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点什么呢?终于想起来了,少点酒。
对!少点酒!少点酒!
开门七件事里头的最后一件事,根本没那么重要,甚至是可有可无。只有酒,不可或缺。
开门七件事之所以无酒,说明这七件事只与家庭主妇有关,是家庭主妇每日需要面对和解决的事情。
中国人爱这一口,我说的是喝酒,全世界都有名。有的人甚至不吃饭可以,没有酒不可以。
喝酒是很私人的事,这是我对酒的理解。缘于我的理解,喝酒不存在好与不好。也就是说,你想喝就喝,不想喝,或不能喝,就不喝。
倘若喝酒如我想象的简单,喝酒兴许就不会成为问题。
喝酒之所以会成为问题,会成为一个国家的执政党都要发文件强调的问题,说明喝酒喝出了问题。但他们管的只是嘴,而非酒局文化对中国社会构成的危险与危害。
开门七件事,分明是八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酒。硬要说成七件事也可以——柴米油盐酱醋酒。少了一个茶,天塌不下来,但少了一个酒,天非塌不可。
中国人爱说:“无酒不成席”,很少听谁说:“无茶不成席”。
可见,酒比茶重要。
也正是因为酒比茶重要,中国人总喜欢请人喝酒。
请人喝酒,可以是亲人,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请他喝酒干嘛?需要。
在中国,喝酒是感情,是关系,更是需要。
当喝酒变成关系,变成需要,喝酒就不再是很私人的事了。而喝酒一旦变成这种性质时,喝酒也就变了味了,甚至将有意思的喝酒,变成了无意思的应酬。
不幸的是,当下,中国的酒局都是这个样子的。
事实上,一个“酒局”,就已经不只是喝酒那么简单、轻松了。
而进入酒局之后,像我这种不大遵守规则、又毫无心计的人,就要当心了。
而这正是我不大乐意参加酒局的缘故。
虽然我不乐意参加酒局,但我毕竟是一个人,一个活在社会中的人。一个人怎么能连个酒局也没有呢!偶尔遇上一次怎么办呢?当然是想方设法找理由不参加。实在不行,非去不可,我就来个一言不发。只拿眼睛看,只拿耳朵听。看他们表演、谀媚,听他们吹捧、奉承,说胡话。一般来说,一言不发的人大都不会被人们记住。因为,在他们看来,一言不发的人,一定是这张桌上地位最低的人。
虽然我不乐意参加酒局,但我乐意跟自己的二三好友聚一聚,吃两杯小酒。
二者有何不同呢?二者的区别可大了。最大的不同,前者是一个局,后者是一个场——喝酒的场所。进入前者,我一言不发,是我不想说,不敢说,不能说,没资格说。而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说明这是一个自由的场合,一个不需要伪装的场合,一个真正自在和快乐的场合。
喝酒喝的是什么呢?我看喝的是心情。但要想喝心情酒,酒局显然不是个地方。
中国人为何把酒喝到酒局里去了呢?我的意思是说,中国人为何把简单的事弄这么复杂呢?
其实,喝酒不只是简单的事,更是温情的事。而现在,我们不但把简单的事弄复杂了,更是把温情的事弄成了一个“局”,弄成了一个等级社会,弄成了一个交易场所,更是弄成了阴暗与算计,乌烟与瘴气。
喝酒,的确是一种生活,一种很美的生活。在王洛宾眼里,喝酒是好好享受、好好体会的生活,更是他人生的大快乐。
王洛宾爱酒,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有一次去小酒馆喝酒,他身上的钱买不起瓶装酒,更买不起下酒的菜。
他买了三杯散酒,下酒菜是七粒花生米。
我们来看看他是怎么喝这场酒的。
他先把花生米细细嚼,一点一点嚼,然后把酒慢慢喝一口,从舌根到喉部,游走整个口腔,最后才咽下去。
再看看酒下肚的神情。
眯着眼睛,张开嘴哈哈酒气,然后掀开门帘,大步走出小酒馆,心里对自己说:“今天我喝酒了!人生有快乐!我的人生应当快乐!”
这就是喝酒,是我理解的喝酒,更是我能接受的喝酒。
这酒是香的,这酒香充满了生活的滋味,这酒香是人生的享受。
对王洛宾来说,开门哪有七件事,分明就一件事:喝酒。
对王洛宾来说,开门如果有七件事,那七件事一定是柴米油盐酱醋酒,或者八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酒。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对于诗人王洛宾而言,眼前的生活如果有酒,即便苟且,也是诗意的苟且。有了这种苟且,诗和远方都他妈有多远滚多远。
在我看来,酒就应当是这种样子,王洛宾喝成的这种样子。事实上,早在王洛宾之前,酒在中国文人那里就是这个样子了。
但是,在中国发生了变化之后,酒也跟着发生变化了。怎样的一种变化呢?有人用一句话来总结这种变化:往死里喝,最丑陋的酒桌文化。
也就是说,中国人早先喝酒,那叫一个痛快。痛快着自己,也痛快着朋友。如果像王洛宾那样一个人喝呢,就只痛快着自己。而后来,自然是王洛宾之后,中国人喝酒,自己不痛快,别人也休想痛快。当然,你也可以说他一个人痛快了,因为他的痛快就是把别人往死里整。——东北话“整”,用在酒场就是喝。
这种丑陋的酒桌文化,多在世俗层面,仍算不上酒局。真正可怕的,是酒局。
但是,如果世俗的酒桌是丑陋的,那“高雅”的酒局又是怎样的呢?只能说,酒局彰显的是人性之恶。
中国的很多事情,公事和私事,都成在一场酒局中,这是最令人惊恐的事情。这就意味着,有人将公事变成私事,将人民的权力变成他一己的权力。执政党拿酒局开刀,就日下来看效果不错,但未来如何,没人知道。
我说了,喝酒是极为私人的事情。可中国人硬是把这种极为私人的事情弄成一个局,在这个局里交朋友,拉关系,办事情。弄成一个局也可以,交交朋友有什么不可以呢!可在这个局里拉关系,办事情,这局就不那么好玩了,这酒就不那么好喝了。至少这酒有了目的性,有了功利性。这样的酒局,无非是我花钱请客,你必须给我办事。
这样的酒,即便酒再好,喝着也不舒服啊!像王洛宾那样的享受,他们怎么会有呢!
在中国,如果你参加不了酒局,说明你没有地位,说明你没有权力,说明你混得不好。
在中国,一个人如果连一个酒局也组织不起来,那是很没面子的事。一个连酒局也组织不起来的人,他无法帮人办事,他自己的事也办不了。假使他有求于人的话。
所以,在中国,小老百姓最可怜。
同为喝酒,我觉得中国人的智慧极大地退化了。
今天酒鬼还大有人在,无论哪个圈子。但我们再也出不了李白了,再也出不了陶潜了,再也出不了刘伶了,再也出不了阮籍了,再也出不了王勃了,再也出不了苏轼了,再也出不了曹雪芹了。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其实是别人问我的。
问题的由来是这样的:
有次几个朋友小聚,席间自然少不了酒。他们都喝了不少,只有我清醒着。我清醒着,不是因为我有海量,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没有量,喝不了几口酒。
他们中有一人就问我:“你知道中国的古人为什么能写出好诗好词好文章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因为他们能喝酒。”
又问:“知道你为何写不出好文章吗?”
我睁大眼睛,等待他给出答案。
“我告诉你,”他醉眼迷离,“因为你不会喝酒。”
他说得对!说得非常正确!可是我一个人不喝酒,写不出好文章来,代表不了整个中国文坛呀!中国文坛不是也没几个李白,没几个陶潜,没几个刘伶,没几个阮籍,没几个王勃,没几个苏轼,没几个曹雪芹吗?难道中国文坛的作家们都不喝酒?据我所知,不少作家都是好酒量啊!
我的朋友们问我,这是咋回事呢?
我对他们说,这是因为那一帮伟大人物喝的酒不是酒局的酒。即便他们也参加酒局,也不是今天这样的酒局。把他们放到今天,如果让他们成天出席这样的酒局,我估计要么他们不参加,要么参加。参加了会怎样呢?会跟今天的作家们一个样。
可见,今天中国人的这种酒局,多么地害人。
我始终认为,喝酒是一种心情,一种好心情。也就是说,我只在这种心情下喝酒。但中国人喝酒,显然比我想象得要复杂。据说酒这东西无孔不入:欢乐时要它,忧愁时要它,孤独者要它,群体也要它;天气好了要它,风霜雨雪天也要它。我们这里就有这么一句话:“下雨天,喝酒天!”
有了爱情要它,没了爱情失恋了也要它;出生时要它(我们这里的风俗,孩子满月要喝满月酒),死亡时也要它;好人要它,坏人、恶人也要它;当官的要它,不当官的老百姓也要它;有文化的人要它,没文化的大老粗也要它。在杜月笙眼里,不喝酒不抽烟的男人,他都不信任。
由是观之,开门七件事,少了酒,委实是一个疏漏,而且是一个极严重的疏漏。
开门七件事,其实就是生活七件事。生活怎么能没有酒呢!生活怎么能离得开酒呢!可酒为何没能进入开门七件事呢?我猜想,这七件事可能是男人搞的,让女人去做的。男人认为,酒属于他们,酒不属于女人。还有一种可能,女人讨厌酒,尤其讨厌酒鬼,哪个女人愿意看见自己的男人成天醉醺醺的?所以,主妇们把酒未列入开门七件事。
但令主妇们始料不及的是,开门七件事,尽管不见酒,可丝毫也影响不到男人们喝酒。家里不让喝,就去外面喝;没人请,就自个儿喝。许多男人仍旧天天醉醺醺的,躺在主妇们的身边呼呼大睡,酒气弥漫整个卧室。
我主张将开门七件事,改成开门八件事。这主意想必是要令主妇们反感的。因为那样一来,男人们似乎就会认为,喝酒乃天经地义了。这样的担心一点必要也没有。中国男人什么德性,主妇们难道还不知晓?对一些男人来说,宁愿不要女人,他也要酒。
我主张将酒排进开门七件事,不是要男人们都去喝酒(都去喝酒也没关系,只要不做酒鬼就成),而是因为酒之于中国人,真的比吃饭重要多了。
我不担心酒会毁掉这个民族,我不担心酒会毁了中国男人的阳刚之气。我只有一个担心,我担心中国式的酒局。
听过一首歌,记得一句歌词: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由爱情这杯酒,我想到了人生,想到了人生这杯酒。人生是一杯酒吗?谁喝都会醉吗?醉了好呢,还是清醒着好呢?世人皆醉我独醒好呢?还是世人皆醒我独醉好呢?抑或一半清醒一半醉?
人最痛苦时,亦是最清醒时,而借酒浇愁愁更愁。人生是一杯酒吗?尽管我活在酒气中,但我感触最深的,还是“无奈”这两个字。也许人生乃是一杯无奈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