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偶得一本装潢精巧、配图生动的《宋词一百首》。在雨打梨花的春夜,我竟然把一本书通读3遍,毫无睡意。
黎明时分,我被黄庭坚那首《水调歌头·游览》撩拨的心绪起伏,恍然进入一幅“花溪踏青”的画卷中:“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我遥望东方片片晨霞自问,武陵溪究竟在哪里?是不是老人们常说的世外桃源?
到报社编辑部工作后,鉴于行业、职业特点,多次翻阅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背诵山谷道人的《游览》。看到动情处,小酌几杯、走出家门、登高望远、心向往之。
上苍待我不薄。人到中年、成为中国旅游权威纸媒的记者之后,能在山水间畅情采写,较为方便地探访古今神秘。
“行万里路,不妨先读万卷书”一说,我较为认可。否则,仅有“旅”而缺失“游”,似乎少些情趣。有时,在书海里“神游”,也是一种享乐。那年初春一个休假日,我在书香四溢的高校藏书室,找到一册由北大古典文献专业师生合编的《古文观止译注》,我深入其中,从页面段落中,我貌似看到桃花源确切位置:“武陵,郡名。治所,在今湖南常德县境内。”果真么?我再次陷入“甜蜜的困惑”中……
时隔不久,风和日丽的仲春,一次受邀采访,我来到东濒洞庭、南通长沙、西接川、黔、北临鄂西的湖南常德。工作之余,我迫不及待地走向桃花源景区。
桃花源,张开双臂在迎我!其灿丽,真的让我目不暇接。但见秀美雕饰与雄浑气势融为一体、刻有“桃花源”三字的牌楼连同松岭苍翠、幽篁低吟、红桃映彩、鸟语婉转的“浴仙池”,特别是那幽壑花木间隐现的刘禹锡草堂……
然而,我没有驻足细赏。急切切沿着西山深处的秦人古道,寻觅陶公所描述的“林尽水源,便得一山”那酣畅淋漓地。
年年岁岁极为相似的春风,把岁岁年年略有差别的花瓣吹落,如娇小的蝶翅御风而起,落在蜿蜒千米、绿茵成片的秦人古道。林荫深处,一曲《高山流水》悠扬入耳,路旁草亭里的茶香缕缕飘至。
坐在草亭,品着由山泉浸泡的春茶,与得闲的茶商闲聊。仰观白云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我好想让魏晋士大夫的散逸,冲淡现实中的纠结。
然而,我毕竟是探究古迹的行者,岂能因茶话而减缓前行?尤其前面不远便是烧人涧。茶商笑着说,那里有长达百余米的秦人隧道,游人进入,就算到了世外。
百余米的秦人古洞若明若暗,两口可通视。洞内轻岚游移、苍苔染壁、古道蜿蜒、泉水淙淙,给人一种“曲径通幽”之感。行至洞外,眼前豁然开朗,秦代建筑风格的古民居尽收眼底。此时此刻,我怡然四顾,默诵陶公记述秦人的那段文字尤为贴切:“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窄,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还未背诵完,一幅淡雅的山村景貌图让我醉不可支。
“柴门闻犬吠、庭前清溪流”的村民,三三两两地从木门小院、桑竹绿篱中走出,笑迎远来客。一时间,擂茶的声响、蒿子粑粑的清香旋回在厅堂间。人们在笑谈中,没有时政评说、没有是非争辩、没有功利筹划、没有虚情假意……飘升的缕缕炊烟,弥漫庄户人家的平常心,悦耳的乡谣牧笛,洋溢着与世无争的轻松感。
游走于桃红柳绿间,我沿着那不舍昼夜的史潮回望。孟浩然、王昌龄、李白、杜牧、陆游、苏轼……一句句高吟浅唱,伴着他们的步韵,在桃花深处一一出现。再把视线拉近,张隅、罗人琮、宋教人、孟少农、董维建……等名人志士的弄潮之声,由附近的沅江飘至洞庭,继而飘至五湖四海。始建于晋代、鼎盛于唐宋、毁损于元代、复兴于明清的桃花源景观,1600余年风雨沧桑延续至今,见证了诸多名士的淡泊与进取,历代兴亡的荣辱与更迭。这处胜地,借雨露风霜,深深植入且绵延至今的是:诚朴的乡谊、和谐的语境、和煦的春风、和悦的神情……
当晚,我高度兴奋,夜不能寐。于是,翻开携带的史书观览。原来,人们想象中的“世外桃源”有多处。湖南桃源县西南的水溪、湖南武陵的苗族之乡、江苏连云港赣榆县城子村和云台山脉的宿城山、武陵苗族地区“世外桃源”……
有的桃花源,史籍记载的清楚。东晋文人刘敬叔《异苑》中叙述过;赣榆县沙河城子村的武陵遗址,至今犹存,在《魏书》里记述过;连云港云台山东南方向的宿城山,仍保留“武陵古邑”之名……我望着窗外皎洁月色,质疑“历史真相”。
“桃花源”到底在哪里?是“乌托邦”还是确有其地?夜已深、月正圆,客房的外面,摇曳着花枝竹影……倏然,我捧着翠色可人的新茶恍然大悟:一世为人,只要淡化功利、畅意观景,便会深得其妙。真正的“世外桃源”其实就深藏于人们的心中。
再看窗外,曙色渐渐清晰。一声鸡啼,拉开一天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