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得蹲在桑树底下。假装自己是一个孩子,或假装自己是一只鸭子。小心地隐身于浓稠的桑叶之中,同时注意调整呼吸的频率与幅度,使之尽量悠长。
如此,你才能发现一颗又一颗紫黑的桑葚。
这样和你说吧,当你觉得自己重新是一个孩子了,或者居然是一只鸭子了,桑葚才会对你格外照顾。距离你天真无邪的目光二十厘米外,一颗红得发紫,甜到忧伤的桑葚,就会从枝叶间巧妙浮现。
若有人只是站在田边,背着手像视察军队一样浮皮潦草地巡视桑林,则桑林也就仪仗整齐,团结紧张严肃而不活泼,轻易不肯交出桑葚。
桑葚欢叫一声,就哗啦一下不见了。
像扑打着翅膀的鸟群一样消失在田野。
红到发紫的桑葚一碰就落。瓜熟,蒂落。红色的桑葚有着吸引人的本事,但事实上它并未完全成熟,酸极。紫黑的桑葚则会馈赠给你甜美。即便落到地面,也要毫不犹豫地拾起来,吹一口风,趁机塞入口中。
这是对桑葚的尊重。
在我们乡下,用嘴吹一吹,是一种比梧桐树还高的礼节。孩子跑着摔了,爬起,母亲对着他的膝盖吹一吹。一吹,就好了。风沙迷了眼,睁不开,恋人对着他的眼睛吹一吹。一吹,就好了。夜里走路,被神经病一样出没的野兔哈(吓)着,老人对着他的额头吹一吹。一吹,就好了。
现在,对着一颗落地又捡起的桑葚吹一吹。一吹,也就好了。
桑叶给蚕吃。蚕结了茧,茧变成丝,丝织成衣,衣穿在身。所以人穿衣,就等于是穿着桑叶。
桑葚是蚕节省下来,留给儿童的礼物。我吃叶子,你吃果实。桑葚在乡下,不过是孩子们的小零嘴,不是什么需要特别郑重的东西。桑田有主,桑葚却是谁家小孩都可以随意去吃。它算不上“水果”。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果”。但是这样反而使桑葚真正成其为桑葚——吃也可,不吃也可,摘也可,不摘也可,落也可,不落也可。
或者说,二十多年前,桑葚纷纷地挂在桑树上,用黑紫的颜色祝乡下孩子们儿童节快乐。孩子们身后的书包拍打着屁股,呼啦一下钻进桑林,过一会儿呼啦一下钻出桑林,手指和嘴唇都是黑紫色。布书包多是黄色。有的书包哥哥用过,姐姐用过,现在他接着用,黄色书包上面就有一块青色补丁,又有一块蓝色补丁,还有一块红色补丁。
无所谓了。这时节能吃的果子太多。
五月底的桑葚与桃子、李子、杨梅、枇杷、杏子一起成熟。不同地方的桃子李子杨梅枇杷杏子,熟得有早有晚:桃花溪南边的先熟,大山垅的还没有熟;大山垅的熟了,黄村张的还没有熟;黄村张的熟了,三亩畈的还没有熟。于是,来自村庄四面八方的孩子,总是会在教室里交流他们一路采集到的果实。于是,孩子们对这个村庄四面八方的果树都了然于胸。
总是要等到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了,他们才会钻进桑林。
桑葚有一枝柄。海棠、樱桃也有柄。枇杷也有柄。枇杷柄毛茸茸,不能吃。桑葚柄可。有一年,五月廿四日,我在苏州采桑葚。苏州,桑葚,枇杷。桑葚泡酒一缸缸。
一群中年人模拟儿童呼啦一声钻进桑林。钻进桑林之前,一人发了一个空的饭盒(透明塑料饭盒,而非铝质饭盒)。钻出桑林的时候,每个人的饭盒都是满满的。我手上,依旧是一个空饭盒。
别人很惊讶:你怎不摘?
我摘的呀。摘一颗,就塞一颗入口中。十分快活。岂是饭盒可比!
(红的桑葚是酸的,酸到什么程度,紫的桑葚是甜的,甜又到什么程度,没人比我更了解。)
又,听我说到,紫黑的桑葚集满一掌,一并入口中大嚼,甚美。众皆无法想象。我又说,紫黑的桑葚集满一掌,夹一粒红色酸果,味道也甚好。紫黑的桑葚集满一掌,夹两粒红色酸果,味道也不错。
众皆茫然。而我独醉矣。
桑葚紫色汁液落到衣服上,洗不掉。那天桑林里钻进钻出,居然一点紫色也没有染上衣服,倒有些遗憾。
桑,即故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