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故乡,就有思念,有思念就有乡愁。我不知道一棵树或一棵草有没有乡愁,而我是有着一缕一缕乡愁的,在惆怅的乡愁中,我常常想到村庄那棵古榆树下土墙土院的三间土房,想到门前那条弯弯曲曲被踩踏闪着亮光的黄土路;挥之不去,牵肠挂肚的还有母亲一把泪一把汗“咕哒、咕哒”拉着那台陈旧的木风匣,她坐在门槛上与大表叔你一句我一句唠着家长里短,为我们烧煮着用香米做出的小米饭。
香米金黄的颗粒,闪着亮光赛珍珠。我刚上小学时,并不知道吃香米饭有多大的营养价值,但每当听母亲说要做香米饭时,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趴在锅台旁观看母亲一伸一缩拉着风匣的动作,闻着从锅里冒出的丝丝香味。等香米被煮开锅后,屋里院外飘满了香气。母亲忙用笊篱把米饭从锅里捞出来,再把锅里剩下的米汤盛在一个瓷盆里。不一会的工夫,米汤盆的热气稀少了,那黏糊糊、油汪汪的米汤上便结了一层带着条条皱纹的膜,那膜既好看也好吃,薄薄的,甜甜的,如同吃肉皮般香甜。可惜的是,母亲捞出的香米饭数量太少了,也就一大碗,母亲便把米饭单独放起来,说是父亲干活累,让他补补身子,不许我们动。然后母亲转身把菜板上早就剁好洗净的野菜,放在仅剩米粒可数的香米饭盆里搅匀,再倒进锅里熬菜粥。菜粥里有苦麻菜、荞麦芽、蒲公英、灰灰菜等好几种。等父亲收工回来,母亲让父亲吃那碗留出来的香米饭,而母亲、哥哥和我则喝盛在碗里能看见人影的稀菜粥。父亲疼爱地看着我们哥俩,总是把他碗里的香米饭分给我俩一点。有时也给母亲一点。母亲怕我和哥哥嫌菜粥不好吃,便让我们先喝下一碗米汤,然后再喝碗里带有点苦涩味的菜粥。
事后我不解地问母亲,路边的谷地那么多,你为啥那么节约小米?母亲斜了我一眼,说,“谷地多那是生产队的,到秋天队里按挣工分分口粮,咱家就你爸一个劳动力,一口人最多分个十斤二十斤的,连过年过节的都不够吃。”“那我们现在吃得香米不是生产队分给的吗?”“生产队分得那点小米早就当芝麻盐吃光了,米柜这点香米是敖汉兴隆洼你大表叔给送来的,不然,咱们早就被饿死了。”从此,敖汉兴隆洼、大表叔这八个字我牢牢地记在心上。
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是我国三年自然灾害最困难时期,农村正闹着可怕的饥荒。在我们村子附近,满地都是饿得眼睛发绿的乡人,记得我吃过荞麦花、杨树叶、玉米瓤、高粱糠,有幸活下来就是一种奇迹。那时我天天盼着兴隆洼的大表叔快送点香米来。大表叔大高个子,姓李,和父亲是亲表兄弟,听说骑毛驴走近路到我们家要一整天的时间。
我参加工作后,很感恩大表叔。由于大表叔和表婶身体不好,且表弟又有病,我每次去都多给留下点零花钱。三年前大表叔不幸去世了,听表婶说,那些年,她家的香米也少得可怜,可有一半表叔要给我们送去,他们却吃糠咽菜艰苦度日,表叔爱吃香米,临咽气前还让表婶给他做了一碗香米饭吃,他拉着表婶的手,叮嘱她一定要把香米地长期种下去,他下辈子还要吃香米饭。看到表婶和儿子俩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我心里很痛。表弟年龄二十刚出头。表婶叹着气说,儿子个子矮,身板干瘦,一米五还不到,因此连个媳妇也找不上。
去年中秋节前的第二天,我到了表婶家,给表婶和表弟各买了一件衣服。表婶家院内那两棵苹果树上,红彤彤的苹果馒头一般大,树下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几支蜜蜂在鲜花丛中嘤嘤嗡嗡飞个不停。正好,表弟刚从镇里开会回来。两年多不见,他的身体比以前有了明显的变化,个子增高了有半尺,脸色也白了,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下,两个白里套红的酒窝很明显。表弟一看我来了,忙掏出手机打电话让商店往家送酒送菜。我本想看看表婶说几句话就走,可表弟高低不让。他和我说,现在家庭生活彻底脱贫了,等割完地,他要在门前打两眼深井引水上山,让我吃完饭上山帮他好好规划一下。
表弟家的香米地就在后面的山上。顺着条条梯田我一直登到山顶,看着一片片金黄色、谷穗沉甸甸的香米地,我感慨万千。变了,炊烟缭绕的兴隆洼村彻底变样了。我十分清楚。这里曾是有着8000多年历史新石器时代聚落遗址,过去一穷二白,人们吃粮靠老天,花钱靠贷款。如今苍茫的绿海,漆黑的柏油路,红顶白墙的民房,是一种全新的人间烟火了。此刻,我思念起母亲一遍遍教育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话语,想起了大表叔,骑着毛驴驮着香米跋山涉水到我家一路的艰辛……
表第和我说,父亲为了他这条命费劲了千辛万苦。原来表弟从小就患有心脏病和陈旧性肺炎,一说话气喘吁吁的,肺活量不足正常人的五分之一。
说着,表第眼里滴出了泪水。无疑,这是思念的泪水,是感恩的泪水。表弟说,高中毕业后,父亲就想给他娶个媳妇成个家,可他高低没干。整天气喘心跳的上不来气,娶个媳妇咋养活?为这事,父亲借了十几万元的外债领他到北京、天津、上海多家大医院进行治疗。
表弟最严重的一次心脏病发作是在高中读书时。一次班级里举行唱歌比赛,他选择的歌曲是《青藏高原》。等唱到结尾最高音的那一句,突然身子一歪,瘫倒在台上。老师急忙打120电话,等医院救护车赶到学校,发现头上大汗淋漓,呼吸特别困难。经大夫紧急抢救,确诊为心脏缺血,脑组织氧供不足,属于昏厥性心脏病。
当时表弟家里欠外债很多,唯一的来钱之道,就指望着十几亩山地打下的香米卖卖。表弟无奈退学后,安慰父母不要着急,他当劳动力来操办家里的一切。随后,父亲便把开柜子和开仓房的两把钥匙交给了他。他把钥匙往裤袋上一挂,名副其实地当上了家庭的“一把手”。
表弟很自强,一双大眼睛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强劲。有人说他,你这辈子废了,毛猴点个,地不能种,车不会开,尿泼尿都呲不出个坑来。表弟气得嘴唇发紫,脸色铁青,非要用实际行动做出个样子给人看看。他很上心地跟着父亲学了两年农活,结果春耕、夏锄、秋收的活计全掌握了。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操持着家务,从春到秋经营着那十几亩山坡地,困难可想而知。可表弟心不灰,气不馁,他听人说种植“黄金苗”和“毛毛谷”产出的米特好吃,便去旗里的种子公司买上两样谷种开始种植,结果到秋天不仅发现小米具有色泽光,口感好,味道香,颗粒大的优点,而且父母亲吃了,老胃病明显好转了。
表弟对别人说,种植谷子挺可心的,一是,种子好,喜高温耐干旱,只要过了农历六月六谷穗绣出来,天不下雨收成也有八分把握了;二是,秋天打下谷子加工出的小米,无论熬粥还是做干饭,香喷喷的味道,营养丰富,很能增强体质;三是,谷子的秸秆很来钱,可做草帘或当饲草卖,加工出来的谷糠喂猪喂鸡,也是上等的饲料。
表弟有个家族的堂兄,比他大2岁。两家人房挨着房,地连着地。他跟表弟种植了两年“毛毛谷”,总觉得种植谷子搭工搭力挣钱少,劝弟弟干脆把土地转包出去算了。表弟摇摇头说,只要人到、心到、功夫到,种谷子的利润还是不错的。他细致地给堂兄算了一笔账:“黄金苗”和“毛毛谷”都是密植作物,一亩地最少8000株,到秋天10株产一斤谷子,一亩地最少是800多斤。按6.5折出米率算,一亩地产小米500多斤,一人一天吃1斤小米,最少要吃上一年多,其营养价值不亚于喝牛奶。
堂兄白了他一眼反驳说:“大米白面多的是,不吃小米身体照样强壮。那些兔子不拉屎的破山坡地最没良心了,你要是一次不使劲不流汗侍弄,立马就给你个眼罩戴。”
表弟听了很生气,说:“你让地有良心,首先你要有良心。让土地对得起你,你首先要对得起土地,咱们长身体还需要全面营养,精心保护呢,土地也是那样。要想吃点好小米,让土地为我们多造福,不弯下腰来滴几滴汗水,它能高产吗?”
“到城里打一天工也比种十天地强,有了钱吃啥喝啥随便选。”
“我就不理解你,咱们这里是中国古代旱作物农业的起源地,谷子种植已有8000多年的历史了,比欧洲还早2700多年。世界小米大会在这里已经召开第八届了,“敖汉小米”都得到了联合国的认证,怎么就得不到你的重视呢?”
堂兄来火了,站起身要走。表弟一把拉住他,很严肃地说:“对待土地必须像对待自己的母亲那样孝顺、热情才行。你不种,转让给我!”
表弟办什么事情都是矢志不移的。一年四季,整天把铁锹镐头往三轮车上一放,开起车就上山。不管风天还是雨天,总是早出晚归浑身汗淋淋的。
村里男人女人都伸大拇指佩服表弟。同在一个山坡上,同一块土地,人家种出的谷子就黑黝黝的,秸秆既粗又壮实,而别人家的,面黄饥瘦,像是得了瘟疫病,杆细穗小叶子黄。
表弟家的土地从十几亩逐渐发展到六十亩、八十亩,成了全镇谷子种植的专业户。我问表弟,“为啥吃你这沙土地上产出的小米,就别有一番味道呢?”表弟噗嗤一笑说:“小米的质量之所以出色,一是科学管理,春天种地全部施用农家肥,一粒化肥也不用;二是把土地全部治理成水平梯田,把土壤深翻日晒,然后再撒上农家肥,做到保苗、保水,保肥,加工出来的小米咀嚼绵柔,香甜可口,连米汤都是最佳的饮料。”
表弟家住在山坡的半山腰处,门前的小菜园全用大山里的山泉水浇灌,白菜、小葱和黄瓜格外新鲜。夏天,金黄色的香米饭一出锅,饭桌上铺几个白菜叶,抹上大酱,再少许撒上点芝麻盐儿,小葱、黄瓜丝、土豆丝和香菜伴在小米饭里用白菜叶儿紧紧一卷,两手抱着肥肥的菜包你就吃吧,用老北京人的话说,那叫盖帽了;冬天,一大铁锅的酸菜猪肉炖粉条,热腾腾黏糊糊地往桌上一端,东北大菜的香味立刻飘满了全屋。那会儿热炕上一座,吃几口菜,再扒一口黄米饭,那个爽劲就甭提了,比吃鸡鸭鱼肉强百倍。
我很佩服表弟过日子的眼光长远。前年,县农业银行下来一笔助农无息贷款,村干部催他到银行去申请一下,买台货车跑跑运输,拓宽一下家庭经营项目。表弟一琢磨车就先不买了,已经盖好了几间高标准的牛舍,买几头牛养本小利润大。等他回家把想法和母亲一说,老人点头赞同。于是,他到银行贷款了3万元,买回了两头“大黄花”。
这回表弟家那八十多亩土地的农家肥可太充足了,每天都有一小车牛粪推出来。表弟把牛粪里拌上羊粪和鸡粪,配成了“三合一”肥料,不仅自己家的庄稼长得生机勃勃,邻居家用了他的“三合一”,庄稼长得也特别旺盛。到秋天一算账,“黄金苗”和“毛毛谷”平均亩产都增收200斤以上,村民那个高兴劲啊,轮着番给表弟当媒人,请表弟吃饭。
表弟家土地的高产,两头“大黄花”功不可没。于是,表弟便大胆实施了一个奖励办法,把家里的小黄米加工成米粉,再拌上黄豆面做成发糕,每天三顿放在牛槽里,当做精饲料。别说,两头“大黄花”对甜酸味的小米发糕很感兴趣,哞哞一叫,像是在说:好吃,太好吃了。结果一头牛一年不到就产下了一个“小黄花”。
表弟家喂小黄米发糕产下两头“小黄花”的新闻,轰动了全村人到家参观,有人还专门把照片发到网上。人们赞不绝口地说:“两个花牛犊一下生就油光锃亮,膘肥体壮的,最少能卖两万多。”
“那个价他肯定不卖,再养半年保证能翻番。等明年再生2个,6头牛可就是十几万啊!”
那天下山回到表弟家,村长和一个穿红色夹克衫的姑娘站在院子里。姑娘夹克衫的红颜色跟表弟家门前树上的红苹果一样红。姑娘看着表弟笑笑说:“还是老同学呢,上午获了大奖,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怕请客呀?”她接着告诉表弟说,我这次是专门来通知你的,明天市报社和旗电视台的记者要联合来家采访你。”
表弟的脸立刻红了,挠着头皮连忙说:“老同学,对不起,是我
错了,错了。”
姑娘爽朗一笑,说:“你在乡村产业振兴之路上带了一个好头,你种谷子和养牛的经验很好,我准备在全镇开始推广。”
“可谈不上经验,就是在摸索着干呢。”
“你这位在农科站的当技术员的老同学来咱们村兼任乡村振兴第一书记了。”村长忙向表弟介绍说。
“是吗?”表弟露出了一脸的惊喜。
“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昨天已经和医院联系好了,现在咱们国产的心脏起搏器性能良好,价格很便宜的,你做个准备,过几天去检查一下身体。”
表弟很高兴地说:“现在家庭的经济收入没有问题,等打完场,我想再买一台车,养上十头牛,打两口井,引水上山,争取明年的谷子种植突破一百亩!”
表婶忙把从树上摘下的苹果洗干净往姑娘手里送。表弟顺手把我介绍给老同学和村长,让我们一起好好唠唠。他告诉母亲啤酒和蔬菜一会儿就到,先焖好小米饭,再炖上猪肉酸菜和粉条。
表弟把我们领到大门口说:“我准备开春把院内这三间住房扒掉,盖四间阳光充足的保暖房,在这大门口外再盖两大间小米精加工车间,生产锅巴和香米糕,你们看怎样?”
我们闻着从厨房里飘出的浓浓香米味,一个劲地夸赞:你不仅摘掉了贫困的帽子,而且带头走上了致富路,真是好样的!
作者简介:王慧俊,内蒙古喀喇沁旗锦山人。1953年7月生,中国人民大学毕业,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赤峰启功书画院院长兼《星河》主编。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山西文学》《草原》《天津文学》《海燕》《四川文学》《神州》《散文选刊》《辽宁青年》《散文百家》《奔流》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出版了散文集、报告文学集、随笔等书籍九部。散文《家风这面镜子》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