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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文:暖冬第一场大雪

发表时间:2020-11-03  热度:

 

这是气象部门在电视屏幕上,通过天气预报,传达给这个地处高纬度地带的北方名城有关这个冬季令人欣慰的消息——这个冬季是一个暖冬。然而,此时这些对墨克来讲,简直无聊透顶!“去你娘的暖冬吧!”他心里烦着呢!在他的内心世界,已沉浸在无力自拔的矛盾旋涡之中。漫天飞扬、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在他的面颊、衣冠上肆无忌惮地散落。在这暖冬第一场大雪的包围之中,他深一脚,浅一脚,急匆匆地奔走在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上。那条被白雪覆盖的街道上,留下他一串串蹒跚的脚印……

暖冬第一场大雪初降的时候,寒城的天刚蒙蒙亮,心不在焉的墨克站在窗前,两眼呆呆的望着窗外,窗外洁白如玉,精灵般的雪花漫天飞舞……他在想一个人,一个女人,昨夜他为那女人彻夜难眠……他的内心正在为那女人祈祷,他的魂魄已随那精灵般的雪花,向那女人飞去。那女人今晚就要离开寒城,他愿这从天而降、洁白如玉的精灵,会替他送那女人一程,给那女人带来好运。

那女人今晚离开寒城的消息,是那女人昨天与他通话时知道的。他告诉那女人,今天的时间再不要安排的太紧,上午打点好行装,好好休息休息,中午他设宴为那女人送行。那女人却急了,说要办的正经事儿还没办完呢,哪有吃饭的时间。那女人说的正经事,也是令他对那女人的做法,产生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他心里最清楚,如今那女人最大的正经事是什么。为此,他曾多次真心关爱地劝那女人放弃那件事。一次,他几乎控制不住自的情绪,与那女人板起面孔,说那女人上学时肯定没学好哲学,主要矛盾、次要矛盾都不清,班门弄斧地和那女人理论起来。然而,他还是以失败告终。

时间已经划过了中午,雪还在下,天也更加阴沉,墨克的心情开始烦躁起来。他没有接到那女人的电话,便有些担心,给那女人打了几次手机,都没联系上,再往那女人家里挂电话,不是那女人的妹妹接,就是那女人弟弟接,都说还没回家,都说也没联系上,墨克顿时急了。窗外,雪越下越大,北风卷着鹅毛大雪,一个被病魔阴影缠身的孤身女人,一个已经买了今晚车票要去北京的女人,竟没了音信。那女人到底是怎么了?

时针已经指向下午四点,那女人依然没有音信,墨克再也坐不住了,他已顾不上多想,便忙不迭地穿戴好,急匆匆走出了家门。从他家到那女人家坐公交车五六站,下车还要走一段路程,平时也需一个小时,更何况雪天路滑。到那女人家已经五点半了,那女人还没有回来,墨克和那女人的弟弟、妹妹焦急万地等待着她。那女人的弟弟、妹妹们,为那女人送行准备的一桌饭菜早已成了凉盘。

“你姐的皮包装好了吗?”墨克猛然间想起了行李的事,便急切地问。

墨克的话提醒了那女人的弟弟、妹妹,他们开始七手八脚地忙起来……门突然开了,那女人满身雪片没来得及抖落,上气不接下气,双眉紧锁,神情忧郁地站在门口。墨克和她的家人见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那女人用歉意的目光望了望墨克,也顾不上说一句话,便去与她的家人装皮包。那女人的状态令人感到十压抑。皮包很快装好了,墨克拎起皮包毫不犹豫地向门外走去,那女人就背着背兜跟了出去,一切尽在无言中。外面依然雪花飘飘,地面的积雪已经半尺多厚,路不好走,出租车也不好打,总算打上了一辆,半路又出毛病。还好,第二辆出租车总算把他们送到了车站。他们没有误点。墨克把那女人安全送上车,把皮包放稳在行李架上,快步走下车厢的时候,他已经忙碌得气喘吁吁了,他边用手擦拭着额头的汗水,边急切地向车窗里张望……车窗里出现那女人的身影,她不停地向他挥舞着手臂,列车徐徐而动。车厢里,那女人似乎用纸巾在眼角擦拭着,墨克见了,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列车缓缓驶出站台,送站的人们纷纷离去,墨克依然呆愣在那里。是手机的铃声唤醒了他,他心不在焉地打开一看,屏幕上显示出这样几个字:墨克,谢谢你!小弟做的菜,你回去替我吃吧!到京安排好住处,我会和你联系的,爱你的华。墨克看了,眼角湿润了。那女人叫荣华,曾是寒城有名的才女,她有一段人生经历,精彩的别提让人多羡幕。墨克手机短信不熟练,但他还是回了:暖冬第一场大雪,我与有情人挥手告别。

墨克不知道自是怎样走出站台的,第一次送荣华去京时的情景,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去年夏季的一个早晨,微风习习,墨克也是拎着这次送荣华时带的皮包,急匆匆地走出荣华的家,赶火车的时间也很紧,又是通勤时间,乘坐的出租车一路频频堵车,在墨克和荣华的再三恳求下,出租车司机使尽全部车技,东绕西拐,才赶上火车。墨克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他急于往行李架上放皮包的时候,手指被一根钻出皮包的钢丝划了一条很深的口子。那钢丝是起撑皮包作用的,不知怎么,竟钻出个头来……荣华见那鲜红的血从墨克的手指上涌出来,很是心痛,她边急忙拿出纸巾为墨克包扎,边嘱咐墨克下车马上到医院。与这次送荣华一样,墨克一下车就不顾疼痛,急忙走到靠近荣华床位的窗前。尽管荣华不停地在窗口挥手示意,催墨克快去医院,可墨克就是站在那里不动。十指连心,一阵阵地剧痛,墨克的心里只感到,荣华能让他送她,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再说,列车还没启动,送站的人怎么可以先走呢?这是最起码的礼节。

墨克送走荣华以后,才感到手指开始钻心地疼痛,仔细一看,包手指的纸巾已经被鲜血洇红,这时他才想起荣华的嘱咐。他到了医院,急诊大夫为他缝了三针,至今他的手指还留有疤痕。

墨克的思绪被手机的铃声打断了。电话是荣华的小弟打来的,让他赶回去吃晚饭。墨克与荣华的小弟是在医院认识的,那时荣华正在肿瘤医院住院检查。荣华的小弟很爱他的姐姐,在那段日子,他慢慢地发现,姐姐和这个常来看她的叫墨克的人,关系很微妙……姐姐几乎不把墨克当外人,墨克本人很随和,说话文绉绉的,对姐姐的关心也不同寻常,真心实意,并且对他也很好,小弟小弟的,叫的挺亲。

墨克当时心里很矛盾,不回去吃这顿饭,不但使小弟没面子,荣华知道了也会生他的气。荣华是个很谨慎的人,由于职业的缘故,她交往的朋友很多,而且大都是文化界的,还有许多是名人。但她却很少约朋友到家里会面,异性朋友就更少了……更何况参加家宴了……再说,他和小弟曾经有约,荣华出院后要设宴祝贺,却一直没能如愿。又一想,他出门时有言在先的,他已经答应妻子和儿子,把荣华送上车就马上回家,只好谢绝了小弟的盛情。

雪依然下个不停,墨克坐的出租车在雪地上一一滑,左晃右晃,如牛车一般。此时他的心情非常烦躁,他想,他与荣华从相识到厄运无情地向荣华袭来的前前后后,简直就是一场梦,他很想找一个酒馆,人不人、鬼不鬼地喝他个烂醉,痛痛快快地,对人世间命运的残忍和不公发泄一通。

 

墨克送走荣华没几天,在他的心里却是度日如年般的难熬。整天心不在焉,经常处于一种呆头呆脑的状态,好像没了魂魄一般,隔三差五,一个人躲在一家小酒馆喝闷酒。

一天墨克正在酒馆喝闷酒,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忙打开手机,手机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但却不是荣华。

“墨克,我是夏姐,怎么了,这么长时间没动静?”女人的语气似乎有些抱怨。

“啊!是夏……夏姐你好!其实也没忙什么,没联系还不是怕浪夏姐宝贵的时间。”墨克一听夏姐两个子,马上调整好情绪,婉转地回答。

“就会说好话,你夏姐现在老了,眼瞅着就退休了,不好使了,你名气大了,还认识你夏姐,没忘了你夏姐,你夏姐就烧高香了。”夏姐的话里还是有话。

“夏姐,千万别这么说,无论你怎样,你都是我姐,我的亲姐。”夏姐的话,让墨克听起来,顿时感到自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有愧夏姐似的,只有用这誓言般的回答,才能挽回夏姐对他的看法。

“好了,有你这句话,姐心里也就欣慰多了,姐当初没看错人呢!”夏姐说话的语气终于转过来了,情绪也好多了,甚至有些激动。

“姐,这就对了,我必须对你说,还是我和你常说的那句话,我墨克不是随便说说的人,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弟弟,姐遇到什么困难,一定告诉小弟,小弟一定尽全力……”墨克继续对夏姐表白着。

“那姐就不客气了,姐真有事求你,老爸……又……又犯病住院了……”夏姐说着竟抽泣起来。

墨克一听就急了,他对夏姐略显埋怨地说:“姐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墨克关掉手机,站起身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快步走出酒馆,按夏姐告诉的地址,打车去了医院。

夏姐名叫夏小婉,说起她和墨克的关系,还得从墨克上初中时说起。墨克是独生子,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子家庭,父亲是寒城有名的剧作家,母亲是寒城一家大型国企的高级工程师。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三口之家。可是在墨克五岁那年,不幸降临了,墨克的父亲突然患了不治之症,离开了人世,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墨克抚养成人。就在墨克上初中的时候,“文革”开始了,墨克的母亲因受到墨克父亲的牵连,被造反派批斗打伤,精神和肉体都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墨克的内心也承受着种种压力。这时,一个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从此,他那颗压抑的心,开始渐渐地舒展开了。那姑娘就是墨克的排长,校红代会委员夏小婉……夏小婉对墨克有好感,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墨克那文质彬彬的外表,像个白面书生似的,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文绉绉的;再就是她对墨克写的作文很感兴趣,她认为墨克有内秀,从墨克的小学同学那里,她知道墨克小学时作文写的好,经常被老师在课堂上当范文讲,这可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夏小婉对墨克有好感的另一个原因,是受她爸爸的指点。她爸爸是工宣队长,年轻的时候,看过墨克的父亲写过的那部话剧,而且被剧中的人物深深地打动。在当时,夏小婉心里最崇拜的人就是她的爸爸了。就连她爸爸无意之中说过的话,她也会牢牢地记在心里。

有一次,夏小婉与墨克在无意的交谈中,谈到了写作,她竟说走了嘴,把他爸爸曾说过的一句话和盘托出,她对墨克认真地说:“你可不能放弃写作,我爸爸说了,你爸爸是剧作家,你将来也一定有出息,因为你有遗传基因呢?”墨克听了,心里不禁猛然一动,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夏小碗。夏小婉虽不是那种花瓶式的少女,却也长的面目清秀、妩媚,身材窈窕、匀称。这是夏小婉主动接触墨克以来,墨克第一次这样怀着感激和深情,大胆地与夏小婉目光对视。起初,墨克把夏小婉对他的关心和帮助,看做是女性固有的善良和同情心。此时,他的心里开始感到其实并非如此,因为,这件事说明,夏小婉已经把他的情况告诉了她的家人。为什么?他竟一时找不到准确的答案。不过,从此夏小婉在他的心中,已经再不是从前的那个夏小婉。他总希望和她在一起,有时见不到她,还觉得有些失落感。

后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微妙,开始互相到家里串门,看电影。夏小婉是个干净利索又勤快的姑娘,她经常到墨克家,帮墨克的母亲做些家务活。墨克的母亲非常喜欢她,就认她做干女儿。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的介入,或许他们会成为终身伴侣。时至今日,每每想起夏小婉的人生悲剧,墨克还怨恨那个人。他是校红代会的主任薛斌。临毕业的时候,他为了让夏小婉的爸爸帮忙为他配个好工作,开始有目的的追夏小婉。心地善良的夏小婉,被他的甜言蜜语蒙蔽了,她决定与他相处的前几天,心里很矛盾地对墨克说:“墨克,我虽然答应和他处了,可我们还是好朋友,你的生日小,是冬月的,我的生日是正月的,差不多比你大一岁呢!以后我们就姐弟相称好不好?”墨克当时心里很痛苦,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可是,后来薛斌的目的达到了,夏小婉真心实意地和他相处了好几年,他竟然狠心抛弃了她,与别人结婚了。当时,夏小婉很后悔,可是悔之晚矣,墨克也结婚了。

墨克觉得他应该对夏小婉更好,只有这样,才能慢慢地抚平夏小婉心灵深处的创伤。他对夏小婉说:“夏姐,我是我们家的独苗,多想有个兄弟姐妹呀!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了。”

其实,墨克越是这样对待夏小婉,夏小婉的内心,越是无言地伤痛。她恨自,当初没听爸爸、妈妈和小妹的话,鬼迷心窍,看错了人,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自酿的苦酒,还得自一杯一杯地独饮,有泪也只能含在眼里,往肚里咽。

墨克是个记恩的人,母亲常说的那句话,已令他耳熟能详,那就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夏小婉的父亲和母亲虽没认墨克做干儿子,但却像对待亲儿子一样的喜欢墨克。那时,只要夏家改善生活,桌上有一两道像样的菜,墨克便是夏家的座上宾。夏小婉的父亲喜欢文学,每当这时,他就会喝上二两糠麸酒,借着酒劲,与墨克聊起来,聊着聊着,他发现墨克的脑子里装的东西,比同龄的孩子多得多。聊了几次,他就断定墨克的将来一定错不了。他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起初,他满心欢喜地,以为墨克会成为他的大女婿,可是半路上又杀出一个薛斌,他与全家人一起反对过,可是性格有些固执的小婉,当时好像喝了迷魂汤,就是听不进去。他和全家人,只好尊重小婉的选择,但他以为,这样对墨克来讲很不公平。就在墨克毕业配的时候,凭着当时说话有一定权威,工宣队长的身份,多次找安置办的主任沟通,把墨克配到了寒城市文联。

当年,夏小婉的父亲成全了三个人,一个是自的女儿小婉,她被配到寒城市文化局;另一个是薛斌,再就是墨克。没出乎他预料,最有出息的真是墨克。如今,墨克已经是寒城小有名气的专业作家了。在墨克的心灵深处经常搅动着这样的文字:如果不是当年夏小婉父亲的帮助,我墨克怎么会有今天呢?

夏小婉父亲住的医院,离墨克喝酒的那个小酒馆很远,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夏小婉的父亲躺在病床上,面容苍老、憔悴,病情很重,正在打氧气和吊瓶,已经昏睡过去,只有小婉一个人在护理老人家。小婉一见到墨克,眼泪就再也禁不住了。墨克见了,也很难过,他极力地控制着自,没有惊动老人,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小婉的双手。这是一双修长而秀美的手,当年属于墨克的手,摸到这双手,墨克就似乎又回到了他少年时代初恋的梦中……

在墨克的关爱下,小婉的情绪有了好转,墨克便关心地问,为什么就她一个人护理。小婉告诉他,老妈的身体也不好,妹妹在家里照顾老妈。墨克再也不想问什么了。他知道小婉的身体也不怎么好,再这样护理下去,恐怕也要病倒的。想到这,他就对小婉说:“夏姐,你先回去休息休息,不然你会累垮的。我身体虽然也不怎么好,但我毕竟是男子汉,又有时间,大叔可以由我们两个人轮换着护理。”小婉听了,先是用万感激的目光望着墨克,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确实支持不住了。

夏小婉走了不久,墨克的心里却一直平静不下来,他甚至认为,自有些对不住她,对不起她一家,因为自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关注过她们一家了,很长一段时间,自都把精力投入到荣华那里了,自似乎忘记了,没有夏小婉的介绍,自又怎么会认识荣华呢。

 

荣华到北京安顿好,便开始找律师事务所咨询,做打官司的准备。她心里这样想着:到北京打官司的事是第一位的,我荣华在寒城搞了十几年文化交流活动,合作伙伴众多,大多数合作愉快,个别的小失误,小矛盾也是有的,可是经过沟通,最终还是能够达成谅解,促成双方履行协议的。从没遇到这样的合作人,这么不讲信誉,活动结束,不打招呼,就携款而去,不仅使寒城市文化交流公司蒙受了损失,而且让寒城多家合作伙伴,两手空空,文未见。不打赢这场官司,不但损坏了公司的形象,而且伤害了多年的合作伙伴。荣华想的最多的是今后,如果不打这场官司,打不赢这场官司,公司的文化交流活动就会受影响,我荣华也没面子,今后在文化圈里怎么做人呢?她不敢想自的病情,她的病就像一个死死缠住她已经不堪一击的、憔悴的身躯,每时每刻都在恐吓着她、威胁着她、准备吞噬她的生命的恶魔。这更使她一想起她的病情,就会联想起她的身后,她不想让自的身后留下任何遗憾。她是一个严肃人生、追求完美的人。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一个性,她被这次文化交流活动击倒了。荣华在京城不辞辛苦,跑了几家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咨询。可是一提起诉的是华大国际文化交流公司,就都纷纷摇头告吹了。一天,她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谈得好好的,可是一提华大国际文化交流公司几个字,对方又打退堂鼓了。后来,在荣华的反复追问下才知道,华大国际文化交流公司的法律顾问,是国内外有名的大律师。

那天,荣华回到旅馆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她住的是一家很简陋的旅馆。这是她为了节省开支,在京城转了好大阵子才找到的,每天二十五元。她这次进京打官司的所有用,都是她自垫付的。她进京前曾对公司领导坦言:这次文化交流活动,已经给公司造成了几十万元的经济损失,她不想再让公司为她垫付差旅,差旅的事,打赢了官司以后再说。她住的房间在地下室,虽有些潮湿阴暗,但温度还可以,她就是怕冷,更怕感冒。给她看病的主治医师,不止一次地叮嘱她,千万不能感冒。尽管京城的冬季要比寒城暖和的多,可她还是感觉冷飕飕的。一回到旅馆,她就斜靠在床上,她更感到疲劳。她知道她的病情是不能累着的,她很想就这么躺下来睡过去。可是,她的心却跳得慌,这时她才恍惚记起,她还没有吃午饭,这又使她想起一个人——墨克。她想,如果墨克在身边多好啊!一想到这,她觉得自很委屈,竟一时控制不住感情,泪水禁不住涌出来。

荣华与墨克的相识完全是个巧合,那要从三年前初秋的一个夜晚,寒城的一次文化活动说起。那次文化活动的主办方,是寒城市文化局和寒城市文化交流公司。活动的总策划人就是夏小婉和荣华。那时这两个优秀的女人,可以说是寒城文化交流活动的两朵绽放的玫瑰。是寒城的文化交流活动,使她们走到一起,而且在多年的工作交往上的愉快合作,成为好朋友、好合作伙伴的。而那次文化交流活动,又是一次轰动寒城的大型活动——香港著名歌星刘德华来到寒城,在国际会展中心举办个人演唱会。尽管那场演出票价很高,又很难买到,可是作为夏小婉的弟弟,墨克还是得到了一张免的门票。这么大的场面,夏小婉怎么会忘记墨克呢!他们那天穿得很时尚。尽管是在一个夜幕刚刚降临,万人的露天剧场;尽管他们已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他们还是在一个事先约定好的地方见面了。他们说笑着,那默契的言谈举止,如果不是彼此姐弟相称,简直就是一对缠绵的情侣。夏小婉是场面人,并不避讳熟人,见了熟人先打招呼,然后便一一介绍:“这是我弟弟墨克,咱们寒城的专业作家。”她觉得她有这样一个作家弟弟很荣耀。可是,当她用同样的方式,把墨克介绍给她的好友荣华的时候,女人本能的敏感,使她猛然感到他们的握手、目光以及面部表情的异样,竟使她当时的脸色也显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作家!真令人羡慕。”

“不敢、不敢。不过是坐在家里胡思乱想,闭门造车,养家糊口罢了。”

“真是文人墨客多谦逊。”

“其实不然,你和夏姐才是当之无愧的文化人呢!”

“夏姐,你看,开始恭维起我们两个没大出息的女人来了!”

“真是实话实说,我绞尽脑汁写一部小说,还比不上你们一场文化交流活动,那可是名利双收啊!”

……

他们的交谈直到演唱会开始前的几钟才结束。手时他们脸上那难舍难的表情,竟使荣华的脑海里闪现出“相见恨晚”几个字。

“夏姐,有这么好的作家弟弟怎么不早介绍给我?”荣华在与墨克握手道别时说。

“现在不迟吧!认识的早,不如留下的印象好……”墨克也兴奋地脱口而出。

接下来的便是,他们彼此互相询问是否有名片,然后是急忙翻找名片、交换名片的情景。此时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夏小婉的存在,夏小婉被冷落地站在一旁,心里好像打碎了五味瓶。慢慢地,她开始后悔起来,后悔她不该把墨克介绍给比自年轻,而且优秀、迷人又孤身的女人。

人生就是这样,你拼命地追求,还是涛声依旧。一次偶然,你心一动,一种神奇的感觉猛然飞出了你的心房,你的人生从此改变了。

眼泪对于女人来说真是太重要了,因为它可以伴随着滴滴的流淌,有节奏地调节着女人的情绪,尤其是对此时受到了极大委屈的女人——荣华,眼泪就如同冲破她内心郁闷和委屈闸门的潮水一般,奔流过后,她的心情就慢慢地轻松起来。荣华擦干眼泪,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打了一壶开水,冲了一碗康师傅牛肉面,泡了一会儿,她太饿了,已等不及是否泡好,便打开盖,边吹着热气,边用嘴试着热度吃起来。

那一夜,荣华翻来覆去睡不着,在她的脑子里转来转去的还是墨克和墨克说过的话。“荣华,打官司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更何况你孤身一人,没有帮手,不精通法律,没打过官司……”她开始有点儿责怪起自来,她更觉得在打官司的问题上,是自没有接受墨克的好心劝告,凭着一股倔强劲儿,不但伤着了墨克,还使自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其实在性格和生活习惯上,荣华与墨克是有差异的,他们的交往正处在以求磨合的阶段。她与墨克相识至今,距达到和默契的目标依然有距离。有人说,男人女人之间友情的基础大致可为两种,一种是在理解、尊重和互让中的默契;一种是在争论、妥协,再争论、再妥协中的默契。荣华与墨克之间的友情属于前者。那天他们相识,到荣华愿意和墨克交往,是看中墨克的才气,因为,墨克的外表很普通,只有交谈起来,才有刮目相看的感觉。墨克则是被荣华的容貌、气质、风度以及“文化名人”的桂冠所倾倒。荣华身材窈窕,长着一张白标准的瓜子脸,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不时闪动着,细细的眉毛略往上挑,颀长的脖子,披肩的长发,她的衣着特别讲究时尚,深色大领掐腰长裙,黑色长靴,她的年龄已经三十五六岁了,可是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

荣华至今记忆犹新。她与墨克第二次见面,是墨克主动邀请的。那是她与墨克刚刚认识不久的一天下午,她突然接到了墨克打来的电话,邀请她去一家大酒店赴宴。等她赶到,墨克已经和在座的几个朋友喝得有些醉意。墨克见荣华到场,更加兴奋,他感到自在朋友面前特别的荣耀,非常的光彩。荣华见了有些不太高兴,后来才知道,那天墨克根本没想约荣华到场,可是在座的一个朋友谈话时谈到了荣华,墨克就借着酒兴给荣华打了电话,等墨克醒了酒以后,忙打电话向荣华道歉,他们在电话里又谈的很投机。于是,他们就有了第三次见面的机会,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见面的机会。用墨克的话说,是一次赔礼道歉式的约会。以后,他们两个人的约会,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天已蒙蒙亮了,一缕微弱的光亮从地下室的窗子射进屋子,折腾了一宿的荣华一下子坐起来,她想起墨克曾对她说过,他有个同学在北京当律师。

 

自从那一夜墨克承担了护理夏小婉父亲的义务以后,他便像护理自父亲一样,与夏小婉差开时间,轮换着护理夏小婉的父亲。夏小婉的父亲得的是老年痴呆症……他的神志经常处于紊乱状态……清醒的时候,他似乎认出了墨克。这时,他会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墨克,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墨克一句也听不懂,他便痛苦地流下滴滴泪水,让墨克的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墨克有时想,老人倒不如糊涂着好,把他当陌生人,那样老人或许不会那么痛苦。护理这样的老人,对墨克来讲,真是一件既痛苦又辛苦的任务,但墨克却护理的很到位,很认真,以至于常被大夫、护士和同病房的病人及家属误认为是老人的女婿。其实,在墨克心里,他已经完全超越了护理老人这个概念,他是在报恩呢!可他毕竟也是一个四十二三岁的中年人了,而且患有先天的心动过速,一熬夜,一疲劳,心跳就加速。再说,他毕竟是有家的人呢!尽管妻子、儿子都知道夏家对他有恩,表面不说什么,但凡事总该有个尺度呀!他们娘俩心里肯定会有想法,墨克心里这么想……一个荣华已经让这个家不够安静的了,我墨克对这个家还要不要负责任呢!我如今该怎么办呢?

墨克的妻子叫郝杰,在一家药厂做会计工作,是一个出生在普通人家的贤惠女子。墨克的母亲在世的时侯,她们娘俩相处的很好。那时,墨克的母亲常对墨克说:虽说郝杰没太大文化,可到咱们墨家,却是个贤惠善良的好媳妇,别忘了,你是咱们墨家的独苗,人家郝杰给我生了个大孙子,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对郝杰好。墨克是个孝子,母亲的话他记得牢牢的。他和郝杰从认识到结婚仅两三个月的时间。那时夏小婉已与薛斌确定了恋爱关系,墨克与夏小婉也开始姐弟相称。墨克虽然当初对夏小婉没有产生男女间的那种磁力般的感觉,但在长时间的接触中,已经慢慢地碰撞出了初恋的情感火花。所以,那段日子,失落和痛苦笼罩在他的心头,是母亲及时耐心地开导,又四处找熟人介绍,搭桥,他才渐渐忘记了夏小婉,与郝杰成了夫妻。如今,他还会经常回忆起,他当时的那种状态。他甚至在想,如果当时不是母亲的关爱,他真不知道自会怎样。母亲那时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他至今记忆犹新:“儿啊,没缘的事强求不得呀!”那时,是母亲的话,才使他理解缘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如今,墨克在家里最怕的,是妻子经常地提起母亲,重复母亲在世时说过的话,这使墨克的心里很是发虚,认为自做了有悖母训的事,妻子在有意提醒他。更使墨克无言以对的是儿子的质问,什么“我妈妈有什么不好?”“我出国了你可不许抛弃我妈!”“你到底好在哪儿?我夏姑姑和荣阿姨为什么会和你始终保持特殊关系,不结婚?”

其实在墨克的心灵深处,还隐藏着更难以面对的尴尬和不堪回首情感的冲撞。在护理老人的这段时间里,他与夏小婉频频地接触,经常使他联想起他与夏小婉初恋时的一幕一幕。他们的目光经常在有意无意的对视中,重温着初恋时的那种不能自已的冲动感。尤其是他与夏小婉的手,情不自禁地握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潜意识就会本能地把目光盯在夏小婉那高高突起的胸脯上……那是在夏小婉决定与薛斌相处的那个夜晚,夏小婉来到了墨克家的那个小屋,夏小婉开始似乎难以启齿。可半晌,她还是比较婉转地开了口:“墨克,今天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但你必须答应我,你千万不要生气。”墨克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只是默默地点头。夏小婉边说着,边用手握住了墨克的一只手,继续说:“我和你好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没有碰过我,今天我决定把我的第二生命送给你。”说着,就用另一只手解开了前胸的扣子,把墨克的手拉进了她的前胸。那是墨克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接触异性身体的甜蜜,令他腾云驾雾般的性感,他只觉得他的下身的那东西猛然间坚挺起来。就在这时,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夏小婉的声音:“我的第一生命不能给你,但你的第一生命我必须要。”话音未落,夏小婉那只细嫩的小手,已经滑过了他的腹部,紧紧地抓住了他那猛然间坚挺起来的东西……他再也摆布不了自,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顿时遍布了他的全身……接下来的便是夏小婉要告诉墨克,墨克已经点头答应的那件事了,竟是墨克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夏小婉轻轻地把墨克的手从她的前胸拉出来,又很不情愿地把自的手,从墨克的下身慢慢地抽回来,再用两只柔柔的手,捧着墨克的那只手,红着眼圈儿,低着头告诉墨克,她决定和薛斌相处,从此与他姐弟相称。每当这一幕在墨克的脑海里闪过的时侯,一丝怨恨也在他的心底升腾,他在想:女人的心肠有时竟会那样的狠毒。刚刚把一个蜜饯多情地放在你的嘴里,你正一口一口地细嚼着,品尝着那令你陶醉的甜蜜,舍不得咽下去的时候,她却一个突如其来的巴掌,狠狠地落在了你的脸上,让你两眼冒金星……一个人在追溯他的初恋的时候,往往是爱与恨占不同比例地交织着,有时爱也是恨、恨也是爱;爱的越深,恨的也就越深,这人世间的爱爱恨恨真是够折磨人的。

墨克的那一丝恨意,很快就被夏小婉那左一个墨克右一个墨克亲昵的叫声丢到脑后去了。对夏小婉那厚重的爱怜,怜香惜玉的心,依然统治着墨克。转眼到了年根岁尾,夏小婉的父亲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墨克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在医院过新年的准备。这时他接到了一个由国外打来的电话,他的好友申克已经登上了回国的班机,这使他的心绪一时间好了很多,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也在他的脑海里油然而生。

墨克与申克是在一个大杂院出生、长大,儿时的好伙伴。申克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子。墨克的父母与申克的父母,邻里间相处的很好,两家孩子的生日也前后隔不几天,墨家的俩口子给孩子起名叫墨克,申家夫妻也就随着给孩子起名——申克。在申克步入青年时代的时候,由于父母不堪忍受政治压迫年代的压抑生活,一家三口投亲移民到了美国。如今申克已是一个帅气、才气、大气于一身的学者了。他研究美学颇有成就,在美籍华人圈中很有名望,仰慕、追求他的华人女子、美国女性也不少,却动摇不了他的那颗中国心。目睹祖国的日益强盛,及大批海外的炎黄子孙纷纷加入海归派回国报效祖国的大趋势,他也开始酝酿自人生之路的新抉择。

近几年,申克回国的次数渐渐多起来,什么文化交流啊,学术交流啊,各种邀请频频不断,用墨克的玩笑话说:申克,你这个“美国鬼子”是不是想回中国了?这两个儿时的好伙伴,一见面就凑到一起,躲到酒馆里东聊西聊,有时为了一个问题,也会无休止地争论探。墨克把自的新作拿给申克看,申克看了就漫不经心地说,我的评语两个字,不过这两个字他不能说,让墨克自慢慢地琢磨。墨克知道申克不会说什么赞扬话,也不示弱地回敬说,我写的小说,当然无法与你申克的小说相提并论了,你申克是研究美学的,美学是科学,而小说是文学,用你研究科学的脑袋从事文学创作,当然妙笔生花、技高一筹了。

其实在文学创作的问题上,墨克与申克的看法是各执见的。有些事用科学是解释不清楚的,申克的父母给他起了申克的名字,虽然用的是音,而如今的申克就真的深刻起来。无论是他对学术的研究和探,还是他创作的文学作品和文学评论,无不打上深刻的烙印。申克在美国生活了二十余年,在十几年如痴如魔的对美学的研究中,唯美主义,崇尚美的意识在他的头脑里根深蒂固。他写的小说,深刻与唯美交织在一起,已经达到了极致。但在墨克看来,那根本不叫小说,他需逐字逐句地反复读数遍才勉强读懂,根本不是在读小说,而是在考古,解读甲骨文。但墨克不得不承认,申克的文笔已经到到了炉火纯青,如同精美的工艺品,令他墨克望尘莫及的精品程度。

 

荣华简单地吃过早饭,便走出旅馆,过了马路,直奔马路边的话吧。在话吧挂长途电话价格便宜,荣华选择住在这家旅馆,也考虑到了旅馆对过的这个话吧。为了节约开支,进京后她就把手机停了。她很快挂通了墨克的手机,接电话的竟不是墨克,而是一个女人。她觉得接电话人的声音耳熟,不是墨克的妻子郝杰就是夏小婉。因为她知道,墨克是从不轻易把自的手机放在别的女人手里的。她顿时不知所措,忙挂断了电话。扪心自问,自从她与墨克成为好朋友以后,她没做过对不起郝杰和夏小婉的事,可她的心里却并不那么踏实和平静。她不能面对郝杰和夏小婉,甚至一听到郝杰和夏小婉的声音,心里就慌慌的。因为在她那颗潜藏着的矛盾的心里,曾不止一次地萌生,一个难以自控的念头。她毕竟是个女人,一个单身女人呢!荣华从未见过郝杰的面,只是在电话里听过郝杰的声音。她从郝杰慢声细语的谈话中,对郝杰已有所了解。每次郝杰打电话给荣华,都是问墨克的事。郝杰问话的方式很有礼节,总是先用“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等让荣华不会产生误会的话开场,然后再告诉自的名字和要问的事,而且话说得很婉转,“家里有点儿急事,墨克的手机联系不上,怕是没电了,或电不足,他的朋友多,你们又熟悉,求您帮我联系一下,让他给家回个话,谢谢您……”荣华每次接到郝杰的电话,内心都要翻腾一阵子,她既为墨克有这样的妻子而高兴,更为自正站在墨克和他妻子中间,无力自拔而矛盾着。她真不忍心做伤害墨克妻子的事,但她又没有勇气割舍和墨克保持的那种特殊的、微妙的、真挚的、有时甚至是暧昧的关系。最终,留在她心里的还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情与义交织在一起的情结。

荣华不能面对夏小婉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自从夏小婉把墨克介绍给荣华以后,墨克与荣华的接触便日益频繁起来,使夏小婉有一种墨克和荣华正在她的生活中渐渐消失的感觉。夏小婉在墨克和墨克全家人心里的夏姐、夏姑姑的地位也随之动摇起来。原本郝杰和儿子是真心认她这个夏姐和夏姑姑的,因为他们理解墨克与夏小婉多年前的那种友情,更何况她们如今是姐弟相称。可是夏小婉把墨克介绍给荣华以后,问题就似乎严重起来了,墨克与荣华仅仅相识三年,绯闻便传出来了。在寒城文化圈儿里的人,大都认识墨克和荣华,他们两人经常单独出现在某个公共场合自然会遭到熟人的非议。尤其是被那些与墨克和荣华以及夏小婉有过一些来往、在一起聚会过、了解一些他们之间的内情、爱嚼舌头的女人见到了,问题就更严重了……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已经习惯了墨克与夏小婉在一起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所以,他们会把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场合他们见到墨克与荣华在一起的信息原原本本地传递给夏小婉,这就已经使夏小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了,要是听到那些会描眉抹脸,添枝加叶,绘声绘色的描述,夏小婉的心里就会更加难以接受了。这些信息隔三差五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在她的脑子里转来转去,然后便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如同存入电脑一般。每当夏小婉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就好像打开电脑一般,那一条条信息就会蹦出来,在她的眼前跳来跳去。

某日某时,墨克与荣华在某大酒店对桌畅饮,眉来眼去,有说有笑;

某日某时,墨克与荣华徜徉在夜幕之下花街,然后有说有笑并肩步入金歌一曲歌厅;

某日某时,墨克与荣华在某超市购物,墨克推着购物车跟在荣华身后,那情景和夫妻双双逛超市没什么两样。

某日某时,墨克与荣华在逛某大商场,荣华还挎着墨克的胳膊;

某日某时,墨克与荣华在江边……

这怎能不使夏小婉心烦意乱,醋意发作呢?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圈子里的熟人中,流露她曾经对墨克和荣华如何如何的好。圈子里的几个好友听了,心里就为夏小婉鸣不平。于是,他们只要见到了墨克和荣华在一起,不管什么场合都会用“墨克,夏姐可对你不薄啊!”“荣华,墨克可是夏姐的朋友啊!”等话替夏小婉公道。他们说这话的含义,无非是想说,墨克是属于夏小婉的,你荣华不该夺。这是墨克最不能容忍的,他怎么也不明白,在寒城的文化圈儿里,他竟成了夏小婉的附属品了。荣华也觉得他们的话太离谱,她心里想:她并没有要夺墨克的企图,再说她就是真的有要夺墨克的心,也与夏小婉无关,墨克是有妻儿的人,你们要指责我荣华,应当拿郝杰这张王牌,拿夏小婉压我,不好使。

荣华挂了电话,便陷入了沉思。她很难判断接电话的人到底是谁,她更难以推断墨克的手机,为什么不在墨克的手里。她很想再挂通墨克的手机问个究竟,可她又犹豫了。就这样,她带着一颗矛盾的心回到了旅馆。

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又失眠了。来到京城十几天了,不但官司没打上,要请的律师还没找到,规定的法律有效期日益临近,墨克又联系不上。还有一张无时无刻都在威胁着她的生命,令她一想起来就万恐惧的诊断。进京十几天,每当她到浴室擦洗身子,她都会用手轻轻地拭摸着自左乳房中那米粒大小的肿块,感觉这恶魔是否在长。她的大脑经常胡思乱想……上帝在哪儿?菩萨在哪?什么是报应?我怎么看不到?为什么有时好人要遭受磨难,坏人却横行于世乐逍遥……我荣华是坏人吗?我从来都没做过坏事、伤天害理的事,我连蚂蚁都没踩死过。我才三十几岁,没成家,没做一回真正的女人。为什么灾星会落到我的头上了?我认识墨克难道是个错?我和墨克有了情感难道是罪过?所以,菩萨不来保佑我,上帝派恶魔钻进我的身体惩罚我。我要是现在离开墨克,或许菩萨会原谅我,上帝也会宽恕我,一切厄运就会离我而去。

一个好人,很好的人,或是被大多数人称之为绝对的好人,也许到了荣华所处的境地,大概都会由不信仰宗教,而一夜间虔诚地信仰起宗教来了;大概都会在彻夜难眠的痛苦折磨之中,开始或多或少地反思自我。在找不到自应遭因果报应原因的同时,用人性所不能及的,刻意的人性理念审视自我。把因人性本身的局限,而发生在自生活中的,出现的某些不可避免的客观事物,当成罪过……而赎罪似的弥补缺憾,修正过错,力求完美自的人生。

荣华决定不再求助墨克。并借助自在北京打官司的客观条件,从此远离墨克,淡化她对墨克的感情。尽快找到律师,立即去医院确诊病情。作了这样的决定,她的心情倒有了几平静……

第二天,荣华起的特别早。吃过了早饭,她便打开皮包,把在寒城看病的有关病例拿出来,装在背兜,她决定先去看病。临来时,她已与要去看病的医院电话联系过,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她就又挂通那所医院的电话,问明了准确地址和乘坐的公交车次。她几经辗转来到了医院,她怎么会想到,医院给她的答复竟是那么的残忍。要想确诊,就必须做乳腺手术切片。她身为女人,没有成家的女人,乳房对她有多重要她当然知道。可是她更清楚,生命对她只有一次。她该怎样选择呢?她一时又难以做出决定。这时,她的脑海里又闪现那个亲切身影——墨克,你说我该怎么办?她在心里默默地问。

 

新年,墨克、申克和夏小婉是在医院度过的。

新年的前两天,墨克接到了申克的电话,说他已经回到了寒城。

他约墨克当晚在他们常喝酒的那个酒馆见面,墨克说不行,就把自如何帮初恋情人护理老人,当晚有班的情况告诉了申克。申克听了就不依不饶地说,你这家伙,啥时又冒出个初恋情人来。我在国外这么多年,始终不近女色,至今还没当过一回真正的男人,你在国内倒开始多吃多占来了。是不是也赶时髦,找了个年轻美貌的情人,脱不开身,拿话蒙我?墨克一听急了,就说你个“美国鬼子”,胡扯什么呀!是夏姐的爸爸有病住院了。听墨克这么一说,申克信了,因为墨克对申克讲过,他与夏小婉的那一段令人心酸的情感故事。但申克还是不冷不热地说,那就更别有一番情趣了。初恋情人,旧梦重圆,情意绵绵,护理老人是幌子,重温旧梦才是真呢。墨克是个重情义的人,他经不住申克没完没了用煽情的语言刺激他,只好打断申克的话说,本来打算在你回来后,做一件成人之美的事,把夏小婉介绍给你,也好回报你我兄弟一场,多年来你对我的真挚友情,你却说了这么多没边没沿的歪话,你说是不是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呢!

“此话当真?”申克这才听出墨克的真意,便认真地问。

“君无戏言。”墨克的语气更加严肃。

“可我们还没见过面呢。”

“见面的事我安排,新年我和夏小婉都在医院护理老人,你去医院找我,不就见面了。”墨克的语气这时才渐渐平静下来。接着他把医院的地址、几号病房及去医院的时间告诉了申克。

墨克要把夏小婉介绍给申克,主要考虑了两点,一是申克已经考虑回国发展了;二是夏小婉家实在是缺一个男人,更何况夏小婉也该成家了。再有就是墨克已经感到,他已经没有精力,在妻子之外,与两个女人穿梭周旋了。在他的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荣华,荣华的安危已经成了他的心病。自从他送走荣华至今,还没接到荣华的消息,他真为她担心呢。

把申克介绍给夏小婉,墨克的心里也没有底数,他从未对夏小婉谈过。言语间,夏小婉也从未流露过想成家的意思……他甚至没有想过,把自的初恋情人,介绍给自的好朋友合不合适。他根本记不清,他曾经讲给申克,有关他与夏小婉初恋的故事,讲到了什么程度,因为那天他已喝得大醉。

就这样,新年,在墨克的策划下,申克来到了医院。申克到的很准时,时针刚刚指向下午五点,他便彬彬有礼地敲开了病房的门。病房的两个轻患都已在年前出院了,只有夏小婉的爸爸一个患者了,接下来的戏就是墨克的了。只见墨克,边上前一把握住申克的手,边歉意地小声说:“大过年的,我说不让你来,你还是来了,真不好意思……”然后回过头笑着对夏小婉轻声说:“夏姐,我先介绍一下,我的好朋友申克,刚从美国回来,就是想见我,实在等不及了,就找到医院来了。”

夏小婉正在忙活着晚饭呢。她照顾老人真是无微不至,她也刚到医院不久,她特意为老人带来了她和妹妹亲手为老人包的茴香馅饺子……

夏小婉是外场人,忙放下手里的活,礼貌地迎上前压低声音说:“常听墨克讲,他有位一表人才的好朋友在美国,今天总算见到庐山真面目了。”

尽管他们的声音很小,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还是醒了……申克见了,忙慢步走到床前,弯下身先向老人问好,再作自我介绍。他不知道老人的意识已经很恍惚了……墨克不好对申克直说,就用眼晴看着申克,摇头示意,申克才领悟过来。这情景令夏小婉禁不住一阵心酸,她急忙低下头,转过身去……

后来,在墨克、申克的安慰下,夏小婉的情绪渐渐有所好转。墨克说:“今天是新年,咱们应当好好地陪老人过年才对。”于是,他就按着病房门上粘的订餐卡,打电话要了几道菜。申克也出了病房,来到一家商店,买了一瓶好酒。墨克就和申克,把两个小床头柜拼到一起,菜也送来放在柜子上了,酒也打开,倒在杯子里了,夏小婉带的饺子、几道菜肴也拿出来摆在桌子上了。三个人就一起伸手把老人搀扶着坐起来,新年的晚餐就这样开始了。

那天老人的情绪似乎有所好转,好像认出了墨克,并向墨克示意要喝酒。墨克不敢多给他喝,只给他倒了几滴。夏小婉还给老人喂吃了三个饺子。见老人累,他们三人就把老人慢慢地扶躺在床上。见老人渐渐地睡过去,他们才轻声地聊起来。

他们聊的话题很广泛,美国、美学、文学、小说、人生、命运。他们酒喝得很急,不知不觉一瓶白酒已经喝净了。墨克和申克都有酒量,夏小婉也能喝二三两。为了尽兴,申克就又去买了一瓶。这一尽兴不要紧,墨克说话竟说走了嘴,把夏姐当成了荣华。夏小婉听了,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

“你一提到荣华,我倒想问问你,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夏小婉心里虽然有些酸,可表面上还是尽量抑制住情绪,表示关心地问。

都是酒精惹的祸。夏小婉一问,墨克潜藏在内心的真实情感顿时一下子流露出来。他把荣华如何被怀疑得了乳腺癌,如何被那次文化活动合伙人违约,给寒城文化交流公司造成经济损失,荣华又如何为了使公司挽回损失,不顾身体状况,决意孤身一人,赴京打官司,至今没有音信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使原本较为平和的新年晚餐气,一下子变得低沉下来。半晌,申克再也忍受不了这既令人动情,又使人尴尬的沉闷,便举起酒杯看了看墨克和夏小婉很庄重地说:“听墨克这么说,这位荣华女士倒真有几令人敬佩啊!就墨克刚才所言,不管荣华女士相貌如何,从美学的角度讲,她都是美的。因为在她的身上,具备了一个平常女人所不可及的内在的美点,这就是人性美。”

说着他便与墨克、夏小婉一一碰杯,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此时他感到,就在他与墨克碰杯的瞬间,墨克的心才渐渐地回到了医院,回到了病房,回到了他们三人中间。墨克也端起了酒杯,他边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凝视着夏小婉,边将杯轻轻地碰在夏小婉的杯子上,动情地说:“夏姐,我知道你对我有多好,岂止是滴水之恩呢!墨克又怎能不以涌泉相报呢。可您至今单身不嫁,您让小弟多揪心呢!”说完也将杯中酒干了……

“谁怜悯女人,谁就在轻视她。”这是纪伯伦的名言。但你若不用真情对待女人,女人就不会被你华丽的语言所感动。夏小婉被墨克用心灵诉说的话语深深地感动了。她完全相信墨克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腑之言。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墨克,墨克不是演员,即使墨克是演员,她也不会相信墨克是在演戏。因为她坚信,人的眼晴是不会说谎的。更何况是墨克那熟悉而善良的眼晴呢?于是她轻轻站起身来,端起自的那杯酒,也干了。就在她把酒杯放在柜子上的时候,她哭了……当着刚才还是陌生人的申克的面哭了。那泉涌般的泪水,犹如她十几年一滴一滴咽在肚里、苦在心头的苦水一般流了出来。

说心里话,作为女人,作为使墨克与荣华相识的好朋友,夏小婉的心里确实对荣华有几怨恨。墨克又当着申克的面把她当成了荣华。显然,在墨克的心里,她的位置已经被荣华所代替。她当时痛苦极了,她的心灵深处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她还是抑制住了自。可是当她从墨克那里知道了荣华现在的情况时,她的心顿时软下来。此时的她既为自坎坷的人生而苦闷,更为荣华的人生不幸而同情,她们毕竟是相处多年的好朋友啊。

人性的美和灵魂的丑,往往是用你的做人标准和行为来衡量的。那天荣华打给墨克的电话,是夏小婉接的,那天她的手机忘充电了,就借墨克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也巧,就在这时,她接到了一个电话,那声音她太熟悉了。她一听便知,是荣华。因为有一段时间,她经常与荣华用手机聊天,沟通工作。荣华在电话里的声音她太熟悉了。可是荣华挂机了。这使她感到很生气,就没把这件事告诉墨克。现在想来,她心里很是后悔,她知道那纯粹是自嫉妒心的驱使,是很丑陋的。于是,她很愧疚地把这件事告诉墨克。

 

荣华登上了北京开往寒城的特快列车,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火车上过新年。此时,新年对她来讲已经不重要了。她为此次北京之行一事无成而更加心焦……自从那天她去医院回到旅馆,她似乎感到这人世间的众多不幸和烦恼,顷刻间一连串地落到了她的头上……她一个单身女人……她怎么能撑得住呢?她一股火,发起了高烧,昏迷中她想起了医生的忠告:记住,千万不要感冒发烧,那会使你的病情急剧恶化的。她的内心开始恐惧起来。她想,我会不会就这么病倒在这阴暗潮湿的旅馆里?我会不会就在昏迷之中,不知不觉地离开了这个缤的世界,再也回不了寒城了,再也见不到我的父母和亲人,再也见不到我所熟悉的一切了,再也见不到墨克了……她还是想墨克。她在旅馆发烧了好几天,在好心的服务员的帮助下,她服用了退烧药……她吃上了热汤面……她渐渐地退烧了……这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回寒城做手术……列车鸣叫着,缓缓驶出了站台……荣华躺在卧铺上,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

荣华代表寒城文化交流公司,与华大公司搞的那次文化交流活动,联系人都是荣华多年的好朋友,还有一位是中国文化圈很有名的名人。她以为这次活动是一件很有把握的事,双方签订的协议也符合法律程序。她怎么也没想到,越是以为可靠,却偏偏出了差错……令她更没想到的是,出了差错,忙找朋友协调,朋友们却都变了脸。她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无论多好的朋友,一和钱较上劲,就会反目为仇,翻脸不认人了呢!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第一次赴京时与华大谈的还是很友好的,而且在她回到寒城不久,华大还象征性地汇过来一万元钱……可是后来就再也不履行协议了。电话联系一次,华大的经理推托一次,直到她这次进京的前一个月,华大的经理竟撕开面皮,胡搅蛮缠起来。甚至说,我们没钱,你们愿意告就告吧!这哪像一个文化人说的话呀!明是一个文化痞子的所为。

最使荣华痛苦的是,因华大的事,她不得不离开她热爱的文化交流工作岗位。多年来,她辛辛苦苦为寒城的文化交流,做出了那么多令寒城的人们振奋、赞叹、愉悦、有意义的事。她没有得到过太多、太高的荣誉,而仅这一次意外的差错,却要她用离开她热爱的岗位为代价。这公平吗?

也就是在这段日子,她开始感到自的左乳房有些不适,便小心翼翼用手轻轻地摸着。突然,她摸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硬块。她顿时恐慌起来,因为她常听到有关肿瘤的话题。她便忐忑不安地去了医院。接下来的便是胸透、拍片、XT……诊断出来了,她接过来仔细一看,几乎不相信自的眼睛,反复看了几遍,当她确认诊断书上确实清清楚楚地写着“肿瘤”两个字,而且“肿瘤”两个字的后面,还画了一个问号。后面的字是:建议去京……她只看到这,她的头顿时感到嗡的一声,差点儿昏过去……

那天她回到家里,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到了自的后事。她不禁抱头痛哭起来。她不想让自年迈的父母知道,但她决定把自的病情告诉小弟小妹。她也不想因自的病,再给单位找麻烦了。她还告诉了一个人——墨克,她觉得只有告诉了墨克,她才有勇气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她太信赖、太依赖墨克了。

自从她与墨克相识,他们在频繁的接触中,逐步达到相互信任,彼此默契,似乎是那么的顺理成章。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美好的追求,温文尔雅的性格,和的语言沟通,只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心情。

她崇尚文化,讲究高雅,追求时尚,懂得礼仪。她写的有关文化方面的文章一见报,就会在社会上引起反响。她喜欢读小说,也梦想着当一个作家。这一点,也许就是她愿意与墨克交往的主要原因。起初,他们的关系没有丝毫的暧昧,就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后来他们的关系就处在朦朦胧胧的云雾之中,若即若离的矛盾之中。他们彼此的内心,已经有了那种难以忘怀的感觉。但他们却谁也没有勇气,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他们的关系便开始不同寻常起来。

那是一个盛夏的夜晚,墨克与荣华在寒江江畔的密林中漫步着,那天对于墨克来讲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日子。他的长篇小说《寒江情,寒江泪》出版了。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把他的小说送给荣华,让她为他享快乐。因为他写的是寒江,荣华的家就住在江边,而且小说中的人物命运也与荣华有关。他就约好了荣华在江边会面。那天,他们的心情特别好,他们的话怎么也说不完。荣华甚至把自多年埋藏在心里的隐私告诉了墨克。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已经忘记了时间,就在这时,令他们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手持匕首,穷凶极恶的劫匪,迎面扑了过来。幸亏墨克少年时代与大杂院的一位会武功的老爷爷学过武功,便毫不畏惧地与劫匪搏斗起来。荣华当时吓得瑟瑟发抖,墨克的肩膀被劫匪刺伤了,劫匪的眼晴也被墨克击中,劫匪捂着眼晴逃走了。

这以后,荣华对墨克又有了新的认识,她觉得她与墨克在一起非常有安全感。她以为墨克不只是那种书生气十足的柔弱文人,而是一个很男人的文化人,甚至可以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于是,在她的潜意识里,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拥有了墨克。

几天后,他们又见面了,这次是荣华邀请墨克的。会面的地方也不是江边了,而是荣华的家。这是墨克第一次到荣华的家。第一次光顾荣华的家,墨克的心里自然会有一种欣悦的感觉。尤其是,荣华在电话里邀请的那些话,更使墨克激动不已,以至于那些话令他脸红:什么拜读了您的大作,真是见其文,如见其人,什么真是危难之时显身手,面似一柔弱书生,竟有令人刮目相看之武功,更有演绎英雄救美的传奇之举……

荣华的家两室一厅,装饰的也不豪华,但却给人一种整洁温馨的感觉。方厅正中央,一盏闪耀着红黄蓝绿微光的吊灯下,一张红木方桌上已经摆放好了酒菜,方桌左右两侧各放一把红木靠背椅,墨克心里明白,这是荣华精心安排的。因为荣华已经在电话里告诉墨克,她要用一种全新的方式邀请墨克。

“这是我单身生活以来,第一次以这种方式邀请异性朋友。”当他们面对面落座后,荣华情意绵绵地对墨克说。

“谢谢您这样高看我。”墨克用万感慨的语气回答。

“其实我真的没有高看你,你确实是一个值得我交往的男人。”荣华认真地说着,边说边端起斟满的酒杯。“我们先干了这杯酒好吗?”

“你若这样说,我就真的无地自容了。我的女性朋友也不少,你是其中最优秀的。”说着墨克也端起酒杯,激情难抑地与荣华的酒杯轻轻地碰在一起……

那天,他们在一起可以说是:敞开心扉,宁愿一醉;真情坦露,终生无悔。他们喝到了一定的时候,她就问他:“墨克,你说,那天劫匪劫的要不是我和你,你会那样做吗?”他就笑着回答说:“其实我也是个懦夫,不过当时我心里有个念头,决不能让劫匪伤到你一根毫毛,我能冲上去,就是当时你在我身边的缘故。”她听了心里顿时感到热乎乎的,便又把他们两人的酒杯斟满,干起杯来。后来,她便开始不停地问起来:“你说,咱们寒江,真的像你写的那样,污染那么严重吗?”“你说,你小说中的云霞,是不是写夏姐?”“小说中的容花是不是写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与夏姐的那段初恋?”“你说,在你的心目中我和夏姐谁最重?”这时,她显然喝醉了,最后的两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她。他知道,此时,女人是渴望温存的。于是,他就毫无顾虑地站起身去哄她,她也就势倒在了他的怀里。接下来,他们便有了中年男女间那种本能的,成熟柔性的,没有丝毫野性的疯狂的亲密……

 

墨克安排申克与夏小婉在医院见面后不久,便迫不及待地邀请申克,在他们常去小饮的酒馆喝酒。说是喝酒,其实酒不过是个引子,他要探听一下申克对夏小婉的感觉才是目的。所以墨克边与申克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边把话题往夏小婉那儿引。申克的心里更是明净儿,但总会三言两语地把话题岔开。渐渐地,他们的酒已经喝到了一定的份儿上,墨克就沉不住气了。他觉得凭他与申克的关系——再说谈的又是正经事,根本没有必要绕圈子,便郑重其事地对申克说:“你个‘美国鬼子’,就别和我打岔了好不好?我问你,人也见了,酒也一块儿喝了,感觉怎么样?行,还是不行?总该有个回音吧!”

申克听了,微微地笑着,然后端起酒杯对墨克说:“你小子,老毛病又犯了,还作家呢!修养还不够,沉不住气,来先干了这杯再说。”便与墨克撞杯。

在喝酒上,墨克根本不是申克对手,尤其是喝啤酒,申克简直就是豪饮。无论是夏季还是冬季,不管什么场合,申克都喝冰镇啤酒,而且是大杯小杯无所谓,一口一杯,杯杯见底。墨克的心里经常琢磨,这个“美国鬼子”,如何在美国练出的这个绝活呢?莫非他的胃不是肉长的?

申克放下酒杯,开始把话转入正题。他不紧不慢地说:“我确实见到了夏小婉,而且在那个特定的场合,你、我、她三人还喝过酒,可以说有幸领略了她的风采,还目睹了她流下滴滴真情的眼泪。不过,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结果,我并没有那么认真。我的真实心态,就是想一睹我最好朋友初恋情人的风采。恕我直言,你小子把自的初恋情人介绍于我,且不说人家同不同意,你们之间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先问问你自,你心里好受吗?!”

“好啊,你个‘美国鬼子’,不行就说不行,你哪里是什么直言,明是用刀子扎我的心。”听申克这么一说,墨克才感到,这事做得有些不妥,便就此把话打住。

“不过你小子也不要灰心,有句话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倒有意见见那位荣华女士。”申克似乎没在意墨克说了些什么,他把话题一转。

“好你个‘美国鬼子’,想乘人之危呀!人家现在重病在身,吉凶难测,哪有这份心思,你这不是想入非非嘛!再说,这么长时间了,我都没有她的音信,你要见她,我可帮不了你的忙。你想一想,我就是与她联系上了,我又该怎么开口呢?” 墨克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意在打消申克的念头。

申克听了,没有马上回答墨克,他沉思了片刻,才慢慢举起酒杯笑着对墨克说:“你小子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又何必这么激动呢!”边说边乜斜着眼睛看着墨克,“来,干了这杯再说。”说完就又干了杯中酒。

墨克这才意识到自刚才的话有点儿失态,忙端起酒杯,想说些什么解释的话,可一时又想不起说什么好,便也笑着端起酒杯说了句:“这还不都是酒精起的作用吗!喝酒我哪里是你的对手,今天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说着也把杯中酒干了。

见墨克也把酒干了,申克就忙着斟酒,俩人的酒都斟满了,他又带有几敲山震虎的口气对墨克说:“我刚才说随便说说,其实也不尽然,不过是想侦察侦察你小子的火力点,再进行攻击,你果然不是一个老游击队员,连这点儿火力侦察都沉不住气,暴露目标了吧!我以为,我的童年好友的内心,还是一片净土呢!想不到也被污染了,也移情别恋了,而且到了如此痴情的地步。上次与夏小婉喝酒时,你竟叫错了名字,把夏小婉当成了荣华,该不是一时走神吧?”

墨克还想解释什么,申克就用带有几嘲讽的语气说:“行了,别说了,地球人都知道那句话,别描了,越描越黑。”

墨克的脸顿时红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荣华回到寒城,但她没有告诉墨克。接站的是她的弟弟和妹妹。他的弟弟、妹妹对她的关心和照顾,可谓无微不至,但她的心情却没有一丝的愉悦,在她的心里,墨克是谁也代替不了的。上次回寒城,她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墨克,当列车缓缓停在站台上,她透过车窗,急切地向站台张望,一眼就看到了墨克的身影,墨克焦急的目光。那时,她真是满心的喜悦,无以言表啊!他们见面的时候,话很少。他问她,顺利吗?她没有回话,微微地点着头,眼神却抓住他不放。他领会了,便用深情的眸子与她沟通。仅一瞬间的对视,他们的感觉好极了,甚至可以说是陶醉。后来,他从行李架上取下了她的皮包,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地下了车,接着,他们来到了他们常在一起吃饭的那家酒馆,他们在酒馆的感觉更好。他们还是很少说话。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们几乎都在相互凝视对方。他们的那种眼神,已经超越了语言。

荣华开始作去医院手术前的准备。取款,通知单位,她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她写了遗书,向弟弟、妹妹安排好了后事,她甚至在衣柜里挑选出她身后要穿的衣物……

后来,她来到了寒城一家最有名的洗浴中心,她已经好久没有到这儿来了。她所热爱的工作,使她成了这里的常客。她喜欢游泳,但却从不追求速度,而是尽全力展示美感。她换上了泳装,换上了泳装的她妩媚动人。女人的曲线美,尤其是她那丰满的乳房,更加性感迷人。她下水了,是顺着池边,手扶着护栏,心情沉重,动作缓慢地下的水。以前每次下水,她都会走上跳台,变换着姿态,开心地跳入水中。而这次,她不是来游泳的,而是在做人世间的最后一次洗礼,她开始试着扬起臂膀,蹬着双腿,慢慢地游动起来,她仅游了一圈,便有气无力了。那样子像一条受伤的鱼,游动起来没有一丝快乐的感觉,而是伴随着痛苦。

她只好来到洗浴室。她脱去了泳装,一个全裸的她呈现出来,顿时引来了众多嫉妒的目光。她是个很自爱的女人,她珍爱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尤其是她那诱人的乳房。望着那众多的目光,她的心里默默地说,不要嫉妒我了,你们怎么会知道,将来的我会……一想到这,她的脑海里就闪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那画面又使她联想起毕淑敏的小说《拯救乳房》。她简直不敢想下去……如果她真的做了手术,切片的结果是恶性,她的乳房被摘除了,生命或许会延长一段时间,可她还会是一个女人吗?延长的这段生命,她又会怎样活下去呢?

墨克与申克在一起喝酒的第二天一大早,墨克接到了荣华的弟弟打来的电话,他焦急万地告诉墨克说:姐姐已经回来有几天了,她一再叮嘱我,不让我告诉你。她一回来就忙着作手术前的准备,可是那天她洗澡回来,不知为什么,她说她已经决定,宁死也不做手术了,急得我和妹妹忙去劝她,可是怎么也劝不了。墨克放下电话,便久久地呆愣在那里。

墨克知道荣华的脾气,荣华一旦刚烈起来,做出了某种决定,是很难改变的。更何况,荣华这次回来,连见他的意思都没有,又怎么会听他的劝呢?

荣华回来不告诉墨克的做法,在墨克的心里顿时画了个大问号。如何劝说荣华去做手术,墨克的心里,一时也没了底数。于是他想起了申克,想起了与申克喝酒时,申克要见荣华的事。他想,不是有句话,叫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吗?不如让这个“美国鬼子”试试。想到这,他便挂通了申克的手机……

墨克与申克敲开了荣华家的房门,果然事情有了转机。荣华对墨克不打招呼突然带陌生人到家,不但没有生气,脸上还隐约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对申克这名字,对有“美国鬼子”戏称的美籍华人,对研究美学很有成就等介绍,很是肃然起敬的。于是,他们的话题很快从美,美学,审美,东西方的审美观谈论起来,而且愈谈愈投机。在墨克的引导下,他们的话题开始增加了有关生命的内容。

“生命如果失去了美,生命就再没什么价值可言。”荣华的语气顿时悲观起来。

“荣华女士,您的情况墨克已经告诉我了,我在美国研究了这么多年的美学,我认为,生命就是美。对于美而言,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可以说,生命之美,是一切美之源。因为有了人类,有了动植物,有了一切生命的精灵,这世界才会如此的美丽,充满生机。”申克谈的既深沉又动情,他为这样一位美丽端庄、有气质的女人的不幸而惋惜。

荣华没有插话,她听得很入神,大概,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的有关生命之美的精辟论述和赞美。

“打个比方,并非轻浮地赞美。您很美,这是生命赋予您的,也是您父母生命的延续和一部。这是宝贵的,只有一次,不仅仅属于您一个人。所以您没有权力轻易地放弃它。再打个比方,维纳斯的双臂残缺了,却丝毫没有影响它的美。再说您,为了延续您的生命之美,您去做必要的手术,就是真的需要您付出作为女性视为如生命般重要的部位,您也要从容面对……”申克越说越动情。

此时,荣华的头已经低下了,她流泪了……墨克的鼻子也一酸,眼泪也几乎掉下来,他在心里默默地佩服申克,感谢申克,因为他已从荣华的表情,得出答案。

墨克与申克离开荣华的家以后,墨克就万感激地一把抓住了申克的手说:“我真服了你了,你个‘美国鬼子’,情理交融,我的眼泪差点儿被你煽动了下来,再说这眼泪就哗哗的了。就算我求你了,荣华做手术的事你多心了,夏姐老爸那儿,我还得去报恩。”

墨克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忙看手表,快七点了,他想夏姐一定急了,便加快了脚步,可是当他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夏姐老父亲的病床空无一人。墨克以为自忙乱中走错了病房,当他确认他没有走错的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他忙打开手机,手机里传来了夏小婉的声音:“墨克,我是你夏姐,老爸出院了,这段时间你也够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墨克关了手机,心里却一时想不明白,夏姐这是怎么了?老爸出院了也不打个招呼……

寒城的暖冬,对寒城的人们来说,没有带来什么愉悦。一个寒城人们不寒而栗的信息不胫而走……寒城的肿瘤发病率已居全国之首,寒城的肿瘤医院,患者已经爆满,卫生部已派专家组进驻寒城……

腊月十八这天,对已经住进寒城肿瘤医院的荣华来说,是个决定她命运的日子——因为她就要上手术台了。她躺在病床上,站在她周围的是:她的弟弟、妹妹和墨克、申克。她单位的领导来过了,说了些安慰的话,就走了,说市里开会。荣华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墨克说:“我还得求你一件事,求你找北京的律师朋友,帮我打赢官司,我不想身后留下……”

墨克告诉荣华,再不要这样说,也不要为官司的事操心了,他已经把有关她的情况,告诉了北京的律师朋友,那朋友和她要起诉的那家公司的法律顾问是好朋友,不过,他的朋友说了,为了伸张正义,那位好朋友决定先辞去他在那家公司的法律顾问,尽全力帮荣华打赢这场官司。

荣华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她又把目光转向申克说:“谢谢‘你的美学’,谢谢你对生命之美的论述,使我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荣华,以后你我再不要谈谢字。有句话,在你手术之前,我必须告诉你,因为认识了你,我已经决定回国,加入海归派了。”说完,申克的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荣华听了,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当她把目光转向她的弟弟、妹妹时,她却流泪了。医护人员来了,荣华被抬上了车,很快,荣华便被推进了手术室。这时墨克和申克听到了荣华弟弟、妹妹的抽泣声,他们的心里也禁不住一阵酸楚,开始默默地为荣华祈祷着……

当墨克、申克和荣华的弟弟妹妹,回到了病房的时候,他们又目睹了更令人痛心的一幕: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也住进了病房,那女孩得了淋巴瘤,而且有可能是恶性的。“妈妈,是不是我那天不小心,碰坏了菩萨像,菩萨惩罚我,把我的脖子上变出了这个大肉瘤瘤……”那女孩望着妈妈那张挂满忧郁表情的脸,十痛苦地说。

心如刀绞的母亲听了,流着泪不停地说:“不是的,不是的,都怪妈妈没照顾好你。”

大夫听了,叹息着说:“孩子,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怎么会怪罪你呢!都是我们人类自造的孽呀!”

接着,他气地对全病房的人说:“我们的寒江,已经被那几家化工厂违法排放严重地污染了,现在,那些厂家的领导们已经被批捕了,市环保局长薛斌也被撤职了。”

墨克一听到薛斌被撤职的消息,心里特别的痛快,便马上挂通了夏小婉的手机,还没等墨克说话,手机里就传来了夏小婉万焦虑的声音:“墨克,你在哪儿里?我刚从医院回来,我的乳房也有个硬块,医生也怀疑……”

墨克听了,痛苦极了,那痛苦的表情明显带有恐惧,他不知道是马上到夏小婉那儿去?还是继续留在医院?他那颗矛盾恐惧的心,在这两者之间犹豫了片刻,他便又挂通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打给他妻子郝杰的,他告诉她,无论现在在做什么,都不要管它,马上到医院去检查身体,拍一张胸片…… 

 作者简介:梁晓文,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作,现有百万字发表于报刊,有小说集专著,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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