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九五九年春末。我与干爸爬上运粮的大汽车,坐在粮堆上,束紧衣带,捆住头巾,任凭寒风的吹打、汽车的颠簸,向沙市急驰而去。那年我十八岁,是第一次出远门,心中一片茫然。从先一年开始,确切地说,从学校开赴马良山挑铁矿搞勤工俭学算起,我就时冷时热,夜晚盗汗,四肢乏力,双颊潮红,在镇医院治疗多次,打针吃药都不见好转,医生建议我到外地做个X光透视。在班上我有个绰号叫“病夫”,这个浸透了中华民族奇耻大辱的称呼,竟然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当真一步步向它逼进了。
在一家小旅馆里投宿后,第二天干爸把我带到沙市第二人民医院。医生问诊之后给我写病历,问我三十几岁了?我一下子愣住了,从头凉到了脚。我知道自己面黄肌瘦,但内心总觉得还是个年青人,“茅草尖子刚出土”呀!难道在医生眼中我已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我如实报上年龄,医生也没有因为他的话刺伤我感到内疚。我做完检查,透视师在报告单上写了几个字:肺TB。我问透视师:肺TB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说你得了肺痨,肺病。华大妈为华小栓沾人血馒头的场景一下子掠过我的眼前。当然,这也在预料之中,我并不绝望。干爸不放心,又将我引到楼上的诊室里,请一个白衣白褂的内科医生看。内科医生看过透视报告单后说:“浸润型肺结核,病灶在右上肺。富贵病呀,得好好保养。孩子还年青,闯过三十岁就好了!”他给我开了几瓶药送我们走出医院。后来,我才知道,这几瓶药,只有异烟肼是抗痨药,鱼肝油和钙片都是辅助药物。当时,治疗肺结核没有什么特效药,好多人年纪轻轻就走上黄泉路。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三十岁的闯关上
贰
于是我休学了,在家里养起病来。
痨病乡下人称之为“痰火病”,全靠营养滋补,精心调理。那是什么样的年代啊!猪肉猪油是首选营养品,可到哪里批条子、弄肉票油票去呢,况且家乡的小集镇每星期才杀一头猪。当然天无绝人之路。据说毛虾含有大量钙质,每天夜晚,母亲把捞虾子的事摆上了重要日程。夜深人静,虾子落边,顺着堰堤用虾筢拉上一圈,总会捞回半提篮的。虽然,露水把衣服浸得浪淌水湿,但总有些收获。母亲知道,儿子生命的希望全在这里呀!
靠着这一篮篮的毛虾,我的嘴唇终于有了血色,咳嗽终于有了缓解。养病的日子里,那几本三角代数立体几何我并没有放下,还不断地复习俄语单词,到后来才知道这一切全是徒劳——半年后到沙市复查,报告单上仍然是“右上肺浸润型肺结核”,我几乎绝望了:家庭成份不好,身体一副病壳子,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倒不如一死了之。
倒是一次真正的死亡事件撞击了我的心灵。第二年,我家后湾一个肺痨患者,在自家屋场的织布机上吊死了。据说,他病得很重,犁地时翻一道泥吐一口血,水田里漂着一层殷红的痰迹。而眼前的死,是因为在大荒年景私藏集体的粮食而被抄了出来。我知道,吐血犁地与忍辱自缢都是需要勇气的,而自寻短见是多么的不值。再说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怎么能向那条路上想呢!我出工了。帮生产队记工分,算土方。说也奇怪,半年后,体重增加了。
六十年代初,农村有文化的人少。一个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在家记工分,传到小学校长耳朵里去了,他很是叹息——他的教师中还没有一名高中生呢!校长拉着板车,从学校农场拿出三百斤小麦卖了,帮我转了户口,把我请到学校里来当雇请老师。三年过后,我已是全区小有名气的“把关老师”,一个人可以包教高年级的语文数学,外加音乐美术。学校以前无音乐课教师,新歌只能派人到县城里去贩,这下算是解决了大困难。我会识简谱,老师们夸我《毛主席来到咱山庄》唱得真好听,是不是从收音机里学的。其实,我那有收音机啊,只是在区文教干事家中见过一台半导体。
叁
当然,肺部的病灶是不会轻易饶过我的。起早睡晚地办公,无休无止地上课,外加整天吃粉笔灰,痨病复发,这次吐血了。二线药物也用上了,青霉素、链霉素混合注射,打得嘴唇发麻,耳朵发嗡,但仍然无济于事。扳着指头一算,离三十岁还有七八年。我把毛主席给王观澜的信抄录下来,贴在墙上,早晚诵读:“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用着急,急是急不好的”,以此作为自己的护身符。
这种病总是时好时坏,过两三年就会加剧一次,在70年前后又复发了。这次到荆州结核病防治所去拍了片子,结论是左右肺分别有1.5cm ×3cm 、 3.5cm×5cm的两个空洞。我十分惊慌。医生安慰我说:其实肺在人体器官中是最贱的,切除1/2也没有关系。有的患者终身戴着肺TB的帽子,还可以活到七、八十岁呢。
空洞性肺结核是必须卧床休息的。校长替我到县教育局办了病休手续,说好先休息三个月,然后再延期。我住进了区卫生院。这正是在那场众所周知的动乱中,自己的国家和肤体都在经受着一场“你死我活”的考验。
住院,先是作三大常规检查,肺结核要查血沉。虽然我吐过500cc的鲜血,但当看到自己殷红的鲜血被抽进注射器时,全身大汗淋漓,脸色苍白——我实在太虚弱了,真是需要静静地躺在床上休息,说不定一翻身,会引起大口咯血,生命悬在一念之间。安咯血、仙鹤草素都用上了,主治医生是高中时的同学,他安慰我说:不要紧,现在要命的是肝炎,肺科的病算不了什么。
话是这样说,而我那护身符“既来之则安之”也不灵验了。每晚睡不着觉——失眠是结核病的一大症状——医院每晚都要收治病人,给病儿打针时的涕哭使我彻夜难眠。主治医生急了:像你这样连续七八夜睡不着觉怎行?毒素未得到综合,我这药物也不能见效呀!他在自己办公的套房里,隔出一个角落,支起一张病床让我夜晚去休息。一个月过去了,咯血终于止住了。老同学说:你干脆回家休息,就在当地卫生所坚持注射青、链霉素,还搞点中草药配合。只要这阵抗过去,病灶纤维化,就好了。
肆
小时候,到山上放牛,常把牯牛角花采来别在斗笠上边采边唱;“牯牛角,煨汤喝,大病小病冇得说。”谁知道这儿歌在我的身上兑现了。老中医给我开了祖传秘方——用夏枯草煨茶喝。夏枯草就是牯牛角。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娘,每天顶着炎炎烈日,四野寻找夏枯草,然后,用大锅煮沸。为了提高药汁的浓度,一大锅水煮上半天,煮到只剩下一小陶壶,早晚我就用它当茶喝。别看夏苦草花好看,歌好听,这汤可真难入喉。我每次喝它时,总是朗诵当时流行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觉得这语录用在这里挺适合。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老母在田埂上寻找夏枯草佝偻着腰的情态,妻子在大伏天里汗流浃背煮沸药茶的姿势,幼女摘到一棵夏枯草时天真的笑脸,我喝到口里的药茶虽然酸溜溜的,但一点也不苦。我们全家正在与病魔打一场硬仗,作为主帅的我怎能轻言退却呢!
塆里有位邻居叫宝姐,听说我是痨病的晚期,十分着急。她是多年的接生员,听谁说胎盘能治痨病,一天晚上,她跌跌撞撞给我送来一只胎盘,据说还是头胎男孩的,母亲恨不得给她下跪,宝姐说:“不这样,不这样,只要三兄弟病好!”第二天,老中医跑到我家里来,叫我如何清洗,如何焙制,如何装进胶囊服用。原来送胎盘的事是他与宝姐“合谋”的。这样前后送过三次。说真的,这名曰“紫河车”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疗效,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它注入我肌体的是特别珍贵的人间真情,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
就这样与病魔周旋半年后,我去县医院复查,两个空洞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而且病灶边缘清晰,就是说生病的地方没有向外扩散。这些术语我不仅耳熟能详,而且X光胸片也能读懂。久病成良医,这话一点也不假。
伍
口罩,这个在“非典”时期风靡一时的卫生用品,当年与我可是形影相随。不过,别人戴口罩是为了防病菌侵入,我戴口罩是为了防病菌传播。在办公室戴,在课堂戴,在空气不流通的地方都要戴——出现在公众场合时免得别人退避三舍,自己知趣罢了。
那时,全县教师寒暑假要集中整训。教师们背负行李开赴县城,找到被安排的学校,找到划定的教室,然后开地铺,十天半月就在这地铺上学习、讨论、睡觉,直至运动结束。人头与人头只有半米远,怎样也在空气对流细菌传播的范围之内。谁愿与我这块双料货——阶级异己份子、肺病壳子——同铺共枕哪!好在同校有个杨老师,他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前塆后塆的,他知道我家兄弟姐妹中没有一个患痨病的,大人小孩都健康,每次都是他勇敢地接受我,与我同铺,与我共餐。按《黄帝内经》说法:肺属金,金生水,火克金。心火上升,焦躁不安,必定伤肺。心地平静,不受刺激,不动肝火,利于治疗。与肺TB的周旋,使我懂得了深奥神秘的中医理论。人类之爱甚于药物治疗者,盖源于此乎!
还有勇敢的女子向我摇动玫瑰枝的。记得那年大咯血之后,同校新分进来一名大学生,硬是和我谈得如胶似漆,两情绵绵。一年之后,她与我作了彻夜长谈之后分手了——不为我的病,只为我的家庭成份:今后的子女可以接种卡介苗免疫,成份这东西即使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也无济于事啊!我只能含泪听着她含泪的诉说……
陆
反“回潮”那会儿,我的病又复发了。这次我十分泰然。病魔缠绕了我十多年,总算摸到了一点规律。我又请了半年假在家休息起来。那时请假很容易,虽然“复课闹革命”了,但一没教材,二不考试,完全随心所欲的。
又一个偏方向我走来,就是服食炙龟肉。抓来的活龟,不剖杀,不放盐,用灰火烧了趁热吃下去。据说这种吃法,滋阴润肺,补中益气,善莫大焉。好在那时乌龟的价位并不高,就三四毛钱一斤。有两个穿长袍的老渔翁,知道我收购乌龟,隔三差五总要背上几十斤乌龟来卖。我腾空了大大小小的甑坛,统统装上乌龟。每天早晚,就在竹园边用柴草烧了吃,狗呀,猫呀,蹲在旁边垂涎三尺。这那是什么富贵病啦,全然一个苟且偷生的叫花子!不过,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学会生存是人生的第一大要义。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冷战时期,克格勃在中国刺探军事情报,我军一本野外生存的书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书上说,石髓是绝好的食品。石髓者何物?山洞堆积多年受岩石挤压而异化之鸟粪也!克格勃得到的情报引起苏军高层的震动,佩服“中华虎”能在地下找到食物生存,而“北极熊”只是限于地面的寻找!这次真灵效。半年后肺部病灶缩小,呈纤维状。后来看电视广告,“中华鳖精”忽悠那么多人,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哑然失笑。
一九七六年十月,轮到我带的班负责学校砖瓦厂的进料、烧火、出窑。砖瓦厂的劳动强度是可想而知的,就拿最轻的活烧窑火来说吧,不停地往窑膛送进一捆捆稻草,窑膛里的熊熊烈火炙人脸红,洞口烟熏火燎双眼难睁。半夜里,我还要数次摸到学生寝室去叫醒孩子们来换班。七天过去了,封窑了,我班放假休息。我舒舒服服睡了一整天,身体扛过来了!上班时,粉碎四人帮的喜讯传来,大家欢欣鼓舞。同事们取笑说:老刘也粉碎了“四大缸”(乌龟),治好了他的结核病!
一九八〇年,我进城后做了一次体格检查,报告单上写着“右上肺见陈旧性病灶”。拜拜,与我同行的肺TB!这年我四十岁。
作者简介:刘南陔,笔名南峰。1941年10月出生。湖北作家、诗人。在《散文》《天涯》《散文百家》《湖北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20余篇。《我的三个母亲》收录进《散文》300期精品集《不要放弃生活》。有《斯土斯人》《陔馀丛稿》《陔馀续稿》《琼琚集》等诗文集公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