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一辈子必有一件事是他一生的主题”。翻书翻到这句话时,我把书合上了,我闭上了眼睛。我闭上了眼睛不是要睡觉,而是在想:如果每个人一辈子必有一件事是他一生的主题,那么,我这辈子、我这一生的主题是什么呢?
真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吓我一跳!原来,我这辈子没有哪件事堪称是我一生的主题啊!
不对,不对!怎么会呢?怎么会没有主题呢?没有主题,岂不意味着我浑浑噩噩地活到了今天?我好像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嘛!
但如果不是浑浑噩噩地活着,那我一生的主题又是什么呢?
想起来了,我的一生是有主题的。这个主题便是:写作。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写作者。
可是,写作若是我一生的主题,那我的工作呢?工作又该怎么解释?养活我的毕竟是我的工作,而非写作。要知道,对大多数人而言,工作才是他们一生的主题啊!因为,工作意味着经济来源。工作对于我而言,不也是这个样子的吗!没有了工作,我是活不下去的。即使活下去,也不会像今天这般人模人样。可是,说实话,我实在不满意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安逸但很无趣。我渴望的工作,是要有一点创造性的;我渴望的工作,是要有一点激情的。但呆在政府机关的人都心知肚明,在这个地方工作,你最好无棱无角,你最好莫露峥嵘。如果你不知天高地厚地想闯一闯,我要告诉你,你走错了地方。闯的结果只有一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工作若不是人们一生的主题,而只是一个吃饭的所在,那对于许多人来说,人生恐怕就没有主题了。
没有人生的主题,其实也照样活,看看我们周遭,大家不都活得很好吗?你若问他们人生的主题是什么,我估计十之八九他们答不出。对他们来说,人不就是活着吗,活着不就是吃吃喝喝吗?要主题干什么?主题是什么玩意?顶吃顶喝?即使他们中有人回答,也无非这四个字:名利、地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古人司马迁眼里的人生。《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二回写道:“我也闹了一辈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算是这么件事。老弟,你瞧着行得行不得?”至于地位,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原厅长王登记说了一句极具代表性的官话——“陕北男人怎么才算成功?当官要当到省部级,赚钱要过十个亿,我离副省级就差一步之遥了。”可惜,这个叫王登记的男人最后没能成功。他从6000多万的受贿款中,拿出5000万托人跑官,官没跑成,他却进去了。
可见,从古人到今人,以至于从今往后,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只能这么活着,谁也活不出特别出奇出格的新意。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围绕这三个主题活着——名、利、地位。
名、利、地位,你能说它不是人生的主题?人生除了这个主题,还会有什么主题呢?
王小波在《一生的主题》一文中,告诉我们:人生除了名、利、地位,还有其他的主题。
王小波写道:“在中国,有些乡村的人把生儿育女看作是人生的主题。把儿女养大,自己就死掉,给他们空出地方来——这是很流行的想法。在城市里则另有一种想法:把取得社会地位看作一生的主题。站在北京八宝山的骨灰墙前,可以体会到这种想法。
我在那里看到一位已故的大叔墓碑上写着:副系主任、支部副书记、副教授、某某教研室副主任等等。假如能把这些‘副’字去掉个把,对这位大叔当然更好一些,但这些‘副’字最能证明有这样一种想法。
顺便说一句,我到美国的公墓里看过,发现他们的墓碑上只写两件事:一是生卒年月,二是某年至某年服兵役。这就是说,他们以为人的一生只有这两件事值得记述:这位上帝的子民曾经来到尘世,这位公民曾为国尽忠。写别的都是多余的,我觉得这种想法比较质朴……”
我至今不曾(不被允许)踏上西方世界的一寸领土,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但这不等于我对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与事一无所知。通过书籍我对那里的了解还算有一点,但仍不能与王小波相比。他可以亲眼所见,而我不能。
虽是透过书籍,但我仍能感受得到,那里的人活得不似我们这般沉重。我们的沉重并非因为我们比他们穷苦,而在于我们的人生主题与他们的人生主题大相径庭。无论我们的主题是名、是利,还是地位,都是沉重的主题。一个人,抑或一个民族,如果他立的是这样沉重的人生主题,试问他能活得轻松吗?这样的人生主题,会给一个人,一个民族,带来快乐,带来幸福吗?中国人快乐,幸福吗?依我看,这样的人生不仅快乐不了,幸福不了,很大程度上,它还会扭曲人性。
我从不崇洋,更不媚外,但是我也从不把我们不好的东西说成好的。就人生这个主题而言,我认为我们的人生主题让我们活得太痛苦了。这也就是为何物质上我们富有了,可精神上我们却总是一贫如洗!事实告诉我们,活在这样的一种人生主题里头,你根本就快乐不起来,也没有快乐的理由。我倒认为我们感到痛苦才是对的!
小波的这篇文字,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有次带我出门,路过一座军营时,我看到军人正在出操。父亲说,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吗?我说,当兵的。父亲说,你想不想当兵啊?我说,不想。父亲说,为啥?我说,当兵太苦。
父亲没有批评我,也没有接过我的话说下去。他突然问我一个问题: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大哥送去当兵吗?我摇摇头。父亲说,你大哥上次回家探亲你看到了什么?我又摇了摇头。父亲说,你看你大哥坐有坐姿,站有站姿——我不懂“姿”是什么意思,就打断了父亲的话。父亲说,就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这都是军队培养出来的。
我说,就为了这些个吗?父亲说,当然不完全是。但是,一个男人如果站无站相,坐无坐相,走路都走得东倒西歪,那也未免太没男人样了吧!当然,当兵的意义显然不只是为了培养站相和坐相,而是为了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这个词我太熟悉了,所以我抢过话头说,这个我懂!我们老师天天讲呢!
父亲说,你这个年纪懂,又不完全懂。既然你知道当兵是保家卫国,为何你怕苦不愿当兵呢?保家卫国是多么光荣的事啊!
我想了想,说,好的,等我长大了就去保家卫国!
十八岁那一年,我真的去当兵了——准确地讲,是真的报名参军了。这不是父亲动员的结果,是发自我内心的,我想成为一名军人,我想保家卫国。
记得那是一天晚上,乡里的人武部长将我们几十个小青年召集起来,爬上一辆军车,说是去县城体检。到了县城他们都不睡觉,只有我一个人又饿又冷,蜷缩在那家小宾馆的床上呼呼大睡。不知几时,我被人从被窝里拉了出来,说是体检完了,快上车回去了。我说,什么时候体的检?我怎么不知道?那人说,你睡着了!我说,睡着了怎么体的检?那人诡异地一笑,说,抽血呗!
我知道他这是骗我,跟我开玩笑。但第二天,乡人武部长叫我名字,对我说,检查结果出来了,你有血丝虫。
我睁着两只大眼,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明白他说的是啥,一直到今天我都没弄明白血丝虫是个啥玩意。它怎么会影响到我保家卫国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那个人武部长心怀忿恨。我对父亲说,肯定是他不想让我保家卫国。因为那时候有我这样想法的青年太多,其中就包括他的亲侄子。
保家卫国的路被堵上了,我只能选择走别的路。理论上讲,别的路也可以爱国。但坦率地讲,在我心里只有保家卫国这一条道路,才是真真切切地爱国。没能成为军人,也即没能保家卫国,我一直视为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憾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跟人谈论爱国这个话题。我感觉,我没有资格谈论。我若谈论爱国,我就是个骗子。不是吗:你拿什么爱国?
父亲极普通,但他的一些想法却比我好。我大哥成为军人后,我们家的门前一直挂着一块光荣牌匾,是政府敲锣打鼓送来的,其中就有那个人武部长。父亲觉得他很荣光,因为他的儿子正在保家卫国。
我拿什么爱国?我真不知道,也很没底气回答这个问题。想想我周遭的人们,他们都是同我一样的人,如果我没有底气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他们也一样没有底气回答这个问题。
有人兴许要指责我,说我对爱国的理解太偏狭了。爱国怎么只有这一条路径呢?我承认路径有很多,但所有的路径恐怕都不及做保家卫国的军人这一条最为切实,最为具体,也最让人有荣耀感。
如果我有了这一条,那么我也就有了我一生的主题。可现在我有什么主题呢?什么才是我的主题呢?如果没有,我这一生岂不活得悲催?当然,我也可以自我安慰,我这一生不曾被名、被利、被地位所困扰,我活得多好!
没有主题的人生若被视作人生之悲的话,那有着人生主题的中国人,好像也乐观不起来吧!实际上,名、利、地位这些东西,虽然被中国人奉为圭臬,但要说这些东西就是他们的人生主题,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承认。依我对国人的了解,他们这一生根本没有什么主题,他们只知道追逐名、利、地位,尽管追到手之后,发现人生还是空的。
若干年后,当我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绝不会在我的墓碑上刻上我这一辈子担任过的那些小头衔。这些东西对我没有丝毫的意义。活着时之所以需要这些头衔,不是想出人头地,不是想风光人生,而是生活所迫。也就是说,接受那些毫无意义的小头衔,不过是为了糊口。当不再需要糊口的时候,还要那些头衔作什么?
实际上,我是不会留那一块石头的。生命消失了,留一块石头作什么?要万古么?万古了又能如何?生命既然消失,那就让他消失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一点人为的踪迹也不要留下。
这一点,我比王小波看到的美国公墓里的那些死人还要通达一些。即便我保家卫国,我也不必告知他人。因为,爱国是个人的事。
关于人生,我好像有不少话想说。可想着想着,我又想得很悲观。我不知道该怎么来谈人生,我更不知道该怎么来过人生?人生究竟是什么?人生需要一个主题吗?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主题?什么样的主题才适合人生?
容我慢慢地想,慢慢地思考吧。因为,我还有点时间。
(在线责编 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