不。好人可以回家,坏人死了就死了,另一个家不让他(她)回去。所以,人一定要做好人。”
我说:“您回的那个家,家里都有谁啊?”
奶奶说:“你爷爷啊!”
我说:“我爷爷他要是结婚了呢?”
奶奶很严肃地摇摇头,说:“不会!你爷爷不会!你爷爷他是个好人,他不是那号子人。他一定一个人呆在家里等奶奶!”
“奶奶,您总说我爷爷憨,憨人好吗?”
奶奶说:“憨人有憨福,庙里泥胎住瓦屋。”
下雪了,奶奶说那是老天爷给地送寿衣了。
我说:“地死了?”
奶奶说:“开春时,地就活了。地不能死,地死了,人吃啥喝啥用啥?”
下雨了,奶奶说老天爷心疼人了,心疼得哭了。
我说:“心疼谁呢?”
奶奶说:“心疼地上的人,受苦受难的人。”
我问奶奶:“世上有神灵吗?”
奶奶说:“有啊!就在咱们头顶。”
“那鬼呢?”
“鬼是人吓唬小孩的。”奶奶说。
我说:“你不是常讲鬼故事吗?”
奶奶说:“那不是鬼,那是魂灵。”
我说:“人人都有魂灵吗?”
奶奶说:“不,好人才有。”
“那爷爷有魂灵吗?”
奶奶说:“当然!”
“你见过?”
奶奶点点头。
我说:“爷爷来干什么?”
奶奶说:“来看望奶奶啊!来看望他的四个小孩啊!”
有一次奶奶病了,很重,但她拒绝去医院。我劝奶奶去医院治病,奶奶说:“医生治得了我的病,治不了我的命。更何况不一定治得了我的病。”
晚年的奶奶,常常谈命。
“如果命老跟你过不去,也别老跟命较劲。人较不过命。”
“将来,无论你遇见了谁,都别伤害他(她),当然,也别让他(她)伤害你。
遇见谁,都是天定之缘,是老天的安排,是命中注定的。”
“别仇恨伤害过你的人,他(她)是老天派来考验你的。也可能,你曾先伤害过别人。
一报还一报,两清。”
“人到世上来,不过两件事:生与死。
一件事已经做完了,另一件你还急什么?
生死都由天,天就是命,命就是天。”
“人不可相害。都是苦虫,都不容易。遇事搭把手,伸伸手的事。积德行善,可以改命。”
奶奶的病好了,她又去树下坐着了。那是一天傍晚。刚坐下,几只乌鸦飞来,停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叫了起来。我跑向那棵树,对着树上的乌鸦扔石块。由于树太高,石块太小,乌鸦只是扑腾了一下翅膀,还是不停地叫着。
奶奶则在我身后叫我。
我回到奶奶身边。奶奶病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能猜测出,她的笑与我的追赶乌鸦有关。在我们老家那一带,乌鸦被视为不详鸟。常听老人们说,如果乌鸦在傍晚时候叫,停在谁家附近,附近谁家就要“老人”了。“老人”的意思,就是有人要死了。
我奶奶冲我摆摆手,依旧笑着说:“乌鸦不是坏东西。乌鸦是只孝鸟。可惜,因为它只报忧不报喜,被人看作凶鸟。它想叫就让它叫,它要是来给我报信的,让我知道啥时走,我也好有个准备。人死了,有个准备,这该多好啊!”
我被奶奶的话吓哭了。我一边哭,一边说:“奶奶,您病好了,还开玩笑。人要是快死了,哪还需要作什么准备?”
奶奶依旧笑着,她说:“奶奶是需要准备准备的。你爷爷留下的几样东西,我得给带上,尤其他跟奶奶结婚那天,他脚上穿的那双鞋,我得带上。”
奶奶过世后,在奶奶的棺木里,放有几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爷爷的那双鞋。
关于这双鞋,奶奶什么也没有跟我讲。有一次被我问得急了,她说:“带上你爷爷的鞋,奶奶好找到他啊!”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乌鸦在我们家附近一直呆了三天。也就是说,乌鸦叫了三天。奶奶非常平静。她温柔地搭起眼罩,跟那几只乌鸦说话。当我来到她身边时,她才转过脸跟我说话。她对我说的话,竟然是要我长大后做一只说真话说实话的乌鸦。我说,那我可就是一个坏人了。她说,如果这就是坏人,那你就安心做得了。你是别人眼里的坏人,却是奶奶心中的骄傲。
我不理解骄傲,我的心里只有那几只可恨的乌鸦。我的心里反感极了,简直到了仇恨的程度。我默默地发誓:如果奶奶真的死了,我一定杀了那几只乌鸦,我甚至叫父亲准备好锯子。父亲睁大了眼睛:你想干吗?
后来,那几棵树生长得很好。
一切都归功于我奶奶。
“第一,”她说,“树是你爷爷种下的,伐不得。第二,那几只乌鸦若真的把奶奶叫走了,那一定是你爷爷派他们来的,它们是你爷爷的朋友,朋友打不得。”
奶奶过世后,我再也没见到那几只乌鸦,倒是真的。
如果说奶奶说过许多金句,那么,对我影响最大的,乃是奶奶生命最后说的话——
“生我是命,嫁给你爷爷,是命,你爷爷扔下我,又是命;四个孩子,是我的命中命。而死,是我最后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