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我的故乡,西行四十里,便是松花江边上的肇源城。小城不大,却很洁净,古朴有致,城市的嘈杂市声,好似都被吹洒的江风吸走了。走在街路上,温润的有些湿度,略微夹杂着江水的腥膻气,感觉甚好。踅进一家小酒馆,门口的酒旗上一个大的酒字,随风舒卷。酒馆很地道,东北地方的杀猪菜,混杂着酱炖江鱼,不禁惹人口水欲流。纯粹的古龙小米饭,佐以香腻的原汁鱼汤,再来一壶松江烧酒,真是下饭哪。女服务员用方言说,这是嘎嘎香的江鱼和贡米,口味好着呢,吃完了这回儿让你想着下回咧。果然,一筷子挑去,吃了才叫绝,鲜鱼的味道不俗,临了米饭泡鱼汤,真是享受。吃饱喝足了,抹了抹嘴巴,告辞了小酒馆,一路径去东北老镇茂兴。
茂兴,原来是老驿站的首站,在松花江两岸很有名气。有人说它是“黑龙江第一集镇”,不知然否。站丁们的后代,便是现在的“站人”,仍沿着先人们趟过的水路在走,在生活着。日光流年,风雨来去,如今走在这条松嫩平原上最早的通邮驿站,犹能听到驿马嗒嗒的蹄声和咴咴儿的嘶鸣,回响在驿路上。
看得出,这条古老的驿路历经岁月的熏染,余风仍在。在小镇,不大的小街上,鸡犬相鸣,声闻街巷。这里的口音混杂,有点侉味,接近于辽阳的语音,属于江淮官话的脉承,加之浸染在江水的流润中,软绵绵的,听来别有趣意,耐人咀嚼。据说,这里驿站上的站人,始于清代设驿之初,站丁们大多来自“三藩之乱”中“免死发遣”的流犯。但是,也有外域的“流民”、“文字狱”的流放者、朝廷钦犯等。他们在这个东北边荒之地,一边在驿站轮值,一边拓荒戍边。
地方志上的茂兴,古称茂兴苏苏,墨馨。至于何意,并不确知,语意却有吉祥的色彩。这条驿路大清康熙年间开通后,从茂兴站北经卜奎直达黑龙江城,南经吉林乌拉、盛京、山海关,直抵北京。驿站的职责特别紧要,驰差,供役,战时传递军情,运转军需。同时,民间的驿路交通往来不绝,“棉花非土产,布自奉天来,皆南货;亦有贩京货者,卖香囊者,河南者,夏来秋去。卖通草者,宝坻人,冬来春去。”
自古以来,驿站、站丁和家属,通俗的说法叫做“站人”。设驿之初,驿站的站丁在传递朝廷谕令和边关呈报的奏折过程中,各站每天都要事先备好鞍辔马匹,穿着青边红地“号坎”(坎肩)的轮值站丁在站房等候。一般文书到后,在册簿上登记,有“千爷”在递单上签字,盖章后交给轮值站丁,站丁接过文书后须立即上马疾驰,不许稍误,站人称之为“骑马跑文书”。有紧急公文时,在文书袋上插有火速标记。到站换马不换人,疾驰数站后方能更人易马。适逢皇帝的谕令或军情急报,则指定专人背上皇文折袋,昼夜兼程,人马均不按站歇换,常要疾驰一、二昼夜,所以有跑到某大站或抵达目的地后,往往马倒毙,人亦累倒。若公文在路上损坏或遗失,按站追查,并按情节轻重予以惩处。
当年的康熙帝为反击沙俄对东北的侵略,使军需运输得以保障,谕令奏报的传递得以通畅,在雅克萨之站前夕,茂兴经肇州到瑗珲的驿道开通后,战争期间的紧急文书,由各站站丁日夜兼程,飞马疾行。从北京的皇华驿,经肇州、卜奎到雅克萨6000余里,军机12天就可到达,驿路之快,可谓神速。
可叹的是,这些清朝驿站上的站人,地位都很低,不许当官,不许参加科举考试和离开驿站百里。驿站设立以后,由于站丁不挣薪饷,只发给粮食。后来,政府发给站人官牛, 允许在方圆8里范围内开荒种地,生活极端贫苦,被人称之“开荒占草”。但是,“站丁地”不必纳租。这些“站丁地”主要用来解决站丁的口粮。站人种植高粱、谷子、糜子、瓜果等农作物。他们从各地带来了休耕、轮作等汉族地区先进的农耕技术,一垧地由收谷一两石,提高到七八石,使农产品的种植产量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当年由于驿站和站丁的出现,农业、商业、 制造业、手工业等呈现出繁荣的景象,烧锅、油坊、粉坊、碾磨房、铁匠炉、木作坊及当铺、银匠铺、炮仗铺、杂货铺等应运而生,都能够制造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对于黑龙江的开发、开荒、农耕、手工业生产及过渡到半农半牧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后来,转入民籍的站丁,因为轮番递送公文,没有时间从事自家的田间劳动,大多农活都肩担在妇女们身上。她们不仅忙于田间,还要操持家务,担水、烧饭、碾米、磨面,照料哺育子女及饲养家禽等。这些繁重的劳动,使她们形成了世代不缠足,又都注重修头不修脚,喜欢光着脚板到田间劳作的习惯。但站人很注意环境卫生, 讲究室内室外的整洁,尊长护幼, 见面都要打个招呼。因受汉人、蒙古人、满族人和云南少数民族的熏染,已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风土民俗、方言土语、生活方式、宗教信仰、 婚丧礼俗等,现今尚可见得。
在茂兴行游的日子,我对这里散落在民间的方言土语很有兴趣。那种悠扬的腔调,独特的发音,都有着特殊的语言美,令我痴迷不已。或许一方水土酿造一方风味语言吧,却成为地方的母语,发散着民族语系的个性化魅力。当我抄录着这些即将被人遗忘的土语,我的心率骤然快速起来。我喜欢倾听老年站人的对话,比如,甲说:哪喀儿(哪去儿)?乙答曰:茅屎道子(厕所)!或答:上街去(这里的发音是上(gai)去,甲问:啥时候去啊?乙答:夜个!——呵呵,如今这种浓重的方言口语已散播东北,北方人并不陌生。我想,我们有责任的地方史学家,何尝不编纂一部《黑龙江站人方言词典》,那该多么的有意思!
其实,这个不起眼的茂兴老驿站,在几百年的历史演绎中,最早实现了南北移民,成为与塞北民族大融合的先遣军,也是北疆开荒拓土的先驱。这里的遗风,这里的民俗,依然能让人想起了云贵高原的风情,那里少数民族的生活积习隐约还在。尤其到了传统节日,遍地张扬着异域与本土混杂的乡土气息,以及对先祖和故土的眷念,多少有些怀旧的味道。当地的日常吃食,除了历史上沿袭的大饼子炖杂鱼、蒸发糕、白菜打包饭,还有荞麦面食。早年的站人广种荞麦,荞面的吃法很多,荞面合拉(面条)、荞面饺子、荞面饼子、荞面疙瘩汤,还有荞面做成的凉粉名曰“咯喳儿”。听说而已,没得品尝,这种面食几近销声匿迹了。现在,我们正在丢失的民族文化传统和民俗风物越来越多,这是很可怕的。据说,逢年过节,站人还以荞面掺和猪血、肥油等佐料蒸出了猪血糕,切成条块,淋上蒜泥和酱油,也是爽口的下酒菜。还有荞面灌猪肠蒸成的“焖子”,也是站人的一绝,历经几百年的灶房厨艺,让站人的后代难以忘却。
除此驿路美食,站人还喜吃生鱼,炒菜干,腌制的各种新鲜菜。在站人的家,家家都有肚大溜圆的酸菜缸,腌制的酸白菜,能吃一个大冬天。酸菜炖五花肉,酸菜馅的饺子,都是站人的最爱了。还有站人的压桌小菜,野韭菜花、酱黄瓜、咸萝卜条、大葱蘸酱,都是必不可少的家常小碟,招待亲友美不可言,妙在舌尖。我在猜想,如今这些遍及北方的特制菜肴和传统厨艺,可否是边地的站人原始发明呢?亦未可知。
远年的茂兴,作为大荒之地,旷野云低,渺无人烟。史志说,“黄沙极日,白草蔽人”,但闻鸟声,满目苍黄。清代的福建龙溪县令朱履中,创作了《龙江杂咏》,他被贬谪卜奎,途经这里的苍凉之暮,别样的伤感,在光秃秃的驿路上,怅望着远方的归雁,徘徊不已,提笔赋诗:
无山无树亦无村,犬吠鸡声杳莫闻。
一望黄尘愁日暮,天边几点雁为群。
当年的朱先生,很落寞的样子,孤影伶仃,黯然伤神。我们不晓得他夜宿何方,跋涉歧途,却能零落地勾勒出他的影像:一袭青衫,麻履泥尘,肩负行囊,手拄木杖,在野风中眺望着天涯路,却看不到驿路的尽头……
自从有了驿站,有了戍边垦荒的站丁,当年的这条驿路开始有了人气,有了人烟。无论流人罪犯,还是官宦文士,都在这条驿路上辨认着归家的路。霜冷板桥,多了拱手道别,也多了再次重逢。迷茫之下,当那些有才华的官员和文人匆匆来去,诗心在不停的翻腾,终于在心头挤出了青涩的诗草。清朝乾隆年间的进士、户部尚书英和,被发戍黑龙江南归时,途经此地,心花怒放以诗自悦:
翻墨阴云顶上遮,东方依旧灿金霞。
野花也识归人意,含笑先开送别花。
此时,这个名重京畿的大学士,他是乐观的,有些得意。
在这条大站道上,两条苍老的车辙,拐拐弯弯的延伸着南北,却看不到路的尽头。两旁的花树荫荫生凉,筛下来细碎的日光,泼绿了的驿路,镶嵌着无数的金边。驿路神秘而安闲,像一个没睡醒的梦。
我站在驿路中间,远处是荒野的片片坟山,密密匝匝的挨着排列,那里荒埋着早年的站丁。坟山的草坡下,有两棵遮天蔽日的老榆树,浓荫密布,老鸦欢噪,挂满了飘动的红布条,像旷野的旗子。它们被视为树神,守护着这片坟场,不知被站丁们的后代祭拜了多少年。它们也到了风烛之年,满身褶皱,却守候着这些来自异乡的孤魂。或许,老榆的身上寄附着站人的魂魄,翘望着南国的家山故园。那里是黔山乌水,彩云之南。
此刻,在坟山边上的田野,几个年老的正在劳作的站人女子,上衣紧瘦,裤子短肥,头扎着白色的围巾,赤着脚,在嘹亮的对唱着山歌。这是云贵地区的原始恋歌,还是北方的民歌小唱?我却没能听出来。歌声悠长,有独特的微甜味,袅袅而清亮的回绕着,在这条满是漂荡的驿路上:
八人抬的大花轿坐过了我的娘,
八十道街七十个胡同我随便逛,
游遍了北京城人山人海的地方,
它咋能比得上我阿爸的故乡……
(在线责编 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