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北方的视感多少有些尴尬。飞雪已远、梅枝已稀、柳丝未青、牧童未到……故此,理应到江南去赶春。于是,我乘坐高铁一路南下,在到姑苏城外领略了一番古城春色之后,由苏州码头登画舫,连夜沿古运河南行。
我每次往返这两座古城,都喜爱走这条水路。或许因为,古人长河孤舟、江南夜航,曾吟唱出不少唐诗宋词元曲。
资深行者说,游江南,不可因高速路节省时间而舍弃水路。否则,近处的枕河人家、名街古渡,远处的青山隐隐、萧寺帆影……就不会在视觉中灵动。江南清雅的意趣,也就失落了一半。
自然,走水路也有乏味之时。那晚,随着夕阳西下,涌动的激情似乎也渐渐消退。我独自伫立在船头时,感到有些冷清。夜幕低垂,缓涌的水面渐渐呈现暗色,变得有些深不可测,江心的客船也像秉烛漫行的孤独者,神态冷漠、步履迟缓,乘客的喧哗随着一片苍茫渐渐沉静。
正寂寞难遣时,后舱开餐,视觉疲劳的人们从甲板懒懒走下,依次进入餐厅。我坐在餐桌旁,很想思忆些什么,感悟些什么。其实,引动情愫之声或引发诗意之物,倒不一定是吴越箫音、淮左正史,也未必是窗外的岸柳与窗内的船娘,我只想借个由头,从人们低头无语就餐的沉静中超脱出来。
正憧憬间,机会来了,服务员手中菜谱上出现一款品名很夸张的菜——天下第一菜。
好张狂的名称!带着好奇,我端详起那一盘盘散发诱人香气、略带“滋滋”声、展现五彩斑斓的名菜。
其实,这道菜的市场名称,多见“三鲜锅巴”,我在京城川菜馆、鲁菜馆点过数次,但感觉都不及这盘清丽。或许,初春之夜,江南月波饱含韵致之故?或许,画舫之境,美酒佳肴别有诗情?或许,漫漫春宵、静静夜渡,耀眼之物格外抢眼?但见微黄的锅巴浮着亮亮的油层,鲜虾鱿鱼,呈金红色与银白色分布其中。优质海参与黑木耳在盘心点缀恰到好处,连同鸡片、鲜蘑、冬笋、芦笋、豌豆……等色调相映成趣。遗憾的是,概因画舫空间有限,名厨“扬勺浇卤”的环节展现在后厨。否则,那一片色彩纷繁由上而下倾泻时,那爆裂般声响陡然响起时,那坚挺、板滞、无味、色淡的锅巴瞬间变为高颜值、多美味的特色美食……那岂不是一道丽景?
面对我好奇神色,服务员笑着介绍,这款菜名,源于清乾帝所赐。
此时,我依稀想起清乾嘉时期流传民间的《调鼎集》。文中描述一幕场景:乾隆帝七下江南时,一日微服私访,因感到腹中饥饿,便来到苏锡之间的一家小店用餐。因夜色已沉,厨房里只有些残羹剩饭,店家急中生智,把米饭锅焦黄的糊底铲了下来,掰成块状入盘,把白天剩下的烩虾仁儿、炒鸡丝和一碗鸡汤煮沸,向上一浇,随着吱吱的响声,米香与鸡汤的香味弥散开来。乾隆帝吃后,觉得这款汤汁红亮、锅巴金黄、味道鲜美,远胜宫廷御筵,于是大为赞赏,称为“天下第一菜”。
想到这里,恰好虾仁锅巴上桌。我向服务员略一咨询,得知现今的锅巴,在制卤方面较清代而言,更是技艺精湛。把虾仁滑出后,剩底油,下番茄酱、鸡油、蘑菇丁、熟鸡丝、白糖、绍酒及精盐成,淋上热麻油后与锅巴一起上桌,扬勺一浇,盘中一阵热闹,泛漾起五彩斑斓。
那夜,我倚窗凝视着夜色中的古运河,窗外的月色在波涌处染上一抹清辉,河两岸偶有数点灯火不断移向后方。当年,孔老夫子站在江边曾慨叹过:“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以时光流逝、万物更新设譬,被风流皇帝称道的虾仁锅巴,在历史长河的淘滤中,也在有所改变、渐次丰满、不断创新。当我夹起菜中的一小块儿蘑菇丁时,忽地又想到了曾活跃在20世纪文坛的散文大师、美食家梁实秋先生。
味蕾敏感、精研食道的秋郎,平生颇为喜爱、多次推崇的是“口蘑锅巴”。抗战时期,他在描述这道美味时,多次称口蘑锅巴为“轰炸东京”,或许源于锅巴装盘、浇热卤汁的火爆情景。秋郎在《雅舍谈吃》中,特地强调了这道菜的配料产地:“张家口盛产的大小略如纽扣的蘑菇,用以制口蘑锅巴汤或打卤做汤面,都是无上妙品。”
思及此,我忽有所感、这种吃食,既有情趣也似乎有其深层次的内涵。锅巴本是南方厨房多见之物;野生口蘑本是北方林木间偶见之物,二者本相距千里,一旦被美食家精心组合,相映生辉,便成为鲜美脆酥的菜品,在大雅之堂上风光无限。
长夜,在深思联想中渐行渐远。当思绪还在漫无边际地驰骋,窗外已现鱼肚白。汽笛长鸣一声,船已泊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