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过许多迷离的梦,寻找一处地方,如桃花源般的舒适,似瓦尔登湖般的恬静,安顿下这颗日渐烦躁的心灵。
还好,这个夏天,我置身于乌镇。
傍晚时分,我在修真观。在夕阳余辉中,观院飘渺如仙境,这吻合了我的隐逸情怀。在广场的对联上看到了这样的句子:“人有千算,天则一算。”“天堂可到,地狱非遥,只有心头分路。”未必明了其中的意思,却感觉那是禅的意味:深邃,隽永。
一个深呼吸,夜幕就被我召唤而至。流水细语叩小楼,仿佛禅里的故事。
一只乌篷船由远及近,一位农家女摇着橹,橹搅动河面,绸缎般的水似被人抖动,层层散去,渐渐合拢。我知道,乌镇的夜色在向我逼近。西栅的夜,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夜。古朴的老街,枕水的古宅,参差的屋瓦,遒劲的老树,精巧的窗棂,石板、小巷、乌篷、灯影,都在水中的灯影里。浆声灯影入梦境。这是那晚我在笔记中写下的一句。
夜色在店家们的打烊声中降临了。乌镇褪去喧闹的外衣,和天色一同沉静下来,呈现出宁静和安谧的禅意。有声音在呼唤孩子回家,低一声、高一声,在凉爽的晚风中,悠然飘过河面。时光叩响门扉,小镇人抱出一摞摞旧木门板,依次放在门槛中的木槽里。身着白底蓝花的船姑们哼着小调,在楼阁帘招,桥重水复中轻盈地摇过,为穆静的晚景涂抹着温柔。那摇橹的声音,不紧不慢,由远而近。乌镇的夜晚,从这个时刻开始了。
西栅的灯光色彩很谐调,不杂乱,也不刺眼,温暖,悠远,宛若小女子的笑靥,指引我打开禅的境界。那檐下的黄,墙边的白,自然地展示着每一处值得显露的美。屋檐下的一处处灯光,闪闪烁烁,幽雅至极,仿佛乌镇的明眸,将黑夜里的古楼印到了水墨画里,又像一个个潮湿的旧梦,将古镇的安静气息蔓延开来。神秘,安祥,此刻我除了享受,不愿再想任何事情。此刻,如朱自清在清华园里的荷塘边一样,什么也不用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迷即众生,悟即是佛。我的心迷离着,错错落落的高墙矮门,竖起钩檐翘角的耳朵,静听夜色的呢喃。倾耳静听,似乎有闲适的棋子敲响,抑或柔细温香的吴侬软语。想起古诗里的某个句子:西窗剪烛,衔一根长箫呜咽,吹得灯花飘零。在这样的夜色里,我期待着青石板上走来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一根细长的竹竿斜挑着一面斗大的“茶”旗插在桥孔。在我的注目下,它在飘动——那是风的灵性。乌篷船静静地泊在旗帜下,聆听着它的声音。谁都明白,这里便是茶馆了。与西方人崇尚物质、印度人向往宗教不同,乌镇人追求的是精神的闲适。茶房传出花鼓戏的曲子,我忍不住走进去。茶香扑鼻,屋里坐满了白发茶客,一边闲适地品茗,一边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或许是我的进入惊动了他们,几位老者回头观望,于是赶紧退了出来。我是外人,不便去打扰他们的这份夜色里的雅兴。
乌镇到处是水,以河成街,桥街相连,依河筑屋,深宅大院,重脊高檐,河埠廊坊,过街骑楼,穿竹石栏,临河水阁,古色古香。这就是我生命中所憧憬的“小桥、流水、人家”境界。石板小路,古旧木屋,还有水的气息,仿佛梦里的氛围。晃晃悠悠,踏上了窄窄灰灰、呈井字形托着的水路。我没有目的,走到哪儿是哪儿。悠然闲适是禅,我在享受它的真谛。走累了,坐在通济桥的石板上,想着白天走过的茅盾故居、江南民俗馆、文昌阁、夏同善旧宅地,那些历史的痕迹让一处水乡古镇弥漫了文人气息。
桥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河边柳丝依依,宛若乌镇的睫毛在多情的眨动。坐在桥上,凝视着小船在水里打盹。黑黝黝的,仿佛乌镇的鞋子,一只只,一双双,一片片,安静地置放在淡蓝的水面上。油漆斑驳的乌篷船,用墨绿苔藓雕刻下舟楫的沧桑,和那些溢彩流光的画舫与小巧玲珑的灯船默默对峙,伴着主人的鼾声入梦。这是一个多云的夜晚,一处亮,一处暗,这明暗相间的天宇是乌镇这个夜晚的背景,河水影影绰绰,建筑物迷迷离离,这是另一种禅意:万物无常。无常,凝注着沧桑之美,充满着诡异的意境。
白天的乌镇那摩肩接踵的拥挤太过嘈杂,那琳琅满目的店铺太过张扬,那满街的手工酱、三白酒、姑嫂饼的叫卖声也过浓烈。白昼的喧嚣,让一座水乡承载了太多的烦躁。显然,这不是禅的境界,也不是我所期待的水乡,而夜色的降临也许能使我遂愿。放下一切,得大自在。唯有这夜色,才恢复了千百年来乌镇的本色:淳朴、宁静。如大虚空,如大圆镜,浑然到了禅的境界。
忽然几丝细雨落在头顶。抬头,月亮躲进了一片云层。此刻我正在东栅的汇源当铺旁,有一条独具乌镇特色的弄堂,往里探去是旧时留下的小院:常丰街146—1号。喜欢下雨的时候身处一处角落,孤寂的心圈在一个窄狭的空间。正像帕斯卡尔说得那样:“天气与我的情绪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内心有阴天,也有晴天。”人的心灵,如果能包容自然界的一切,那就不会有失意、烦躁、厌世这些影响生命长度的词语。我只是想在下雨的时候感受弄堂的情调,何况又是在夜色中。是微雨,窄弄里几乎淋不到雨星,在其中躲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潮湿的空气,弥漫开来,滋润着我的思绪。
马头墙,是乌镇的一道景观。当铺两侧成梯级状的马头墙泛着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潮意,印证着一个好听的词组:绿苔绿蚀。更深处的小院灯影里,传出一丝丝孩童的笑声,恍惚还有《摇到外婆桥》的童谣声:“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回忆的翅膀诱导我飞回自己的童年时代。阅读王安忆的《长恨歌》,常常沉浸在主人公王琦瑶在邬桥生活的段落。外婆、乌船、阿二、水里的月亮……是和乌镇相似的夜景,也许会有相似的故事。马头墙连接着历史、人文,还有故事。这便是禅意了。
这是我曾经梦幻的细节。一瞬间,所有尘世的烦恼,喧嚣,在此得以净化。
一阵绕身的凉风,从弄堂的一端走进。不经意间,我感受到时光的轮回。恍如,走进了一册尘封已久的历史线装书里。
零星的雨点不见了,月亮又钻出云层,打量着我的行踪。走出弄堂,穿过小桥,在风声里静听着水的摇动。河边的棒槌声、叫卖的招徕声、儿童的嬉闹声、远处的笛声、吱哑的木门、琴房的试音……白日里那些杂乱的生活销声匿迹了。时光隧道被夜色截断,凡尘俗事了无踪迹。正如禅语所云:一切尘网消失,喧声无碍。在这禅意的夜色里,我的心是沉静的。这沉静正是乌镇的夜色所带来的。倘若不在此处,我也许会想着生活,想着创作。这时什么都不用想,只是感受如蝉的夜色,沐浴着如禅的风声。我想着傍晚见过的一位老人,临河的廊棚下,他躺在竹椅中,竹椅旁的矮桌上搁着一个旧式的茶壶,躺一阵,他端起茶壶悠悠地喝。一只猫,躺在他的脚旁。老人端起茶壶给矮桌下的碟里倒一点,那猫就直起腰舔干净。
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细节。忽然问了老人一句:您晚上几点休息?他温和地看了我一眼,说道:猫儿睡了,我也睡了。就这一句,我的脑海里便浮现出老人和猫在夜色里温情脉脉的情景。这是童年里我的祖母启发给予我的想象。祖母和猫睡觉时达到了一个契约:猫的一只爪子被祖母握在手心,温情脉脉地缠绵着,无论冬夏。那是祖母生命中最柔软、最鲜活、最感性的细节。而此刻,那个老人和他的猫是在屋里相约着打着呼噜呢,还是相互逗着玩呢?这样美好的夜晚,一个老人和一只猫,一定也会守护着禅意般的细节。
更深的夜色里,我的脚步错落在古旧的石板街上,身后是月光投射的影子。用石板铺成的小街,弯弯曲曲,忽左忽右,仿佛在指引着什么。夜空的云散开,天上是一条玉带,和小街一样狭窄,一样曲折。夜露濡湿着青石板街面,石板一块接一块,年代久了,走的人多了,石板就显得很光滑了。这石板仿佛古时的竹笺,长长的,一卷卷展开,上面写满了小镇的古老故事。每一卷都是历史的沉淀。
老街沉睡,一片静谧。偶有几声话语,柔细得似身边的水,一入耳便化了。我孤独徘徊的身影和这样的静夜已经疏离太久了。屏神凝息,万簌俱寂之外我听到了河水走珠的声音,鱼儿吞吐泡沫的声音,弱柳拂风的声音……这声音的盛宴,是乌镇午夜梦回的幽叹音节。对面阁楼里的窗纱上有人影掠过,与我一起聆听着乌镇的禅声,我会心一笑,蓦地想起一首叫作《断章》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夜色如禅,逍遥愉悦。月光与水影相映,灯光与人影生辉,这便是乌镇的夜景。如此的景象是我生命里久久渴望的。我曾千万次寻觅着自己心灵的家园,然而五十多个岁月逝去,我仍一无所获。在乌镇的这个夜晚,我不经意间获得了。这是属于我的幸福,我会珍藏它的每一个细节。
依恋着水的背景、船的背景。我行走在乌镇的夜色里,就像走进了几个朝代前的某个清幽的夜,依稀中,几个江南女子在树阴里对弈、在月光下绣花,在天井里谈笑,数着星星说着牛郎织女的故事。这是我的臆想,是乌镇的夜色给予我的感觉。恍恍惚惚,仿佛置身于这水道中,忘了来处,也不知去处。又恍惚几世几辈之间,自己便在这古旧的楼榭上,在这古旧的石桥上,那旧时光的灯火同样地映着我的心。钩沉往事,冷月孤心,悠悠然心神交会,不知今夕是何夕。
闻着古树散发的清香,静观天上的星光,心静如水。是的,我已融入乌镇,化为老藤上的一片叶,老井中的一滴水,老屋上的一页瓦,老街上的一块石板……物我一体。这是至高的境界。
乌镇的夜静谧、温馨。一弯月牙高悬,尼龙纱似的笼罩着古镇。苍穹之下,淡淡的月色勾勒出古镇街楼鳞次栉比的轮廊。水巷、乌船、楼阁、廊棚、小桥、流水……一切的景色,一切的画面,沉沉的,隐隐的,深深的,朦朦的,似凝定的,又是延伸的,穿越着无尽的禅的梦幻。
朦胧中,想起两句来:处处现禅心,时时用禅意。这两句,便是经典的句子。微风荡来,我打了个哈欠,该回到下榻的地方睡觉了。星空灿烂,人间与天堂相连,人心与禅意衔接。那一夜,我睡得很香。
赵丰: 祖籍河南温县,现居西安市鄠邑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签约作家,《终南山》杂志主编,冰心散文奖、孙犁文学奖、陶渊明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红豆文学奖、陕西作协2013年度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