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祭
文 / 刘战峰
【壹】
腊月煞尾的时候,年到了。
如果脚踩着日光流年铺过的台阶,走向浸淫着北方传统文化底色的门槛,走进那些堆积着散碎而浓烈的盛满民间民俗的大杂院,不妨长思短想一下,能够擦亮一年里轮回的日月,能够稍稍重温一遍三百六十五天中蛰伏的记忆,并且能在生命的驿站里安抚颗颗疲惫心灵的,唯有古老的年。年,像是一个神秘的民间女巫,在匆促的驱赶着什么,也像是在召唤着什么,迎来送往。
在这十二个月接替相交的节气里,我说,年是一个浮悬出土的酒瓮醅罐呢。到了给它拂灰掸尘的日子,只要那么简单的擦拭一下,便会淘洗出它的古朴而圣洁的本色来。若轻轻的掀开这密封的古瓮,年的陈醇味道和生命气韵便挥散出来了,缥缈而浓郁。
在东北,无论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最隆重的节令便是年。那是一种寄托,一种祈盼,那种欢悦而奔放、浓稠而泼辣、沉郁而粗犷、绵和而悠长的喜庆调子,是天与地一起共鸣的民俗韵律。一壶浊酒,老人的年;一丝红绳,丫蛋儿的年;一匹花布,少妇的年;一碟供果,先祖的年。红烛摇闪,灯笼高挑。挂钱溢彩,财神入门。一抹抹年的酥红,照彻了北方色彩斑驳的乡间庭院。在屋檐下风雪揉搓的凛寒中,点缀的是一种民族情调和传统神韵。苍老的年,让不住慨叹的时光鬓发斑白,一切脆弱的生命也在渐渐的远去。而年渲染的,却是一个东方国度不泯的文化格调。
在年的这道大宴上,有嚼头的是年祭。
【贰】
年祭,新年里重要的凸现场景。即使迎年中一个最微琐的礼典细节,也处处芜杂着一些原始宗教般信仰的味道。年祭里笼罩着的种种凄迷的神秘色彩,照亮了大年夜里的点点香火,出锅的年夜饭。
一旦进了腊月,一切就向着年靠拢了。满坡满岭的雪白得烫人,硬得硌脸,大风大雪嚎唱着平原上充满苦难的村庄。窗子里,弥散着暖融融的灶火气息。各庄各户的人家,谋算着过年了,心里想得多的是年祭和年夜饭,好象一年里的愁苦和疲惫,都是为了讨好大年这一天。平日里什么都可以疏忽,年祭却是不能含糊的。平日里饭菜可以吃得糟贱,年夜饭却总要丰盛一些的。
早些年头,活在记忆里的,旧历的大年一到,在自家的柴门庭院里,竖立起一根灯笼杆。杆顶是一棵枯树的枝梢,张挂着五彩纸剪裁出的鲜艳纸条,在年的温情目光中簌簌飘扬。灯笼下的长穗,在风声中扑扑的响着。按照老家的习俗,灯杆下,丢进一片猪肉,一层薄土土埋了。在老人们的眼里,灯笼杆是古代的姜太公的神位,给他奉献祭品,就是要他庇佑来年的日子,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那些勤快的人家,大年三十还没有到,就在灶锅里熬好了面粉糨糊儿,开始粘贴门联和挂钱。门檐、窗棂、井口、灶台、仓屋、鸡舍、畜棚、辕车上,到处是穿红挂绿的喜气,仿佛在预告天地间的游神洞仙,列祖列宗,年到了。
孩子们开始忙活扎灯了。他们喜欢的是纸糊的灯笼,竹篾为骨,外糊白纸,有巧手的母亲给孩子剪几张图案精美的窗花贴在灯笼上,什么样式的都有,有的贴着红红的“福”字,实在的好看。最简单的是,把外面的罐头瓶倒进锅里的沸水,瓶底落地,灯罩就做成了。再将木制的底座穿过一截铁丝,就可以挑在竹竿上了。一根蜡烛插在底座的铁钉上,夜色中点燃之后,孩子们手执竹竿,摇摇晃晃的灯笼,就照亮了乡村的路,路上的雪,雪地上的脚印。风大了的时候,蜡烛被吹灭了,孩子们在黑暗中仔细辨认着眼前的路。黑夜无声,他们就在心中引燃了一盏向往光明的小灯笼。
这一天最劳累的是女人,她们要在供奉家谱前,将所有的供果、供糕和供菜做出来。先是摆放两摞馒头,馒头一定要选择咧开嘴巴笑的,寓意着让先人们品尝起来喜乐吉祥。而蒸出锅的馒头能否似笑非笑的裂开,那都要看主妇们的技艺了。每个供奉的馒头还要染红,馒顶的插棍挑着几片涂红的白肉片,一道供品就成了。还有其他更多的供菜,如将烀熟的猪肚子,打扮成一头长鼻子的狮象,四蹄撑立,很形象的。大棵白菜心也是供菜,竖起在碗里,顶心上披散着泡软的粉条丝,辅缀几颗红枣、山楂等,待涂以红色,红白映衬,如同翡翠碧玉一样精致耐看。还有祖宗板上的一碟碟甜糕、水果、糖块、酒樽等,皆为宗教意味的精美艺术品。孩子们看得口水垂滴,恍惚间见到了先祖们的魂灵扑面而来,冥冥之中有了一脉心灵融通的感应。
年祭的最高潮,应该是在大年夜。夜的帷幕刚刚落下来,那些大家族里的人,怀里捧着香烛冥钞,各自手提着通明的灯盏,一路照亮黑漆色的庄口,遥对天苍恭请先祖们回家团圆。在长声短调的招引中,孩童们瑟缩着衣袖,嘶嘶哈哈的跪伏在雪尘里连连叩拜,呼唤着延续了他们血脉的尊尊先人。在孩子们的心里,衣袍襟带飘飘荡荡的先祖们,正在氤氲的烛焰灯影里,乐呵呵地望着他们高高矮矮的子子孙孙。年复一年,那条通往庄口迎送先祖来去的路径,在一辈一辈父子衔接的提盏迎候中,被沉郁的灯光揣摩出了不灭的亮色。迎请先祖的兄弟们似乎一夜之间都长大了,直到最后自己也成了被子孙恭请莅临人间的先人。
每年的年祭,我尚且记得我家的宗谱最古旧,已供奉大半个世纪了,但保存还好。宗谱是立幅的,画面生动逼真,人物均是翅帽红袍或者蓝袍的先生,似乎是在一座大家族的府宅里,互相有礼仪的拱手问安。两个顽皮的孩童,在黑漆铜环的宅门前捂住耳朵燃放爆竹。宅门上,依稀绘有一幅楹联: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宗谱两旁配有耳联,据说是一位老先生的墨宝,书法劲畅,上联“前世祖宗恩德大,后代子孙福寿长”,且有横幅,都敷以金屑银粉,闪烁生香。耳联的奇特之处,每字的字底竟是一个个“血”字底。谙知此中事理的老先生说,此为宗谱配联的通常格式,其寓意着提示后人血脉同根,勿忘先祖续衍之德。待宗谱撤下来后,父亲将它层层的包裹起来,挂在堂屋的墙角处,以备来年供奉。
大年夜的子时,年祭活动正趋于高潮,谓之“发纸”。一家人都 擦净了手脸,在庭院里置放一方桌案,以香烛供品遥祭天地各方神灵。祭祀场面燃一堆薪柴,在亮堂堂灼闪跳映的火光中,晚辈们要依次给天地众神、列祖列宗和活世的长辈行礼跪拜,焚烧冥纸,燃放鞭炮。即使在僻暗的角落里,也要焚上一堆烧纸,那是飨祭游魂一样四处奔窜的家鬼和野鬼们的。在抖动的光影中,孩子们在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唤着什么,满脸的纯真,满脸的虔诚。天地之间,因为有了孩子们低回的声音而变得温暖。
祭祖一开始,煮好的饺子飘溢着热汽儿,敬奉在列满先人名字的家谱前,焚香洒酒。仓屋里的一角,也有家仙的牌位,都有扑鼻的热汽儿缭绕着。凡是门庭宅院角落里的牌位,都享有如此的礼遇。就是家里饲喂的畜禽也会吃到出锅的鲜馅饺子,槽头的骡马咀嚼着上好的饲料。其实,主人们已经有话了,道,牲畜也是人间生灵啊,劳作了一年,过年了都要吃得好些。
整个平原上,除夕夜都被火光舔亮了。
年是一条奔逝的河流,泼溅着夜航的船儿喧腾的水声,一路划行着通往天堂的门洞。我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就跳上这样的船舷,再也没有回一回头。如今,年祭的场面依然热闹,而先人们却是音信皆无。
【叁】
过罢年,年味依然氤氤不散,而年祭亦未终结呢。
年,本该是朴素的民族传统节日,却成了阴阳两界的亲人在团聚间,一掬泪眼的旧道长亭,涂满了虔诚膜拜的光斑。尤其是到了元宵节,人与鬼要再一次的享受灯火的慰籍,只是肃穆的朝拜气氛淡了,仿佛无论阳关,还是阴都,整夜的都在高挂起了红灯笼,流光荧荧,异彩纷呈。
这一天的灯节之夜,各家的宅门、墙头、灶台、仓屋、禽舍,房前屋后,左邻右舍,都是摇曳中的灯焰。即使是庭院坍塌了一角,偏房是闲置的,也少不了灯的光影,明明暗暗,闪闪亮亮。风中之烛,朵朵怒放。一盏明灯,仿佛是在安妥人间的点点暝愁,一颗颗被灯笼照亮的灵魂。不是生活充裕的人家,将谷糠搅拌些柴油,点燃后东一撮、西一撮的遍洒宅院。一束束灯芯,一直排布到 庄口的土地庙前,光明送给了幽冥世界中的老少亲人。一条短而窄的路上,一撮撮的亮色,杂乱的脚步和飘忽的身影都在缕缕清烟中浮现。更多的人家将光焰播撒过去,使得小庙前亮如白昼,如同沉沉无边的夜海中升起的点点渔火。
与村庄里的灯火遥相呼应的地方,是田野间一排排冷僻的坟茔,看去一片黯然。墓地凄清重重,鬼魅荡荡,枯寂的先人们僵卧在黑幽幽的窟穴之中。他们是清冷的,匮乏温暖的光明,于是就给他们送去了纸糊的灯笼。待到悬悬的月轮浮起来,稀薄的月晕罩着憋憋屈屈的墓地,座座坟茔前更多的灯笼亮起来,灯昏若豆。垂手而立的子孙,站在覆雪的白发苍苍的坟前,隐约看见灯影里的先人们盘腿而坐,围拢一起暖和着袖手,或者借着灯光捕捉青袍宽衫里爬行的小动物。他们的表情分明是笑呵呵的,望着膝前马驹子般欢蹦乱跳的儿孙。终于灯芯一跳,腾起一缕幻化的云烟而去,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地上几颗凝结冰冷的清泪。都噗嗵一声跪下了,心里呼喊着冥冥中的祖先,然后送他们回家,上路。
那条衔接着人间与冥府的路,变成一条光闪闪的地上银河。那些渐次涌如潮水的光亮,拂过荒草、枯树,镀亮编织出老境的大小墓碑,还有墓碑上褪色的和新鲜的名字。那一片墓地上,很快的高悬起一轮满月。那么清朗,那么圣洁,与荒野地上的盏盏灯火相辉映,银河如水,清辉如烟,将掩埋着一代代人白骨的山岗,抚慰成画栋雕梁般的金銮玉殿,使得那里流溢着人间的金碧辉煌。
夜空灰朦,月白如洗,照耀着回家的路。地上一片霜白,像撒满了白色的碎盐粒儿一样。在路上,每个人都少了言语,不肯多说一句话,他们在心里想到在年祭的履历中,却是山岗处越来越多的孤坟野墓中的主人。那里,座座坟茔,仍旧是紧密的贴近着,像在村庄里的同一个院落,对门的老邻居。主人们都很老了,有的还很年轻。
在年即将擦肩而去的时候,人们才恍然的感觉到,在东北的民间,一年里,充满了大苦大乐的日子,唯有过年。过年,无论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都要在年祭之后上路。
【肆】
现在,年节都淡去了,惟独年祭成了心底的故乡。
站在东北民间文化的台阶上,我的心头蹦出了早年写过的几行诗句。纸张熏黄,字迹已经模糊,斑驳得没了颜色,却犹在我的心中跳跃,一直在绵绵的回响:
古老的年 邀来了
先祖 儿孙
互相恭贺
连槽头的骡马都刨蹄作揖
作者简介:刘战峰,1969年出生于黑龙江省肇州县。著有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多种,已发表200多万字各类文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