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常与肖家兄妹还有阿姨一起欢聚。言笑晏晏时,我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想起肖老师。一家人都在,就缺他啊!那种怅然和伤感,会一下子涌上心头。肖老师,此刻,我们这谈笑风生的情景,你可知道?从前,当肖凌尚还年轻时,我真看不出他与父亲有多少相像之处。如今,业已进入中年的肖凌,无论形貌还是神情,都显露了一些和当年肖老师相似的痕迹。尤其是当他开心大笑的时候,有时都会让我愣怔一下。那种率真的样子我是多么熟悉。基因的密码真是神奇,我从肖凌身上,竟能重温当年肖老师的一些风貌。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一所大学教书。当时的省作协领导,出于对年轻作家的扶持,想把我调到作协去。彼时正在《北方文学》当主编的肖老师,更是热情鼓动我痛下决心。“来!快些来!”当我最终选择去作协,在去当编辑还是专业作家之间尚有犹豫时,我征求过肖老师的意见。他说,写作未必一定当专业作家。他以自己为例,认为当好一个编辑,并不影响写作,反之,像我这样从学校门又到学校门的人,没有什么社会经验,有一份具体踏实的工作,对生活的认知和理解会更宽泛和切实。肖老师笑着说:“尤其是你们这些写诗的”。因为那时,肖凌和我们这一帮“写诗的”,正是集体活动比较频繁和热闹的时候。等我调动完成,到了北方文学以后,肖老师的工作已调整到文联,去当章回小说的主编了。记得我当时抱怨他,哪有这样的呀,鼓励我来,我来了,自己倒走了,太不够意思了吧!肖老师呵呵一笑:山不转水转,文联作协都在一个大院,人在这,家也在这,能走到哪里去!再说,这样更好,距离产生美感嘛!虽说我没有成为肖老师的直接手下,但是和他及一家人的亲切感,却是日益深厚。我和肖老师全家人可说是深有缘分。一家五口人,肖老师和夫人,肖凌、荣荣和丹丹,都和我情投意合。肖凌和我都是写诗的,当时他是势头正好,是我的“战友加兄弟”;他的两个妹妹,荣荣和丹丹,花朵一样的女孩儿,与我一见如故。我不记得自己去过作协前辈谁的家,但是肖家,我常去玩耍,一去就不愿走。山南海北,从写作到生活,四面八方的话题。有时,已经站起身告别了,还会重新坐下,直到再一次告别。肖家的孩子都长得好看。肖凌那时长发飘飘,身型瘦高,面庞俊朗,正是势头正好的青年诗人。对世事,对诗歌,对音乐,我们有共同的话题。写诗、谈诗,我们又有共同的朋友。我去他家,他和一帮人也常来我家。荣荣正是从小姑娘变成大美女的阶段,恰值容貌巅峰,一双清澈幽深的大眼睛,披肩长发,纤细的身材,再加上独有的忧郁气质,不知让多少让异性为之心动,是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的丽人。丹丹最小,像一枚糖果那样甜美,还带着未经世事“少年儿童”的单纯模样,见到我就甜甜地姐姐、姐姐呼唤着,明亮的样子特别招人疼爱。至于肖家阿姨,年轻时的美貌风韵犹存,那种江南女子的温柔真是让人如沐春风。这一家人让人赏心悦目,有时,我常忘了自己到底是肖凌、荣荣、丹丹的朋友,还是肖老师或者阿姨的客人,总之,我和这一家人相处愉快,十分默契。去他家做客,谁在家都一样。我都能获得那种身心轻松的感觉和精神上的愉悦。肖老师是湖南湘西人,少小参军,二十几岁就出版了小说集。如果不是各种运动和命运的动荡,他的人生可能呈现的是另外的样貌。以他的资历和成就,他原本可以获得更大的名声和荣誉,但肖老师恰恰就是一个真正淡泊名利的人。在他那一代人中,他尽管也吃过苦受过罪,但从未听到他对人生境遇的抱怨或者哀叹。他在自己的生命中,除了写作成就,还有一个非常值得敬重的特质,那就是,他创造了一个静谧安详的港湾,那就是他的家庭。作为家庭这条船上的船长,他让身边的爱人、孩子,都尽可能地避开那些险滩和风浪,在船头和甲板上感受天光月色,两岸风光,体验那种在茫茫人世乘风航行的快乐。这其实是多么重要的一种贡献!作为文学前辈,肖老师是人群中少有的、为人坦荡有赤子之心的人。他是黑龙江受人尊敬的小说家,又是刊物主编,却从来没有那种好为人师的习气。他有着那辈人少有的生动和清澈,我从未听到他给我讲人生道理,也从未见他向文学青年灌输各种鸡汤,他总是友好而率真地说出自己的一些看法和体会。他和我父亲同龄,可是和他在一起,自然、亲切,没有那种隔代人的差距感,他是那种心理年龄始终年轻的人。有一次,因为一些编辑理念上的不同,我顶撞了当时的一位领导。我说话直来直去,把领导也气得够呛。去肖老师家时,说起这件事,我还是很懊恼,甚至萌生了不想再干的想法。肖老师听我说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哈哈大笑,“就这么一件事吗?”他说起自己从前的一些经历,云淡风轻地点拨了我。肖老师笑着说,如果这样的事情,都能为之懊恼想不干了,那就真得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要么脑子不会拐弯,要么就是以前的经历太顺了,没遇到过磕磕碰碰的事情。他认可我的理念,同时认为我的方式方法过于直接。他笑着说,你让一块小石子绊了一下,应该抬脚迈过去就是了,犯不上连鞋都不要了。他端过来一杯水,说,你信不信,把这杯水喝完,气就消了。肖老师的一番开导,果然让我心平气和了,我还来了自我批评精神,觉得自己确实只顾一时痛快,说了冲撞别人的话,不对。肖老师笑着说:没事,这才是一个诗人。你要不是这样,反倒不是你了。再说,不用介意这些!年轻人,就是要做你自己!记得我从肖老师家出去时,心情轻松,路过冷饮店,坐下来高高兴兴吃了自己喜欢的一份冰激凌。要做你自己。一句平常的话,又有多少人真正身体力行呢,尤其是长辈对于晚辈,这种期许里,包含了对生命价值的认知和对人性的尊重。肖老师这样鼓励我,他对自己的三个孩子,更是如此。作为父亲,他对自己的孩子喜爱、理解、信任,尊重他们的爱好和选择,很少有那代人习惯的对于子女的“谆谆教诲”,他看着孩子们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爱意。他通达大度,深信即便是父母,也不该指手画脚。每个人都有对自己道路的选择权。在他的家,没有任何压抑的气息,孩子们在宽松和谐的氛围长大,天性受到了保护。肖家的三个孩子都有良好的艺术素质,没有那种追名逐利的世俗气息,长大成人,都保持了本质上的真挚和纯净,这些,都因为他们幸运地拥有了肖老师和他夫人创造的家庭,作为产品,他们有幸来自优质的厂家。回想起肖老师,都是一些琐屑温暖的瞬间。他的笑容,他的真诚,他对文学的热爱,他对人的宽厚友好,那种经历了世事沧桑却依然真诚纯粹的气息。肖老师生病后,我们这些和他交往较多的青年作家和编辑们都很难过。那么生动的人,一下子衰弱了。大家都喜欢肖老师,心疼他遭这些罪。有一次,我去看他,我对他说:肖老师,你得快好起来!你的孩子们都这么好,大家都喜欢你,你得陪着我们啊!肖老师说:我知道,我会好的,放心吧,没事!肖老师走的时候,还不到七十岁。知道他辞世时,我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忍不住。难以接受但无能为力。太难过了!这是真正的永别了。作为家中的男孩,肖凌一下子长大了。他得忍住悲伤,冷静地处理后事。而荣荣和丹丹,两个姑娘在肖老师离世前后面容憔悴心如刀绞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疼!我都不知怎么安慰她们,肖老师带走了快乐的时光。他的过早离去,让家人,包括我们这些喜欢他爱戴他的后辈,受到了一种被钝器打击的伤痛。肖老师走后,那个家萦绕着一种悲伤的气息,渐渐的,三个孩子也逐渐分别生活在天南地北。时过境迁,昔日盛满了温情的肖家,最后也更换了房主。每当我从文联大院经过,都忍不住向里面张望。肖老师站在自家门口迎送我们,那笑意盈盈的样子,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这些年,每年都会和肖家人团聚。大家都齐齐整整,就是缺了亲爱的肖老师。可我总有一种感觉,有时觉得肖老师好像就在我们中间。我们看不见他,但是,他有可能以另一种形式在看着我们。那种来自他的温暖和爱意,他身上独有的感染力,就在无形之中,氤氲着,弥漫着,悄然陪伴着我们。时光荏苒,我们自己都开始进入60岁的门槛了,肖凌和当年的新娘彤彤,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荣荣和丹丹,在滚滚红尘里,也都经历了人世沧桑。我们一起慨叹,在人世间逗留,大家都慢慢变老了。而留在我们印象里的肖老师,还是当年的样子。这些年,我们又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如今,疫情影响了全世界,无论是出行还是居家生活,都受到了一定的局限。我们每个人,从形到神,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可肖老师,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只要想起你来,就能看到一张亲切清净的面容,你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你笑起来开心真诚的样子,你说起一部作品、一个人,那独到的见解……肖老师,在你爱过的这个世界上,你的伴侣、孩子、学生,你的朋友们,都还在你没有过完的时光和岁月里。在我们的心里,你只是暂时走远了,一个短暂的告别,却从来没有缺失。我们从心里热爱敬重的人,将与我们的生命同在,这一点,毫无疑问。
作者简介:李琦,女。黑龙江哈尔滨人。毕业于哈师大中文系。当过大学老师、文学编辑,曾为黑龙江省文学院院长。黑龙江作协副主席。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诗集《帆·桅杆》、《芬芳的六月》、《最初的天空》、《莫愁》、《天籁》、《守在你梦的边缘》、《李琦近作选》等,散文集《从前的布拉吉》、《云想衣裳》。曾获黑龙江省文艺创作大奖、黑龙江精品工程奖、东北文学奖、全国首届“茶花杯”艾青诗歌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