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就有舟,有舟就有桨。故乡,门前门后水的喊响,桨声欸乃,悠悠地响彻天空传唱了一代又一代人。
故乡的桨声,是古老的声音,携带着一万多年以前的河姆渡的独木舟上桨的吱吱嘎嘎声,在桥下,在码头边,在浅水湾,在涂园渎里,响来响去,像是一首令人奋进的永恒歌,有韵味的,有袅袅的余音的。故乡的桨,有着先人们血和汗的印痕。桨的演变,从短到长,从粗糙到光滑,都是聚集一股力量的结晶,都是吻合与默契的进行曲的洗礼。桨板击打水时,这瞬间,是力和力的较量。桨对水的力产生朵朵浪花,而水对桨的反作用力,推动船的前行。
桨的造字,形声,从木,从将,将省声。“将”本义为“涂抹了肉汁的木片”。“将”与“木”联合起来,表示“一种用动物油脂作过表面耐腐蚀处理的木制划船工具。一只桨,有桨板、桨杆组成,还配上桨座和桨腰,个个都出力。桨座的形状宛如一个人,家乡人叫它“桨人”,如果倒插在船弦上,真的像是人发了脾气撇着脸,头皮上架起条条青筋,所以有“桨人插反”表示倔犟的性格。换句话说,桨与强,拿温州话来说,是谐音,桨是铁汉子。桨腰,就温柔坚韧的圆圈牛筋绳或麻绳等,是灵动连接的地方,是扭身腰间爆发力的韧带,是一位温馨的调控好帮手。
古时的“棹” 字通“桨”,意思就是把木头放在在桌子边,吃饭换来能量,把喜怒哀乐寄托给桨声。正如汉武帝《秋风辞》:“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桨还有许多别名,比如,“楫”、“桡”、“櫂”等,都用木头制作。故乡的桨,选择质地轻且耐腐的树木,以烘晒凉干,刨削打磨,涂漆油,讲究华丽些的,雕花图案,并写下“风调雨顺”等字样。
记得小时候,邻居人家在冬夜划着桨,沉重的虾网托着小舟尾,一桨一桨挪动,累得全身流汗。桨声涤荡在寒风凛冽里的由近至远的消失殆尽,隐约的似乎听到那种英雄凯歌渐渐升起。对于渔夫而言,桨的摇动是敲开人生的掩面鸣咽的走散,也是给晚辈的提耳面命。
对岸的阿公,划船载客,桨陪伴他一生,把桨爱惜如命,桨不下水时,要么晒在阳光下,要么藏放干燥通风处。人家的桨,个个珍惜,不准让小孩玩,可供大人互相借用。只有生产队的桨,管得不严,待队里休闲,我乘机上船,踏着摇摆不定的狭窄船弦,一划一划,船打圈,船碰撞,结果获来被队长责骂……
儿时的月色更外亮,儿时的桨声更外有温度,那桨声如游丝般在月色里飘逸。
每逢冬天,故乡大地上的绿郁郁的糖蔗林有月色笼罩,必有桨声的喧闹。
我干了一天农活了带着疲惫身躯,跟着父亲背着一捆一捆糖蔗,蹒跚跚来到河边,御满船舱。父亲担心我无力气当纤夫拉船,让我握桨掌舵。月光在水下流动,水溅起层层浪花唰唰流,简直粒粒珍珠落玉盘。仰望是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稀落的星儿跟我走。一只船一只桨,地方的众船如队伍,桨声交杂着水浪声,声势浩大,向糖厂挺进。
那年,秋收季节,稻香弥漫。河流里的成群鸭子,吱呀吱呀伸出脖子上岸拚命吃金黄的稻穗。过了好几天,岸边的几乎被吃光了。该队的负责人划着船怒冲冲,举起桨劈拍劈拍地打着鸭,水花四射。一只只鸭展开翅膀在水上快飞,嘎嘎地叫得好惨。水埠头正在洗衣服的妇女呼喊:“生蛋的鸭,打死很可惜,不要打。”
那年, 一位渔夫,偷偷地把桨声降得最低,夜袭大池塘里,借着小渔灯微弱光线,放网毒鱼。后来,隐约的桨声被警觉性高的村民发现,折掉了桨,拔船上岸,罚三本电影来教育。
一只船若是配一人一桨的,桨不仅推动而且起舵作用,即向前与控制方向兼用。若是二人划,前面人简单重复向前划,家乡人叫做打头桨,后面人边划边掌舵,叫打二桨。同样,三人划的,有头桨、二桨和三桨,握第三桨的人要有技术高的人,否则船会打圈子无法前进。
桨,对家乡人而言,是一种命,是千百年留下的“龙舟竞渡”的传承追思的基因。敲着锣鼓,摆着香案,劳力强的人家,分到龙舟桨,是挑战与任务。
“宁愿荒废一年田,不愿输掉一年船”的理念鼓舞,整齐的划桨声,咚咚的鼓枻而去,拉紧筋骨,流汗屏息,向前冲向前冲,划嗨哟划嗨哟,叫喊着四五月天。
近日,回到家乡。岸边竹埠头系一只小木船,是渔夫打鱼用的,给我安排得妥妥帖帖,停停当当。我己经三十多年没有划过船了,见到它就跃跃欲试,跳入舱内,摇晃摇晃一阵,如飘如跌,后来慢慢巩固了划船的技巧。河风轻拂着,浮现出孩提时的嬉水、划船的一幕幕往事。河边的春树随船移动而拉过,响起欸乃声声,感觉熟悉又亲切。“一楫春风一叶舟,一纶丝缕一轻钩”的亘古的渔家吟唱,好像若隐若现地从远方传来。在船上,河水宛如迎面满至,泛起涟漪,荡漾船体。开惯了汽车,知道车会倒退,故我试着船倒退泊岸,谁知船老是打转,不听使唤,毫无退下之意,只好前行!
桨声,不是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味道,也不是余光中《等 你,在雨中》的“这只手应该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的缠绵悱恻,而是陪伴我长大,是乡音的伴奏美好音乐,是乡亲记忆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