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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桃花梨花花非花(中篇小说)

发表时间:2021-01-09  热度:

   

陶花红终于不用再去上班了,她是在市妇联一般干部的位置上退休的。膝下有一儿一女,是一对双胞胎。儿女也已为人父母,她既当了奶奶也做了外婆,这是命运之神对她的最大的褒奖。红颜总被风吹雨打去,这是做女人的宿命。她曾经拥有过辉煌岁月。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俗话你还就不得不相信。当年在一片由衷而热烈的欢呼声中,陶花红曾以代县长的身份,风光无限地再一次回到了她一手扶植起来的白驹村万鸡场。然而她万万也没想到的事却发生了。幸亏有一路培养和关怀过她的老领导出面说情,才好不容易保住了公务员编制,被降职安排到市妇联当一般干部。在看破世俗名利后,看着一对儿女健康成长,也就成了她过淡泊日子的最明智的选择。但往事真能随风而逝么?不能!作为过来人,此时的陶花红又独自坐在了她为自己专门留置的书房发呆——这里是她打发寂寞时光的最佳去处。一抹斜阳入窗,她忽然回忆起了自己人生中的那一段荒唐往事,心中难免又是一阵绞痛。这是旧疾,还是在那一年她被组织上免去职务时落下的病根。这些年来,她其实一直都在反省自己,也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有负组织的培养,更辜负了白驹村的父老乡亲对自己的信任。她不禁喃喃自问:除了追悔,我又还能做些什么呢?斜阳已然退去,房间里便暗了下来,她这才顺手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心中也似被倏然点亮:圣.埃克苏佩里不是曾经说过吗——审判自己比审判别人难多了。如果你成功地正确审判了自己,那么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智者了。她于是便想,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就不能把它如实地记录下来呢?忏悔是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勇于对自己下刀子,或许还能够真正地寻找回初心……

 

那一年正月十五,白驹村万鸡场在向阳岭下的一块十亩空地上破土动工了。

于地处湘中偏西的穷山沟而言,这是村里人拉长了目光才盼来的一个重点扶持项目,当然绝对称得上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为了鼓舞村人们的革命斗志,陶主任一早就进村了,她是代表公社党委并管委会前往参加奠基剪彩并作动员报告的。场地有些简陋,乡村两级领导就站在用杉木条搭成的临时主席台上,一人手中握着一个铁皮喇叭筒。当时村里没有通电,还用不上广播。台下人声沸腾,明权支书手举铁皮嗽叭筒扯起喉咙喊了起来:“同志们大家先静一静,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我们白驹村万鸡场奠基的好日子,”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把头扭向陶主任鞠了一躬,随之手往前摆拖着长音说:“下面,我们请陶主任发表重要讲话!”

“好啊!天大的好事啊!”全场顿时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陶花红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兼管委会主任,虽属女流之辈,却声如钟罄,她热情洋溢地微笑着说,“乡亲们静一静,今天是传统佳节,借此机会我首先代表公社党委祝大家节日快乐!”掌声又起了,她咳嗽一声,挥手压了压人声继续说:“我们为什么要选择在今天格样的日子为万鸡场奠基呢?正月十五闹元宵,讲究的不就是个‘闹’字么?我们今天就换一种形式闹嘛!”话说得在情在理,声声入耳。

人们正沉浸在“正月十五闹元宵,白驹村万鸡场奠基了”的狂热喜悦中,但就在这时,阴沉沉的天空突然就飘起了迷迷濛濛的春雪。那场雪越下越大,似漫天玉蝴蝶飞舞,转眼之间就遮住了山岗,盖住了田垅。鹅毛大雪从压弯的枝头坠下,仿佛惨白的梨花开落。陶主任一直觉得梨花与自己的名字陶花红有冲突,但此时此刻她已沉浸在山村经济大发展的狂热中,也就没把这一场倒春寒的大雪往梨花上想。相反还显得异常兴奋,她用左手掸了掸发间的积雪继续高声地说:“乡亲们,瑞雪兆丰年,格是预示着我们白驹大……大……”她险些儿本能地沿用旧称说出了“大队”一词,但随即又改口说,“格是预示着我们白驹村万鸡场将来会越办越兴旺啊!”当时其实还并没有改村,把白驹大队养鸡场取名为白驹村万鸡场,是陶主任在日前召开的大队党支部会上亲自提出来的,她的原话是,“现在有的省已经在改公社为乡了,大队改村也就是迟早的事,我们创办集体经济要有前瞻性,我看白驹大队养鸡场就叫白驹村万鸡场吧!”大家说,“要得,要得。”

陶主任身旁的明权支书五十有六,他一早起床时,但见天色明朗,以为真的会暖和起来,没有穿防寒的老棉袄,却没想到这鬼天气说变就变,瞬间就来了倒春寒,冷得他牙齿磕得梆梆响。他已经有了畏寒的感觉,生怕陶主任还要没完没了地抒发革命豪情,便拳头一举,带头呼起了口号来,“感谢陶主任 !办好万鸡场!”人们亦紧跟着振臂高呼,一时间台下千臂挥舞,狭长的白驹村回声若滚雷。

却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羊胡子正在掐着指头嘀咕,他自言自地说:“分明似春非为春,恍惚闻香不是香。”羊胡子叫白向阳,是早年从大庸那边逃壮丁过来的游乡串村的纸扎匠,也是为起屋造船或红白喜事择日子的阴阳先生。据说他还读过几年私塾的。从三十多岁起就喜欢留一撮山羊胡,人们就一直称他为羊胡子。破四旧立四新那几年,羊胡子因为搞迷信活动曾经受过批斗。如今运动虽然结束,但阴阳先生却已经做不成了。不过每逢红白喜事,或起屋造船,村里人仍按照他“择日不如撞日”的说法行事。所谓撞日,是指一年中的廿四节气,羊胡子就事论事地说,“格全都是一堆吉日呀!”幸而他纸扎匠的饭碗还是一直保留下来了,当地人有祈福的习俗,羊胡子扎孔明灯就是专门用来为当地村民祈福的。

这一天,羊胡子照例为村里即将召开的群众大会扎了两盏孔明灯,红色飘带上还贴了两幅楷体剪纸标语,即“正月十五闹元宵”和“白驹村万鸡场奠基了”。

风萧萧兮,早春寒,大红飘带在资水江畔的小村半空里“啵啵啵”招展。陶主任一入会场就看到这别致的标语了,心里特别高兴,还亲自接见和表扬了羊胡子,并嘱咐明权支书从大队部专用经费中破例开支了一百元钱作为奖励。但羊胡子硬是拒收了奖金,说自己扎孔明灯只是出于爱好。待陶主任和明权支书直奔主席台后,他却像打哑谜似的说了句“是功是过非本意,是福是祸不由人”的怪话。

这当然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公社改乡和大队改村的红头文件虽然还没有正式下达,但党报党刊并电视新闻里每天都在宣传科学的春天已经到来。在农村创办养鸡场无疑是贯彻和落实上面的精神。陶花红是个有气场的女人,她一声令下,万鸡场照例在大雪中破土动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人们凭着要在经济上打个翻身仗的热情大干特干,即使冰雪覆盖了场地,春雨湿透了衣裳也没有停过工。

直到农历二月十八,老支书廖盛甲也就是现任支书明权的父亲久病辞世的第三天,为出殡所需八大金刚才减少了十多个劳动力。明权也暂时告假三天“做孝子”。在白驹村,就算忤逆父母甚至弃父母不养者,都有成为孝子的可能。因为父母一旦辞世,就给了他们“尽孝”的机会。每有亲朋好友前来吊唁,丧事的主事者便会极尽夸张地大声喊道:“孝子答礼啊!”哪怕是不孝者也会在父母灵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呼天抢地嚎啕一通,在外人眼中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孝男孝女了。

老支书溘然辞世后,公社党委和管委会还专门委托陶主任送来了花圈。

陶花红一袭黑服,在致词中慷慨激昂地说,“盛甲同志的一生,是光荣的一身,他是我们白驹村的老土改根子,省里的劳动模范,一生中最大的贡献就是将‘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封建伦理观念干净彻底地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人们还当然记得,老支书曾经在忆苦思甜的报告会上咬牙切齿地说,“嘛子是万恶淫为首?嘛子是百善孝为先?格都是旧社会地主老财用来唬弄我们穷人的鬼话!那时我们连老婆都娶不上,哪还能与淫沾得上边?连肚皮都填不饱,又能行得上嘛子孝?”廖盛甲当时确实动了真情,声泪俱下的演讲说的全是实话。

老支书升天后,羊胡子自然也紧赶慢赶给亡灵扎了孔明灯。

灵堂里灯火通明,孝子廖明权领着公社管委会主任陶花红来到棂柩前,在行鞠躬礼时,羊胡子正好把孔明灯升上天空并紧跟在孝子身后,他口中还念念有词说,“老支书您一路走好,争取早点去马克思那儿报到啊!”陶主任当时还用余光瞟了一眼羊胡子,心里很欣赏地说:“嗯,格纸扎匠不错,政治觉悟还有蛮高!”

又一天,羊胡子居然还扬眉吐气地哼起了自编的顺口溜来,“桃花开,梨花开,红白喜事接蹱来。”这也难怪,令羊胡子特别开心的一件大事就发生在二月廿六的那一天,当日,正好也是廖老支书盖棺刚满“头七”,白驹村有名的骚牯子郭阉匠结束了长达38年的光棍生涯,与羊胡子的闺女白梨花喜结连理。白驹村的男人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说,“一个萝卜一个坑,郭阉匠总算找到属于自己的坑了,从此也该收敛一点,不会再扛着个乌萝卜上村下村四处乱插了。”

郭阉匠家就在白驹村村口月形山斜对面的山湾里,是一栋四楹三进的旧木屋,左边横着一间偏房,那是生产队的牛栏屋。郭阉匠十二岁就跟随师父从涟源那边来到了资水中下游一带阉鸡阉猪阉牛,没想师徒俩刚在白驹村落脚的第二天,师父就得急症不明不白地死了,老族长见小阉匠一表人才,又有门手艺,就收留了他,让他守着这一栋堆放农具的杂屋,平日里照样走村串寨做他的阉匠。

不久,新中国成立,郭阉匠成了白驹村根正苗红的一代,政府就将这一栋偏僻的木屋分给了他。身怀绝技的郭阉匠比一般的农人手头活泛,走村串户时看上他的女人自然不少,没想到他却只图风流不结婚。其中与他快活风流过的还有纸扎匠羊胡子的女儿白梨花,而且人家当时还只有十六岁就被他搞得隆起了肚子。

羊胡子当时得知此事后,那硬是气急败坏,真想操起家伙打上门去,但又苦于自己也是个外来户根基不稳,又顶着迷信分子的帽子,在婆娘一再拉扯下,终于偃旗息鼓忍住了。谁知忍气吞声的后果却是被郭阉匠一次又一次搞大了女儿的肚子,到后来羊胡子也就只好“听天由命”,还说“格都是前世的冤孽”。骂骂咧咧的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女儿白梨花看上去确实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眉眼俊俏着哩。其实她从小就落下了个臆病的病根,这是村里人都不晓得的,所以夫妻俩真希望郭阉匠会念在女儿一次又一次为他堕胎的份上,能够早日明媒正娶。拖了四、五年,郭阉匠倒是落得潇洒,还说“单身自有单身好,有家无室江湖上跑”,就是不请媒人上门提亲。梨花娘眼见女儿就成残花败柳了,只好放下面子亲自跑上门去理论,谢天谢地,格一回总算能将“前世的冤孽”给嫁出去了。

婚宴办得很隆重,这大概是郭阉匠的良心发现有心给老丈人脸上贴金吧。就连平日里跟郭阉匠有过那种关系的女人们也都来帮忙了,是不请自来的,还送了礼,或许在她们看来,白梨花就算是与郭阉匠喜结连理了,也不会对自己构成嘛子实质性的威胁。她白梨花软弱得像个糯米糍粑,充其量就是个管不到业的主!

日子就看似无事地过着,一晃,又是第二年春天。

 

春风款款,万物复苏,红了桃花,白了梨花,也忙煞了蜜蜂,乐悠了蝴蝶。

郭阉匠家对门的月形山下,明弟他娘孵出的冬水鸡仔也已经分得出公母了。

“格该死的阉匠,为嘛子还不过来呀!”明弟他娘手搭太阳罩,站在台阶上朝对面郭阉匠家的山湾里望去时,心里就了有怨言。她叫吉冠英,跟郭阉匠干那种事十几年了,一直瞒得老支书天衣无缝,想不到前几年被上门请郭阉匠阉鸡的邻居白梨花撞破了。明弟娘担心白梨花跟卧病在床的老家伙说,就撺掇郭阉匠干脆也把她上了,说是也好堵住她的嘴巴,想不到却撮合了他俩的一桩婚姻。老支书五十出头妻子就过世了,那时同村的吉冠英娘家一家八口,上有老下有小,真正能挣工分的却只有父女三人。幸亏老支书对她家格外开恩,按人头给多分了口粮,并且有事无事常来家里走动。没想到他内心里其实是一直在打她吉冠英的主意。人穷志短,父亲为了讨好支书,狠心将十七岁的吉冠英送给了他。没想成了村里人的笑柄,因为她这当后妈的比儿子明权还小两岁,并且老傢伙下面根本就不行了。吉冠英贪爱郭阉匠年轻英俊,一来二去的结果弄了个明弟出来。她硬是一直狠着心没将真相告诉郭阉匠,就怕他嘴上无毛,守口不牢。想不到老家伙已经翘腿整整一年,可郭阉匠格忘恩负义的东西就再也没来过。唉!真是悔不当初……有了白梨花,吉冠英也不好再明目张胆上郭阉匠家。倒是傻儿子明弟自去年秋天接手放牧生产队的那头壮实牛牯后,几乎每天都要去对面山湾里两、三次。

明弟娘还正在朝对面的山湾里打望,郭阉匠就已从木屋里闪了出来。

他腋下挟着一个靛蓝色的小布包,大步流星地走在田埂上,脸上还洋溢出了几许得意来。明弟娘马上就把打着太阳罩的手放下,扯了扯衣摆,掸了掸裤子上择菜沾的几星泥末,又把手抬起来拢了拢鬓边的发丝,脸上就红得像开了桃花。 

郭阉匠结婚的那一天,吉冠英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老支书死时,她还想着为老家伙守孝三年后,就带着明弟嫁给郭阉匠,结果还是被白梨花抢先了一步。

吉冠英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当初引诱十六、七岁的郭阉匠的情景。

那是她去请郭阉匠阉鸡,郭阉匠只穿了一条短裤叉睡在屋门口的竹板床上乘凉,下面的家伙顶着帐篷。她跟老支书结婚一年多了,可老支书从来没有顶起过帐篷。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让老支书顶起来,可那东西死活就是不争气,弄不了两下就趴倒了。她想揭起郭阉匠顶着的帐篷,可有些怕羞。天气很热,她来的时候已经走得气喘吁吁,就有意坐到郭阉匠的竹板床边,捂着肚子“哎哟”地叫起来。

郭阉匠被吉冠英惊醒了。她说她可能中暑了,肚子痛得厉害,让郭阉匠帮她揉揉。郭阉匠帮她揉了一会儿,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裳,郭阉匠目瞪口呆地盯着她沾汗的衬衫里高耸的酥胸,他自己的心里也在怦怦跳。她又说太热了,要郭阉匠帮她解开了胸口的钮扣。郭阉匠笨手笨脚弄了好一阵,下面的帐篷越顶越高,帐篷顶也慢慢地浸出了水渍。吉冠英慌了,一把扯掉郭阉匠的裤叉,说自己的下面很痒,握住郭阉匠的家伙就主动塞了进去。没想到郭阉匠也是三下两下就早泄了。

“哈,你格小阉匠还真是个雏儿啊!”她有些惊喜。临走时她跟郭阉匠约好一有机会就来找他。刚开过荤的郭阉匠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是她让郭阉匠从一个雏儿变成了真正的男人;是她教会了郭阉匠逗得女人哇哇大叫的十八般武艺,可到头来却还是便宜了白梨花!明弟娘很不甘心,好不容易盼到自家的鸡仔要阉了,昨天儿子去放牛时,她特别交待要请郭阉匠来一趟。没想到郭阉匠爽快地答应了,说是今天上午就过来。看来男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还是特别在意的。

吉冠英想着想着,妇人的心就柔软了。她盯了一眼禾场边那块丝茅草疯长的荒地,忽然就又想起自己确实已经好久没有沾过男人了,心早就痒得像猫爪在抓,还刚吃过早饭,她就站在阶台上满怀了旧情地张望。明弟也站在阶台上望,他一早就去过山湾里了,喂牛草时还与梨花姐照过面。别人都说他傻,从小就有许多孩子欺负他。除了娘,就只有上屋场邻居家的梨花姐对他最好。梨花姐比他大好几岁,就像娘一样对他好。梨花姐去年出嫁时,明弟还哭了。梨花姐摸着他尚未开窍的头说,“傻弟弟,姐姐就嫁在对面山的湾里,你可以天天都过来看我呀!”

明弟接手放牧生产队里的牛牯后,就真的可以天天去见梨花姐了。

在明弟的眼里,郭阉匠是他所见过的男人中的美男子。瞧他那身板,多魁武呀!而且面宽额阔,双目炯炯有神,蓄一个白驹村里少见的西式头,经常把自己装扮成准干部的模样。难怪他能娶到像梨花姐那样漂亮的女人做老婆。明弟也偶尔见过娘与郭阉匠打照面时的表情,感觉到他俩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似乎能点得着火燃。娘此时既是拉衣摆,又是拢头发,手忙脚乱的,也就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娘,明弟突然觉得娘也是漂漂亮亮的,那对黑黑的眸子里有个人影越来越近了。

“我说老嫂子,你格样着急做嘛子?来日方长呀,也不晓得让小公鸡们多快活几天!”原来是郭阉匠,他老远就丢来一句话,并且在嫂子前加了个“老”字。

吉冠英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就胀红着脸说,“依老娘看,还是趁早给阉了好,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接着又补充说,“免得逗花小母鸡的心又撒手不管!”

始终像根木桩似的杵在檐下的明弟,这边望一眼,那边也望一眼,根本就听不懂郭阉匠和娘话里话外的意思。人家常笑话他与大哥明权一个老子下的种,老大能当支书,他明弟十六岁了却连两位数的加减法都算不全,可能是老支书年纪大了,种子不管用了吧。他常常问娘,“为嘛子大哥比明弟大格么多啊?”娘说大哥是大娘生的儿子。“大娘是哪个?”明弟没见过大娘,也不喜欢去大哥家玩耍,大哥的儿子叫他傻叔叔。我明弟并不傻呀,上学时老师提问,我常常是第一个举手。他记得自己有一次造句,忽然就想起了梨花姐,把“绿油油”和“一摆一摆”造了个“梨花姐穿着绿油油的衣裳,在春风里一摆一摆很神气”,老师气得要死,同学们笑得要死,但传到梨花姐耳朵里时,梨花姐却高兴得要死。梨花姐红着脸说,明弟是把我比作风中的杨柳呢,你们不觉得他是在夸我?明弟当时脑瓜子一亮,梨花姐说得没错呀,我造那个句的时候正是想着梨花姐提一竹篮子湿衣裳从溪边的柳树下走上岸的情景。去年老爹死了后笑话他的人就更多了,连大哥也跟娘说,“明弟太傻,别浪费工夫瞎读书,安排他给生产队放牛算了。”明弟是很喜欢放牛的,因为真是那样的话,他就每天一早一晚都可以见到梨花姐了。

郭阉匠话未落音,见明弟没有注意,手臂一扫就在明弟娘胸前狠抓了一把,还涎着脸说:“快去捧把米来,小公鸡饿了哩!”眼晴里居然像有火星子飙出来。

“饿死你格贼鸡巴!”明弟娘轻轻地骂了郭阉匠一句,屁颠屁颠进了厨房。

郭阉匠阉鸡还蛮有讲究的,只见他袖子一撸解开腋下挟着的靛蓝色布包,继而接过明弟娘递过来的白米,蹲下身猛地一转,顺手就把白米均均匀匀地绕着自己的脚根儿撒了一个小圆圈。鸡仔们眼馋,挤着拥着就把郭阉匠围在中间了。这正好如了郭阉匠心愿,一眨眼的工夫,十多只小公鸡就全都成了俘虏,被他把一个个小小的鸡头扭过来塞进了翅腋下,老老实实地躺在他的脚裸边等待阉割了。

郭阉匠也就不慌不忙地从靛蓝色的布包里,拣出一把小巧的弯钩刀子开始了工作。后面还有好事等着他忙。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身后来了一男一女正欣赏他鬼斧神工般的绝技。男的是明弟的大哥明权支书,女的是公社管委主任陶花红。

白驹村是陶主任去年春上亲自剪彩奠基并一手树立起来的村办企业典型,她当然是隔三差五就要来检查工作的。她本打算径直去向阳岭脚下的万鸡场,但是在路过明弟母子的家门口时,想起一贯支持自己工作的老支书,心头一热便绕道折了进来,不想遇见了慕名已久的郭阉匠。明弟娘正要向他们打招呼,陶主任忙伸出一根指头凑到红红的嘴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郭阉匠果然如入无人之境,只见他顺手捧过一只小鸡仔,将左腋下的一小片茸毛拔掉,手起刀落,“嗤”地一声便划开了一道血红的口子;随后从地上的靛蓝色布巾中拣过一块两头有勾的黄灿灿铜片,一弓,就把那口子绷开了小指宽的一条缝隙;看那口子里面,肠子和心肺红糊糊的,很是惨人;郭阉匠紧接着又拿起一个系有细细棕丝的小竹勺,平平稳稳地探进那红糊糊的鸡胸内,轻轻一拉棕丝,两颗紫色小鸡卵就剜出来了。

“格是些嘛子东西啊?”明弟好奇地问。

“嚯,你个傻小子,格也不晓得呀?是种子哩!”郭阉匠埋着个西式头大声地说,还笑出了一脸的暧昧,然后顺手一甩,竹勺里的小小种子便扔进了台阶下的花草丛中。明弟追了出去,晨露未干的花树底下冒正出新绿叶片,晃眼的阳光照过来,草丛中仿佛瞬间就开出了大朵大朵的鸡冠花。红红灼灼,热热闹闹,迷人得很呢。那不就是郭阉匠甩下的种子开出的花朵么?明弟就揉了揉双眼,一回头又发现鸡冠花正开在娘的脸上,也开在大哥领来的那一位叫“陶主任”的脸上。

“不错耶,格还真是不错,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呐!”待郭阉匠阉完最后一只小公鸡,陶主任就一边鼓掌,一边放肆笑着赞许,“难怪有人把你说得神了。”

郭阉匠在掌声和赞许声中站起身来,背过手旁若无人般捶了捶后腰,猛一抬头,正好就与笑得泪眼盈盈的陶主任双目相遇,心里便不觉一怔,还是陶主任大气,忙止住了笑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哩,手艺不错嘛!”说着便跨前一步,朝郭阉匠伸出了嫩白的手来。郭阉匠正愣着,明权支书说:“你格郭阉匠,陶主任要同你握手呢!”郭阉匠这才慌慌张张地在衣襟上抹了抹手,然后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也把手伸了过去。那是怎样的一只女人手啊,毕竟是当干部的,柔软得像面团一样。阉匠的手自然也灵巧得很,握着这一只嫩白的酥手贪婪地摇了又摇,陶主任顿时就感到有股热量传了过来,浑身像触电似地抖了一下,也对应着摇了摇掩饰过去。郭阉匠本能地将左手也搭了上来,三只手足足握了三十秒,陶主任抽出手掌时,还有意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挠了郭阉匠的右手心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明权支书脸上的表情复杂,倒是明弟他娘眼睛里直冒火花,正好家里的母黄狗追着一只雄鸡从胯下窜过,便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你格发骚的贱狗娘!”脸依旧通红,但那已经是猪肝色的红。

明弟眨巴着两眼望着娘,心想,娘你这是在骂哪个啊?

“主任,我们还是先去万鸡场吧!”明权支书的心里又恨又紧张。自父亲去世后他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已经晓得郭阉匠与后娘有一腿的事,他本想找机会刹一刹格骚狗公郭阉匠的淫风,没想到陶主任却也对格该死的阉匠如此感兴趣。

“噢,对,我们去万鸡场。”陶主任说着还意犹未尽地向郭阉匠招了招手。

俩人刚拐过屋角,明弟娘就往地上“呸”地吐了口唾沫:“骚货!”还朝沉浸在受宠若惊中的郭阉匠狠狠跺了一脚,没好气地骂道:“你还真想吃天鹅肉啊?”

“呃哟喂!”郭阉匠痛得连连甩腿地回过神来,嘻皮笑脸又在吉冠英肥硕的胸前狠狠摸了一把,明弟娘顺势抓起郭阉匠被陶主任握过的右手,恨恨地咬了一口:“格么久都不过来,让你好好长点记性!”又忙回头,望了一眼傻儿子明弟。

儿子明弟还正在台阶下的花草丛中寻找郭阉匠甩出去的种子,手忙脚乱地这里翻翻,那里扒扒,忽然就听得娘在喊:“明弟,呶,拿钱到唐家观镇上去买一瓶酒回来!”明弟乐哈哈地边走边嚷:“我要买棒棒糖啊。”便一阵风出了村口。

吉冠英早就已经心急如焚了,儿子刚转过田垅,就连推带搡把郭阉匠让进了房中,怦地一声门响,便亲自动手扒下了郭阉匠的裤子说,“老娘我想死你哒!”

此时,日头正在向中天走去,早春的太阳,明媚而又灿烂,莺莺燕燕在后山呢喃细语,门前的那一树桃花开得煞是娇艳,屋外狭长的田垅里有几个农人正在犁田。休息了一冬的牛牯也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不用扬鞭,埋着头直往前拉。厚厚的泥坯在铁犁的左侧翻滚着,冒出氤氲的地气,尽情地享受着被切割的快感。

“呵——哇呵——哇呵——”此时的明弟娘在房间里不时地迸出撕心裂肺般的尖叫声,急得屋外的那只母黄狗上窜下跳,它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欺负自己的主人,后来就干脆蹲在堂前,朝着明晃晃的太阳“汪汪汪,汪汪汪”地狂吠起来。

 

见过了郭阉匠的陶主任今天似乎特别有兴致,她亲自推开了万鸡场土墙大院的铁门,面对正在忙着给鸡们喂食的大嫂们微笑着频频招手。见有生人进来,母鸡们像是争着要表功似地昂起头,“咯咯哒!咯咯哒!”地欢叫着,小小的鸡脸胀得通红。更有那些身披七彩羽毛的大小公鸡还扇开了一双拖地翅膀,围着母鸡直打转;两只镀金的脚踩水般轻轻一跃,便跳到了母鸡平整的背上,尖尖的喙啄住母鸡颈上的一圈羽毛,身子颤几颤,“哧”地一声,就把那一档子快乐事给干了。

“霸道!格简直太霸道了!”陶主任不禁下身一热,心里像擂鼓似的,却硬是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鸡们把事干完,才红着脸有口无心地骂了一句。但待她正欲再往前走去时,这些禽兽们却一个个像是在领导面前争着显摆阳刚之气,一只公鸡刚刚上过,另一只公鸡又扑颠扑颠踩了过来。“格也太不把母鸡当鸡干了!”不晓得是出于妒忌还是出于同情,陶花红顿时便勃然大怒:“明权!明权!”她连“支书”二字都懒得加,直呼年长她二十岁的明权大名,便一气之下颁布了她来白驹村后的第一道最荒诞的命令:“你下午就去把郭阉匠给叫过来,让他把格些不可一世的家伙全都给阉了!”廖明权还在想着后娘和郭阉匠的那一档子事,一句“还真是便宜你郭阉匠了!”的话险些儿就骂出了口时,忽又听见陶主任在怒气冲冲地喊着自己,就吓得打了个尿颤,赶忙附和着说:“好,好,阉了,全部都给阉了!”心里却大惑不解,“格是发嘛子癫哪,难道连种鸡也不留一只了吗?”

白驹村万鸡场其实也就是一个沿着山脚用黄泥土坯临时筑成的大院,占地有三千多平米。座北朝南建了一排简易木屋,是孵鸡仔和圈养小鸡的场所;其中有两间是鸡埘屋,每天早上,鸡们飞着跳着从那两间木屋里如潮水般涌出来,水泥空地上就总会积满一层薄薄的鸡粪,鸡粪上也会散落着无数个白花花的鸡蛋。村妇们把鸡蛋捡起来,抹得干干净净,然后才装进印有“白驹村万鸡场”字样的纸箱;又把水泥地面也冲洗得干干净净,一日撒两次苞谷和粗糠饲料,这就是村妇们每天的主要工作。山脚靠东建有一栋红砖红瓦的小办公楼,村里人都管它叫万鸡场小红楼,有三百来平米,一楼是厨房、食堂及公共卫生间,还有两间客房是省农校来白驹村实习的小王和小谌的住处,他们是养鸡场的临时技术员。二楼是会议室,另外还专门为陶主任配了一间办公室和一间卧室。陶主任与大家打过招呼就独自上了二楼。她特意支开了跟在身后的明权支书,让他去检查鸡圈的卫生,统计一下每天的产蛋量。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陶主任皱了皱眉头,退到杉木栏杆边探出头来朝下面喊:“小王,小谌,你们上楼来帮一下忙!”

俩位年轻人听到领导在楼上叫自己,踏着松木板楼梯“咚咚咚”地跑上来。

陶主任正挽着衣袖推开窗户,俩人紧走几步进了办公室。   

“主任,格还让您亲自忙啊?我们来!我们来!”

“还是大家动手呗!”陶主任安排他们将卫生打扫干净后,自己就来回两趟将一直没有睡过的崭新的被子、被单及枕头,通通抱了出去,晒在暖暖的春阳下。

“主任,您今晚是要在向阳岭下体验一下乡村之夜的恬静美吧?”

“有主任在此亲自坐镇,母鸡肯定会争先恐后地下出双黄蛋来!”

小王和小谌像两只叫喳喳的喜鹊,尽拣好听的说。

陶主任的苹果脸上盛开着桃花,她频频点头应着,其实又一句话也没有听进耳朵去。她的心里正在七上八下地拨动着如意小算盘,一颗压抑已久的春心被郭阉匠给彻底地搅乱了。自从去年春上帮村里创办万鸡场以来,她几乎每个月都要来检查几回工作,对此地的民风还算了解。尤其是常听到一些长舌妇们议论哪个与哪个的桃色新闻,开始还只当是耳边风,偶尔也一本正经地批评几句;然而耳边风吹多了,也就品出了一些滋味。领导干部也是人,她是一个四十岁还不到的女人。丈夫是组织上介绍的对越自卫还击战的二级残废军官。两口子虽然也常干那种事,但每当自己刚起了点苗头,丈夫扑腾几下就不行了。所以后来就干脆一心扑在工作上,一个月也难得回一次县城与丈夫见面。当长舌妇们说到郭阉匠如何如何厉害时,她听着听着就入神了,害得她好几晚都睡不着觉。今天一见,此人果然不光阉技精湛,而且仪表堂堂,就不晓得干那种事也真如传闻所说么?

“陶主任,下来吃午饭啊!”明权支书在楼下喊她了。

“噢?未必就中午了?”她顺口又跟了一句说,“好,总算是中午了!”陶花红回答这一句话时,确实是没过脑子的,她心里正在翻江倒海,虽然还没有想好如何运筹即将到来的乐事,但事在人为,她鼓鼓的胸脯里却已经是信心满怀了。

有领导在场的午餐必定是丰盛的,时鲜蔬菜施的全是鸡粪,仅鸡蛋就有五种做法:炒蛋、蒸蛋、荷包蛋、雪花蛋、水煮蛋。陶主任吃过午饭后还特意顺手拣了两个水煮蛋放在手掌里捏着,就像捏住了她想象中的郭阉匠的两颗大卵丸。她叫小王把鸡蛋送到了楼上的办公桌上。这种大模大样的做法,反而谁也不会怀疑她是给人家留着的。见大家都吃得很高兴,陶主任又似很是随意地问了明权支书一声,“今天是农历初几呀?”厨房的大师傅抢先接过话茬说:“是谷雨节呢!”

“谷雨节这是我们劳动者自己的节日嘛!我建议下午全体放半天假如何?也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独自替同志们守半天鸡场嘛!”陶主任此言一出,立即就赢得了掌声和欢呼声,尤其是两位实习生小伙子,他们早就想回一趟县城了。只有五十好几的明权支书在心里嘀咕:“不是说要我叫郭阉匠下午过来阉鸡么?”

“你是不是还有嘛子不同意见?”陶主任板着脸孔瞪了明权一眼,随即又放松表情语重心长地说:“我的支书同志啊,我们作为党员干部,尤其是搞基层工作的,一定要学会关心群众生活嘛,你看看,连今天是谷雨节我们都不晓得!”

“是的,是的,是我工作没做好,请主任放心,我格就去安排!”廖明权立马就明白了,真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我真蠢!领导也是人,是人就总会有七情六欲嘛!只不过又让他郭阉匠捡便宜了。”他在心里恨恨地骂着自己也骂着郭阉匠,忙起身把双手一划,像赶鸡似的,“还愣着搞嘛么子?回家过谷雨节啊!”

“感谢陶主任!还有廖支书……”大家兴高采烈地一哄而退。

明权支书磨磨蹭蹭走在最后,“陶主任,您交待的任务我一定好好完成!”

陶主任却装得像是根本就没听见似的,理也没理。

没有了人声的偌大一个养鸡场里,顿时就变得格外地寂静了。至于母鸡“咯咯咯”的叫声和公鸡“嗝嗝喔——喔”的啼唱,在此时的陶主任听来,不但不是嘈杂声,而且分明就是天籁,是大自然的和鸣!自己很久没有享受过人与自然的和谐了,陶花红似乎觉得,从第一次来白驹村直到今天,她期盼的就是这一时刻,等待的也就是这一时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叫春宵一刻,值千金!

仿佛是似梦非梦间,万鸡场的铁门“嘎”地一声被推开了。

陶主任循声望去,来人果然是郭阉匠,她想也没想就说,“喂,顺手把门给合上!”郭阉匠回头合上门,满脸醉意,还迈着方步,白衬衫领口敞开着,一副装疯卖傻的样子。陶主任又补上一句说,“你不会插门闩啦!”言辞中充满着挑衅。

听话听音,郭阉匠心里像灌了蜜似的,应声狠狠地把一根壮实的钢筋插进了同样是用钢筋扭成的门环里,满怀快感地转过身朝红色办公楼下的陶主任走去。

好一个下流坯子的郭阉匠!不但力气大,而且胆子更大。他居然敢乘着酒兴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成千上万只公鸡和母鸡的面,双手一操就把堂堂皇皇的公社管委主任陶花红给拦腰抱了起来。陶主任假意挣扎了片刻,双手在郭阉匠后背捶打着,却抵挡不住他喘着酒气的嘴巴在她胸前隔着衬衣狂拱,她软绵绵地倒在郭阉匠的肩膀上,说声“上楼去呀!”郭阉匠听令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往刚铺好的、还散发着春阳暖意的床上一扔,连撕带扯就把陶主任的衣服给剥了……

春光怡人,心花怒放,饱含着草木馨香的醺风一缕一缕地从木格窗隙间吹进来,陶主任那一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眸子中明显就有了柔情在荡漾……而忙不跌的郭阉匠却仿佛看见有浅浅的麦苗倒映在颤动着柔情的波纹里,油菜花一点一点地泛出了金黄,桃花一朵一朵地绽开了鲜红,梨花一片一片地坠落了粉白……猛然之间,郭阉匠又似从陶主任的双眼里看见有两座火山喷涌而出……平日里正襟危坐在主席台的陶主任,道貌岸然站立在人群中的陶主任,居然也辜负“组织”的期望了。她呜哩哇啦地狂叫着,双腿乱蹬……真个是天翻地覆,风起云涌,一场暴雨狂风刮过之后,郭阉匠反而被她折磨得瘫倒在床上。不过陶主任也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趴倒在郭阉匠的怀里正享受着潮起潮落后的快感。陶花红呵,陶花红,看来你以前还真是白做女人了!陶主任正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从外面办公室传过来,把她从飘飘欲仙的云端中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陶花红毕竟是个久经考验的奇女子,她一跃而起,拎着双赤脚,裸着稍显松弛却依旧嫩白的中等身材,小跑上前抓过了电话,“喂,啊?好的,好的。谢谢组织对我的信任!”挂下话筒,陶花红又像打了鸡血似的,手舞足蹈跳到了床上狂喊:“还要,我还要!”郭阉匠这个死鬼,宽脸阔额间居然正溢着得意的淫笑。

这个下午,户外春风怡荡,无人照料的鸡们更显得从未有走的逍遥。

 

在通往郭阉匠家那一条弯弯曲曲的田埂上,一位农人正肩扛铁铧,赶着牛牯往山湾里的牛栏屋方向慢慢吞吞地走去。太阳已经靠近对河的白羊山了,落日余晖斜斜地照过来,把人与牛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并拖得老长老长。牛牯瞟了一眼斜映在田间的双重身影,突然就发出了沉沉的一声吼喊:“哞——!”明弟耳尖,听到牛哞声便拔腿就跑。他放牧的牛牯已经在召唤他了,碗还在自家厨房的饭桌上打转,他就来到了牛牯的身后,忙从农人的手中接过牛绹绳。牛牯回头望了望明弟,眼睛一眨一眨地:老伙计你终于来了!牛牯停住了脚步,习惯性地叉开了两条后腿,啪地一声就把尾巴甩得梆硬朝天了。它在热切地等待着明弟为它做按摩!

明弟记得刚一开始时他是有些怕牛的。牛蹄那么粗,牛角那么尖,随便踩他一脚或挑他一角,怕是不死也会脱一层皮。是比明弟大两岁的岩牯子告诉他,“怕个卵,畜与人同,只要你真心对待它,它就会对你百依百顺。”岩牯子也是放牛的,说话特实在。明弟脑壳点得像鸡啄米似的,“那我就像娘对爹一样对它呀!”

爹在世时,娘经常给瘫痪的爹做按摩。明弟也就学着娘的样子给牛做按摩。

嚯,岩牯子还真说对了,果然是畜与人同呢。他给牛做按摩的次数多了,牛牯就有了依赖性。只要明弟一站到它的身后,它就大模大样地叉开后腿竖起了尾巴,半步也不肯再往前走。明弟只好蹲身从牛的后腿膝弯处开始帮它挠痒痒。挠到牛牯的屁眼处,牛牯竖得梆硬的尾巴就放松了。明弟由轻挠到重,直挠到牛牯的胯下去了,渐渐的它那两颗大卵丸就缩紧了,缩得不见了踪影;而肚皮下却倏地伸出了一根红红的牛鞭,硬梆梆地像是一根烧红的铁棍,有时还会冒出几滴乳汁。明弟觉得自己的那一根“鞭”也硬梆梆地挺了起来,似乎也有乳汁冒出。此时牛牯就会忍不住亢奋地一声长哞,明弟也学着跟它一声长哞。这是明弟和牛牯最快乐的时光。有好几次,明弟放牛回家,走在前面把牛牯牵进了牛栏,临走时牛牯还依依不舍地长哞一声,把一个硕大的屁股杵过来对着明弟并甩直了尾巴不肯放下来。明弟一想,哦,是自己忘记给它做按摩了。“你格老伙计,记性比我还好哇!”明弟在牛屁股上重重地拍一巴掌,嗔怪地说着立马又蹲下了身子。这样的时候,明弟就总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在窥视自己。猛一回头,见是梨花姐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也在牛牯的屁股上拍一巴掌说:“你真是命好啊!”

梨花姐笑得真好看,却把眼泪水也笑出来了,在明弟的身边站定,默默地看着明弟,胸脯起伏着,呼吸也急促起来。明弟被梨花姐看得面红耳赤,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他感到了某种潜在的危险,梨花姐的眼里喷出两团火,正向他滚来。明弟落荒而逃,愣着头一路疯跑着回家了。明弟想到这些,原本就不开窍的脑袋里更像灌满了浆糊,忙止住了按摩的动作,猛地往牛牯屁股上“啪”地又是一巴掌。牛牯尾巴一甩,仍不肯往前走。明弟只好走到牛牯前面拉着牛绹往前拖。

梨花姐正站在台阶上,又笑笑地望着明弟。明弟就赶紧把头埋下去,双眼却忍不住瞟着梨花姐看。西边的火烧云蓦地飞上了梨花姐白白净净的脸庞,两座尖山在梨花姐的胸脯前显得突兀……一不小心,明弟脚一崴,“扑通”栽进了泥田。

梨花姐惊得“啊”地一声尖叫,然后又“咯咯咯”地笑着飞跑了过去,双脚稳扎于田埂,一只软绵绵的手像是根本没使劲就把明弟拉了起来。梨花姐接过牛绹把牛牯关进牛栏,用命令的口吻冲明弟说:“快进屋把湿衣服换了。”转身就进了房,拿出一套郭阉匠的衣服扔在明弟面前。明弟傻傻地站在堂屋的角落里,呆呆地望着梨花姐,一动不动。他觉得梨花姐对自己好,似乎好得不太像以前了。

“你格伢儿搞嘛子?还楞在那里不换衣服啊!着了凉可不得了的!”梨花姐一把拉过明弟,三下五除二就脱下了明弟泥淋淋的衣裳。她哆嗦了一下,软绵绵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明弟毛茸茸的鸡鸡,那东西腾地一下就翘了起来。梨花姐犹豫着帮明弟扎上了裤腰带。明弟的裤裆里拱起了高高的帐篷,有些挺不直腰了。等梨花姐帮明弟套上干净的上衣,她傻眼了。“郭阉匠!”梨花姐差点叫出声来,揉了揉双眼,哪有嘛子郭阉匠,眼前站的分明是跟郭阉匠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明弟!

梨花姐似乎全都明白了,叹了口气说:“你走吧!”神情中满是无奈。

明弟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山湾,那一身脏衣服也忘了带回去。

应该是在白梨花刚满十六岁那年的某一天,唐家观小镇上老了人,爹带着娘做纸扎匠去了。就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娘交待要她记得请郭阉匠来把几只公鸡阉掉。春三月的阳光暖暖的,风柔柔的。桃花灼灼,梨花皎皎,蝴蝶翩翩,蜜蜂嗡嗡。白梨花穿过一片油菜地来到郭阉匠家,可刚到他家门口,她就听到粗重的喘息夹着明弟娘“呵——呵——”的尖叫从郭阉匠房里传来。阵阵声浪就像刚才经过那片菜花地时春风掀起的滚滚波涛向她扑来。正值妙龄的白梨花冷不丁被淹没在这波涛里,顿觉得心里发慌,浑身酥麻,挣扎无力,重重地扑倒在了堂屋门前。

“是哪一个啊?”尖叫声打住了,郭阉匠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房里问。

 白梨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来,憋住气爬起身来就往回跑。走出几十米了才听得身后“哐”的一声门响……她回家后,一整天都感觉得头重脚轻,精神恍恍惚惚,身体像是要爆炸。入夜和衣上床躺在黑暗里,她有些害怕,有些期待,辗转反侧到三更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半睡半醒间似觉得有个人影摸到了床边,三下两下扒光衣服就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白梨花想也不用想就晓得来人是谁。

可今天,格个人一早就出去阉鸡了,都快一整天了,为嘛子还没见回呢?

 

“娘的,昧良心的女人,说走就走了!”郭阉匠仍然在万鸡场紧张地忙碌着。

陶主任接过电话,跳上床匆匆吻了郭阉匠几下,又尽情地“还要”了一回才去冲了个冷水澡。之后,俩人光着湿漉漉的身子胡乱地搂抱了一阵,陶主任才将喜讯告诉了四仰八叉仰躺在她身旁的郭阉匠。原来是地委组织部通知她明天一早到县里去报到,说是任命已经下达到县里了,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是县委副书记了。当然是被破格跳级提拔,但陶花红却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因为班子里需要配一位女同志,组织上早就对她有考虑,也找她谈过话的。此时的陶副书记已经骑在了郭阉匠的裸体上,双手抚摸着他光滑健壮的肌肤,兴致勃勃地告诉他说,“等我的事情安顿下来后,就把你调到县畜牧局去上班,争取给个家禽科长干干。”

郭阉匠听得双目发直,心想自己一个学阉匠的孤儿,跟随师父四处流浪,连大名都没有一个,老少妇孺都叫我郭阉匠,居然也能够当上国家干部?他终于启齿说,“我还没一个正式的名字呢?人口普查时,户籍上也是登记的郭阉匠。”

“我给你取一个吧,叫郭纳祥如何?”陶花红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你刚才说的嘛子?给我取名叫旮旯痒?”郭阉匠虽没有正式进过学堂,人却天生聪明,属于那种极具慧根且敏感性极强的人,一下子就想到了陶花红是根据“郭阉匠”的谐音给他取的名字,便故意打趣她问道:“是你旮旯痒呢,还是我旮旯痒?”宽脸阔额的他仍一脸淫笑不止。“呸!是叫郭——纳——祥!”陶副书记正处在兴奋中,在郭阉匠伸过来逗弄她两个乳房的手臂上狠咬了一口,又伸手捏住了郭阉匠胯下的东西,“要痒肯定是两个人一起痒嘛!”俩人又倒在床上死去活来了一次。临走时,陶花红还是没有忘记交待郭阉匠:“你今天要把所有的公鸡全都给我阉掉哇!”说着,指了指办公桌上的两个水煮鸡蛋。郭阉匠说了声“得令”,看着那一对椭圆的鸡蛋,就觉得那东西像极了自己胯下乌黑皮囊里的两个卵丸,同时也觉得自己的体力已消耗得过多了,就极是暧昧地说了句,“是呷嘛子补嘛子吧!”当着陶花红的面,两口就吞下了。郭阉匠已经对即将改变自己命运的女人不敢有丝毫怠慢,送陶副书记出了鸡场门口后,便开始紧张工作了。

“格已经是长了一年多的大公鸡,真让我下手呀?”郭阉匠自言自语说。

去年万鸡场刚开场就从外地进了几千只鸡仔来,都是当时的陶主任亲自出马请邻乡的几个养鸡场无偿提供的。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想到要阉鸡,后来那俩实习生爱热闹就主张干脆不要阉算了,说是第二年自己鸡场孵化小鸡时成功率肯定会百分之百。明权支书当时一听也觉得确实有道理,就一直拖到现在。今年孵化的种蛋成功率果然奇高。但郭阉匠实在想不出她陶花红发的是嘛子疯,把气撒在公鸡们身上。阉就阉,反正自己很快就要到县里当干部去了,以后的事管他个卵!

郭阉匠俘虏大公鸡同样能够使出高招。只见他顺手把一只母鸡抓了过来,将鸡头往翅膀底下一掖,公鸡们就一个个伸着脖子围过来安抚受难的母鸡了。郭阉匠眼疾手快,一手一个,一口气就放倒了几十只大公鸡,鸡头也都是被他统统掖在翅腋底下的。他照例是先拔去鸡腋下的绒毛,手起刀落“嗤”地一声就划开一条血红的口子,用小竹勺将鸡卵子挑出来,复又顺手一甩……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公鸡们却围着郭阉匠迟迟地不肯离去。他反过手捶了捶背,正要用同样的方法俘虏第七轮怜香惜玉的公鸡时,明弟已呆呆地杵在他跟前了。郭阉匠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的影子,“你……你……你格鬼崽子是明弟?”便瞪圆了双眼望着他。

明弟傻傻地笑着,把刚才不小心摔进泥田的事复述了一遍。

郭阉匠听了后,乐得“哈哈”大笑,他是笑明弟的坦诚,笑明弟的傻气,更是笑明弟也晓得要讨梨花姐的欢心了。“那你就陪着我阉鸡吧!”他笑笑地对他说。

“全都阉啊?”明弟将信将疑。

“全阉了!”郭阉匠十分肯定。

“没得公鸡喊天亮,不会天天是黑夜吧?”

“操嘛子闲心呀,傻子!”

那一夜,月朗星稀,狭长的白驹村万籁俱寂,向阳岭下的万鸡场大坪里,郭阉匠借着月色星辉忙乎了足足大半夜,明弟也在旁边陪了他大半夜。熹微的晨光浮出山垭,血糊糊的鸡卵子撒了一地,就撒在鸡埘旁那几棵灼灼怒放的桃树下。

 

春三月的白驹村,季节已然是层次鲜明了。白晃晃的水田被青绿的秧苗分割成一面面镜子,那些迎风摆动的秧苗便成了镜子浮动的花边。打着赤膊的男人混杂在穿短袖衬衫的女人堆里,借着拔腿的机会在女人大腿上捏一把,女人也不示弱,抓起一把泥就往男人裤裆里塞。人们吊儿郎当地拔着秧苗,不时传过一阵阵浪荡的笑声。邻近的水田也有男女间隔着插秧,呈阶梯状拉开着队伍。田埂上挑秧的后生们将秧把子抛得老远,连泥带水打在女人身上,水田里便起了一阵骂声。

最远处的田坎边,耘田的老头止住了犁铧,用手背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又将歇了重轭的牛牯系在田垅旁的柳荫下,抬头看了看日渐热辣起来的太阳,然后便蹲身卷着喇叭筒旱烟,悠闲自得地吸起来。这时候,明弟已经肩扛芭茅跟着大哥明权支书从月形山下一前一后地走过来了,芭茅捆上粘着红桃白梨的花瓣。明权支书走近这一片水田在田埂上站住了脚步,朝浪笑的男女们又气又急地骂道:“一天到晚只晓得打情骂俏,插田时倒全蔫了。一上午只插了牛屁眼大几个圈!”

水田里一阵哄笑:“支书你也来打情骂俏,插一回牛屁眼呀!”

成片的水田里,顿时又一次笑翻了天。明权支书却没有笑,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估计时间怕是已经差不多了,就匆匆忙忙地去了村口。他是去接新上任的县委副书记陶花红。昨天他就接到了县委办公室的电话通知,说是陶副书记今天上午要来白驹村,一是来给万鸡场送政策,二是来要人才。“人才?白驹村会有嘛子人才?”明权支书以为是自己把话听错了,当时心里一咯噔,掰着手指头想了半天,就是想不明白人才到底会是哪个。白驹村成了村办企业的典型后,连续两年都是公社里评出的先进单位,要论人才也就只有我廖明权啊!但县里有政策给白驹村,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更何况是陶主任荣升县委副书记后第一次来村里,他必须亲自到村口的资水码头去迎接。刚出村口,明权支书就已经看到每天两趟的上午头一班船已从上游唐家观那边的江湾里“哒哒哒”地开过来了。他赶紧加快了步伐,待他到得码头上时,也就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船头上站着的两个女人中,那位穿草绿色军便装的人就是自己要接的县委陶副书记了。

陶花红去县委任副书记已经一月有余。新剪了齐耳的短发,军便装领口露出了洁白的衬衣领子,胸脯微微地隆起,既风姿绰约又英姿飒爽。其实只要不板着一张脸孔,她还是蛮可爱的。明权支书在她面前唯唯喏喏,不敢有丝毫怠慢,但自从谷雨节养鸡场放假的事他无端挨了批评后,却硬是越想越气愤:“上面在嘛子时候规定过谷雨节要放假了?还春耕忙月呢,居然一点党性原则也没有,居然与郭阉匠格样的人搞到一起。虚伪!”要不是因为她手中的权力,明权支书还真瞧不起陶花红了。但有嘛子办法呢,白驹村人多地贫瘠,也只有通过陶花红争取上面的支持啊!明权在心里叹息着,想到郭阉匠,忽地就明白“人才”是谁了!

跟陶副书记一同下船的还有一位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姑娘,陶花红面若桃花地介绍说:“格是王秘书。”与明权支书握过手后,陶副书记又向王秘书介绍:“格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大名鼎鼎的白驹村廖明权支书,他可是老土改根子、红旗支书的后代哦!”王秘书心里直发笑,但没敢表露出来。廖支书的鼎鼎大名还是她妙笔生花宣传出去的哩。王秘书是去年才刚从省师范大学毕业的,在县报社实习时,根据杨林公社提供的关于白驹村万鸡场的简报材料写了一篇通讯发在县报上;县委宣传部刘部长看了,添油加醋补充了一些材料,又发在地区报纸上;地委宣传部孙副部长看了,绘声绘色地又加了些枝叶就发到了省报上。“廖明权”三个字就这样跟在“陶花红”后面传开了。不过稿件发表在地区报纸以后的事小王就一概不知了。不久后是县委宣传部刘部长找她谈话,说她已经提前结束实习了,新上任的陶花红副书记为了感谢这一位才女,也就亲自点名让她作了秘书。

一男两女寒喧着上了码头,过了村口的联珠桥,沿一条青石板路直接朝向阳岭下的万鸡场方向走去。春风轻轻地吹着,撩起了陶花红短短的发丝,也撩起了她的粉红色记忆。两年多了,她在这条路上已走了不下三十个来回,从提出在向阳岭山下创办万鸡场的设想,到规划布局,到运来鸡仔,到第一批鸡蛋出场,到鸡场孵鸡仔,她几乎都参与过,虽然不完全像省报上宣传的“杨林公社管委会主任陶花红,为了白驹村万鸡场的发展壮大,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半时间都守在乡下”,但也确实是费了不少心血的。令她倍感欣慰的是,在她的争取下,昨天县委常委会议已经正式明确,万鸡场仍然由她分管,并且还给了一整套扶持政策。

就要进入到关山口了,陶花红遂抬起头来,拢了拢额前飘着的几丝刘海,老远她就望见在关山左侧的柳树下正在捶芭茅的明弟和那一头壮实的牛牯了。起初只是看到光弟的背影,她心里咯噔一震,“嚯,不错耶,郭纳祥同志也参与春耕了!”她以为是郭阉匠,待明弟回过头时,陶红花才认出格是老支书的白痴儿子。

“放牛是你小弟的长项呢。”为掩饰自己的激动,陶副书记用欣赏的口吻说。

明权却不以为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脾气倒是和牛一样犟。”

明弟耳尖,正好就听见了随风拂过去的陶副书记对他的表扬,心里像唆了棒棒糖似的甜,格小子人一高兴,随口就喊出了前几天郭阉匠教他唱过的顺口溜:

陶主任,热心肠

扶贫帮困兴办万鸡场

为了人们奔幸福

她是我们群众的好榜样

出于职业敏感,王秘书立马从黄书包里掏出了小笔记本,边听边记录着。

明权支书见状,心里酸溜溜的,像个被严霜打过的茄子,只顾埋着脑壳在前面领路向村里走去。而陶副书记听了后,却心里美滋滋的,虽然从表面上看没有太大的反应。倒是王秘书确实会拍马屁,紧走两步抢在了支书前面,伸出了大拇子说:“廖支书,您听听,我们陶副书记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多高大啊!您这支书当得真是光彩哎!”说着就要拐到柳树林那边去采访喂牛的明弟。明权不想与自己的小弟弟见面,担心他会说出嘛子不雅的话来,又不好当面拒绝,更不愿除了正常的工作以外,跟在这一位假正经的领导屁股后面跑,就停住步请示说:“陶副书记,要不您和王秘书留下来先在这里看看,我得赶到养鸡场去准备一下?”

“去吧,那你去吧!”陶花红把手一挥,“反正下午也就只开个短会,主要精神是传达县委常委会关于扶持鸡场的几点意见!”她心里其实也巴不得他早点走。

明弟待他放牧的牛牯那是没得二话说的,老伙计已经被芭茅草喂得饱饱的了,腆着大牛肚正欲把肥硕的屁股转到他面前,耳朵搧了搧,听到有人从后面走来了,像叹息似的“昂——”地哞了一声,不知足地啃起了柳荫下稀疏的野草来。

格情景何其熟悉呀!陶花红看着吐出长舌尖一个劲埋头啃食青草的壮实牛牯,心头不觉一热,反刍似地回味起那天下午与郭阉匠在养鸡场风流时的情景。

 “小帅哥,认识陶副书记吗?”走在前面的王秘书开始工作了。

“哪个是陶副书记呀?”明弟把锅盖头一偏,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陶花红就“嘿嘿”地傻笑着,他说:“我就只认得我们的陶主任。” 格小子虽然头脑简单,却并不惧怕生人。至于陶主任已经是县里的陶副书记了,他根本就不晓得。

不知者不罪,陶花红笑了笑。倒是王秘书讲究原则,立马就更正说:“陶主任现在已经是我们县委的副书记哩!”于是又问明弟,“陶副书记她好不好呀?”

“好着哩!她帮我们村里办养鸡场,养了一万只鸡。”

“还有呢?”

“还有,还有……”明弟马上又记起来了,说,“还有陶主任最看不惯大公鸡欺负小母鸡了!”然后他就把那天郭阉匠为了落实陶主任的指示,整整忙了大半夜,他明弟自己也陪了郭阉匠大半夜,把所有的公鸡给阉了的事也说了一遍。

陶副书记的苹果脸红一阵白一阵,又一时找不出打断明弟说话的理由。

王秘书在上大学时就对心理学特别地感兴趣,听着听着她就意识到自己要伺候的这位领导内心里有着严重的女权主义倾向,或许夫妻间性生活也不协调,所以才……王秘书越想越觉得可怕,她当然不能让陶副书记对自己的分析有所察觉,马上借题发挥说,“阉了好!时代不同了,公母都一样,谁还敢欺负谁呀!”

陶花红却并没有在意王秘书的表情,她心里在想着另外的一码事:明弟的长相为嘛子与郭阉匠的相貌会如此相似呢?除非他是……她不禁醋意大发,想到自己刚来白驹村时,就听到妇人们嚼长咬短,“该死的郭阉匠,居然与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女人风流过!再不能让你留在白驹村里了,给过我陶花红快乐的男人,决不再容许他还与任何女人染指!下午就走!下午就走!”陶花红在心里发了狠话。

“刚才喊的顺口溜是哪一个教你的呀?”王秘书还想继续采访。

 “郭阉匠啊!”光弟脱口答道。

“噢?”陶花红一听到明弟说这首顺口溜是郭阉匠教他的时,苹果脸上便有了兴奋,那我问你,“郭阉匠在家吗?”心想这个淫棍还是想跟着自己进步嘛!

“他不在家,在溪那边阉牛呢!”明弟抬手一指说。

一听到郭阉匠就在溪对面,而且还是在给人家阉牛时,陶花红心里头那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最后还是被好奇心给冲淡了,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对王秘书说:“我们去那边看看吧,阉牛的事,对你我而言毕竟是个新鲜事物嘛!”

“我还没见过阉牛呢,那确实值得去看看的。”小王附和着说。

两人就各提着一双草绿色胶鞋,涉过了清清浅浅的小溪,在岸边站定了。

在湘中梅山一带的乡村或山寨里,原来是有过不少阉匠的,但是自从郭阉匠在江湖上走了一遭之后,吃这碗饭的人就纷纷都改了行当。郭阉匠幼年出家,艺高胆大,就凭着一套阉牛的绝技也不得不让同行息业敛手。一般的阉匠阉牛,至少需要五个以上汉子作帮手。先用了黑布把牛眼蒙着,说是牛能认人,日后会报复阉匠的;再就是用了棕绳把牛的四脚捆牢,让牛动弹不得才出手……而唯独郭阉匠只单个儿一人便行了。他若无其事一般,叫人拿一把嫩草,将牛牯引向有着七十度的斜坡路。牛牯迈开四腿追着嫩草一步一步往上行走,胯下的物件就一晃荡一晃荡地吊在外面了。此时的郭阉匠却敏捷若灵猴,往前一纵身,手起刀落便把那物件给取出了……这事是容不得有半点闪失的,牛蹄无情,一不留神人的脑壳都会被踢破!但在他郭阉匠的刀下,牛牯还没明白过来是嘛子一回事,两颗血淋淋的大“种子”就已经被他甩到坡路边了。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陶花红和王秘书就正好目睹了如此精彩的一幕。

“啧啧,格还真是名不虚传呐,神刀耶!”围观者目瞪口呆,转而竖起拇指赞叹不已。谁也没有留意县委副书记陶花红领着她的秘书也到了现场,倒是郭阉匠天生有着一双嗅觉超常的鼻子,就在他顺手甩出那两颗“种子”的一刹那,似乎就从收手带回的一缕微风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只稍微缩了缩鼻子,就已经判断出那位即将改变自己命运的女神到来了。但他没有回头,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他已从多年的阉牛经历中领悟到了与强者博弈时,如何准确捻拿分寸。

陶副书记更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女领导,尽管她今天的情绪波动幅度很大,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虽然“要人才”也是她此行的目的,但她必须始终保持革命警惕性,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是循一己私情。她居然可以做到不跟郭阉匠打一声招呼就离开,而且是火速赶往万鸡场“给政策”去了。路过明弟家门口时,她也只是朝守在门口晒太阳的母黄狗望了望,完全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就快要到她自己亲自赐名的白驹村万鸡场了,陶副书记刚一举目,一眼就看到扯在鸡场大门口“热烈欢迎县委副书记陶花红一行前来白驹村万鸡场指导工作”的长条横幅了,心情便又舒畅起来。王秘书虽然钻研过心理学,但根本就无法揣度出陶副书记此时心里的细微变化。王秘书是第一次来到白驹村,她怀着景仰的心情目睹了陶副书记留在村里的辉煌政绩,也感受到了人民群众高度的革命热情。她又掏出了笔来边走边记录着,上次的那篇通讯报道太粗糙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伟人的话实在是太正确了!这次回去,她将以更高的自觉性、更详细的典型事例、更动人心弦的文字反映这个风涌云起的伟大时代;天翻地覆慨而慷,陶副书记就正是一个无愧于时代的潮头人物!但王秘书毕竟是新人,不像陶副书记那样久经考验,当上万只鸡们潮水般向她涌来时一下子就乱了阵脚。连白驹村的鸡们都有着如此高的热情,争先恐后地迎接她们,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母鸡们“咯咯哒——果!咯咯哒——果!”地放肆叫嚷着,而那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大红公鸡,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霸气与雄风,偶尔打鸣一声,也半天接不上气来。不过还是有几只公鸡可能是郭阉匠因为天黑只剜出了一颗“种子”的另类,它们照例高昂着头,顶着红红的鸡冠,只是啼唱时嗓音有些嘶哑,并且还不连惯。在陶副书记听来,就像是鸡们在骂着“蠢——郭——阉匠——!”陶花红似乎很解气,又觉得多少有几分滑稽,看看慌乱的王秘书,不禁笑出声来。这时养鸡场的二十几号人全都围了过来,明权支书又在前面开路,“嗬哧——!嗬哧——!”地赶开围过来的鸡群,一行人把陶副书记拥进了小红楼二楼的会议室。

热气氤氲的茶水端上来了,是前不久刚从向阳岭采摘的谷雨芽尖。明权支书客套了一阵,清了清嗓子,便请陶副书记作重要指示。掌声盖过了窗外的鸡鸣。

王秘书正襟危坐在陶副书记右侧,用笔在本子上沙沙地速记着。

陶副书记先是儒雅谦和地欠了欠身子,品了一口浮着清香的谷雨新茶,然后说:“以前我每个月都来好几回,和同志们一起战斗,把共同兴办的万鸡场当成自己的娘家;现在我的职务有了变化,但这只是分工不同,同志们如此客套是明显见外了, 所以我要严肃地对支书提出批评。”她回过头,脸上浮着笑看了明权一眼,想起了鸡场大门口横幅上的欢迎辞,“我现在虽然是县委副书记,却仍然是来和同志们一起战斗的嘛!”她同时也想起了个多月前在这小楼上的动情一幕。

王秘书应声停下了手中正在作记录的笔,带头率先鼓起了掌来。她觉得陶副书记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深受教益,从今以后,她也必须要像陶副书记一样,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她不禁为自己刚才进鸡场时的怯懦表现感到了羞愧。陶副书记说着,险些就跑题了,立马又勒住了心思,品了一口茶,将话锋一转就引上正题了,她振奋地说“现在,我宣布一个好消息,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从即日起,白驹村鸡场的饲料由县畜牧局无偿提供,按每只鸡每天三两的计划予以配送;所产鸡蛋由公社食堂和县委、县政府食堂按市价收购并按月付款,不得打白条。”

趁同志们正在讨论万养鸡的大好前景时,陶副书记瞟了一眼里面的房间,当她再一次端起茶杯,似乎就从这谷雨茶中品出了一月前谷雨节那天下午的滋味。

当时还是公社管委会主任的她被郭阉匠挑逗得全身痉挛,就像卷屈的谷雨芽尖;她得到满足后全身舒畅,又像杯中完全舒展开来的谷雨嫩叶……似乎是受到了热烈的气氛所感染,此时的陶副书记已经面红耳赤。同志们都很激动,陶花红脸色有些异常并不稀奇!但她马上就镇定下来了,不紧不慢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纸调令,推到左边的明权支书面前:“格是县人事部门的通知,你去送一下吧。”

“兹调郭纳祥同志……”明权支书认真地看着调令,这一回他的脑袋里倒是没有进水。他从“人才”想到郭阉匠,又从郭阉匠想到调令上的郭纳祥,“好的好的,一散会我就立即去通知他!”陶副书记却对明权支书吞吞吐吐的言辞感到很不满意,她撸了撸袖子,手一挥说:“散会吧,大家都去忙自己的事!”明权支书欲起身时,陶副书记并没有忘记又补一句:“通知郭阉匠,下午三点半的船!”

有道是“春天娃儿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大好的爽朗晴天呢,忽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陶花红走出会议室,凭着栏杆抬头望了望飘过一朵积雨云的天空,若有所思地发了句感叹说:“好雨知时节啊!”她自己的雨季就要到来了。

 

郭阉匠被调到县里去当干部了。这件事让白驹村所有的人都感到很意外。

明权支书虽然对此事比任何人都更有想法,但他又毕竟是一个讲组织原则的人,便毫不含糊地向大家解释说:“格是经县委常委会议集体研究决定的,属于不拘一格选人才。”女人们觉得此事太蹊跷,却一个二个地只能表示惋惜,“我家里的公鸡还没来得及阉呢。他格么匆匆忙忙就真走了?”男人们纳闷之余却在心里暗自庆幸:终于少了一个乱插萝卜坑的了!唯独郭阉匠的岳父羊胡子偏着脑壳寻思了半天后,终于说出一句连鸡也啄不烂的夹生话来:“唉,福兮祸所倚啊!”

郭阉匠一去就是大半年,也就只往万鸡场部来过几次电话。每次白梨花匆匆赶过去接,听到电话那头的郭阉匠像是做贼似的,声音压得很低,说科里的工作千头万绪,没时间回家,然后是几句官腔就把电话给挂了。白梨花满腹心事,一腔幽怨,根本无从说起。不过钱还是按月汇来了,每月九十元,说是他工资的一半。白梨花心里乱糟糟的,她嫁给郭阉匠之前就晓得他不少风流韵事;上县城后灯红酒绿,肯定又会惹下不少孽债。可有嘛子办法?她根本就管不住郭阉匠!从十六岁起她就被郭阉匠一次又一次搞大了肚子,已经沦为村人尽知的笑柄,处处低人一等,连累父母也跟着抬不起头。也只有明弟懂得体贴她,关心她,天天叫她几声梨花姐,天天痴痴呆呆地看她几回。白驹村就是如此,结了婚的堂客们可以乱搞都不要紧,你一个姑娘家就不行!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她被郭阉匠强暴了,居然一点都不怨恨他;她明知郭阉匠有那么多女人,居然一次又一次送上门去,还寻死觅活地要嫁给他。白梨花啊白梨花,你格都是自找的!她不晓得自己男人这份工作是为嘛子得来的,但她晓得这对他郭阉匠肯定是很重要,或许比她白梨花重要得多。他不是一直想着要出人头地吗?他不是连衣着打扮都一直在模仿干部吗?他不是早就说过,白驹村并不是他的家吗?看来他如今是真的不想要家了!白梨花神情恍恍惚惚,每天有事无事站在台阶上往村口望,但每一次望来的都是放牛的明弟,是从小就甜甜地叫她梨花姐的明弟。她有时还真把明弟也当成是郭阉匠了,并险些酿成了大错。白梨花心里堵得慌,眼前放电影似地闪过男人临走时的情景。她记得那天中午在厨房择菜,家门口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出门一看,原来是明权支书过来了。白梨花觉得好生奇怪,明权支书对郭阉匠在外面乱搞女人是一直就看不惯的,所以从没有进过他们家门。她却已经不计较郭阉匠了,就只想着为他生一个儿子,好让他收收心,可肚子又不争气,怎么也怀不上。她问过以前为她打胎的草药郎中,人家说:“你怕指望不上郭阉匠了,他仗着自己长得人模狗样,又有一门好手艺,常年扛着个鸡巴到处乱搞,早就只剩下瘪谷子了,你以为他还能做得了种啊?”草药郎中一开口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满了。

“你屋里郭阉匠呢?”那天午后,明权支书一上台阶劈头就问她。

“还没有回,说是到溪那边阉牛去了。”白梨花说。

“嚯,还阉牛哩,只怕哪一天不小心,连他自己也被阉了!”明权支书当时说的是气话,却不想后来果然被他言中。他把一张盖有红印的四方纸往白梨花手里一塞说,“你男人要给‘组织’去当上门女婿了,你就等着享清福吧!”也没说到底是一回嘛子事,掉头就走了。白梨花是在村里上过初小的,展纸一看,竟是县人事局发来的调令,上面还写着郭纳祥同志的名字,她一时竟糊涂了。刚好郭阉匠回来了,白梨花好奇地问,“郭纳祥是哪个?”然后就笑笑地等着男回话。

“还能是哪个?是你的男人!”原来郭阉匠早就已经晓得了,他从老婆手中拿过调令,看也不看就凑到嘴上“啵”地亲了一口,兴奋得手舞足蹈地说:“你男人我已经是县畜牧局的干部了!”但他马上又平静下来,像是做了嘛子亏心事似的,一把就将白梨花搂进了怀里,放肆地亲吻起来。也就是在那一天下午,郭阉匠突然像有了良心发现似的,说自己今天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好好的陪老婆。

他后来就跑到屋后去砍了一根楠竹回来,还要白梨花帮他一起札孔明灯。白梨花从小就跟做纸扎匠的父亲学札孔明灯,嫁给郭阉匠后,连郭阉匠也跟着学会了。每逢过年过节,或有嘛子喜庆事,把孔明灯放到天上,那是祈福的灯哦!

然而,两个人把孔明灯的架子刚刚札好,正要往上面糊纸作画时,养鸡场的实习生小王就气喘嘘嘘来催人了,说自己是奉陶副书记的命令前来请郭纳祥同志马上清好行李,随陶副书记一同搭下午三点的船去畜牧局报到的。郭阉匠就如此匆匆忙忙地走了。连祈福的孔明灯也没来得及糊好就走了。为了此事,白梨花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她总觉得有些不吉利。白梨花一个人留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们不屑于跟她这个“笑柄”说话,男人们又不敢上她的门。如今郭阉匠已经成了人才郭纳祥,是县委县政府重用的干部,他的女人哪个还敢染指!

而在白梨花看来,她的男人郭阉匠肯定是有苦衷的。

有一天,白梨花猛然就记起了自己前几日跟郭阉匠通电话时的情景:她举着话筒撒娇似的说:“我晓得你很忙,那我来县里看你嘛!”可她的话还没说完,郭阉匠就在电话的那一头吼了起来:“你以为我格里是路边的饭店啦?是机关!是机关呢,你懂不懂啊?”白梨花身子一抖,电话就挂断了。原来自己的男人是进“机关”了。白梨花顿时吓得魂魄都飞了,她记得自己十多岁时就曾跟爹进深山里放过一回“机关”。那“机关”是用两个锯了很多铁齿的铁环做成的,两端还用粗弹簧紧紧扣着,放在野物经常觅食出没的叉路口,只要那畜生不小心踏进了“机关”里,两端弹簧就会“怦”的一声合上,而且那畜生越挣扎,“机关”就会套得越紧……爹当时也说,“格是机关。”如今听男人也说是机关,白梨花吓得一个踉跄,冷汗直冒,几乎当场就晕过去,口中还梦呓般嘟噜着“机关!机关!”

从此,白梨花的臆病又复发了。

这一天,白梨花又傻傻地立在门前的阶沿边,眼前老是晃动着一身干部装扮的郭阉匠的身影。明弟牧牛回来,刚进山湾,她老远就望见了那个令他心热的身影。说来也怪,明弟只要一看到梨花姐的目光,心里就怦怦然跳得厉害,但如果一天都看不到她的人影,心里就空空落落的像是丢了魂魄一样。他发现梨花姐最近也像丢了魂魄一样。明弟跟在牛牯后面,悠悠晃晃地到了梨花姐屋前的禾坪里。

梨花姐一脸傻笑地看着明弟,嘴里喃喃地念着:“死郭阉匠!死郭阉匠!”明弟也似乎又来了傻劲,勇敢地将目光迎了上去。他突然觉得梨花姐变瘦了,白白净净的脸上以前的那两片红云也不见了,而且眼神也幽幽的。明弟心都碎了。村里人都说白梨花是想男人想得神致不清了,是得了花痴病。明弟却一点都不愿意相信。梨花姐的父母也来山湾里接过她几次,要梨花姐干脆回娘家去住。但梨花姐就是不依不从,说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她一个人住在山湾里蛮好的。

明弟想着想着,就“啪”地在牛屁股上猛拍了一巴掌,他是想早点把牛牯关进栏里去,谁知格畜生却不肯动了,习惯性地叉开了两条后腿,以为又要给它挠痒痒呢。明弟气不打一处来,“啪”地一鞭抽在了牛的后腿上,牛牯受到惊吓“嗖”一纵身,迈开四蹄老老实实地进了牛栏屋。明弟关好牛栏栅,回头却不见梨花姐了。他有些放心不下,又进堂屋里望了一眼,也没有见到梨花姐的影子,正欲转身,耳边就飘来了梨花姐软软的声音:“你过来呀,你过来呀,我在房间里呢!”梨花姐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牛绹绳,拉扯着明弟懵懵懂懂地进了房门。梨花姐正躺在床上,笑笑地望着明弟,“你咯狠心的死阉匠,出去格么久也不回来看看我。”

明弟呆愣着,心里说,“我不是每天都过来两三次么?”

梨花姐又说话了:“来呀,你过来呀!”声音软得缠人。

明弟就过去了,他仿佛看见自己放牧的牛牯又叉开了两条后腿不动了。

他开始重复着给牛牯做按摩的动作,伸手往梨花姐的膝弯处捏,却被梨花姐软软的手抓住了,“往上捏啊!”她就把明弟的手送进了衣领下深深的乳沟……明弟全身就像通了电似的,猛然颤了一下,脑子就灵光了……他听到梨花姐在哼哼唧唧地呻吟着,见到梨花姐微微地闭着眼睛,她那白白净净的脸庞上又涨满了红云,并且在拼命地解着自己的衣服,还一把扯下了明弟的裤子……“哎哟”,白梨花臀部猛地颤,眼睛一亮,随即便明白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不是郭阉匠。她使劲地推着明弟,可明弟却死死地不肯放手了。白梨花又悔又恨,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可这一哭,明弟就急了,正欲爬起身来,却又被梨花姐紧紧地搂住了……

那天傍晚,明弟没有回家去吃晚饭。他懵里懵懂做完了那事之后,傻呆呆地立在床头望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梨花姐。他是真的想不明白,好端端梨花姐为嘛子无缘无故就哭了呢?娘没有出门找他,因为光弟平日偶尔也有不回家的时候。“又是到岩牯子家去了吧!”他娘在门口望了一眼,早早地就关上了堂屋门。

明弟曾经有好几次听岩牯子吹牛说,他去年放牛时就和溪对面的再春嫂在废弃的水碾屋里搞过那事了,“嘿,有味得很哩!”明弟似懂非懂,连连摇头。岩牯子就迅速地从裤裆里掏出家伙说,“哈,你信不?看看吧,皮都是翻的了!”明弟也把家伙掏出来看,这下他傻眼了,自己那家伙果然被皮包得紧紧的。“哪天你也找个女人试试啰,有味得很哩!”岩牯子津津乐道。明弟却把头摇得像拔浪鼓。但是今天帮梨花姐做按摩真的很有味,可自己把梨花姐给弄哭了。明弟不晓得如何是好,只感觉自己平日里壮鼓鼓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似的,于是傻傻地瘫在床边上。两人挨到半夜,泪水终于在梨花姐脸上晾干了。趁明弟欲睡未睡时,梨花姐悄悄地起床了,拖着蹒跚的步履,衣衫不整地去厨房里给他做了一碗荷包蛋。格是明弟最喜欢吃的。梨花姐看着明弟吃完,也不催他走,自己就又躺到了床上。

“梨花姐,我还要!我还要!”明弟热量一增,立马就恢复了牛犊般的精神。

梨花姐正准备起身去给他再做一碗荷包蛋时,明弟却急了,撒娇地说,“我还要那个,我还要给你做按摩嘛!”梨花姐不再吭声,任由明弟摆布起来。黎明时分,梨花姐叹了口气对明弟说:“帮姐去放了那一盏孔明灯吧!是和他一起札了架子的。”两人起了床,明弟帮着梨花姐递面糊递红纸,把空架子的孔明灯糊好,双双就来到了门前的山湾坡坎上。“你许个愿吧!”梨花姐对明弟说。明弟懵懵懂懂地看着梨花姐出神,不晓得自己该许嘛子愿。他或许连许愿是嘛子意思也不懂得。“梨花姐帮你许,你告诉姐最想做嘛子?”梨花姐的语气柔和得像晚秋田野的熏风。“最想天天都帮梨花姐做按摩!”明弟毫不犹豫地回答。梨花姐“扑哧”一声笑了,抱着明弟在他额头上猛亲了一口,“傻明弟!”梨花姐笑了,明弟就开心了。别人说明弟傻,明弟不高兴;梨花姐说明弟傻,明弟高兴得跳起来。

孔明灯已经点燃了,像大海里的一叶小舟,又像神话中的一只飞毯,滋滋滋地升上了天空。黎明前的山风颇有凉意,却很清爽,它能把孔明灯送去县城吗?

 

郭阉匠成了有名有姓的技术型干部郭纳祥后,时间确实有些安排不过来了。

他是县委指名道姓调来的,是重点培养对象。县畜牧局一点也不敢怠慢,特意为他腾出了一间办公室,只是住房还一时不好分配,就遵照陶副书记的指示暂且住在县委招待所。因为他情况特殊,是个没进过学堂的专业技术人员,就专门抽调了人手对他进行强化识字培训,后来又安排他去县委党校学习了三个月。到党校后教务处还专门安排他给学员们现场表演了阉鸡和阉牛技术,让前来上政治思想课的县领导大为赞赏。学习结业后,他果然被破格提拔为家禽科科长了。后来县委还安排他在党校作了忆苦思甜的报告,主要是讲他十多岁就跟师父学手艺流落到了白驹村,后来欣逢解放,又在村里分得了一栋四楹三进的旧木屋,以及再后来走村串户为阶级兄弟排忧解难的经历等。这些当然是陶副书记帮他构思好了的,无非就是反映郭纳祥是一个毫无背景,靠自学自强成长起来的技术专干。

陶副书记每周都要亲自到县委招待所去指导郭阉匠好几次。

当然是利用业余时间去的,因为陶花红有散步醒脑的习惯,她每天都会沿着资水河畔的吊脚楼街巷的石板路散步。这里原来被称为周家咀,是青楼女子的聚集地,据说以前可热闹呢!如今已改名叫边街了。陶花红走着走着就进了招待所后面员工们出入的小门,一侧身走几步便上了郭阉匠居住的二楼。陶副书记进房后,除了每次必不可少的“功课”外,就是给郭纳祥同志在思想上念紧箍咒,叫他为人要谦虚谨慎,做事要严肃认真,更不要经常与家人联系。否则既对他的成长不利,也会给培养他的组织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若是让组织失望,那他的前程就彻底完蛋了。郭阉匠心里当然清楚,陶副书记说的组织其实就是她本人。每次同陶副书记做完床上功课后,只要陶副书记转背离开,郭纳祥都会气得跳上床铺狠狠地在俩人战斗过的地方踩上几脚,边踩边恨恨地骂道:“婊子!牌坊!婊子!牌坊!”他心里其实是想白梨花了。直到有一次,陶副书记出去后刚拉上门,却发现自己的手表落在浴室的洗脸台子上忘了拿,回身推门时,就看到郭阉匠正往床上跳,便很是好奇而又警惕地问,“郭纳祥,你格是在做嘛子?”郭阉匠吓得一怔,但他马上又急中生智幽默地回答说,“我是在重温经典哩!”陶副书记忽记起上次与郭阉匠那个后,一进办公室就接到了地委组织部吴部长的电话,说她巾帼不让须眉,并暗示组织上在考虑把她扶正的事。她心里高兴时就想,格死郭阉匠,你还真是旺我啊!于是顺手又把房门反锁上了,俩人当真又重温了一回经典。

只是自从那次之后,郭阉匠一想起此事就后怕,再也不敢有任何小动作。其实还有一件事令郭纳祥同志的心里也一直深感不安,他供职的畜牧局在后街,每天早晚上下班都必须经过县委招待大门口左边不远处的民政局家属区,而曾经在越战立过战功的陶花红她老公又偏偏喜欢傍在民政局的门口一侧,坐在轮椅里的他见人就微笑着点头打招呼,他俩虽然没说过话,但郭纳祥却总觉得心里有愧。

不久,陶花红果然就当上了代县长,她对郭科长的要求自然也就更严格了。

时间过去了有半年多,通过一对一、点对点的考验和观察,陶副书记对郭阉匠的表现还是基本满意的,不但从来没有请假回过家,而且有两次她去万鸡场检查工作时,特意告诉了他,想看他有何反应,郭阉匠也没提要求说一同回去,就连电话记录也查不出他有嘛子问题,看来郭纳祥同志还是经得起考验,还是要求上进的。眼看就要过春节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一个春节。此时全县已经完成了由公社改乡并全面推行土地承包责任制,这对于以农业生产为主体,以经济建设为抓手的山区无疑是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从上至下发了通知,今年春节放假七天。郭科长却在畜牧局党组扩大会上主动提出要求,为了让局里的同志们过一个幸福团圆年,他愿意留在局里值班。此事被王秘书知道后颇为感动,她认为是陶县长培养和使用干部有独到的眼光,还在县里1981年新一期的简报中,对郭纳祥同志舍小家为大家的无私举动进行了通报表扬。郭纳祥同志的除夕是在县委招待所度过的。谌厚勤所长非常重视,亲自请他与留所值班的同志们一起共度佳节。三杯白酒下肚,谌所长把嘴撮到郭纳祥耳边说:“郭科长,你是县里的红人呐,王秘书临回家过年时还专门来找过我,要我安排好你格几天的生活!”

“哪里,哪里,看您说的,格不是见外吗?在乡下过年,哪里会有在县城热闹呢!”郭科长也已经习惯于打官腔了。谌所长听了后拇指一翘说,“榜样,格就是榜样!问一句不当问的话,你成家没有?看年纪你也应该是四十挨边了,要不我在所里给你物色一个靓妹?”也不晓得谌所长是有意试探,还是真的一片好心。

郭科长却吓得手一抖,手中的酒杯都险些儿掉下地了。他在这方面是已经有过深刻教训的,几天前陶县长去畜牧局例行检查,局里安排他汇报家禽工作,办公室的美女小吴端茶进来,他无心多瞟了一眼。没想下了班后陶花红晚上来他住所醋意十足,大发雷霆,硬是把他折腾个半死。第二天上班他看到小吴满脸泪痕地整理东西。问小吴格是出了嘛子事,小吴说上面说她不适合干办公室工作,让她去基层畜牧站蹲点。谌所长格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郭科长马上又觉得自己失态了,一脸严肃地说:“所长同志,我心中只有革命工作,男女间事,免谈!”

全桌人都被郭纳祥同志的一脸严肃和认真劲给逗笑了。一个长得很胖的女服务员却冷不丁说,“郭科长技术那么好,该不是把自己也给阉了吧?”没想他阉匠脾气就来了,酒杯一顿,便扬长而去,闹得满桌子人面面相觑。那一顿年夜饭算是吃得破天荒的窝囊。郭阉匠回到房间后,扒在桌子上就无声地哭了起来……

泪雨磅沱中,郭阉匠终于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白驹村的逍遥日子,想起了对他千依百顺的白梨花。其实他每天都想,只是马上就被回荡在耳边的另一种声音驱赶走了,“你只有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切断以前的所有筋筋绊绊,全身心投入到以后的革命工作中去才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和重用!”这是郭阉匠以郭纳祥的名字报到的第二天晚上,陶花红找他谈话时的开场白。“全身心地投入到以后的革命工作……”郭阉匠想像陶花红拿腔作态的模样,不禁又在心里骂了一句“婊子”。

他的脑袋耷拉着,活像一只被阉了的公鸡。

“怦怦——怦——怦——!”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又是熟悉的两短两长,是陶县长来了,真是阴魂不散哪!郭阉匠苦不堪言地摇着头,一边慌忙地用袖子抹着泪水,一边立马起身去开门,此时的他在心里说,幸亏自己刚才没有骂出声来。

“嗯?眼睛为嘛子红了?”陶县长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就阴沉了。

“没……没有吧?刚才跟所里的同志们喝了几杯团年酒,上火,上火!”

“毕竟格是大过年的,想想家里格也是很正常的嘛!”陶代县长真是目光如炬,出口就是官腔,“但是你可要想清楚,是你的小家重要,还是县里的大家重要?是你的筋筋绊绊重要,还是你的前途重要?”她就像个自信的驭手,方向时时都装在心里。这已经是陶花红常对他说的几句旧话,但郭纳祥却必须要装得百听不厌,他果然就把那些筋筋绊绊的杂念丢到九霄云外去了。陶县长所说的“前途”如一剂灵丹妙药,刚入耳就提神了。他一把将陶县长横搂着放倒在床上。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也是他唯一能够一招制胜的方法。他晓得只要把眼前这一位道貌岸然飞扬跋扈的女人弄到了床上,她就会脱胎换骨像变了个人,软软绵绵地服从于他,服务于他。俩人一阵爱抚,一阵嘴咬,一阵厮打,终于就风平浪静了。

一阵云雨事后,趁郭纳祥去上洗手间,陶县长微喘着气,似闭目养神,而实际上她却是在想着心事。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两个决定她自己政治命运的电话:第一个电话,那是在去年谷雨节的当天下午,她头一次与郭阉匠在白驹村万鸡场的小红楼里干过了那一件事情后,地委组织部的吴德部长要她第二天去县里走马上任履新县委副书记。第二个电话,就是地委副书记甄新同志亲自给她透风,说准备帮她扶正的消息。果然不久,县委副书记、县长因为到了年龄,她就顺利地顶了上去。陶花红想了一想,那一次她好像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中午临时决定来一趟招待所与郭纳祥同志加了一个中班,刚一回到办公室,电话铃正好就响了……

郭阉匠从洗手间出来,放了包袱的他俯身准备吻一下似睡非睡的陶花红代县长,不料陶花红并没有睡着,反而被她一个顺手牵羊又拉到了床上,还喃喃地在他耳边说,“你是我的福星,我是你的救星!”陶花红心里的话刚一出口,又觉得会滋长了郭阉匠的骄气,便马上又坐了起来,严肃地说:“郭纳祥同志,组织上正准备提拔你为副局长,你可要经得起考验啊!”一双毒眼像要看穿他的心似的。

“请组织放心,我郭纳祥一定不会辜负组织的栽培之恩!”

子夜的鞭炮声炸响了,陶代县长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便记起自己今晚是专门出来检查除夕防火安全的,不管在嘛子时候,她都要把革命工作放在首位。陶代县长只稍加修饰,迈出房门就消逝在欢腾的夜色中。有几朵礼花在半空里灿然开放,陶代县长张开了双臂,她仿佛觉得那花朵就是从自己的胸壑间绽放而去的。

 

今年的春天仿佛来得格外早一些,白驹村的桃花全都开了,红红灼灼,热热闹闹。梨花也在悄然中随后开了,却不再是从前的白白惨惨,而似乎多了几分明丽。明权支书领着一帮人在忙着搭台子,忙着拉横幅。明天是个好日子,白驹村万养鸡场建场三周年庆典将在向阳岭山脚下隆重举行。县里的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在即,陶花红的代理县长很快就会去掉“代”字了,所以她对此次庆典是极为重视的。为了迎接县委副书记兼代县长陶花红一行的到来,明权支书已经整整忙了三天。白驹村万鸡场是陶花红事业的转折点,也确实倾注了她不少心血,哪怕是农村土地就要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但村办企业这一面旗帜还是不能倒,也不会倒的。廖明权决不能让陶县长(他已经改口叫他陶县长)对自己失望。他在接到电话时,陶县长还说有更加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将要在庆典会上宣布。因此,昨天他还专门召开了全大队紧急动员大会,并严令大家对会议精神高度保密,说这是关系到陶县长今后还能不能一如既往地关心和支持白驹村万鸡场的头等大事。

明权支书的那一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小老弟明弟也已经是成长为准年轻人了。他经手放牧生产队的牛牯时,队里一直每天给他记八分工,现在嘴上已经有一圈稀疏的黑毛,按白驹村“嘴上毛都没长算不得大人”的说法成反证,他已经名正言顺地取得了参会资格。他傻傻地站在人群里,当听到台上威风凛凛的大哥说,去年出栏了几批鸡仔,今年开春所孵的上万个蛋却全是哑蛋,要求所有参会群众将家里的鸡全都借来充数时,不禁“嘿嘿”地笑起来:“公鸡全被郭阉匠阉了,种子早就肥了那一排桃树,不成哑蛋才怪哩!”人们将信将疑,但举目向鸡场北面的木屋旁望去时,果然觉得门前那一排桃树开出的花朵比去年更鲜艳!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刚刚浮上向阳岭山垭,人们就两手不空提着好几只鸡陆陆续续走在了通往万鸡场的路上。这些平日里靠打野食裹腹的鸡们野性未除,突然被圈入了土坯围成的养鸡场,东刨刨,西看看,跟着领头的大公鸡寻找新的领地。人越来越多,新加入的鸡群也越来越多,鸡们为着争抢领地展开了混战。明权支书赶紧高喊快投放饲料。很少出门的白梨花也已经疯疯癫癫早早地来了。她家去年喂了六只母鸡,母鸡下的蛋全都给明弟吃了。她说自己每月都有郭阉匠汇来的几十块钱足够花销,无需用鸡蛋去小镇唐家观换钱买油买盐。明弟吃了长身体,长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明弟是同梨花姐一起过来的,他一手牵着牛牯,一手提着四只母鸡,另外两只梨花姐一手提一只。梨花姐原打算把家里仅剩的一只没有阉割过的公鸡也抓来,明弟不让,说要是郭阉匠也来了会把它阉掉的。梨花姐笑了笑就从了明弟,疯疯癫癫地说了一句:“只要不把你给阉了我才不心疼呢!”

白梨花的皮肤还是那么地白白净净,只是脸上看不到几丝血色。

她在前不久又流产了。自从明弟帮她做按摩以来,已经是第二次流产。每怀一次她就担心一次,生怕鼓起肚子让人家发现了,但菩萨保佑,老天开恩,幸好不到三个月就自然流产了,而每一次流产,白梨花又都会要心疼地哭一次,胎儿是自己身上的血肉,舍不得啊!但是格有嘛子办法呢?自从十六岁那年与郭阉匠有了那种事后,就已经吃草药堕了好几次胎,现在流产都已经成为习惯性了……

向阳岭下的万鸡场,人已经越来越多,鸡也越来越多了。白梨花嘻嘻地笑着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鼓乐队在大队改村后的第一任团支部书记廖明亮的指挥下奏响了《东方红》,却没见到有孔明灯。羊胡子本来是札好了两盏孔明灯的,他一早起来听说女婿郭纳祥也会衣锦还乡,一把火就把紧赶慢赶的孔明灯烧了,说是莫便宜了格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在鸡场后坡放牛的明弟朝外面望去,见一路人由他大哥明权支书领着朝万鸡场走来了。明弟眼尖,他已经从来人中认出了陶花红和去年采访过他的王秘书,还有郭阉匠,共十多人。他大声地朝鸡场里喊:“来了!领导们来了!”但人声鼎沸,鼓乐喧天,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走在队伍中间的郭阉匠好像脚一葳,就落单了,他趁蹲身揉脚的间隙,做贼似地扭头向右侧的山湾里猫了一眼,那一栋四盈三进的木屋依旧稳稳地座落在山湾里,阶前却不见有白梨花的身影……要是在往常,他外出哪怕只有半天未归,她都会不时立在大门口的阶前痴痴地张望一阵的。郭阉匠的心不觉像被谁揪了一下隐隐作痛。

明权支书却突然间加快了脚步,气喘嘘嘘地率先进了万鸡场,并拔开人群跑上台,朝下面乱哄哄的人群使劲地边喊边作手势,“停!停!”他已经不再用铁皮喇叭而是改用麦克风了,高压线是去年晚秋就架进了白驹村的。当鼓乐声再一次整齐地奏响时,面带桃红的陶代县长也已经领着有关单位的负责人朝主席台上走来了。人们自动分成两排让出一条道来,鸡们却一点也不懂规矩,在客人胯下乱窜乱飞。看到如此热烈的场面,陶县长格外开心,向村民们微微点头,频频招手。

明权支书在台上手握麦克风高呼:“欢迎陶县长!欢迎各位领导!”

在一片由衷而热烈的欢呼声中,领导们依次走上了主席台。陶代县长从明权支书手中接过了麦克话筒,满面春风地讲话了,她说:“我的乡亲们,同志们呐,很高兴又和你们见面了!刚才在路上我就跟你们的廖支书讲,我就用不着他再作介绍了,陶花红还是陶花红嘛!你们以为我陶花红当上了县里的代县长就更加走红了啊?那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在党的春风吹拂下,我们的个体生命才能够永葆青春!我们的万鸡场才能不断地发展和壮大!”一副神采飞扬,脸若桃花的样子。

掌声顿时如春雷般滚过,久久,久久地没有平息。

陶代县长的双手像领唱打拍子似地放肆往下压,全场才终于静下来。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今天,县粮食局,农业局,畜牧局等单位的领导都过来了,等一下大会散了之后,我们还要开一个只有村支部和村委委员参加的小会,商量如何把关山口那一片水田也开恳成山塘,养上甲鱼的事。多种经营嘛,管它嘛子乌龟王八,能壮大集体经济就是好办法!”掌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但已明显不如前一次热烈了。挤在人群里的羊胡子听得直摇脑壳,“那可是一大片旱涝保收的良田啊!”羊胡子揪心地叹息了一声,又像超度亡灵时念念有词说,“乍看疯傻不为傻,桃红梨白花非花。”难怪他女儿白梨花疯癫后,他一点也懒得着急,原来羊胡子自己也非以前的羊胡子了。陶代县长激昂的声音又响了:“同志们,乡亲们,今天是个好机会,下面由我们白驹村走出的领导干部,也就是县畜牧局新任副局长郭纳祥同志跟乡亲们讲几句心里话。大家欢迎!”说完又回头示意郭阉匠上前。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万鸡场大院里一派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公鸡们饱暖思淫欲,已经开始围着母鸡撒欢,一个个扑腾着翅膀斗起狠来。它们追逐着,互啄着,从桃树下飞到土坯墙上,又从土坯墙上飞到了主席台上。大院里尘土飞扬,鸡毛零落,人们慌乱地驱赶着争强斗狠的鸡们,不知是谁家一只高扬着血红冠子的公鸡,冷不防把一坨鸡屎“啪”地一声落在了陶代县长的茶杯前。明权支书忙护着慌张的陶县长,将公鸡赶下台,回头却见陶县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掌声又响起来了,还有人在喊郭副局长以前的名字。郭纳祥同志明显有些尴尬,却又不得不毕恭毕敬从陶县长手中接过话筒。站在人群里踮着脚尖的疯子白梨花像顿时打开了脑门似的清醒了。台上居然是自己在十六岁就被他强暴了的郭阉匠,是自己寻死觅活要嫁的郭阉匠,是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堕胎沦为笑柄的郭阉匠,是一去两个年头也不回来让她站在台阶上苦苦守望的郭阉匠,是一直拿进了“机关”的话来诓骗她的郭阉匠,是站在女上司面前像一只被阉掉了卵子的公鸡的郭阉匠,如今终于回来了,以郭纳祥副局长的身份风光满面地回来了!他还有脸站在台上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呢,居然连看也不曾看伸长了脖子的她一眼。白梨花的脑筋又突然短路了,口吐白沫,狠命地扯着头发尖叫一声就晕了过去。人们纷纷围了上去,拍背的拍背,掐人中的掐人中,总算将她弄醒过来。台下突然发生的这一幕台上的郭纳祥或许已经看到,又或许根本没看下面,但他的情绪却明显有些激动,他说,“大家晓得,我曾经是一名阉匠,只有十多岁就跟随师父流浪江湖,是白驹村收留了我;我连正式名字都没有,乡亲们都喊我郭阉匠,是组织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把我培养成县畜牧局的副局长……”他的声音哽咽起来。

陶花红当机立断带头鼓掌,还向郭阉匠投去了满意的一瞥。

“昂——!”山上传来了一声长长的牛哞。

“嘻嘻,牛牯耶!嘻嘻,明弟,我的明弟!”白梨花听到牛哞声,精神却为之一振,双眼发亮望向了台上。她已经分不清台上讲话的是郭阉匠还是明弟,但不管是哪个都是她的人!她猛地站了起来,披散着头发踉踉跄跄地往台上冲去。

“快拉住她,她是个疯了!快拉住她……”明权支书大喊。可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只见白梨花几步就抢上了主席台,身子一转,将腰弯了下来,仿佛生产队里的那头大牛牯,高耸着屁股对着正在做报告的郭纳祥同志。白梨花笑笑地说:“帮梨花姐按摩!嘻嘻,帮梨花姐做按摩!”

会场一片哗然。

“昂——!昂——!”居然又是一声,不,而是连续两声低沉的牛哞,白梨花循声猛地一抬头,就看见明弟正赶着牛牯飞也似的下了山坡,走上了进山湾的田埂。牛牯叉开两条后腿,甩直了尾巴,再也不肯朝前走了。“昂——!”明弟也学着牛牯长哞一声,果敢地蹲下了身子,又开始为他的老伙计做起了按摩来。

“明弟!我的明弟!”白梨花大喊大叫,披着满头乱发,纵身就跳下了主席台,一阵风似地追赶着明弟和牛牯去了,“帮梨花姐按摩!帮梨花姐做按摩!”此时,日头已上了中天,阵阵春风中,远处的山湾里传来了疯疯癫癫的悽惶回声。

一时间台上台下的人们全都傻眼了。紧接着是一片激奋的声讨,郭阉匠已经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见他把手中的麦克话筒一丢,像一匹终于挣脱了缰绳的野马,紧追着白梨花奔跑的方向夺路而去。他说那里有他住了三十多年的家。

仿佛有一阵阴冷的风从地心里涌出,又从台上的木板缝隙中溢了出来,陶代县长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一个踉跄,险些就坠倒在台上。明权支书本能地想上前去扶陶县长一把,但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狠心地杵在原地,像根木桩没有动弹。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像是在说:纸终究包不住火的啊!   

一向以沉稳著称的陶花红感到了一种从未有的悲哀,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却见万鸡场北面的木屋前,那一排桃树上血红的桃花正一瓣一瓣地随风飘落……

陶代县长已然心虚,感觉事已至此,不如,不如……

庆典遂半途而散。

她毕竟是一名有着近二十年党龄并曾多次受过组织表彰的革命干部,回到县城后,她就积极主动地向县委书记并市委组织部交待了与郭纳祥的作风问题……

组织上最后的决定是,免去她县委副书记和代县长职务,调市妇联工作……

 

这确实是一桩荒唐往事!但旧伤真能愈合吗?

陶花红终于从冗长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她问自己,却不能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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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散文《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2013年初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有长篇小说集《白驹》并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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