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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芒果 —— 知青往事(五)

发表时间:2018-02-11  热度:

 时隔三十多年后,我与宋连庆在我居住这座城市的香坊大街上,居然彼此认出了对方。宋连庆现在是三江农场宣传部副部长,来农垦总局公干。

两杯小烧落肚,话题就越来越稠。当然,儿时的零散记忆成为我们那天最吊胃口的下酒菜。

那时的宋部长当然还不叫宋部长,叫姑娘。他比其他淘小子长得白净,一说话就脸红,还爱哭鼻子。同学们都叫他姑娘。

大抵在小学三年级那年的夏天,我和姑娘还有强子想去场部参观芒果。听说芒果是非洲的一位总统送给毛主席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又将这些芒果送给了全国人民。农场的广大贫下中农听到后,感动得眼泪哗哗的。一大早,人们就坐上尤特兹(胶轮拖拉机),打着红旗,敲着锣鼓,一路吼着《颗颗芒果恩情长》,吼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和《远飞的大雁》去场部参观芒果了。

我们三个孩子在开车前,被队长王大骆驼薅着耳朵给清了出来。车少人多,没小崽子的份儿。我们决定步行去场部。可抄近路也有二十多里地,还要涉过梧桐河,万一遇上狼怎么办?姑娘有些犹豫。强子眼睛一横愣,姑娘就乖乖地跟我们上路了。没走出多远,强子和姑娘又闹掰了。强子要借姑娘的武装带,姑娘死活没同意。姑娘的爸爸是五八年开发北大荒的转业军官,武装带是爸爸从部队带来的,一巴掌宽,方方的黄铜带卡正中有一枚刻了“八一”字样的五角星,扎在腰上很威武。强子觉得武装带扎在姑娘身上白瞎了,而他自己从头到脚可以说万事俱备,只差一条武装带了。他妈亲手缝制的上衣,尽管两个上兜盖像两只肥硕的大耳朵,一大一小比例失调地扇在胸前,可毕竟是给染成了草绿色的。头上那顶同样染成了草绿色的准军帽,帽沿也给强子用心良苦地捏成大盖帽状,上面还别着一枚爸爸在农具修理所用铁片子轧成的红五星。强子早就眼馋姑娘的武装带了。姑娘家不但有武装带,还有真正的大盖帽、军功章。他家的地柜上摆着一个有着和平鸽图案和“献给最可爱的人”字样的搪瓷茶缸,是爸爸参加抗美援朝的纪念。摆在那里,谁也不让动。

傍晌午时,我们赶到了场部。文化宫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鼓声、拉歌声、口号声各自为政地喧嚷着,气氛火爆却缺着章法。

芒果还没有展出,我们的心总算落了底。跑了几十里的山路,身子倦得不行,情绪却活泛着,在人堆里鱼儿似的钻来钻去,专寻热闹处聚。我们看见王大骆驼摇头晃脑地将一面大鼓擂得山摇地动。近邻的鼓声很快就给淹没掉了。那鼓手硬是不服,鼓棒变成了指挥棒,引导着他那伙子人吼起了毛主席语录歌儿: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王大骆驼的鼓声给这排山倒海般的吼声搅得没了气力。他索性收住散乱的鼓点,鼓棒一扬吼出:“下定决心……预备唱……!”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立时,“下定决心”和“请客吃饭”如两群掐架的野兽,声嘶力竭地厮咬在一处,一切都乱了套。

那场面让我们兴奋不已。三个孩子像几只发情的小狼,亮着两眼蹿前跑后嗷嗷直叫,却不敢靠近王大骆驼,怕被他发现。

返回的路上,那喧闹的情景依然满涨在我们的脑子里。大卡车上那个玻璃罩子里的芒果我们根本就没能看真切。几个瘦小的身子总是被一浪一浪涌来的人流排挤着不能靠前。远远的只看到玻璃罩两侧由几位持枪的解放军战士护卫着。热泪满面的人们拥挤着,雀跃着,嘶哑着嗓子不断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后面车上的乐队奏着“颗颗芒果恩情长”的旋律,一色的铜管铜号。这些乐器在文化宫的仓库里放置了多年,是当年被押赴北大荒的一支国民党解放团的管弦乐队留下的,在此派上了用场。

脖子抻酸了,脚扭疼了,我们就像几个柔弱的溺水者,直到拉着芒果的卡车犁开人流驶向远处,也没能挤近渴望一见的芒果。

拖着疲倦的身子,我们踏上了归程。一路上,三个孩子都活灵活现地白话着所见到的芒果,却因每个人说出的大小、形状、颜色不能吻合而发生了争执,甚至动手。忽然,强子两眼盯在了姑娘的身上。姑娘一低头,腰上是空的。武装带不见了。姑娘顿时鼻涕眼泪山高水长地嚎啕起来。我们认定是看芒果时挤丢了。看来姑娘回到家里一顿胖揍是免不了了。

若干年后,已经是农场宣传部副部长的姑娘在一次打扫卫生时,从办公室的卷柜顶上拾掇出一个灰头土脸的玩意儿。用抹布擦去蒙尘,那玩意儿就光鲜鲜地献出原貌(椭圆形,长约半尺,金黄色),圆圆润润的。用手指轻扣,有蜡质感觉。

办公室里的人传看了一遍,谁也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忽然宋部长发一声惊呼“咦,这是个芒果嘛!”一副专门制造总结和报告的大脑就是非同凡响,宋部长对任何事物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扑捉和判断力。人们再把视线扫向那玩意儿,就怎么看怎么像个芒果了。

当宋部长抓着头发发出第二声惊呼时,有关芒果与童年的记忆,在他的大脑深处,哐当一声就连上电了。

在香坊大街那个小酒馆里,宋连庆部长咀嚼着一粒盐焗花生米说,那个玩意儿已经被我收藏了。

他觉得那是值得珍藏的东西。

                    (在线责编 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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