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白，这是滇东北村子里的一句土话。摆，有摆龙门阵、吹牛、侃大山、聊天的意思。白，则有扯白、说谎、夸张、离奇的意思。两者联系在一起，意思就变得很重了。比如，一群人聚集在一起热闹，会说，来，摆个白玩。于是，你一讲，他一说，就个个入戏了。人们如痴如醉地说着听着，说的人疯疯癫癫，听的人呆呆傻傻。时而悲伤，时而欢笑，似乎每个人都有讲不完的故事，争着抢着要把自己肚里的存货倒出来，以供众乐。再如，某个说话不可信，你也可以说：“你怎么说得跟摆白似的？”虚构的故事是摆白，真实得离奇的故事，也是摆白，如嘴上的风一样，轻飘飘的，不费力气就吹过了。它不含有任何轻蔑的意思，更多时候充当一种说话的语气或态度，像一种极度微弱的小对抗，说完就完了。
每当我听到外面高声传来：“摆白摆白真摆白，摆起白来了不得，我在太白楼上歇，捉着一个大母虱，请了八十八桌客！”我就知道是跛脚二爹要来串门子了。于是，龙门阵开始了。起初，只是几个大人在说，孩子们只有听的份儿，说着说着，外面就有了咳嗽声，风雪中，有推门而入的声音。然后，再有手电筒的光亮照进窗户，门又开了。一个大火炉，一群大人小孩，开启了夜晚的自动摆白模式。他们每一个人都既是演员，又是听众，专注而又随性地进入某个话题，又从这个话题自然地过渡到另一个故事里……
那时，没有电灯，没有电视。微弱的煤油灯下，照见一群神采奕奕的人，个个目光热切地盼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从高潮处张大嘴巴的惊讶，落到低迷处的黯然忧伤。摆白，成了夜晚一种最迷人的乐趣。我大爹是最会摆白的人，他摆鬼神，摆盗墓贼，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仿佛那些事他都曾亲自参与，说来头头是道、精彩异常。但一说到毛野人的故事，屋里一下安静下来，让人十分紧张。因为他总会说，毛野人来了！他就坐在外面瓜棚下那块大石头上，日夜叫喊“胶粘屁股火辣辣，胶粘屁股火辣辣……”然后他伸手摸了一把旁边小男孩的屁股，那个孩子尖叫着躲开，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那时，村子前面的大片土地上种满了蚕豆，小孩子们都爱吃炒煳蚕豆。我一边吃着煳蚕豆，一边听故事。在我大爹的故事里，毛野人也爱吃煳蚕豆，但毛野人的煳蚕豆是小孩子们的手指头和脚指头。村子后面的凤凰山腰上有个洞，我总想着那里面应该居住着毛野人，在我们熟睡的时候，他想吃煳蚕豆了，就会偷偷来找村子里的小孩子。
在摆白结束以后，大人们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小孩子们却一个个不敢睡。总是在大人的骂声和催促声里，才不情愿地往楼上睡去了。灯一吹灭，寂静的夜里，有老鼠啃东西的声音，我总怀疑那是毛野人在偷吃煳蚕豆的声音。越想越睡不着，好久才昏昏地睡去，梦里全是毛野人的故事。第二天醒来，总不由自主地要向那块大石头上看去，看看那里是不是有毛野人来过的印迹。有时，恰好有狗屎蛋子几个，二哥总会指着它们说，看，昨天晚上毛野人来了，他一直在窗户下，等着吃煳蚕豆呢，吓得我的头发和汗毛全直立起来。
有时，大爹们也会摆些关于明朝大才子杨升庵的白，在他们嘴里永远叫他杨状元，以至于我长大后才明白杨状元就是杨升庵。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状元郎的故事永远是街头巷尾、村间田头最拿得出手的戏，因为那是老百姓心中最真切的一个梦。这种梦想无论谁实现了，都代表着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度，就连在嘴巴里说一说都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似的。
如果这个状元郎再有些离奇的故事，就更不得了了，一传十，十传百，版本一再升级，直到成为老百姓最喜欢的那种版本，在民间广为流传。在大爹摆的白里，杨状元被贬谪到云南后，爱上了这里的美山美水，不愿意回朝廷了，就哄皇帝老儿说，云南的跳蚤有半斤，蚊子有四两，还说天高地远想念皇帝，要在云南建一座圣上的黄金塑像，以表日夜思念之情。没想到居然感动了皇帝，许了他许多黄金。总之，故事真真假假，有许多版本。村子里摆白的话语权掌握在谁手里时，谁就有编造故事的权力。至于听众，有谁又找得出驳倒故事真实性的证据呢？故事只是故事，是专门用来摆白的。关于杨状元的离奇故事，一边是民间的诗酒山水，另一边是与朝廷的斗智斗勇，样样都让人听了喜欢。于是，摆起白来就不得了，上齐天，下至地，处处都有杨状元的影子，他会孙大圣的七十二变，每一次变身都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被人们摆来摆去、添油加醋，最终都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白。
村子里有一户先富起来的人家，高房大屋盖起，有吃不完的粮食，还养了两匹马和几头牛，有马车，有牛车。任何时代，有车总是一个富裕的标志。村子里的人在感叹人家取得成就时，总会感叹一句：你说人家做事就像摆白一样。这里的摆白，就有了轻松、好玩的意思，略微带些小羡慕和小嫉妒、让人难以置信的感觉。
令人奇怪的是，无论摆了多少次的白都是一种新鲜的面孔，百听不厌。到如今，一道门关住了摆白的通道，每一个夜晚都耗在电视机前看别人的故事。没了自我参与的乐趣，再逼真美好的画面，每个人都只是场外的观众。
特别怀念成长的时光，自小到大，摆白，是人们在闲余之时最喜欢的消遣方式。它有多种意思，却也不拘泥于某种意思。我奇怪的是，汉语言的魅力在村子里复活了，这个奇怪的词语，人们只要一说出口，就能清楚地明白，你要摆的是哪门子的白。摆着摆着，人们的头发就悄悄地白了。
作者简介：叶浅韵。原名：魏彩琼。曾用笔名：大彩。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鲁迅文学院首届国土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中华文学选刊》、《大家》、《散文选刊》、《读者》、《海外文摘》、《边疆文学》等报刊杂志，多次获奖，多篇文章被收录进中学生辅导教材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个人文集《陌上花开时》、《必须有那样一个人存在》、《把生活过成最美的诗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