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个故事。
说是故事,其实是一件真人真事。
这是一个有关爱情的真实事件,只是这事听起来有点荒诞,有点不可思议,有点违背常理和人伦。
这件事发生在晋北,一个偏僻的塞北小县。至今故事的主人公都还健在,且仍然生活在晋北那个小山村。
2008年夏天,我住在晋北那个县里写一部有关当地植树造林、治理风沙题材的长篇电视剧。一次吃饭的时候,县委宣传部的郭副部长给我们讲了一件事,是他们当地发生的一件真人真事,当时听得我们目瞪口呆,似乎穿越到了某个令我们惊诧的年代。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
故事的男主人公叫刘成。刘成当年是县电影队的放映员,二十六、七岁,年轻帅气,一身的艺术气质,走在街上,回头率是很高的。刘成自小喜欢美术,画得一手好画,虽然年轻,却经常在地区小报上发表画作,甚至还有一篇美术作品上了省报,在当地小有名气,主动追求他的姑娘也不在少数,只是从没有刘成看得上眼的。刘成的日常工作,就是在全县各个乡镇和村庄轮流放映电影。那个年代,电影放映员还是很风光的,因为当时农村没有其他娱乐活动,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更没有网络。村子里每个月放上一场电影,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赶来看,哪个村子放电影,村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电影放映员自然也是备受关注,走到哪里,哪里的人都认识。当时各个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县上电影队那个俊后生叫刘成,还知道他会画画,画得好看。有一天晚上在靠山堡放电影,电影开始前,先放的是幻灯片。幻灯片就是刘成画的,表现得是晋北农村收胡麻的情景,幻灯画得活灵活现,人马牛羊都像活的,看电影的人都爱看刘成的幻灯片。
放罢电影安排住宿,村干部把刘成领进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家。这一夜,改变了刘成的一生命运。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屋,三开间,东西两头是两个卧室,中间是厅堂。刘成跟着村干部刚走进厅堂,眼睛突然就直了。这个家徒四壁,破旧空荡的农舍里,有一个女人站在厅堂里迎着他们。这个女人的出现,让刘成感觉到这个破旧的农舍顿时金碧辉煌,光芒四射。女人的衣着朴素,不施粉黛,却遮挡不住她那天然的美貌。刘成是学美术的,他懂得欣赏女人的美,从女人的长腿到她前凸后翘的身材,再到她异常美丽的面孔,特别是那双忽忽闪闪,不会说话却令人心动不已的毛眼眼,都让刘成一时惊呆得半晌说不出话。一霎时,刘成觉得自己之前所有见过的漂亮女人都灰飞烟灭了。女人帮刘成铺好被褥,把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还为刘成打来了洗脚水,而刘成就像中邪一样,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女人的身体。也许是刚生过孩子不久,女人的美丽中透出一种温情和母性,身体中甚至还带着一股淡淡的乳香。刘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洗漱完躺下的,但是那天夜里他几乎整夜没有睡着,脑子里全都是女房东的影子。一直到睡觉,刘成都没有看到过男主人出现,他不知道这样一个破旧的房子里,会住着这么漂亮的女人,他更疑惑女人的丈夫又会是什么样子,他几次都差点儿起来到几米远的隔间去窥视,隔间住着女主人和她的丈夫。
第二天早上等刘成起床,美丽的女主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早餐。她热情地帮他打来洗脸水,又给他递上擦脸毛巾。刘成看到那是一条新毛巾,应该是女主人从来没有舍得用过的。女主人始终没有说什么话,可是刘成却感觉到女主人的眼睛会说话,她每眨一下睫毛都令他心动不已。刘成觉得这个女人就像圣母玛丽亚一般,美丽中透着慈善和母性,对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精心细致。遗憾的是,他仍然没看到男主人,也就是女人的丈夫。刘成一直猜不透那个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娶到这么一个异常美丽的女人。
吃过早餐,刘成给女主人提出一个要求,让她做模特儿,给她画一幅肖像画。女主人答应了。
从此,刘成带着这幅肖像画走村串乡,不管走到哪里,他都带着这幅画,晚上休息时,他就将这幅画挂在睡觉的房间里,看着她入睡。慢慢地,刘成觉得自己爱上了这幅画上的女人,没有她的陪伴,他都无法入眠。
后来,刘成知道了这个女人叫杨花花,才二十三岁。她的丈夫叫李木根,他们两家是换亲。李木根的妺妺嫁给杨花花的哥哥,杨花花就嫁给了李木根,两个人结婚不到两年,杨花花刚刚生了一个女儿。李木根年龄比杨花花大七八岁,是村里的羊倌,长年在山上放羊、赶羊,他是个榆木疙瘩一般的老实人,除了放羊,啥也不会。刘成在的那天,李木根一大早就带着干粮,赶着羊上山了,所以刘成起来才没有看见他。
等到刘成再次来到靠山堡村放电影时,他给杨花花家买来一大堆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杨花花不敢收,刘成却执意要给,两人拉扯半天,刘成最终还是把东西留下了。同时还给杨花花留下了他在县城的地址,让杨花花如果到了县城,就去找他。刘成走的时候,杨花花没有东西可以送他,就送了一双她刚手工做好的鞋垫子。刘成如获至宝,他不舍得垫在鞋底里,只是当珍品一般放在床头上,每天和画像一起当做杨花花欣赏。
后来有一天,杨花花果然来城里找刘成。是因为杨花花的女儿病了,急性肺炎,杨花花抱着孩子到县里求医,人生地不熟,就想到了刘成。刘成带着杨花花跑医院,找医生,还替杨花花的孩子交了医药费,给杨花花和孩子送饭送水,忙前忙后六、七天,把自己的工作都扔下了不管了。出院那天,刘成把杨花花和孩子接到了自己的宿舍里。
这天夜里,刘成向杨花花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他说他爱上了她,这辈子非她不娶,要一辈子和她生活在一起。
杨花花听到这些话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意外。她是个不言不语的女人,可并不傻。她从第一次刘成看她的眼神里,就感觉到了这个男人对她的那种喜欢。后来刘成给她画像,给她家带东西,让她明显感受到了这个男人身上一种火一样的热情,这种热情甚至感染到了她。来到刘成的宿舍以后,她一眼就看到床头贴着自己的画像,还有那双鞋垫,依然崭新,就放在刘成的枕头旁边,她就知道这个男人是不舍得把她的礼物垫在脚底下。对于刘成,杨花花当然也不是一点不动心,刘成是她见过的男人里面最让她动心的一个。不仅仅是因为刘成是城里人,刘成是公家人,是挣工资的男人,也不仅仅因为刘成是比她周围那些农村汉子洋气,受人待见。更因为她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人对她那种炽烈火热,几乎可以带着她一起燃烧的热烈。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美好和愉悦。她看得出来,这个城里的小伙子是个性情率真的男人,是个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而且敢作敢为的男人,这个男人让她从心底里喜欢和敬佩。杨花花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爱过男人,也没有被男人爱过,她的丈夫是换亲换来的,两人没有恋爱的过程,只见过一次面就结婚了,然后就怀孕,生了孩子。她和丈夫没有好,也没有不好,丈夫每天上山放羊,她在家带孩子,干地里的农活。丈夫李木根是个很老实的男人,老实得一天到晚都不会说一句话,就连夜里做夫妻间那点事,他都不说一句话。杨花花每天能听到他的声音,就是他赶羊时,他吆喝羊的声音很高很亮,大声喝叫着不听话的羊群,只有这时候李木根才显出些威武来。有时候杨花花会想,亏得他用妺妺换了她做婆娘,不然他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哪个姑娘会喜欢他呀。杨花花知道,她这一辈子的命运就和李木根连在一起了,因为他的命运关系着她哥哥的命运,他打光棍,她哥就得打光棍。杨花花还知道,要是她离开他,他这辈子就只剩打光棍的命了。他那么穷,那么笨,那么老实,谁会嫁他?一想到他会一辈子打光棍受苦受穷,杨花花心里就特别难受。他毕竟是她孩子的爹,毕竟两个人有过肌肤之亲,毕竟两个人一起过日子过了几年,他从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什么事,她怎能忍心抛弃他,她良心过不去。
于是,杨花花就对刘成说了一句话:我不能抛下他,我抛下他,他得打一辈子光棍,我哥也得打一辈子光棍!
杨花花走了,刘成感觉自己的魂儿也跟着丢了。
刘成再也没心思好好工作,班也不想上,每天呆在房间里画杨花花,画各种各样的杨花花,画像挂满了他的房间。
几个月后,刘成突然做出一个决定,他要跟杨花花生活在一起,哪怕没有什么名分,哪怕世人唾骂耻笑,他也不管不顾,不会在意。
刘成背着行李去了靠山堡,住进了杨花花的家。这一住,就是一辈子。
此后,杨花花有了两个男人,一个是老实巴脚的放羊汉,一个是来自城里的青年艺术家。李木根一辈子放羊,白天赶羊上山,夜里赶羊回圈,他对刘成没有敌意,两个人还时常一起喝上几杯酒。刘成放下城里人和画家的架子,每天下地干活,帮着杨花花种攸麦,种胡麻,打胡麻油,慢慢地,脸黑了,手粗了,后来,刘成还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学会了开三轮车,开手扶拖拉机,学会了开旋耕耙,家里耕田耙地,秋收夏种,全凭了刘成。自从有了刘成,杨花花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阳光一般灿烂。她对自己的孩子有多亲,就对刘成有多亲,刘成喜欢喝酒,不管日子多难,杨花花每顿都会设法弄两个小菜,供刘成下酒。哪怕只是一盘花生米,一盘煎鸡蛋,杨花花从没让刘成缺过下酒菜。杨花花也没有亏待过李木根,该吃该喝该穿的,杨花花一样不少,春夏秋冬,四季换洗,样样周到。夜里,该去李木根的房里睡,照常去。
后来杨花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有三个管刘成叫爸爸。据说杨花花自己能分得清哪个是哪个的孩子。
只是,刘成始终没有名分,杨花花家的户口薄上没有他的名字,靠山堡也没有他的田地。
这件事成了四乡八里茶余饭后的闲谈。有人当笑话,有人当传奇,还有人赞叹不已。
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刘成和杨花花,还有李木根,一妇二夫的生活就这样过了好几十年。如今他们的孩子都大了,有的是公务员,有的在做生意。过年的时候,孩子们都一起回靠山堡,一家人团团圆圆,李木根的孩子管刘成叫叔,刘成的孩子也管李木根叫叔。这个称呼是小时候杨花花教他们这样叫法,他们如今一直这样叫。
刘成当年离职时并没有办理辞职手续,后来孩子们觉得他年纪大了,需要一份工资和养老金,就找有关部门,恢复了刘成的工作。刘成重新成为公家人,有了一张工资卡,可刘成仍然没有回单位去上班,仍然生活在靠山堡,过着一妇二夫,春种秋收,天天喝点小酒的日子。
听完这个故事,导演有点兴奋,问我能不能把这个故事写进电视剧里去。我想了想,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心里有一种酸酸的味道。
在过去贫苦的年代,晋西北一带曾有过“拉边套”的现象,就是村里娶不起媳妇的光棍汉,与村里某家的女人相好,然后帮着这家人干活,种田,甚至盖房子,帮衬这家人一起过苦日子。女人也会去帮光棍汉洗衣服,缝被子,当自己男人去照顾。晋西北民间把这种现象叫做“拉边套”。著名作家郑义八十年代写的小说《远村》,反映的就是晋西北农村的这种现象。这是贫穷年代的一种畸形婚姻与性关系。而今天,农村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拉边套”的现象已经不复存在,而且,“拉边套”的男人是生活在自己家里的,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半公开状态,而刘成呢,他不是“拉边套”,他是生活在杨花花家里,公开过着一妇二夫的生活。拉边套的男人是为了生活,而刘成呢,是为了爱情。
过了几天,导演带了一箱酒,叫上我,在郭副部长的带领下,去靠山堡看刘成。导演一直有个想法,想把刘成这个奇特的故事编进剧本去。
见到刘成的时候,已经无法把他和传说中的帅气与英俊联系起来了。他满脸褶子,黑黑的脸膛,嘴巴都有些瘪了,粗拉拉的手掌上老茧很厚,赤脚趿着拖鞋,一点也看不出来传说中的艺术气质,完全是一幅乡野老农的形象。李木根那天没有去放羊,据说是年纪大了,不想再上山跑,他把羊群卖了。那天也和刘成一起陪我们喝酒。酒桌上李木根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刘成倒是很健谈,看到导演带来的一箱好酒,有点兴奋,喝得脸红脖子粗,讲了很多他年轻时在电影队走乡串镇放电影的事情,可能因为李木根在,他没有谈起他当年追杨花花的经历,也因为李木根在场,导演也没有好意思问起他当年是怎么走进这个家的。遗憾的是,那天没能见到女主人。那个传说中让刘成神魂颠倒,做出如此荒唐举动的女神,据说她进城去看外孙去了。我只在他家的墙上见到了那幅画像。画像没有装裱,没有装框,就那样用钉针钉在墙壁上,有些破旧,可以看出岁月的腐蚀。从画像看,女主人的确很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就算是画像,依然能感觉到这是一双能迷人的眼睛。刘成画得很传神。
十年过去了,我时常想起这个故事,想起故事的主人公。也不只一次跟人讲过,有很多人听了只是笑笑,当作笑谈。可我知道,对于刘成,这绝不是笑谈,这是他的人生。为了一个爱字,付出了他的所有,包括荣誉,地位,生命。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爱情到底是个什么鬼,能让人如此痴,如此狂,如此生死不计。
(注:文中人名、地名均为化名)
作者简介:谭文峰:山西垣曲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运城市文联副主席,运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小说和影视剧多部,其小说作品曾被二十余家出版社编入各种选本,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多部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小说《仲夏的秋》获中国作协《小说选刊》“全国最佳中短篇小说奖”,并入选《中国当代小说经典必读》;《扶贫纪事》获《小说月报》第五届“百花奖”,同时获山西省政府“文艺创作银奖”,《乡殇》获山西文学“优秀小说奖”。电视剧本《阿霞》获“赵树理文学奖”,根据其小说《走过乡村》改编的电影《红月亮》,获上海电影协会1996年度“十佳故事片奖”,长篇电视连续剧《阿霞》获全国首届农村题材优秀电视剧奖,长篇电视剧《我的土地我的家》同时获第29届电视剧飞天奖一等奖、第二十七届电视金鹰奖,中宣部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三大奖。电视剧《警察本色》、《西口长歌》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长篇报告文学《风从塞上来》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