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花开有无色
文/曼 娘
三界何有乐,数数流转生。死已复更生,增长相续苦。能以智知空,亦不著于空,彼人即知空,不著知空者,此知法义已,亦复无有我。
——摘自《四童子三昧经》
第一世:零度空间
这一世,我是海草,你是鱼。
我们幸运地生活在同一片海里。这海,遥远得了无人烟,洁净得清澈见底。正午温暖的阳光透过海面射进幽深的海底,我们便活泼快乐起来。你舞动着俊美的尾鳍,喊叫着我听不懂的话语,在我的身体间游来逛去。
我知道你是欣喜的,愉悦的,你快意的身姿强健莽撞地穿梭在我的叶茎之间,全然不理会那些刚刚生发出来的嫩枝细芽。你的畅快撩拨着海底的寒冽,我打着冷颤抱紧自己。我试图用叶条的柔软缠绕住你有力的腰身,却只能从你光滑的脊背抚过。
你向远方游去。
广袤无垠的海裹挟着洁净的你向我遥不可及的远方延绵着。
我是海草,是根植在海底泥沙中的一株草,我努力地伸展着根茎,可是匍匐的脚步总是无法追得上你轻巧灵动的游走。就像此时,鲜绿色的我眼睁睁地看着蓝色的你消失在蓝色的海里,却无能为力。
你和海的色彩如此相同,你们的拥抱又自由自在,而我,尽管能在蓝色的海里一眼认出蓝色的你,可是,我却听不懂一句你说出的话语。然而我庆幸着,庆幸我们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我相信,海再大,游走的你也会有游回来的那一天。为了这一天,我愿意等待千年。
你不在的时光里,一切都是静止的。我一遍遍地回忆着你在我身体间游动的模样,你有力的腰身、光滑的脊背,还有灵巧的尾鳍就这样在我的回忆中变得模糊、虚无起来。我真担心呀,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完全忘记了你的模样。
为了记住你,我决定不再想你。
透过带走你的蓝色的海,我去仰望蓝色的天空。
佛说,众生的世间生灭流转都逃不脱三界的范围,而此时的你我都是欲界六道中的生灵,此界的天道有四天王天,其中的南天王天正对着你我生活的娑婆世界。南天王天的天庭玉阶是纯净明亮的青蓝色,和暖的阳光便毫无保留地把这片青蓝给了我们。于是,我们便有了蓝色的天空和海洋。
这明净的蓝色修复着我对你的思念。
从我们所生活的娑婆世界向东,走过十条恒河里的沙粒那么多的佛国,有一个叫“琉璃光”的净土世界,那里空气明净,内外明彻,宁静旷达,清净常寂,整个世界永远散发着晶莹剔透的青琉璃色。因为那里由伟大的药师佛掌管着,所以生活在那里的每一个众生都有着妙不可言的完美身体和不可思议的绵长寿命,众生的肉身是由自然之光成就的,犹如琉璃一般,内外透明,透明到干干净净;自然清净,清净到凉凉爽爽。
今生的你,有着与琉璃光世界一样清爽透亮的蓝色肌肤,你在蓝色的海里游走了,想必,是去寻找蓝色的天空了,寻找南天王天明亮的玉阶,还有琉璃光世界晶莹的纯净。在你我共同生活过的这片蓝色海里,我努力地坚守着内心的温暖,坚守着你给我的清亮的蓝。
可是,我用千年的等待依然不够。
终于在最后的那个春天,我细长鲜绿的枝叶再也无力在海水中摇曳飞舞,我迸尽最后的力气开出最后的花朵,这花,被花苞紧紧地包裹着,她那么细小,纤弱,她的颜色与你的肌肤一样,都是明亮清净的蓝。只是可惜,你没有看到她的纯净与美丽。
蓝色的你游走了,再也没有游回来。
据说,零度空间里,一切都是静止的,虚无的,没有能量的存在,也没有时间的存在,一切的一切,都是意念的起点,也是意念的终点。
我在蓝色的零度空间里遇见了你。于是,一刹那,便已经是永恒了。
第二世:三寸忧伤
这一世,你是英雄,我是姬。
剪不断的尘缘旧情,载不动的轮回相思。一程又一程,终于换来了因果成熟,换来了我们的半生缘。
相遇时,英雄未娶,美人未嫁。只一眼对视,你便知晓了我前生等待的凄苦。你拔剑舞刀的手掌粗糙有力,你小心轻柔地牵着我走进你的宅院。从此,我就成了你的妃,你就成了我的王。
因为我喜欢虞美人无风自动的翩跹茎叶和花开时的艳丽娇柔,你便在院子里种满了虞美人。虞美人是一年生草本植物,纤细多枝,花开四瓣,全身披满淡黄色的绒毛,高挑直立的茎在微风中摇摆着妩媚的身姿。花虽单生,但茎和分枝的顶端都被柔嫩单薄的花朵占据着,远远望去,一大片一大片的紫红色,居然抢占了细长绿叶的眼。
多么愿意就这样与你赏花望月,泼茶斗诗,可是,今生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狼烟四起、烽火连年、兵戈扰攘的时代。你是武将,是横枪跃马在沙场上的英雄,你必须要离开我们的宅院,远征疆埸。
尽管你不愿意让我看到血染战袍、尸横遍野,我依然坚持着陪你征战四方。我要陪你度过马背上的日日夜夜,我要陪你穿过敌方的座座营帐,我要陪你走过他乡的每一寸土地,我要陪在你身边永不分离。
为了你,我舍掉了女儿家的胭脂红妆;为了你,我穿起了厚重的铠甲战袍;为了你,我学会了跨马奔跑;为了你,我的三寸天堂关闭了所有的门窗。你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我,你说你怜爱我的付出,而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你铠甲下的柔情。
虞美人的花瓣薄如纱,轻如雾,光洁如丝绸,紫红色的花冠如晚霞般盈盈轻巧。无风自摇,有风欲飞,极为轻薄瘦小的种子就是借助花茎的摇摆而完成了自播。奇特的是,耐寒耐旱生命力强的虞美人却不耐移栽,一旦采摘下来极易枯萎,即便用尽保存切花的全部技巧,花枝也会很快萎缩,未开的花朵也会在谢幕前来不及开放。多么像今生的你我,从第一眼对视,就成为虞美人的花枝与茎叶,紧紧地牵系在一起,不能分开。分开,就会凋零。
艳丽娇柔的虞美人居然有着这么刚烈的花语——生离死别。
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项羽被汉军围于垓下,此时的项羽兵少粮尽。夜闻四面楚歌,英雄自知大势已去,泪对爱妃虞姬缱绻悱恻,慷慨悲歌“虞兮虞兮奈若何?”英雄末路,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心情该是何等地悲凉?美丽聪慧的虞姬知道项羽放心不下自己,含泪起舞,和唱垓下歌——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歌歇舞停之时,虞姬用心爱男人的佩剑自刎。传说,虞美人是虞姬幻化而成,那鲜艳的红色花朵是虞姬用鲜血染成的。虽然轮转为草胎木质,虞姬依然坚守着对项羽的陪伴。虞姬知道霸王喜欢看她跳舞、欢笑,虞美人就用软茎长叶弄衣翩跹,用单薄大片的四枚花瓣展颜巧笑。
霸王别姬就这样成就了千古佳话。
想那最后一夜的怆痛泪眼,不是因为没有了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无法陪伴在你的身旁。
我陪你转战南北横跨东西,我伴你披星戴月寒来暑往,可是,我们终究无法抵抗业力的推动。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留不住。
千百年前的“霸王别姬”在我们身上重新回演。我拔出你剑鞘里的剑。我为你跳最后一支舞。我用你的佩剑横颈一按,喷涌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你的战袍和我的衣裙。你紧紧地抱着我。
你的眼泪疼碎了我的心。你说你怜爱我的付出,而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你臂弯里的柔情。
第一眼对视时,我们都以为会天长地久,谁料想,最终却是恨不能一夜是白头。
唯愿你我,碧血化为江上草,花开更比杜鹃红。悲恸的是,我们葬不同衾,死不同穴,从此,你我的三寸天堂都种满了忧伤。
第三世:一尺遥望
这一世,你是茶师,我是茶。
我不是你茶园里的茶。我长在人烟稀少的山谷间,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因为前世割喉自杀,今生受孤独地狱果报。我只能等待着,等待着,等待你的出现,等待你把我带回家。我知道我们还有未了的缘,未尽的情。
千年的站立,终于等来了今生的你。
你欣喜地看着我,惊讶我长得这般好。你轻抚着我长满青苔的枝干,悄声地说“总有一千年了呀,终于被我找到了”。只这一句话,我便落下泪来,泪水滴在你的脸上。你仰头看着天,你以为下雨了。你看不到我的眼泪。你不知道我是你前世的妃。
我怎么能长得不好呢?这里远离人烟,是高山之巅、雪雾弥漫之处,润泽温暖的阳光,清爽潮湿的和风,把一缕缕的人间幽香带到这里,丝丝入扣浸染着我,我在这里孤独缓慢地生长着。没有人看过我春天时的嫩芽抽苞、夏天时的茂密葱翠、秋天时的茶花朵朵、冬天时的娇翠欲滴,我蛰伏了上千年的光阴,囤聚了所有的安稳宁静和明亮清新,只是为了给你一个色泽饱满、香气十足的我。
你把我种在你的窗下。从此,我和你,只隔着一扇窗的距离。
清晨,你在我身边练习八段锦。你的呼吸柔细绵长,招式飘逸徐缓,神形圆融自然,动作似守非守,身段似动非动。我感受到你逐渐打开的毛孔里散发出来的温热,还有温热后清净的汗滴。我知道今生的你不再舞剑,是因为你的剑曾经沾染过我的鲜血和泪滴。
白天,你在我身边做茶。杀青,揉捻,干燥,萎凋,发酵,渥堆,你做的茶真是不可多得的好茶,香气隽永持久,汤色明亮纯粹,滋味馥郁甘鲜,想必饮一口一定能醉千年。虽然我没有福气喝到你亲手做的茶,但是能每天看到你俊朗倜傥的身影在我眼前走过,作为一棵树,还求什么?此生足矣!
夜晚,你总会在我身边站很久。你不说话,我也能感受到你的喜悦和悲伤,还有你沉默下的慈悲和柔软。面对你,我一遍遍地重复着海草和鱼、英雄和姬的前世,我试图唤醒你沉睡的记忆。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一个人,怎么能够听得懂植物的话语?
你的妻子劝你把我移栽到茶园里,你摇着头,说“茶园离我太远。万千茶树,我只爱这一株。”我掩面叹息,喜极而泣,茶叶扑簌簌地落了一地。你怜惜地张开双臂,说“不要落了,不要落了,再落,我的心就碎了”。你对我如此好,除了眼泪,我无以回报。我像三生石旁的那株绛珠草,愿意用一生的眼泪去偿还你给我的爱。
你是别人的茶师我的王。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情太深,总是不易长久。我们等待寻找了上千年,够长吗?我们从前世爱到今生,够深吗?天不怜悯我们长风般的深爱,每一世都让我们过得那么急促那么短。
青裙玉面初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你看着洁白芳香的五瓣花朵开满枝头,兴奋地折下一朵夹在书页里。你看不到我的眼泪,你听不到我的言语,你不知道这是我最后的花开。
花的花语是爱你。
为了爱你,我一路追随着你的脚步,只为了能够与你完成三生的缘分。
缘来,缘散。
缘生,缘灭。
缘尽,缘去。
我的鱼,我的英雄,我的王,你可知道我花落之时的忧伤?只有五枚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枯萎,凋落,我慢慢地向你告别,我真的不舍得你的温柔你的爱,我用最后的柔情与你诀别。执著多深,痛苦就有多烈,我的鱼,我的英雄,我的王,你是否懂得了我的守候我的爱?
夕阳西下,金黄色的光芒照耀着你的茶园,你置身在茶园中央,默默无语。你恍若我和我的灵也在这片翠绿齐整的茶园中。
我感受到了你的恍若。我的泪,再次滴到你的脸上。你仰望虚空。你说“我知道不是下雨,是你”。
作者简介:曼娘 蒙古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大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个人文集3部,散文集《跪拜我的大漠长林》入选中国多民族文学丛书,有作品被译成蒙古文、哈萨克文,并收录到十余部选本及中学生语文阅读试卷中。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首届大庆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11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呼伦贝尔鄂伦春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