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水 管
学生一走,校园里空荡荡的,时光的云脚在一片片法桐树叶上静静地飘流。
暑假里,学校教工宿舍楼修水管。室外公共部分由学校统一施工,学校出资,室内部分的维修自己联系,费用由老师们自己承担。
我是2号楼3单元东户的召集人,我征求了一至五楼其它四户的意见,最终通过了。然后我去联系施工队。学校正在进行施工的有两家,一家是校外的,通过老师介绍来的,另一家是在学校维修的田师傅。两家的施工状况我都进行了了解,实地察看,认为田师傅的维修方案比较符合实际,只换厨房和卫生间的上下水管,侧管切割,不全换,这样动得少,避免楼板漏水渗水现象的发生。老师们也很同意。我就去跟田师傅商量,表达了让他维修的想法,田师傅答应了,但得过一段时间,一号楼刚刚开始。可是就在一号楼施工即将结束的时候,出现了意外:两个工人先后受伤,切割机的刀片飞出,伤了手背,一人就花了一千多。这个工程每户才出一千多元,三室的一千五,两室的一千二。出于无奈,田师傅说我这边的活干不了了,让我再找人。这是我没想到的。因为自己找人闲话多,活干得好还行,一旦有点差错,落一些麻烦。我和对象商量这件事,她说单位过去有一支修缮队,很专业,现在都自己单干了,活很忙,我联系联系看看。
这样我们联系了王师傅。他曾经是我对象的同事,我称他王哥,他当时正在外地干活,月底才能完工回来。王哥来的时候,天下着小雨,地上有些积水。我带着他参观了几户,有的已经维修完毕,有的正在施工。我向他说明了标准和要求,下午王哥就和工友行动起来。静谧的校园暴起了嘈杂的切割机和电钻机的声音。假期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便挨家串联,了解施工进度和质量。从第一天的情况来看,各家很满意。施工有步骤,不忙乱,工具齐全,一直不影响各家用水。修厨房的水管,就保留着卫生间水管的使用;修卫生间的水管,厨房的水管已经能用。这一点,特别是老教师很满意。王哥的两个工友,小张和老于。老于是满庄人,四五十岁,两个女儿都已出嫁,老于曾以种樱桃发家,也种核桃等果木,种花生,不种庄稼。
老于有一米七八个头,稀疏的络腮胡,脸白净,并不老像。小张是粥店人,三十出头,和老于身高差不多,略显瘦但身体结实,壮。肤色已被太阳晒得黧黑,被风雨、电钻的水泥沫和电切割机的火星打磨得粗糙不堪,一喝上酒皮肤发紫。小张一个男孩,正在上初中,他干了四天活,一直未提孩子上学的事,我也不便打听。王哥50多岁,脸晒得黑黑的,理的短发,但做事仔细认真,技术好。当初在局里工作时,领导家的活水工钳工全是他干的。离开时,局长开了很多优惠的条件,也没把他挽留下。王哥说,自己干自由,挣得多一些,钱不够花的。
老王哥是个能人,头脑好。儿子上学时学习不是很理想,初中毕业他没让儿子上高中,他让儿子上的电力学校,中专。三年后毕业,在一个工厂上班,一个月两三千块钱,王哥人手忙不过来的时候,儿子会抽时间过来帮忙。王哥的儿子长得挺帅。维修要的是技术,也要力气,因为工作对象是楼房楼板,铸铁,钢筋水泥。我不时地看到他们用管钳,电钻,切割机与钢筋水泥,铸铁钢管较劲,在火花飞溅中切断,在刺耳的尖锐声中扭压弯曲,用手扳,用牙咬,用肩腿抵扛,这完全是人力与钢铁的较量。他们的衣服颜色深重,质地坚硬,上面凝结了每个人热气沸腾的汗水,异味,还有坚硬的意志与生命。因为是包工活,按正常情况,他们早晨来,晚上回家,中午饭要到外面餐馆去吃。考虑到是我对象的同事,到外面吃也不方便,这几天的午饭都在我这儿吃,一顿六个菜,至少一个硬菜,一瓶白酒,我和他们一块吃,他们吃地很惬意。酒不敢喝多,怕影响下午干活。吃完了,抽袋烟,喝壶茶,看看电视。从一点到两点是学校一年四季法定的午休时间,老师们都有午睡的习惯,不能打破,不然,有人会找上门来的。下午,王哥问能不能预收点费用,购买材料,我和老师们一说,接着收起了三家的维修费四千多元,王哥很高兴。
王哥有一辆三轮电动货车,购货时,出去进来马达声很响。第四天下午,除了一楼卫生间的下水管,因为二楼清扫垃圾用水漏水,造成下水管抹缝水泥脱落不沾,后来重新抹得的水泥,其他各家都一次成功。王哥的活受到了老师的好评。过了几天,2号楼2单元的老师们也请了王哥来给他们维修水管,我心里暗暗高兴。王哥干的活用一个词概括就是专业,质量好。
高中教师这份工作单调而封闭,致使老师之间也很少过往。王哥修水管子期间,因为需要,我串了不少门子。事先参观,施工期间到各家调研,我发现老师们特别热情,尤其是老教师,冲上茶,拿出水果,拿出烟来,让我坐下来说话,说很长的话,我非常感动。他们苍白的头发,稀疏的头发,真真如诗人描绘的那样,一束束银丝如雪如霜。有的身体羸弱,行动不便,很少出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自己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我深深感到,老师老了是孤独的,寂寞的,工作了几十年,天天和学生在一起,有幸福欢乐,也有生气烦恼,忙碌的充实但不失落。而人退了休,由群体生活走向个体空间,累是不累了,身体轻松了,可规律打破了,精神空虚了,精神沉重了。修水管一事结束了,我对自己的职业有了新的更深的认识,我懂得了怎样当好一个教师,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修 房 子
老家的屋漏了,母亲说再不修修,怕过不了六月。
老家的屋是70年代盖的,如今有40年的历史了。父母非常珍惜;母亲说,他们结婚的时候,连房子也没有,租借的人家房子。全家从村里搬出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平时偶尔回去,匆匆忙忙,只是到院子里看看,没注意老屋的变化。印象里那草越长越密,树芽子越长越高,一棵树下一片儿孙芽子。心想:那草那树原来都藏在什么地方来?几年时间就把院子占据了,弄得院落面目全非,俨然成了新的主人。期间,不断有街坊和父母联系,想买这老屋,都被回绝了。母亲说可不行,将来回家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大门屋门上的钥匙放在邻居那里,让其照管;邻居在里面存放柴火,猪草,挖地窨子储存姜种。
南墙上有一个缺口,人可以出入。邻居说,主要是孩子,他们进来摘枣子,捡核桃。院子里有一棵枣树,一棵核桃树。低矮的饭屋已经摇摇欲坠了;六间主屋,东边三间屋顶已经裂开了缝隙,瓦与瓦脱落,晴天落下阳光,阴天漏下雨水。裂缝附近的苇箔,檩条,都长了霉。我们领着宝叔屋前屋后,屋里屋外一一看了,宝叔点点头说真得修修了。宝叔是村里的包工头,他手下有十几个人,是一个小型的修缮队。他的口碑不错,他的活需要排队。他说,这活不小,年前干不了了,明年春上天暖和了吧。中午,请宝叔在一个小饭馆吃饭,宝叔能喝酒,但不酗酒;老伴几年前病逝,如今一个人生活。一个儿子已经成家,分开过。宝叔也是苦孩子,父亲死得早,由母亲拉扯养大,人老实善良。初中文化,失学后学泥瓦匠;宝叔手巧,常用小刀在石块上雕刻出动物,人头像,有些小天分。我家和宝叔一个生产队,有些亲戚关系,我们很信任他。宝叔平时话少,喝了酒也不多。按道理,干了这么多年的工程,至少在村里也是大款,有钱人了,但一点也不张扬,没有脾气,没有架子。常年骑一辆125摩托车来回穿梭,车上有时带着工具,有时带着材料。饭桌上,宝叔大致说了两件事,一是自己血压有些高,去看过医生;一是村里病人太多,都是些不好治疗的病,年轻人有上升的趋势。宝叔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翌年春上,宝叔带着他的工程队翻盖我家的老屋。这十几个工人年龄大的六十多岁,小的三十多岁,都是本村的。其中年龄最大的叫赵家财,儿子在城里结婚有房子,儿子让他到城里去过,他住了两天就回来了。放羊,跟着宝叔打工,六十多岁了还能上墙爬屋,站在屋脊上,揭瓦,拆笆,弄得灰头土脸。村人经常笑话他,他并不介意,人很豁达。年轻的干活稍有懈怠,妗子张口就骂。妗子训斥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是妗子在村里辈分高,还有舅舅是村里泥瓦匠的祖鼻。宝叔就是徒弟之一。舅舅在村里有十几个徒弟,能耐大的后来在县城开了房地产公司,舅舅死得早,没等到这一天。那时还不允许个人干,集体制挣工分,但给谁盖房,主家要请吃喝的,特别是上梁这一天。工人干得很卖力,妗子很高兴。妗子说,偷懒不行,干不好也不行,不能磨洋工,不是给洋鬼子干活。妗子小声指给我们,那几个是有名的懒汉,出工不出力,是老刁。我和哥哥笑了。其实这个活全包出去了,算好工钱,料钱就行了。因为没有时间天天泡在这里。今天,妗子来得特别早,提来了一尼龙袋子疙瘩瓤子,暖瓶,茶壶茶碗,一把水壶,一个糊泥巴炉子的铁芯架子。春天没有风,炉子烧起来还真赶趟,一会儿一壶,一会儿一壶,壶水冒着沸沸的热情。院子里有的是枯叶枯柴枯藤。炉火也旺,火苗舔着壶的腰肚,壶的系把,把壶都熏黑了。房子修了四五天,周末我们才能回来,其余时间妗子全天在这里供工人喝水,还兼着监工。这让我们非常感激。其实,妗子并不是亲妗子。舅舅的老人和姥爷是拜把兄弟,姥爷去世后,舅舅一家人对姥娘一家非常关照。姥娘一家在当时属于弱势群体,母亲大姨娘仨,没有依靠;父亲也没有亲人,是个孤儿,就是这样一个家庭。舅舅一家在生活中给遮风挡雨。舅舅是姥娘的干儿子。家里来了客人都是舅舅作陪。舅舅会杀鸡做菜,做一手好菜。垒个鸡窝兔子窝了,修个猪圈了,少不了舅舅来干。地里的活也帮着干。亲情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那一年,舅舅病得不行,春节我们去看他,他已不能说话了,嘴蠕动着,心情非常激动。舅舅一生脾气倔强,急躁,他得是恶病。世有奇缘。姥娘去世的第二年,舅舅病逝了,舅舅的坟紧挨着姥娘的坟。生前舅舅维护者姥娘一家,死后也紧紧靠着他的干娘,干舅舅胜似亲舅舅啊。每年上坟,父母都要专门给舅舅带一份香和纸,给姥娘烧完了,再给舅舅烧。妗子70多了,比母亲小,有些驼背了。她说,修好了,让我父母回来多呆几天,说说话,年龄大了想念啊。父母的生日妗子来,妗子的生日母亲也去。妗子一生行事泼辣。
平时回去少,修缮房子引来了不少邻居,叙旧说话。其中乡亲伐是变化最大的一个。几年前,乡亲伐去莱芜风流,被一女子纠缠,两人生活一段时间,被耗尽了家产,得以解脱。后随亲戚在西部边远省份干工程,仍不改旧习,被村人耻笑。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但他自以为隐秘,回来一趟就炫耀自己,衣着打扮很是讲究,见了我就问我做什么工作,工资多少,脸上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乡亲福禄,街坊,我称二老爷,精通八卦,村里红白工事都找他查日子,写联袂,写一手漂亮的赵体字,是一个受人尊重的老人。只是成分高,当年受到轻视,连儿女也受到牵连,个个在家务农。二老爷年事已高,多年不见,有些老相了。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来,我们忙上前搀扶,互相寒暄。进了院子,他左看了右看,前看了后看,嘴里窃窃私语,都是八卦方位用语,最后表示这些方位今年可以动土。二姥爷说整个院子还不错,里大外小,很有容量。哥哥说,二老爷如果不是年龄大,前几年我真有一个打算,聘他到城里开个起名公司,保证火爆。侄子起名的时候,是找二老爷起的,那时还没有电脑,互联网;有一次,哥哥的同事验证,把侄子的名字输进电脑,电脑显示99分。同事非常吃惊。哥哥说,这说明了二老爷的起名理论相当于电脑的水平。现在这种人才很少有了,是稀有人才,饱读史书,可惜没得到重视重用。
老屋修好了,看上去眉目清晰,如人理发后的面容。堂屋门前,一侧是香台,一侧是石磨。石榴树,香椿树,核桃树,枣树,花椒树分散在院落里,在这样一个春天里,使生活更加富有蓬勃朝气。如今,乡间建起一排排厦房,楼房;居于期间,老屋显得陈旧落后。但是,老屋阅历深厚,耐得住寂寞和孤独。老屋是一位睿智之人,它在默默地洞观周围发生的一切,并沉淀着悬空在乡间的浮躁之气。老屋修好了,老屋是我们的生命之地,精神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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