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湖离城市不很远，我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玩。夏季湖面如鼓，蒲棒如槌，敲打着湖水日生波澜。湖是自然生成，雨水顺着兰青坡水而下，流到苍黄村东南的低洼处，久而蓄之就形成了这个自然湖。三十多年前，要去湖边只有一条沙石路，路面曲折坎坷，两边生长着稀稀落落的榆树，都是不成材的次生林。苍黄村是个小村子，湖因村而得名，村因湖而闻名。村民大多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在此虽然定居多年，但因闭塞，依然乡音未改，靠耕种薄田和打鱼为生。
苍黄路南有座十多米高，二十多米长的沙丘，灰燕霸占着这里，叽叽喳喳，打洞筑巢，繁衍后代。坡下生长着茂密的甜木浆，根茎是甜的，我们常常去挖。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沙丘被选做了法场，也就没有人再去那里挖甜木浆了。结果那里的甜木浆却越发茂盛起来。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们这个城市逢年过节前都要枪毙一些罪大恶极的死刑犯。街上只要贴出打红勾的黑字公告，就知道法院的枪子又要吃人血了。枪毙犯人的那天，我们很好奇，一起结伴去法场站在远远的看热闹。那些孽犯走到生命尽头的有男也有女，有老也有少，都是因为犯了滔天大罪才走到生命的尽头。有个老者是个乡村教师，犯了奸淫少女罪，被法警推上刑场。他头发胡子一片白，像团棉花从车上滚了下来。被押解的路上嘴里听不清嚷嚷着什么。枪声过后，死者的家属急急收尸而去。不知谁传的消息，说他的金牙掉在沙地里，很多人就跑过去在那里寻找金牙。还有一次枪毙个小女子，她穿着对襟红袄，走上刑场步伐不乱，看不岀一点慌乱的神色。这个俊俏的女人因为通奸竟然毒死了自己的男人，犯下了弥天大罪。她不觉得自己死期临近。关在监狱依然不成心事。她罪大恶极死的却是干净，饮弹之后血迹溅到红袄上，像一朵朵罂粟花。印象深刻的是一个胖胖的干部，穿着八成新的中山装，显得很臃肿，因为犯了贪污罪被判了死刑，从车上拉下来就尿了裤子。毙他的是个新法警，第一次执行任务有点紧张，枪子竟然打飞了。随后又补了一枪。他侥幸比别的犯人多活了几分钟。刑车执行完任务呼啸而去，我们奔向现场去挖子弹头。如果有幸挖到子弹头，回去可以做个火柴枪。枪没有杀伤力，但是声音很响亮，和刑场上的枪声一样清脆。
有了火柴枪就有了新把戏。我们学着法警把瘦弱的扁头抓来当死刑犯。扁头是我们的玩伴，他个子矮小，眼角边总会藏着眼屎，好像永远睡不醒似的。他不知道被我们＂枪毙＂了多少回。只是大一些后又找了个软弱的孩子顶替了他，才让他从地府回到了人间。三十多年后，这些孩子中就属扁头岀息，从南方一所政法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法院工作，后来这个睡不醒的孩子竟然当上了法院副院长。再看到他的时候是一付气宇轩昂的样子，怎么也找不出他少年时的形象。岁月总有睡醒的时候，总是在悄悄创造着奇迹。
我们那时还小，想着人死了还会复生。有个同学于福德三伏天约上几个同学去扒火车捡煤核，不幸从车上坠落身亡。正是一树一树梨花开的时候，家人把他埋进了新土。坟头上顶着他戴过的破旧的军帽。同学们把他的书包带回来放在他的课桌上，每天等侍他回来上课。我们小学都毕业了，他也没有回来。我们担心他再不回来就会找不到我们。我们上中学了，全班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了那个班级。苍黄村有个村民死了女人，他卖了房子在黄花岭厚葬了他的老婆。接着他失踪了。几天后才发现他吊死在路边榆树林里。村里的好心人出钱把他们合葬在一起，让他们在阴间相会。第二年春天，他们的墓地周围开满了黄花，过去光秃秃的黄花岭终于名符其实。后来有人传说，每到傍晚，墓地会飘岀一缕青烟，榆树林里就有个影子在林间徘徊，那影子不见头脚，却行走的极快。走边边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鸣鸣的像风声。我们就仿佛知道人死了灵魂是可以随时游走的。
二十年后通往苍黄湖的路改成了柏油路。苍黄湖引进了松江活水，这里变成了很大的生态景观区。来湖游览垂钓的人越来越多了起来。湖区辟建了水上公园，配备了快艇和游船。夏季前来消夏的游客在湖边支满蘑菇似的七彩帐蓬，戏水消暑成了人们的好去处。这天早晨，天阴沉沉的，湖面涌起莲花般的白头浪，水上保安员岩富开着快艇照常在湖面巡逻。忽然听到前方苍茫处有人呼救，他驾着冲锋舟火速救援，把一个溺水的青年救上了岸。返回船坞的途中风浪突然更加猛烈起来，快艇被冲过来的一排巨浪掀翻。岩福像颗子弹被射了岀去，人和冲锋舟瞬间被浊浪吞没。事故发生后打捞人员忙了一天也没有寻找到他的踪影。当天晚上一道电闪雷鸣，湖水翻腾，把他从湖底震了上来。早晨风平浪静，岩富躺在金色的波涛中，像是婴儿睡着了似的。他水性极好，视水如戏，抢救了很多落水的生命，最终生命还是结束在那片湛蓝之中。人们集资在湖边给他树立个碑，碑上刻着他的名字。他才二十岀头，脸上还没有长岀胡须。人们没有忘记他，把他视为这片水域里的保护神。碑前总有献花者来，留花者去，碑前阳光和煦，花香不散。
不久，在垂钓的人群里传岀个消息，说湖中发现了水怪。那水怪常常夜半时分出现，通体三米多长，两眼如铃，就像电线杆漂浮在湖面。有人说这个湖怪大部分时间潜在湖底，只有午夜时分才会现身。它一出现鱼群惊溅，湖面混乱，着实有些恐怖。也发生让人费解的事。钓鱼人的鱼兜总被水下不明生物咬烂，钓了多少鱼都会在鱼护里跑光。后来水怪的故事越传越离奇。有人说苍黄湖底有泉眼，通着松江，松江通着黑龙江，那湖怪是秃尾巴老李的后代。这个消息惊动了动物学家，他们在湖边安营扎寨，一直调查到秋末也没有什么结果。苍黄湖怪的故事成了一个谜团，引发不少好奇的人前来探幽。来这里夜钓的人非但不少，反而渐渐多了起来。
苍黄湖里也有水中珍品，湖里生有一种罕见的珍稀鱼叫土鲫，全身黑如绸缎，两眼红如赤珠，长年生长在湖底的穴洞之中。这种鱼昼伏夜岀，很难钓得到。自从有个超级钓鱼迷钓到这种鱼，消息不径而走，引起人们兴趣。他把土鲫制成鱼拓，吸引很多钓鱼人前来观赏。土鲫堪称鱼味之上品，有人出高价收购。有个贪心的人夜深时分戴着头灯下到湖里电鱼，没电着鱼却把自己淹死了。早晨尸体浮在水面上，头上的灯依旧一闪一闪的，天上恰好飞过一群鳥鸦，带着这个不洁的生命向天堂飞去。人们渐渐知道，湖是有灵性的，对它有任何蔑视和冷淡都会付出代价。
三十多年后通往苍黄湖的路建成了水泥路，路面比原先更宽了，更笔直了。黄花岭的风水好，民政部门在那里建立了安园墓地。路修的好了，人间地府没有了阻碍，这条路上车辆来来往往不断。
人世嘈杂，阴间也不安静。卑微者似乎永远卑微，高贵者似乎永远高贵。那些生活中的凡人即使在这里留有一块穴位，也是伸不开腿脚，在蜗居中喘息。那些炫富耀世的人在阴间也尽奢华，享受着宽敞的墓室和供奉，俯视着那些低矮的碑石和萋萋摇曳的小草。对于见多无怪的麻木，只有蝴蝶和蜻蜓没有什么感觉，依旧栖落在碑石上晾晒着潮湿的翅膀。
安园不静。清明时节扫墓的人车水马龙，静园里挤满了人。这个时间来到这里扫墓的人都是逝者的亲人。从他们的表情看，那些脸上阴云密布，挂着泪痕的人往往是来悼念逝去不久的亲人。他们还没有摆脱忧伤，心里仍然悲痛。那些脸上风清云淡，面容恬静的人往往是看望离世较久的亲人。他们心已淡然，不再心恸。到这里点柱香，献束花，寄托哀思是普通人的选择。而焚烧大额冥钞和纸牛草马则是富庶人家的作为。在这里人生和死亡的路程没有很远的距离。穷和富都不容指责。对照如此鲜明也应该是见怪不怪的事情。生活总是有阳光也有阴影，好在生活向上，只要不放弃希望明天的一切都会更美好。
苍黄湖的路每天依旧忙忙碌碌。东来西往的汽车莽莽撞撞的没有一点表情。去往天堂的路好走了，奔那里去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最近，安园又有了新的规划，将再开建一处规模更大的陵园。不久的将来，那里将生成一片茂密的碑林。交通部门还将继续拓宽通往苍黄湖的公路。那些稀稀落落的榆树林也将砍伐殆尽，一条笔直的通道将直通黄花岭。如今，走在这条路上能看到的只有那个沙丘了，孤零零的，在泣血的残阳之下落寞的像个被遗弃的老人⋯⋯
作者简介：李云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曾获全国冰心散文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