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复制的个体生命的气息
——娜仁琪琪格的诗与诗集《风吹草低》读札
宫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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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能从自身行走中通过持续的思考、心灵的映照去重新认识与发现自然世界与现实世界里的真善美和终极之道,娜仁琪琪格的诗集《风吹草低》给了很好的答案。这部诗集从头到尾纯净抒情,气象万千,不仅具有画面美、音乐美,而且还隐含神性的内涵以及对人性的珍惜,对人的善意等。就像娜仁琪琪格这个人本身,从内而外散发着美的气质与善的光晕,一种不可复制的个体生命的气息就在她的人与诗文里。她亲近自然,热爱自然,借助大自然获得内在的力量和精神的维度,从她的身上可以充分领略到内在的优雅,博大的风度,悲悯的胸怀,执着的勇气,这些天赋也注定了她诗歌的品格。她的诗有一颗关怀、悲怜的心在跃动。我曾经读到他的一首《佛前》特别触动我,她说:“我泪流满面 不是因为我悲伤/不是岁月沉积下的酸涩与疾苦/也不是生命的潮汐涌动//泪流满面 是因为我吞下了苍凉/隐忍了独怆 沾染了满身的尘埃/依然爱着当下/爱着涌动的万物 季节的因循//是的,我依然相信美好/相信慈悲”。诗人的这种泪水与相信特具感染的力量,这是诗人在“佛前”的自供状,它合成了一个女诗人柔软、悲悯、博大与坚定的形象,它的内在精神那么的弥足珍贵。
可以说,在当下具有这种内在精神的诗歌十分稀缺,太多的诗歌缺少一种“风骨”。在喧嚣的当下,很多人都深陷于现实与个人化的泥沼之中,满足于个人玩味。放眼来看,几乎所有的诗歌现场都充满了娱乐化、媚俗化的诗歌,那些纯粹、觉醒、对心灵造成影响、有追求、有使命感的诗歌往往被这些平庸的“分行”所淹没,它们耗损着诗歌原本的元气与灵气。但无论诗歌氛围多么的暧昧不明,仍有许多真正的诗人坚守着自己的“风骨”,对于人生、人性和生命给出最大可能的美感与体悟。诗人娜仁琪琪格就是这样的诗人。在我的印象里,她是沉潜的,安静的并一直那么优雅地做人与写诗。她的唯美与理想主义让我看到人性的良善与那份与生俱来的纯粹。在她的诗歌中,大量生命中细微的感受与生活中真切的细节被一个知性化的女性视角折射出来,她一直想探究的是事物表象下被遮蔽的本真部分,每每从内部的、陌生的角度去重新打量,而这种深入其中的挖掘,正是一首诗是否具有内涵的所在。好的诗歌都是有格局的,而格局的高下关涉一首诗的高下,它与诗人有多大的激情无关,它关乎的是诗人窥探世界万物本质的能力,哪怕只有刹那的灵光一现。现在的许多诗歌表面看起来都很不错,但总觉得不是上品,究其缘由大都逊在格局上,对映像中的社会与万物的参透、省悟或“体力不支”或“半生半熟”。而娜仁琪琪格的诗大都是有格局的,审美意识形态高尚,对生活的觉察不是单一形式的凝视而是谋求其多层的意蕴,她扩大的是积极的一面而不是消极的一面。她的诗并不是要人如何去做,更不是重复大脑中的陈词滥调,而是多重的视角展示其中的多重意义,促其自我与大众的思考,她从不去说“如何”,只是呈现,给读者留出大量的空间。
记得我真正走入娜仁琪琪歌的诗歌世界是因她的一首诗《风骨》,我因这首诗去认知了一个高贵具有“风骨”的诗人。“风骨”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个词,它代表刚正不阿的气概,顽强不息的气度与气质,诗人以这样的一个词为题其主旨不言自明,但如何去写才能“独领风骚”不落于俗套?诗人找到了一种替代表达的有效途径,将内心的审美与现实的因素糅合在一起,使这首诗具有了美学与现实的深度。布罗茨基在《诗歌是抗拒现实的一种方式》中这样说过:“艺术是抗拒不完美现实的一种方式,亦为创造替代现实的一种尝试,这种替代现实拥有各种即便不能被完全理解,亦能被充分想象的完美征兆。”诗人采取的正是这样的一种艺术方式,她将自身比作花朵,充分的想象,细微的探查,出奇不意地以“柔”开篇:“我依然要开出美好的花朵 柔软 清澈/汁液鲜润 温情饱满 是生命使然”,婉转而隐喻地浓缩了“风骨”的高洁品质,恰到好处地让生命之美温情地呈现,其高雅的气质具化了一个诗人内在的追求——“简单的绽放 必须经过逼仄的冷寒”,当诗人开始确立起这样的“风骨”,她开始不露痕迹地营建使其“挺立”起来的氛围,诗人深知唯有从与“风骨”“对立”的层面去呈现才会有出奇制胜的效果。于是,诗人牢靠地贴紧现实,通过一些抽象意味的语义铺排,不仅“逐一看清”了社会环境的恶劣与现实的阴暗、人性的复杂与焦灼,更无形地表明了诗人不耻或不屑于此类为伍的立场。诗人的这种把分属于两种不同性质范畴的世界放在一起、无形中形成强烈对比的结构手法,展示给读者一种影像般的极有说服力的形象感,让人惊奇这种结构与语言的活力,有效而智慧。
诗歌就是把某种思想或意图涌进读者头颅的共鸣腔,它的发生只能是在相同或相近的层面,对于那些截然不同的声音,最好的姿态就是“迎着风站稳 微笑着倾听肆虐”,这就是诗人的优雅和超迈。不仅如此,诗人甚至是神性的,她可以“微笑”着“取出锋刃”朝“混沌”的世界“劈下去”,也正因为诗人这些透彻而又不动声色的呈现,才会让有共鸣的人对“风骨”怀有更深的信赖。诗人的这首《风骨》实质上还是一种宣言,它表明的是身在浊世中“怎可无傲骨”的一种人生态度,她的永不妥协,恰恰是一种“风骨”,而对于我们更是一种激励,一种鞭策。我们在她的“风骨”中辨认着我们的自身,感受“风骨”的气场,选择符合我们的词语与恰切的语境完成我们自身的“风骨”,而由衷地向“风骨”致敬!这就是《风骨》不可名状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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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娜仁琪琪格来说,天地万物、地理的行走、日常的生活、个人的体验、生命的经验、甚至想象与哲思,都是可以纳入诗行的。诗人对诗性的长久修炼让她的诗可以穿破“空气”而出,去哪里都可以。命运的选择让她“一出生就向远方行走,走出了草原/丢失了母语。而她的血液,她的身体/装满的是草原的种子”(《我总是在母语的暖流里,泪流满面》)。当然,这也是她诗集《风吹草低》的由来,她生来就属于那片广袤的草原,她所有的行走与歌吟都是为了寻回那个源头。所以,诗人在自序中说:“《风吹草低》中每一首诗歌所承载的都是我的脚步所致之地带来的感知、思绪,那些强烈的碰撞、凝视、对话,情感的波澜抑或宁静、空寂、落寞、微妙的感触都融入了诗行。”;“当这些诗歌集结在一起以一本诗集的形式出现,这是对大自然的礼敬,对山河的礼敬,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地的礼敬,对太阳、月亮、朝夕涌动的海洋、每一株植物上的露珠以及细小的茸毛的礼敬。是的,是对自然万物致以的崇敬与感恩,对每一次呼吸的感恩。”(《时间为过往收存了记忆》)。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说“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娜仁琪琪格的《风吹草低》正是如此,在这部诗集里,她没有去写她“遭遇了什么”,而是写了她记住了什么,领悟了什么。诗人把诗集分为三个部分,分别为:“风吹草低”;“万物汇集”;“眺望怀古”,正是诗人对自己“铭记”的一次梳理与感悟,在这其中,诗人发现无论经过多少世道沧桑自己竟然还罕见地保有着那份单纯的激情,在哲里木赛马场她“找到了自己的那匹马”:“我等待的 正是这热血沸腾/在飞奔的马蹄 狂飙的英姿里/望过去 已是尘烟飞腾的历史/我的祖先横跨欧亚大陆的雄姿 气吞山河/我的血液中养着一匹海青马/经常在梦幻中放任它 云天万里采集月光”(《发现自己的那匹马》)。直觉的思维与心灵的激情让诗人在一种身临其境的实境和想象活跃的虚境中像一匹马一样驰骋,其博大的气势与真切的内心相互呼应,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自己身体中的那匹马)呼之欲出。她试图唤起共同心境人们的共鸣:“在哲里木赛马场 每个人找到了自己的那匹马/追逐的目光 发现了它 认领了它/并奖赏了它——”(《发现自己的那匹马》)。诗人成功地激活了人们(包括自己)和精神世界的超越性联系。
娜仁琪琪格的诗风不“晦涩”不“先锋”,她的功力在于她真气的饱满。她能自如地处理好内部的情感与所对应的词语的关联,不动声色间就将自己融入大自然,融入诗与景色之中,这也是她的“行吟诗”屡屡大获好评的秘密。就如她的《远山装着巨大的神秘》:“静默着坐下来,便触摸到了柔软的绒毛/漫卷的云遮住烈日,将天空压低/此时,我是离天庭最近的人,此时凡尘远离了我/纷扰远离了我,我只管静默着望向天际/瞬息万变的瑰丽,屏住了我的呼吸”;“我把自己坐成了一株花红,坐成寂静中的寂静/阳光罅隙的瀑布,沐浴了我/淹没了我”。我特喜欢娜仁琪琪格的这种物我合一的真诚表达,小情绪里藏有大气象,或者也可以说小主题里隐含大主题,这是一种本事,有的诗人过于追求诗歌的隐晦、暗示、大题材等,把诗弄得很没谱、很不着调。其实诗歌无非就是像娜仁琪琪格诗人这样把自己全身心地融入这个世界,与它们物我两忘,“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互为弥补和完善,寻求美的慰藉,抚慰灵魂的悬置或失落。正如诗人自己所言:“这一世就是为美而来/几十年习练的词语,是我的兵书战策/无非,就是掌握一门好手艺,那些词语都是我熟稔的兵/与我默契,听我调遣。//发现美,收存美,歌咏美/呵护美,这嗜好、眷念,久而久之/成了使命,长在我的身上。”(《画卷,科尔沁草原》)。
神州大地的壮丽与自然风貌的灵秀对于诗人娜仁琪琪格来说,就是美与灵感的源头,她用眼睛与心灵、想象与热爱来赞美并记录下那些景物与内心的波澜。她的结构感与平衡感总能恰到好处,总能对身处之境之地保有敏锐的感觉和洞察力,对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性的东西,她会一下子牢牢抓住并运用到具体的创作之中。在当下的诗歌写作中,玩弄技巧抢占辞藻的高地是容易的,最难的是能让诗歌葆有灵性与神韵及可贵的精神。而这“最难”在娜仁琪琪格这里完全不在话下,她就像一个“倾听过天语的人/返回尘世,身体中携带了无限的能量”(《星光璀璨的扎鲁特草原》)。与其说这是娜仁诗歌中的灵性不如说是她骨子里的神性。正如她在诗中所言:“每个向美,向善而生的人,都会自带光芒”(《重返曼德拉》)。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诗歌的写作也应该如此。作为诗人都应该警惕那些不断重复熟悉的习惯了的腔调,惯性写作毫无意义。对于娜仁琪琪格来说,寻求创新与变化是她的诗歌追求。行吟诗或者说采风诗最易落入俗套,而娜仁琪琪格总能独出心裁,在诗的字眼和诗的根柢上胜出一筹。如“巨大的太阳,在戈壁滩上奔跑/把荒凉、旷野,照得暖洋洋/我相信,是神一再加柴添火/明晃晃的,把整个河西走廊照得通明/豁亮——”;“是的,我相信,人心因狭隘竖起的坚冰、寒凉/冷杀、逼仄/终将被一轮巨大的温暖的太阳焐热/融化。终将在绵延的祁连山、雅布赖山/给出的辽远、阔大中/低头羞愧——”(《过河西走廊》)。这里太阳的奔跑与神的一再加柴添火就是娜仁琪琪格诗歌中那种与众不同的字眼与诗的根柢。这首诗整个画面辽阔而博大,热烈而明亮,充满着神秘与神性,仿佛天地的一切都在巨大太阳“豁亮”的裹挟之下,人处于如此的伟力之下自然会羞愧自己的渺小。诗人的这种冥想的力量形成的深不可测的神秘内容,也是她诗歌中最微妙、最引人的地方。诗人在“万物汇集”中,感受“每一缕青葱,每一道沟壑,都隐匿着传奇/每一道光影,都是神的踪迹”,并在“重新思辨、定义生与死”的同时,“领受了朴素而伟大的教义”。
对于诗歌创作来说,历史或古典题材也是诗歌素材的重要来源。它们是传统给出的经验与价值的存在,但诗歌的目的并不是去重复这些“历史”与“价值”,不是非要去写出某段“历史”或“典故”,那些“历史”或“典故”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诗歌所要做的就是在已有的经验和价值上去重新洗牌,去试图呈现它们与现实之间的诸多的可能性、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去重新生成新的东西,而不是去呈现历史已有的事物。娜仁琪琪格的这本《风吹草低》因注定的行走当然少不了与历史的碰撞,她把这部诗集第三辑命名为“眺望怀古”就是想在前尘旧事的徜徉与眺望中怀古吟今,相约汇合,也为“历史”赋予了一个更纯粹更干净的神交、神会的可能。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诗句:“轻舟远帆 流水潺湲/那踏歌而来的李白 王维 白居易 孟浩然/杜牧 崔颢 孟郊 岑参 韦庄/还有 还有 待我一一辨识/哪一位不是我们仰望的诗神/谁又能否定/在身体的文脉中 流淌的不是他们的血液”(《富春江上》)。诗人身在“富春江上”,心在“历史文化”的洪流中,她掬起其中的浪花——与那些历代的诗人们逐一相认。这种近乎神游的方式,就像风一样,让那些历代的诗人在无形中轻轻地掠过了“富春江上”,使诗人获得了一种视野去透视古代的诗人并与他们血肉相连。
心灵的强烈度决定了诗歌的温度,娜仁琪琪格的诗都是以心灵在场的方式与自然与山水共呼吸,如此一来她的诗歌便不再是词语的诗,而是有血有肉的诗,如此读她的诗便会自然感受到一种或来自情感或来自心灵的温度。在这一辑里诗人通过对远古的“眺望”,不仅发现了“历史长卷”丰富的纹理,她还看到“天边云起朵朵白”,“每一朵云上都站着一位神仙”;而“时光深邃 时光是一条悠远的古道/又是突然降落又升起的悬梯/一个才疏学浅的女子 庆幸千年后的来到/转身惜别 我凝视桄榔庵的上空/蓝天阔远 白云千古”(《桄榔庵,访琼州别驾》);“而我们终将是匆匆过客,如一只飞鸟倏忽间经过”(《在韩城,如一只飞鸟倏忽间经过》)。由此,诗人在“眺望怀古”中实现了自然对自身的回复、历史对自我的显现。“是的,请继续,这就是不可复制的个体生命的气息”;“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
2020-3-30于辽宁丹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