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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美人鱼

发表时间:2021-01-13  热度:

  

那一天,维特就像一名训练有素的讲解员,面对着一位年轻的知性女子侃侃而谈说,我大号自觉。这你不一定知道。也不等女徒插话,他又紧锣密鼓地自我推介说,此号源于我自掏银子与友人创办的一份叫《自觉》的民刊。年龄60沾边,但若按照联合国新出台的标准划分,也就是个成熟的壮年。尤其心不老,含饴弄孙,江堤遛狗,案前品茶,还不时有灵感缤纷而至喜欢在手机上写几首小诗,入夜又把诗粘贴到电脑发送给某个微信平台。这不仅仅是手痒,而是六根不净!

他看了一眼女徒的反应又接着说,我曾在朋友圈里自嘲:本人号自觉而尚难自觉,但自觉是我奋斗的目标。此言即出后,朋友圈中有目光如炬的人便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指出:这哪配得上自觉?更有人留言道:你个胡子,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一天到晚要在微信里秀几次,不是秀狗就是秀人。他吸了口烟又说,人们称呼我胡子是有玄机的。欲叫我新取的大号自觉倒明显有些滑稽,至少目前尚欠修练;叫我胡子倒贴切,若三天不动刮胡刀收拾,宽阔的红黑脸庞便会蓬乱一片。加上我近年来头顶上的毛发脱得厉害,光明顶下的满脸胡子也就更加打眼了。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远处有雷声沉沉滚来。女徒趁机瞟了一眼他智慧的头颅。

春夏之交的气候,变化无常,维特透过窗玻璃闪了一眼远天,感觉好端端的晴空又像有雨水要降临。他还同时感觉到自己最近的心情也好像与气候很相似。

女徒名字取得比她从事的职业还大胆,叫燕妮,想必其父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的忠实信徒。她与维特面对面拥茶几而坐,趁雷声过后,便满脸桃红地插言说,那是人家根本不懂得欣赏男人嘛!小女子倒也会拣好听的:这叫美髯公!

维特把目光移近了,说,也只有你们这些小姑娘能正视我老维特。

还老维特?燕妮胆子也大,说,你忘了我们是同一天生日吧?

哈哈,维特乐了一下,又正色道:同一天就没了长幼?

不敢,不敢,小女子一语双关地说,美髯公是燕妮我的老——师——呢!

我才不配当老师呢。维特从女徒拖着长音里“老——师——呢”里似听出了玄外之音,自己也就终于没有忍住,便使劲地吸了口烟,慨然说,为人师表多难呐!天地君亲师,那是写在神柱牌位上的。当代已无师表!烟雾吐出,表情便有些复杂,他本想还愤青几句,但立马又意识到这话题有些太过了,故转而笑曰: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燕妮当时也许没有听懂,说,就是嘛!就是嘛!还俨然像个胜利者。

维特却并没有趁机跟她谈起海子。在他看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涌现出的诗人中,海子是一个特例,《面朝大海》是一首经常被人误读或者说是被人曲解的诗,那是一朵跨时代绽放出来的美丽绝望之花!只可惜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懂得。

维特只是苦笑,眼角纹像漾开的波浪漫过脸上茂密的水草。

也许是为了有意转移情绪,他杵灭了手中的烟蒂,却下意识地又掏出了一支香烟来,在茶几上顿了顿便送上了厚厚的嘴唇,然后从几案上摸过火柴砰地撞燃一朵小小火苗,让硫磺的气味飘过后,再举起手来把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维特进入思索状后,乖巧的燕妮也正好借机起身去了洗手间。

这不是简单的回避,应该是可心的徒儿对师傅的理解和尊重。

 

二 

来桃花坞里品茶的客人很多。地方是维特亲自敲定的,燕妮主动说要过来拜访师傅,地点和节目请为师作主便是。今天正好又是周末,她老公跟几个朋友到崀山自然风景区游玩去了,年轻人嘛,平时在公司里神经绷得太紧,一到了周末吆三喝四出去放松也是常事。燕妮却不方便走开,一是工作性质特殊,她在省纪检部门工作,单位有新的规定,凡出市区得先写事由报告,另外还有个两岁多的孩子,虽然平时由奶奶带着,到了周末也想多陪宝宝亲热亲热。另外呢,小女子最近发疯般爱上了写诗,还新结识了省作协一位笔名叫维特的资深作家兼诗人。

燕妮是慕名加上维特的微信的。曾经一度疯狂得像是一只万恶的蚂蟥,死缠活缠着维特想要吸他的“血”,每每只要写了几首小词或几个长短句子,就会兴高采烈地忍不住发给他,并留下热切之言说,“我是您徒儿,请师傅点拨。”维特看到这行字就好笑,真忍不住想要回她一句,“谁是你师傅?别自作多情。”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是维特自学习写作以来一直坚信的硬道理,哪怕到了如今他对文坛的某些风气嗤之以鼻,自己也坠落到了把写诗当玩儿,他却始终保持着一颗绝不写颓废之作的初心。但要是偶尔有请他指点迷津甚至还有请他推荐作品的人,他却几乎全都婉拒了,且理由堂而皇之:我虽然是省文联的一名中层干部,但我毕竟既不分管文学创作队伍的培养,又不分管机关刊物,严格地讲我自己也只是一名业余作者。其实深层次里他是对当下文坛的风气很失望。

这样僵持有几个月,他却慢慢开始习惯“师傅”这个称呼了。有一次还忍不住点开她的空间,哇!美女耶!他居然叫出声来。没想到对方像是正在等着他这声呼唤似的,微信里叽咕一声跳出一行字:师傅,徒儿有一颗诗的种子在心里萌芽,请您栽培哦!维特闻声回看,这是早有预谋吧?果然见她又发来了一首新作:

天空的眼神深邃,挑逗

游在河床里的水

动了凡心,触了情根

不自禁地一路往前冲

也许是冲昏了头

竟奏起了欢快的交响乐

一曲高过一曲

跑了调也浑然不知不觉

弯儿拐过,滩亦飙过

不管东西南北将错就错

游在河床里的水

一个劲地往低处

再低,至底

风雨无阻,昼夜不息

河床里的水游戏了一生

终于悟出了一个理

最低处也就是最高处

读完微信里的诗句,维特竟脱口唤了一声:燕妮!还玩味地吟哦了“最低处也就是最高处”,最后又按捺不住激动,点了有三个大赞。也就是从那天起维特与燕妮便有了正式文字沟通,并破例多次不遗余力帮她把修改后的诗作推荐给了几个他所熟悉的微信平台,这小女子竟然还真是块当诗人的料,形象思维特别活跃,语感极棒,作品是越写越好了。然而渐渐地也成为了壮年维特心中的烦恼。

一个有着如此鲜活感觉的准诗人却是在纪委工作,她每天要面对的是看不完的案卷,而且在那些案卷中,不是违法乱纪就是以权谋私,这不是迟早会被那些龌龊的东西把一颗诗人的良心给污浊或掩埋了吗?但他后来又把头一扬,有几分自信地说:或许就是因为她的心中有诗,她才会是人间不一样的烟火……维特并没有继续再往下想,他害怕因此而触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隐秘而引起阵痛。

师傅,今天是周末呢!这是维特已经把燕妮这个名字怀在心里后的第二个周末,他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手还未抬呢,一声柔软的“师傅”便灌入了耳帘,维特竟有些猝不及防,忙吱唔说:是呀!是呀!对方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我晚饭后过来拜访师傅,您看方便吗?维特稍微犹豫了一下,即热切地回道,方便方便,我怎么可能有不方便呢!然后还佯装很豪爽地打出了一串响亮的哈哈来。

于是,师徒俩便有了在桃花坞茶吧的这一次会面。彼此的话题当然是从微信里聊过的秀人秀狗开始的。燕妮还似乎很随意地问过师傅是哪天出生的,维特也就随口报出了自己的生日。哇噻!真巧吔,我也是920过生日!燕妮兴奋得眉飞色舞,几乎要跳了起来,您说这是不是真的有缘哪——师傅?声音娇滴滴的。

维特却只轻声地吟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燕妮却并没有听到。但即便听到了又能如何呢?

佛祖曾说:每一次遇见,都是前世的约定。情之烦恼总是身不由己的。何谓空?何谓色?即使自己真想做一个唐僧,偶尔做一回猪八戒也触犯不了天条吧?

茶吧里的灯光还算明亮,也很柔和。聪慧的燕妮或许早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她去过洗手间后在回到茶吧座位的途中,好几次都忍不住想笑,笑师傅的矜持,笑师傅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么……谁是巫山的云呢?

在一小时前,燕妮如一棵年轻的柏杨旁若无人般穿过前面的几个茶台直接向维特走去。这毕竟是头一次见自己在文学创作上的师傅,她肯定是经过了一番悉心而又诗意的打扮,浅绿色的落地裙,乳白色的衬衣,外面还套了一件鹅黄色的休闲开领衫,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彼此在微信里见过照片的,脸相早就熟了。

嘿!在这呢!维特努力做出一副绅士状,便先打了招呼。

徒儿也早就认出师傅了,莞尔一笑,还做了个ok的手式。

师徒俩果然一见如故。

只是师傅这会儿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燕妮的脚步不觉便有了迟疑。

见他手中的烟缕还在袅袅升腾着,一定是又续了一支吧,而且那一颗智慧的头颅仍然微微仰着,一双虽然不大却分明聚光的眸子,像是牢牢地盯在一处,燕妮的心里不禁一楞,半天没敢向师傅走近……有服务生迎了过来,燕妮伸出一个指头到薄薄的唇边,嘘了一声再朝隔着两个茶台的维特那边呶了呶嘴,意思是告诉服务生她就是那个茶台的客人,同时也是示意不要去打扰那一尊庄严的雕像。 

 

维特曾经与燕妮在微信里私聊时说过一句很经典的名言:在这个物质坚硬的俗世里,幸亏还有诗人的心是柔软的。燕妮当时读到这一段文字时心里怦然一动,便有了露水爬上睫毛的感觉。然而就在此时,窗外又骤然滚过轰的一声巨雷……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燕妮的心里,有一颗诗性的种子也许正在破土发芽了。

师傅,您这是在想念故人呢,还是又在构思新的故事呀?燕妮是检饰过自己心情后才又款款出场的,这小女子真是个精灵鬼怪的人儿,在一旁静静地观察了大约有一刻多钟,见师傅已一副云开日出的模样了,便飘然而至,款款落坐了。

对于这师傅长师傅短的称谓,维特其实并不陌生,他早已经在微信里就领略过无数遍了,然而当他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面对面的“师傅”时,却让如梦初醒的维特对燕妮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你该不是警官学校毕业的吧?他有意避开燕妮的探询,答非所问,而且那两束平和的目光也同时照到了燕妮红润的脸上。

这是一张青春的脸庞,是一张月亮般流淌着清辉的脸庞。尤其那一对幽幽的眸子像盈着一泓清泉,怎么也难以令人相信她会是“打虎队”(纪检委)的成员。

您真是神呢!我是警校毕业就直接分到纪检委的。燕妮一双明眸勇敢地向维特的目光迎了过去。说着,她又立马把话拉入了自己所认为的所谓正题:师傅您刚才是……燕妮有意不把话说完,她自信师傅一定能够明白徒儿想要知道什么。

我呀,刚才是想到了一个故人。维特吱唔着转换了频道。

咯咯咯……燕妮这下笑得很放肆,还真是呀?师傅能说给徒儿听一听吗?

这你也真想听啊?维特一脸少儿不宜的长者表情。

燕妮脸一红,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自己或许不应该逼师傅说出隐私。

维特又掏出了一支烟来,这一回帮他把烟点上的却是美女徒儿燕妮。她擦火柴的样子很认真,两个指头把火苗擎着,专注地望着师傅。她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打开口腔让烟缕随着缓慢而轻微的呵气四溢而出。这是维特吸烟的习惯动作,说是如此能减少烟雾对肺部的压力,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用火柴点烟:

你这么埋着头就撞了过去

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势

开启了一生中短暂的旅行

举着一朵小小的火焰

照亮我的天空,点燃我的思绪

这是维特写过的一首咏火柴的小诗,也是他自己审美观的价值取向。他骨子里是很欣赏那一根小小火柴的。维特像一个赤子,竟然在桃花坞茶吧温馨的灯光下,旁若无人般把埋藏了20年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外旧情缓缓地说了出来……

他当然已把故事主人公白鸽的真实背景和姓名都隐去了,而且还通过剪辑只保留了最美好的段落。但不知为什么维特在一边叙述着自己曾经的往事时,眼前总是在走马灯似的交替着白鸽与燕妮的面孔。是的,维特后来想,自己之所以头一次与女徒见面就主动说出了埋藏在心深处20多年的隐私,或许是有着特别的内涵和用意。但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内涵和用意,他至今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维特说,他始终忘不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与白鸽在桃花岛上的那一个夜晚,充满着青春气息的白鸽就像是一根蓬勃而柔软的藤蔓,缠着他的腰,吊着他的脖颈使劲往上攀爬,直到踩着他的肩膀,她还说要伸手去摘天上的星星……

燕妮的明天不会是白鸽的昨天么?只有诗歌和良心在当下。他在心里不断地反问过自己,乃至后来许多烦恼均由此而生。白鸽是维特的一个心结,她曾经也是一位年轻女诗人,诗如童话一样优美,出版过一本诗集,封面是她18岁那年的生活照,背景是广阔的田野,金色的稻浪簇拥着她,脸上是温暖的阳光和微笑。

你是阳光与大地最宠爱的女儿。维特说。

他记得这是自己对白鸽说过的赞美词中最朴实的一个句子。

才不呢!我是一只等了你23年才开臀的鸽子……

维特当时还真没有想到白鸽的回答会是如此直接了当。她涂过些许唇膏的嘴附在他的耳边热切地说过这一句话后,还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后脖颈。维特下意识地抬手摸过去,都已经时隔20年了,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两排温热的齿痕……

她有一口细细密密的好牙

像是用雪水,不

而是被皎洁的月光擦过

但她却说,我的前世

是湘江河里的一条美人鱼

鳞片脱落了牙齿却还留着

留着就为了咬一口你的脖颈

上颚36颗,下颚有多少颗

你得用半辈子的回忆

慢慢,慢慢地去计这个数

直到有一天,你的牙全都掉了

我的牙印还在,等着你的到来

等着你听我把谜底揭开

这是维特送给白鸽的一首情诗。这时白鸽已经办理了正式调入手续,并一步到位成了省委统战部所属刊物《统一战线》的编辑部主任。谁会要你把谜底揭开呀?白鸽看了后明显很不高兴。维特的心似有一种被金钢钻划破玻璃般的痛感。

她当然早就不写诗了,如今是省纪委派驻省委宣传部的副厅级纪检员,与燕妮还是同行呢。但燕妮当然不知道谁是白鸽。他怕言多必失想要打住,欲取了支烟点上,却被燕妮中途给截了,并且还忍不住拖着甜甜的声音叫了声“师傅——

哈,你这是想在太岁头上动土啊!他的笑容里分明有着几分不自在,因为在他每每擦亮火柴点烟时,同时被点亮的还有老婆在一旁的忧郁而又无奈的目光。

徒儿这是在为您着想,为师母分忧呢!她居然大言不惭地补了一句说。

我倒是该叫你师傅才是。他当然是指燕妮四两拨千斤的拿捏功夫。于是徒儿纵声大笑。维特却没有笑,而且还有一丝隐忧在心头拂过:她与白鸽真是太相似了!这当然只是他一时的感觉。不会吧?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维特在心里说。

时钟敲过午夜12点,服务生便提醒顾客要打烊了。燕妮抢着先去埋单,师徒俩是最后离开茶吧的顾客。燕妮大大方方地挽着师傅的手出门,维特也并未矜持,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女儿挽着手陪他散步。燕妮比维特的女儿只大了两岁呢。

春夜的阵雨已经停住,十五的满月升上了中天,有几片云彩缓缓而来,是想要去擦拭月亮里的阴影么?却反而被激情饱满的圆月映衬得成了纯银色的锦缎。

燕妮若穿上这种料子的衣裙,肯定会比月亮还要美。维特在心里说。

燕妮也在仰首明月,而且不禁一声微叹: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维特一早就起床了,无论睡得有多晚,他都会在凌晨六点准时醒来。

昨夜一直处在似梦非梦的混沌之中,他的生物钟却并未紊乱,只是有一种灵魂未附体的感觉。他回头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把自己起床时拨开的被子轻轻压了压,握着手机便破例直接去了临江的阳台上。江面上有乳白的水气在氤氲中缓缓流动。流水不问方向,却自有方向,她并不会因长滩而迷失,也不会因江湾而怠懈。正如小女子燕妮在诗中所写,最低处就是最高处,流水的目标很明确。

也许因为年龄,也许……他曾有过一种归隐田原的厌世情绪,是诗歌在支撑着他。维特的好友中,天成是来阳台上坐得次数最多的一位。去年冬尾春初的那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了半天加一整夜。那天下午天成也在,两人于客厅围炉煮茶并闲聊往圣先贤及现实生活中的趣事、烦恼事,也不时步入阳台看一看雪景。他当时觉得,这样的一种情调才真正适合自己。可好友天成却说,先生的心理年龄还停留在春天和夏天。是吗?维特只淡然一笑。天成对面前这位兄长有些陌生。

天成是北大历史系的高材生,要不是毕业时卷入到那一场反腐运动,他或许也不会有今天的闲适时光与清澈心境,以及饱览子曰经书并释道经要的机会。人生就是如此,所谓阴差阳错,不到尘埃落定还真说不出一个对与错来。维特与天成曾经是工作上的搭档,更准确地说,是天成等一批才华横溢的年轻学子的老板。

尽管如今这一批人也大多都已经奔50了,但维特在世纪之初从省委统战部拍屁股净身出门,把人事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扔,便潇洒下海三年承包了省作协一个资料型内刊时,这些弟兄们个个都是策划与文章高手。人生如炼丹炉。天成在经历了那一场后来被政治所裹挟的学潮风暴后,也便在现实生活中且战且退,懒得再去自寻什么理想和主义的烦恼了。他如今受聘于省文化厅书法艺术院做教授,老婆经商,女儿在南京大学读书。也就是前不久他还截屏了一家三口小圈子里的聊天视屏发给了维特,并且还留言说,这就是人间烟火,供先生一哂:

天成:学古文的智蕾同学在吗?

智蕾:我在听音乐,窦唯的香港红磡。

天成:啊,帅爆了!

智蕾:我还是决定要多看古文,比如临的这些帖子。

天成:先把汲黯传和洛神赋二文读通。

智蕾:司马迁和曹植,才高八斗,真是令人钦羡。

天成:高峰只能用来仰望,脚踏实地才能稳步前行。

父女俩正与千年古人网上晤面,在北京出差的老婆便从王府井商城横插了进来:我这微图上的衣服好看吗?随即是服装的分类图,有仿古服装也有现代服装。

父女俩同时楞了:天成发了个尴尬表情,智蕾却发的是闭嘴。

维特看了后不由得捧腹大笑:我们都是在人间烟火里熏陶啊!

但笑过之后他不禁又想,天成发此截图定是有深意的。因为也只有他与天成之间不但无话不谈,而且很多时候根本就用不着谈只需一个动作或脸部表情,便可以意会对方的想法和用意。如果真有默契一说,这在他俩之间就是很好的应证。

忽然间又想起了这些陈年往事,或许并非维特直奔阳台而来的本意,说不定是仍未附体的灵魂在给他某种暗示呢!维特曾经坦言:57岁前是个甘心当牛做马的命,一直在为打造一个和谐小家庭用破心思,绞尽脑汁,而57岁后却只想为自己也为侍候了我大半辈子的老妻轻轻松松活一把。也就是这一年,维特主动辞去了省文联某协会的秘书长兼法人代表,只挂了个副主席头衔在家里想干嘛便干嘛。也是呵,他确实想放松放松自己了。但诗人的心中却充满着矛盾,就像个陀螺,永远在理想与现实的边缘旋转,一旦停下就会愁绪满怀,所以他注定了只能跋涉在诗的途中。他忽然又想了美徒燕妮,也想起了冷藏在心深处多年了的凌白鸽,而且俩人又重叠在一起,于是便情不自禁地将一首《美人鱼》录入手机:

我伫立在湘水江畔的桃范坞前

曾一度把你想象成桃花流水养肥的美人鱼

还想象你曾无数次爬上江岸偷吃香草

啊,美人鱼,美人鱼,今晚你若再上江岸

我决不会让你再孤孤单单回到水族

我会不顾一切地投身江中为你作伴

这几个长短句,是维特在日前的又一个晚上目送美徒燕妮驱车远去时脱口而出的。手机在这时便叽咕了一下,维特的心也又动了一下。他无须去想就知道是谁发来的信息。近一段时间来,彼此暖心的一声互问仿佛成了两人的依赖,他不禁又想起了曾经给徒儿发过的一个句子:上帝在不断给人施放蛊毒,人便永远在寻找解药的途中。她信息回得真快,徒儿说:师傅,你会把燕妮练成一枚解药吗?.

 

这时候当然还并不是品上午茶的时间,那是在遛过狗吃过早餐以后的事,维特平日里起床后的头等大事,便是先烧上一壶开水,再把昨夜里备好的凉白开水兑成温热后先盛一杯自己饮了,而另一杯非得亲手送到床前监督老婆咕噜咕噜饮下之后,才再入卫生间去洗刷。但老婆大人的这种高规格待遇也是在近两年才有的。以前的维特那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前脚喊要,后脚就到的家皇帝派头。

他忽然记起了自己做得最理亏的一件往事,他拐弯抹角地对老婆说,喂,你老公算不算是个厉害角色?老婆没什么文化,又比维特年长四岁,28岁那年跟着维特,风风雨雨几十年,她除了能操持家务,孩子升学、挣钱养家、里里外外全都靠维特一个人。老婆有些莫名其妙,便想也没想说,岂止是个角色?你简直就是我们家的皇帝呢!老婆说的确实是实心话,她在回这话时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我真是家里的皇帝?维特假惺惺地想讨好老婆,正要走过去拥抱她,老婆却不习惯,侧身佯装去捡扫帚说,不是真的还有假呀!维特便得意忘形说,皇帝可有三宫六院的,我嘛,多个把女人总行吧!原来这看似正人君子的臭男人居然在外面有了女人!老婆正要发作想说几句什么,皇上手机又响了,人就夺门而去了。

这当然是在新世纪之初的事,如今的维特早已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曾说: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只取前面的四个字足矣。他还引用了清代名臣陶澍的名联说:红薯苞谷蔸根火,这种福老夫所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小子为之。他确实是想过要努力改变自己的,还开玩笑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维特是在自从儿女开始谈对象后就彻底斩断了与外面女人的联系。虽然有疼痛,但也必须痛斩孽缘!照维特自己的话说,“若是哪天儿子在外面惹出点什么风流韵事来,儿媳发宝气顺口就来那么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有传统的。那我可比遭鞭刑还难受啊!”而真正让他一改大老爷们习气,到如今的心细如缕对待老婆,却是因为与天成创办《自觉》民刊,尤其是老婆大病了一场之后……

那是在前年秋天,准确的日子是前年中秋节,那一天维特的夫人还专门去菜市场买了一只老母鸡回家,杀鸡褪毛在阳台上一弄就是一个多小时,没想到刚一起身,腰椎便“嘎”地一声,人就倒在了一地湿鸡毛堆里……到医院一透视,竟然是腰伤,而且还是旧疾复发。至少做好住院十天半月的准备。医生很严肃地说。

怎么还会有旧疾呢?维特接过大夫手中的片子左看右看。

医生脸一沉,态度很不友好:两根肋骨至少已经变形20年了。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听医生说得肯定,维特便问老婆,你这是做什么事折断的肋骨呀?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老婆一脸委屈说。稍微犹豫了一下她却又转换了话题交待男人:这几天你就到楼下杨裕兴吃吧,隔壁美食尚有小笼包和油条的,我没在家你得照顾好自己。维特半天没吱声。他似乎想起来了,当年自己在外面有了所谓的红颜知己后,一星期总有几晚彻夜不归,有一次老婆跟踪盯梢被他发现,两人居然在大街上吵了起来,维特觉得很没面子,拦腰抱起老婆就往家里跑,不小心脚下踩滑一颗石子,一个踉跄竟然把老婆抛出去一米多,“哎哟”一声,老婆忍痛含泪又自己爬了起来……维特再也不敢往下想,忙说:老婆,对不起!自从那次住院以后,他便暗暗发誓,自己不但要治好老婆的腰伤,更要治好她心灵上的旧疾。维特确实是从心深处有了忏悔之意的。后来又发现老婆肠胃不好常有便秘和口臭,便一直坚持要她起床时先灌一杯温水。这就是维特突然想起要去做的功课。他把明知有爱徒信息未看的手机往茶台上一撂,就开始给老婆烧水,并且手脚熟练而麻利。快坐起来把这杯水喝了!维特来到老婆床前哄小孩般说。今天你一个人去遛狗吧!老婆接过水杯说,我好像又有点不舒服,还想睡一会。要不你自己到楼下的美食尚去吃早餐算了。老婆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眼巴巴地望着男人,心里充满了歉意。我知道了。维特答话有些哽咽,不忍看老婆憔悴的面容。

 

最近的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开,而定在今天下午两点半前签到入场的会议就更加重要,连省委常委、宣传部方部长届时也会莅临。维特是昨晚才接到通知的。

他自从主动请辞协会秘书长一职后,一般情况下确实很少去文联机关,以至于守传达的老谢都说,胡子主席都来了,文联必有正经事。好像省文联平时就没个正经似的。这话是去年元旦节前传开的,那一段时间刚好也是会议多,什么三严三实,自查自纠,贪腐官员录像警示片观看等。所以在一次分组讨论时维特还说过一句幽默话:硬是把个装诗歌的脑壳也搞成了个木鱼脑壳,请各位原谅我在发言时只能先敲一下木脑袋。结果惹得哄堂大笑。这话也只有维特敢说,他是个无党派的专业人才,又与省里分管领导有着或深或浅的交往。这是名人效应,而那个谢老头因为一句“文联必有正经事”的话传开后,今年就无缘再守传达室了。

一阵激越的掌声骤然响起,维特也跟着鼓掌,遂抬头才知是省委常委、宣传部方正部长等领导驾到。主席台上的几位领导刚一落坐,会议就正式开始了,坐在主席台正中的是方部长,左边两位是组织部巡视员老韩和主持会议的省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兼秘书长老苏,右边第一位是个新面孔,当然这张面孔对维特而言却是那么熟悉,并且曾经是那么亲切甚至朝夕相处过。维特的目光几乎就停在那一张熟悉而又已然陌生的面孔上了,只用余光扫了一下她旁边的省文联党组书记兼副主席老龚。然而记忆却不肯作停留,陈年往事在眼前如过电影一般……

时光一晃就是20年,当时维特调省委统战部才两年多,准确地说,那是在1998年国庆放假之后上班的头一天。维特刚从政研室主任兼主编黎新手中接过这一期杂志的终审稿,门又被推开了。是哪阵风把唐部长您给吹来了!黎主任赶紧上前。给你们杂志社推荐一位女将。唐部长开门见山说,诗写得很不错的,是个才女。他的语言笃重平实,不是商量,而是安排。主任您好!同唐部长一并进来的才女很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凌白鸽,以后请主任多指教!说着又侧过身跟维特打招呼,您就是维特老师吧?您写的散文真棒!看得出她的热情不是装出来的。

唐部长是省委统战部常务副部长,在地市做过党政一把手,是个老资格,在部里的威信极高,这事虽然还没有跟黎新主任通气,但他也只能照办。不就是先试用吗?反正调入时还得上部务会议的。凌白鸽来杂志社试用只三个多月时间就转为了正式编制,并接替了维特的编辑部主任一职,而维特也被正式下文任命为《统一战线》杂志社副处级执行主编。只是他始终觉得这职位来得有些不光彩。

都已经过去有20年了,有一个声音似乎还在他的耳边鼓噪:

傻吧你?不去试你怎么会知道啊!凌白鸽的声音带有刚意。

这样做不好,传出去很丢人的。维特明显有着犹豫。

凌白鸽脚一蹬说,未必比你和我上床的事还丢人呐!

你以为是我要……年轻气盛的维特像受了奇耻大辱,说,是我要你上床啊?

还什么我要你要啊!我要的就是你应该做的。只要你摆平了林部长那里,就是双赢!凌白鸽把该说的话一鼓脑儿说过,然后便温柔一刀把维特的嘴给堵住了。

这件事其实是他俩私下里到桃花岛去度周末就已经说起过的。

这才叫典型的狼狈为奸!虽然此事已过去多年,如今想起来维特的心里还在狂跳。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向领导行贿,照凌白鸽的安排,他去给分管副部长林风家里送了几个从乡下搜来的清代瓷坛,虽然当时并不是太值钱,却很稀罕,而且林部长又特别喜欢古玩,算是对症下药。唐部长那里当然是她亲自去摆平的。其结果完全是按照凌白鸽设计的思路走的,参加部务会议的四个副部长稳稳当当便占了两席,而且一个是常务,一个是分管,所以经研究室黎主任提出,事就成了。

凌白鸽与维特共事不到四年,后来就做了省委常委、省委统战部篮茵部长的秘书。维特一直觉得有愧组织,凌白鸽离开杂志社不久他也就把人事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挂下海承包了省作协的一本内刊,做了三年文化公司的老板后才又被省文联主席招安进了文联机关,之后他们也只是偶有联系。十多年磨一剑,凌白鸽已于日前履新省纪委派驻省委宣传部的纪检组长了。这次会议的主旨内容就是由凌白鸽组长宣布的。会议有两项重要内容:一是省文联党组书记因年龄到线正常易主;二是省文联主席早已超龄,这次也一并宣布了代理主席人选,待日后的文联全委会再行选举通过。最后是省委常委宣传部方部长作重要讲话。此时的维特已经感觉到有一双迟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了一下,也就忙下意识地抬眼迎了过去,果然是凌白鸽在眼镜后看着他,并在掌声中朝他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却已然很陌生,包括那一双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这让维特的心里不免一凉,这就是那个曾经面对着自己深情演绎过《我真的好想你》和《枕着你的名字入眠》的白鸽吗?这就是那个自己为了去与她赴一个私密约会给老婆脊骨留下了暗伤的白鸽吗?她应该不到48岁吧,怎么整个脸孔都像变了形,变成了那种只有党政领导干部才特有的僵硬肌肉和那种看起来似是而非的笑容呢?更悲摧的是白鸽和燕妮的两张不同脸孔总是在他的眼前重叠交织……会议只开了一个多小时,不到下午四点就宣告会议结束。往事历历在目,维特还沉浸在缠绵纠结的往事中。

他是被一阵热烈的掌声召回到省文联五楼会场的。

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得不容易。谁没有苦衷呢?白鸽也有,只是维特无从走进她的内心。当然也就更加不会想到,就在白鸽把目光落在他维特身上并向他点了点头的那一瞬间,她还冷不丁记起了自己前天晚上心血来潮草时写的一首短诗:

小时候姑姑总是喜欢摘下眼镜看我

每一次都爱说同一句话:

我们家白鸽这么聪明,如此漂亮

长大后肯定会是一个女诗人

妈妈正好是从田野里回家的途中

远远丟来一声呸!诗能当饭吃吗?

我家小白鸽今后要当个厅局长

屁股大一点不要紧,江山坐得稳

姑姑那时候大学刚毕业是个文青

手里常捧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

她说自己就是那个叫冬尼娅的主人公

我娘是个家庭主妇,还要兼顾农耕

我少女时代写诗,并且还出版了诗集

从金色的田野到霓虹闪烁的省城

才女嘛!而且又漂亮,还算顺水顺风

可这一段路程却付出了

我作为女人最最宝贵的东西

如今的我确实已经官至正厅

完成了姑姑的梦想,执行了母亲的命令

但一路走来一血痕有谁知我苦心

高处不胜寒,女人犹甚,即使是夏天

我也总是会感觉得周身寒冷

是呵,维特也偶尔想起过她的,毕竟是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知性女人。

维特是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之后又是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楼下……在今天下午听报告的这段时间里,维特照例又收到了燕妮发过来的新作,只是还没有心思去细看。自言大道纵横的维特是一个让人乍一看觉得悠闲,但实际上却心思慎密并非真闲遐的男人。人给人能看到的大多只是假象,号自觉的维特也不例外。

他一刻也没有在单位停留。他知道自从这一次所谓的重要会议结束后,又将会有很多种不同的声音消磨人们的时间,比如对已卸任的前党组书记和主席,甚至包括新继任的书记和还未履职的代理主席等,都会在人们不同场合的言谈中高频率的重复出现。这就是机关!维特苦笑着摇了摇头。归家后闷着头就回卧室躺床上去了。老婆是丈夫肚里的蛔虫,知道男人心里有事,只是她一般也懒得多过问,但这又并不等于她不关注他,她以前也是敏感过的,也问过男人是出什么事了吗?可得到的回答却是,是的,我的事你能帮上忙吗?作为维特的老婆,她已经习惯了只默默地关注和无言的等待。一辈子夫妻,我等得起。这是她的心里话。

但如果真有事若轮到她出手时,她却也绝不含糊。就拿男人当年与凌白鸽的风流韵事在省委统战部机关传得满城风雨,她还主动去找过分管杂志社的副部长要求辟谣。只是她却并没有想到男人今天的阴郁心情又是因为与凌白鸽之间的一个眼神。但应该远不止如此,或许还有对拥有着一颗诗意良心种子的燕妮的担心。 

 

维特确实是在想着心事,但心思已经不在会议,也不在白鸽,而是在……

昔人已乘白鸽去,春风剪剪燕归来。这是维特躺在床上一声叹息后吟出的两个句子。人有时真是奇怪,感性的男人尤其奇怪。维特是已经把燕妮当成谬斯养在自己的心里了,这世界怎么能没有诗呢?没有诗的世界该是何等地荒凉啊!尤其是与今年春天才相识的燕妮,两人简直已经有着老少恋般的狂热了,尽管维特在一直努力地克制自己心中逆风生长的那份野性,但那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劲依然常有露头,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冒出来那一句“春风剪剪燕归来”呢?

维特进卧室上了床后,就始终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他感觉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沉浮在水中,并且迷迷糊糊地还抱着一个似鱼非鱼,似人非人的尤物在怀里。那感觉真是奇妙啊!尤物绵绵软软的,又光滑无比,一寸一寸地与自己贴近,最后便融为了一个整体……仿佛时光正在倒流,昨天晚上维特目送徒儿开车远去,他自己却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独自在江边徘徊。终于,一条微信在他的期待中叽咕而至,当时苹果正在掌中,指头一点,便是燕妮发来的急就章:

今夜,好一场酒醉

醉倒在月光的怀里

轻轻地,柔柔地

本姑娘且把长袖一挥

却挥来了陌生的街道

迷幻的灯火几多暧昧

挥来了埋头穿梭的车流

归来去往的情窦芳菲

我醉了。我醉倒在

城市月夜的温柔乡里

甜甜的,香香的

是青春霓虹般的体香味

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是从我眼睛里飞出来的

美美的眼睫毛丛中

闪闪的泪珠也是星星

今夜,我只想卖醉

有谁能把我虚脱的灵魂

挽回,把我无言的苦涩揉碎

又是周末,又是由徒儿向师傅发出的热情邀请,也同样是在老地方。这是第几次了呢?维特有些恍惚。师徒俩无非又是聊诗聊人生,当然,时不时也会有着某种指向模糊但又含有些许挑逗意味的闪烁言词,并且在聊到开心或兴奋处时两人有意或无意的肌肤碰触也还是有过的。不然在维特用深沉中含有期许的目光目送燕妮进入车门时也不会无端地来一句,姑娘,我们也算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哦!

燕妮却如受惊一般啊了一声,头一扬还险些儿撞到了车门,一头半披半束的秀发在月光下如同飞泉流瀑,微仰的半边脸庞则像刚刚绽开的白玉兰花瓣,美人鱼呀!维特由衷地赞叹着。或许燕妮也想御风而至向维特怀里扑过来的,只是……

这首卖醉诗就是燕妮深夜开车归家的途中即兴写下的,这徒儿或许也真有了几许迷失,当即就发给了维特,并附了一句,师傅,徒儿醉了!以诗为证,请帮我点评哦。维特当时的心里一咯噔,还真是心有灵犀,无酒人自醉呀!他这么感叹着,指尖便不由自主地在手机上写道:今宵酒醒何处,桃花坞前,江滨杨柳树。

仿佛还在昨夜的梦中,维特一翻身爬起便摇摇晃晃地直接奔到了阳台上。此时已是日头偏西,他有些懵懵懂懂地抓住了阳台外栏,凭栏怅望着江面,夕阳晚照下的点点余晖,恰似碎金般跳跃在沉沉北去的江流中,是那么摄魂,那么夺魄,此时的维特简直再也难以自控激动的心情,疯狂地啸叫起来:美人鱼!美人鱼!

在厨房的老婆便闻声出来张望,又是在构思吧?老婆说。其实“构思”这个词就来自维特,几天前她忽然敏感地发现男人总是一坐下来就扬着头像在想什么心事,看着那发呆的样子令她很担心,便好心问他,喂,你到底怎么哪?要不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她话音未落,男人头也没回就吼道:没见我正在构思作品呐!

对不起,对不起,你以前……老婆还想申辩一句你以前不也经常写作品难道就没有过构思吗?却忙改口连声喏喏,我只是担心你嘛!这未必也有错呀?说着就一个人躲到卧室里偷偷地哭去了。像这样泪水洗脸的日子她从前也有过,但是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后来闺女出嫁,儿子娶了媳妇,男人为了在家里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夫妻俩之间也就很少动过粗口,尤其是前几年邀了天成老弟一起主编一本叫《自觉》的刊物以来,男人更像变了个人,变得有了佛菩萨一般的开阔心境,而自从后来她进了一趟医院检查出身子骨有暗伤,就对她更多了几分体贴,他今天这又是哪根神经出毛病了?女人就是这样,一旦习惯了男人的细致就对他突然的粗暴再也难以相容……她这么想着想着,不由得就抽泣起来……

嗯?人呢?维特一回头不见了老婆的身影,自己刚才……他这一惊醒,心立时就软了,觉得自己不能为了写一篇文章而无缘无故凶老婆一顿,便主动去找老婆欲向她认错,没想到她却正趴在床铺上哭泣。对不起,对不起,这回轮到维特连声诺诺了,他就坐在老婆的床头说,谁叫你跟了一个神经质的作家呢,作家在构思作品的过程,就像母鸡生蛋一样,一有骚扰,蛋就生不出来了。见老婆止住了抽泣,维特便接着又幽默了一句:你就认命吧你!老婆想起往事,心里也就有了温暖,也默不吱声地仰头向西边的天际望去。在她的眼里,远处的落霞是那么安祥,那么多彩而迷人……她那一张被岁月网满了皱纹的脸竟也被缓缓地打开,似有一朵金菊在静静地绽放……是的,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被如此感动过……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到“呯”地一声闷响,随之便是正在观赏着安祥落霞的女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来人哪!来人哪!原来是沉浸在美人鱼狂喜中的维特不知何故骤然坠地,像吸饱了水的一堆软棉絮,沉沉地倒在了阳台的栏杆边,任凭老婆怎么摇晃就是没有吱声。幸亏老婆马上又清醒过来,男人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突然晕厥的神经发病史,忙一探鼻子底下,呼吸还算正常,便又赶紧进房打了120并通知了也该到下班时间的儿子、儿媳和女儿……在这将近半小时的时间里,女人就坐在阳台栏杆边,她使劲地把男人的上半身枕在自己的双腿上,又把男人的头拥抱在自己的怀里,双手轻轻地给他的头部做着按摩,而且还一边淌着泪水,强忍着心痛,一边哼唱着小时候唱过的一首也是与美人鱼有关的童谣:

天不下雨地上旱

地上旱来江河干

小鱼小虾全干死

唯有美人鱼上了岸

她这么唱着唱着,男人竟开口说话了,美人鱼,美人鱼……

在这呢,在这呢……我在这呢!女人饱含着委屈忙勾下头去,把自己那一张满是泪水的脸,整个地贴在了男人疯长着野草的脸上。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男人梦呓般的声音在请求。这时救护车已经开到了楼下,儿女们也已经领着医护人员到了阳台上。看到这一幕,人们全都惊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正惊愕间,医生说:莫慌,莫慌。儿女们这才算松了口气。医生接着说:这肯定是因为患者在外界受到了什么刺激,继而又唤起了他记忆中某种难忘的往事,才引发了他潜意里的某种幻觉,他这是在强迫自己梦游,想在梦游中实现他的心愿。于是便回头要护士给注射一针镇定剂,他自己则使劲地按着患者的人中。

也就是几十秒钟过去,只听得“噗”地一声,从维特的胸腔里倏地逼出了一股恶浊之气。果然是虚惊一场,此时的维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并喃喃地说,一切都是颠倒梦想啊!声音的腔调,正好与徒儿燕妮首约见面时在电话中吟哦那一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禅诗没有二致。维特的老婆和儿女儿媳们也听到了,却不知所云,面面相觑。站在他们身后的天成却反而笑言道:先生心思太重,经历这一劫后,道就平坦了。天成一直称维特先生。维特其实也是礼让过的。

你老弟学富五车,这不是折煞我吗?维特说

这是哪里话呀?古代就有经师与人师两种。先生才是人师。

是夜,其他人都走了,天成却留了下来。

维特嘱妻儿们尽管放心去休息,说自己还要与天成讨论《自觉》事宜。

他泡了一壶陈年老茶,将琥珀的茶汤静静地注入公道杯。

就先生与学生在,还用得着匀茶汤的公道杯吗?天成说。

哪怕是我一个人品茶,也是会用公道杯的。维特笑答。

先生今天倒是真性情了一回。天成终于把话引入正题说,只是学生也生出了疑问,这一劫难来得是不是太突然?维特便笑答,兄弟是在拷问我?我死去活来想要抱住的那一条美人鱼只是“颠倒梦想”,搂在怀里的不还是自己的老婆吗?

也许这就是天意,先生必经过此次劫难后,才能真正清除心中魔障。

一切烦恼,皆是风动,我已经放下了,兄弟也放下吧!

 我也该回了。天成临走时忽然说,让你徒儿燕妮也参与《自觉》的编辑吧?

彼此当初策划出这一本民刊的初衷,就是为了在俗世修行:日日新,苛日新。

维特便起身,一直送天成出了楼下的大门,既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夜已经很深了,夏虫嘶鸣,星光点点,月色如水,浮尘将息。

天成的背影已然远去,维特仍独自一人在江边站了许久。

还不回家呀?天就快亮了!一个声音幽幽地飘过耳际。

维特心里一惊,不会又是美人鱼在挑逗我吧?

然而江面上静悄悄的,遂回头,才知是老婆远远地跟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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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散文《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2013年初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有长篇小说集《白驹》并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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