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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常瑛:逮金马驹的人

发表时间:2020-03-29  热度:

一 

 

   顺水河边有一座美丽的山,叫金驹山,山下有一个美丽的村庄,叫金驹村。金驹村在金驹山的北边,背靠金驹山,面向顺水河。那一排一排的石窑洞一溜儿排开,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金驹山下。远眺,掩映在树木中似有似无;近看,一院一院的窑洞齐齐整整,大门两边蹲着的石狮子象忠实的卫士,虎视眈眈地看着大千世界,让胆小的人望而生畏。

苍天大地将这个美好的地方献给了人们,这儿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呢?

金骑村一百多户人家,几百口子人,各家有各家,甚至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要一一叙述,那是不可能的。这里,就说说王玉龙吧。

王玉龙,村里人叫他“逮金马驹的人”。世界上有金马驹吗?他是如何逮这宝贝的呢?

王玉龙家住在金驹村东头儿的三孔石窑一院的地方里。正面三孔石窑,两侧各两孔小窑,石头砌的墙石头垒的大门。

那年,玉龙五岁。

夏天的傍晚。一弯明月挂在院里的大枣树梢上,晚风轻轻地、柔柔地吹着,空气中飘散着五谷与野花的清香。奶奶盘腿坐在宽宽的石头门台子上,一边抽菜豆角的筋,一边慢悠悠地给小玉龙讲着《金马驹的故事》

玉龙枕着奶奶的腿躺着,黑亮亮的眼睛望着金黄的月牙儿,那么认真地听着。

奶奶说: “......那时候,每到夜静更深,四周的居民们常常能听到金马驹得得得的奔跑声和咴咴的嘶叫声。有时,还能看到金驹山上有金亮亮的东西一晃而过。山上,也有金马驹的蹄印。山下的井台上,有金马驹饮水时留下的痕迹。山对面的石洞口上,有金马驹歇凉留下的身迹.......

玉龙听着,眼前好象真的有几十匹金光灿烂的马儿在奔跑。他揉揉眼睛,金色的马儿不见了。他便又认真地听起了故事。

“后来,来了一个外路人,发现这山里有金马驹,便住下不走了。

过了几天,那人背着软件行囊,手里提着宝剑,绕山转起来。三天三夜后,停在金驹山南端的一座小山峁的一片西瓜地里。地里有个看瓜棚,棚里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那人对老头说: ‘我想借用一下您地里的一小块土地,将付给您种这块儿瓜地的全年收入。’老头点点头。那人就解下了行囊,从囊中取出一个拳头大的圆葫芦,又取出一个圆圆的盒子。然后,打开小盒的盖儿。呀!里边有一颗光彩夺目的宝珠......

“奶奶,什么是宝珠?是宝贝吗?”玉龙听着,插了一句。

“宝珠是象珠子一样的宝贝。你别插嘴,听我说。那人用宝剑在地里挑了个小坑,把宝珠种了进去。然后合上眼念起了咒语。一会儿,种了宝珠的地方长出了一颗西瓜苗。那人把圆萌芦倒过来,里边滴下三滴水,滴在了西瓜苗上。又一会儿,西瓜苗长出了长长的藤蔓,蔓上开出一朵小白花。小白花收住了,成了一颗小小的绿皮西瓜。西瓜长得象盆子那么大了,熟了。那人从行囊中取出一根绳子递给了看瓜老头: ‘我要去逮金马驹了。我跳到山中,手一伸出来,你就把绳子递给我。老人家,只要你帮助了我,我会给你你的儿孙们也享用不完的报酬。’说完,举起了宝剑,口中念着咒语,一剑下去, ‘哗’的一声,成熟的西瓜成了两半。同时,金驹山也裂开了一条缝。那人高兴极了,一跳跃进了裂缝中。地缝中放射出一束奇彩异光,还传出了群马奔腾呼啸的声音。过了够一柱香的时间,地缝中伸出大树似的一只手。看瓜老头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那只手,眯起眼睛想了想,迅速地合上了那被砍开的西瓜。又是‘哗’ 的一声,金驹山裂开的地缝合住了。那人再没有出来,金马驹仍然留在了山中。从此后金驹山便名扬四海。”

玉龙还支楞着耳朵准备听下文,但奶奶不言语了。玉龙急了,摇摇奶奶的胳膊,问:“后来,后来金马驹到那儿去了?尔格呢? ”奶奶望着远处的山影,悠悠地说: “再谁也没逮过,估计那些金马驹还在山中。”玉龙又问:“金马驹是金的,对吧?金子就是钱,对吧?有了金马驹就有了用不完的钱,有了钱就不愁没吃没穿了,对吧? ”听了玉龙一连串的“对吧”后,奶奶笑了。她说: “有了金马驹当然就什也不要愁了。不过,多少年了,还没有人逮住过金马驹。”玉龙再没问什么,望着星空发起呆来。

有时候,一个故事、一个问题、一句话,可以启发你思考好多问题,帮你打开智慧的大门;也可以促使你做出一件可笑的事情。特别是在童年。

第二天一大早,玉龙就拿了根绳子上金驹山去了。在山上转来转去,听不见金马驹的嘶叫声,也没看见金马驹的踪影。中午,累了,就在山顶上那棵大椿树下睡着了。......金马驹!几十匹金光闪烁的金马驹!它们站在不远处,坚着耳朵,一动不动,眼睛里充满了惊惶。是被那外路人追惊了。玉龙看着金马驹,心里想着,蹑手蹑脚地向它们的后边转去。待到他觉得有把握时,将挽成圆圈的绳子甩了过去..... 刹那间,金马驹不见了。玉龙醒了,树影已转到那边去了, 自己睡在金亮亮的阳光里,手里捏着绳子。他一骨碌爬起来,不管受饥的肚子如何提意见,仍然在山上转着寻找起金马驹来。一直到星星满天,他爸爸和几个男人上山来找他时,他还嚷着说: “我就不下去,要逮一匹金马驹回去!”但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力气小,被他爸背了回去。

于是,王玉龙被金驹村的人叫做“逮金马驹的人”。

这个“逮金马驹的人”是怎样长大的呢?他长大以后是干什么的呢?

公元一九八三年正月。王玉龙已经是二十八岁的标致后生了——一米八的个子,满月脸,浓眉大眼。穿一身崭新的深兰化纤衣裤,一双大脚上蹬两只翻毛皮暖鞋,从头到脚都生机盎然。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的目光就会集中到他身上。特别是一些大姑娘,毛扑闪闪的花眼眼盯着他,直盯得他怪不好意思,仍然不罢休。正月初七,村里闹起了秧歌后,玉龙便是秧歌队里最惹眼的角色。你看他,头上勒着白毛巾,身着一套镶着宽宽的白边的淡天兰色绸子衣服,一双挑着红缨子的黑鞋,执着红色的木制斧头走在前边。扭得自自然然,大大方方,那么潇洒,那么优美。如果天上真的有仙女,她肯定会下凡来与玉龙相会的。如果说现在她还站在云头有点儿犹豫,那么,一听他开口唱肯定会不顾一切下来的。你听,尔格他正在秧歌队员围成的圈里唱秧歌:

进了院仔细看,

这个院子不宽宽,

不宽宽就是个好,

金马驹儿跑不了。

声音洪厚宏亮而又悠扬。一出口,嗡嗡的嘈杂声就嘎然而止。唱完了,人们还静了片刻。接着,大家在锣鼓声中谈起了玉龙小时候上山逮金马驹的事情。有一个胖胖的女人笑着向玉龙招了招手后,大声说:“哎——, ‘逮金马驹的人’ ,再唱一个!”玉龙向胖女人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又用木制斧头向打锣鼓的示意了一下,锣鼓停了,他又开始唱了。

众人又一次静了下来。

正月十五晚上,村里观灯。灯坛设在村前的平川里,图案是大正方形套小正方形,一共套着九个正方形,所以,又叫“九曲”。每一个正方形上,有一道门。这些正方形,都是用一盏盏三尺多长的高梁杆上面钉了小小的圆木坨,木坨周围糊着彩色纸,里边放着用萝卜坨挖成的倒了油放了捻子的“萝卜灯”的“土落地灯”栽成的。天一黑,村里的男人们就动手点灯了。一会儿,灯全点着了。远远地望去,灯坛象个大花坛,姹紫嫣红,闪闪烁烁,十分奇妙动人。又象一个迷宫,大大小小的正方形灯图,中间一个由高桌、炕桌、米斗、升子垒成的,上边放了很多盏灯的灯山,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近处看,一盏盏红黄兰绿的灯朦朦胧胧,摇曳不定,象一个个美丽的童话。观灯,也就是“转九曲”之前,谁也不愿意使这个美好景象有缺陷,所以不端灯。锣鼓响过,秩歌队点香烧纸唱秧歌祭过风使婆娘娘后,伞头唱了进门秧歌,就开始转“九曲”了。这时有几个想生男孩的婆姨们就偷偷地端一盏灯跑回家去了。其实,她们完全用不着偷偷摸摸。因为这时候转“九曲”的人在“九曲”里边转着。有些在“九曲”外观看的人,虽然就在灯坛边站着,可注意力早被打着红伞穿着红衣红裤的王玉龙和他的秧歌队边舞边转“九曲”的情景吸引住了,谁还管你端灯不端灯!

王玉龙象团火,在五彩灯中穿行,他走的不快不慢,举手抬脚都表现出一种强健有力和灵巧优美。由于有他压阵,转“九曲”的队伍一道一道地进了九道门,还一点儿也不乱。

正月十六,秧歌队散了,聚众欢乐了近十天以后,金驹村的人又各忙各的事情了。

玉龙家里,窗明几净,炕上铺着新花单子,锅台揩得明明亮亮,橘红色柜子干干净净,门窗上的对联还红艳艳的,窗子上那扭秧歌的男女、犁地的老头儿、亲嘴的鸟儿围着个大大的富字的窗花也新格崭崭、亮格闪闪的。早饭以后,柔和而明亮的阳光照在院子里,到处都喜气洋洋,连石磨上贴的“白虎大吉”也象在笑。

王玉龙端着一脸盆冒着热气的水走出窑门,径直走到院子右边停的“铁牛牌”小四轮拖拉机边,慢慢地放下,在盆里捞出块抹布,拧了拧,开始擦洗“四轮”了。他的婆姨叶叶走出门。她,花朵儿似的,白脸脸花眼眼,笑格眯眯地走到玉龙身旁,边帮忙,边戏耍道:“你去县上开专业户代表会,见了城里那些洋女子,可别忘了我。”玉龙擦着拖拉机深情地瞅了她一眼: “不晓得你瞎说些什么!” “不保险。戏上那个陈世美不是中了状元就忘了原配妻子了?你这个运输专业户中的状元,如果再在会上介绍一番经验,说不定哪个洋女子就会看上你。你......”玉龙伸出右手堵住了叶叶的嘴,给叶叶糊了一脸的油和黑。叶叶不但没恼,反而咯咯地笑着跑回窑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朵塑料大红花走到玉龙跟前给他戴在胸前:“乡长说过,你去县上开会,一定要戴这朵花哩。”玉龙不无得意地看看红花,微微一笑,取下来戴在了小四轮的头上:“给它戴上吧,它是咱的金马驹。”说完,心里咯噔一下,记起了奶奶给他讲的故事,便脱口道:“多少年了,我一直想逮一匹金马驹,尔格乍是逮住了。”说着,拍拍红光闪闪的小四轮。叶叶笑眯眯地看着丈夫说:“看把你美的。一个拖拉机就那么值贵?那几年,生产队里不也有拖拉机,社员照样缺吃少穿。玉龙眼角扫见拖拉机拖斗上有点儿泥,赶忙走过去用手擦了一下,然后开玩笑道:“你连这个道理也解不开?真是个憨婆姨。”说着,眨着深邃的大眼睛沉思起来。叶叶是个聪明的女人,见丈夫思考问题了,迈着轻悄悄的步子回窑里去了。

玉龙圪蹴在拖拉机跟前,看着拖拉机上的几个字,脑海里出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幕。

那年,王玉六岁。阴历七月的一天早上。他正睡得香时,妈妈在他的光屁股蛋子上轻轻地、亲昵地拍了拍:“龙娃,起来吃饭。”他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穿上烂半裤,嘶溜一下遛下炕楞

又是一大盆䵚黍豆豆稀饭和苦菜!红红的汤,绿绿的菜,看起来颜色鲜艳,吃起来又涩又苦。但是如果不吃,再就没吃的了。玉龙从锅台上抓起他的小塘瓷碗,拿起勺子在盆底上一挖,挖得少得可怜的几颗豆豆和一团苦莱,倒在碗里,把碗登在嘴唇边,呼地喝了一口。饿啊!总也吃不饱,但饭已经没有了。玉龙不情愿地放下了小碗,提起脚地上放的红柳筐,看看妈妈,说:“妈,我拔苦菜喀了。”妈妈在他的光脊背上拍一拍:“出去操心些,甭在崖畔上喀。熬了,在树荫下面歇上一阵。尔格的酸枣还不红,不要去摘,葛针里有蛇......”妈的话还没说完,玉龙就一边“嗯”着,一边走出了门。

到了大牛家的坡洼上,玉龙扯起嗓子喊:“大牛哥——,拨苦菜走,快些。”大牛大声应着跑到硷畔上。嘿!大牛今天可真神气。脑剃得光光的,穿着浅兰色的新半衫新半裤不算,还穿着新袜子新鞋。他要去外婆家吗?玉龙呆呆地望着大牛,想着。“不拔苦菜喀了,我爸叫我报名念书喀哩。”大牛喜气洋洋地说,“你不念书喀?玉龙,回去给你爸妈说说,咱一起报名走。”玉龙“嗯”了一声,回头就跑。大牛去念书,我也要去,我念书保准比他强。玉龙边跑边想。

“玉龙,好娃娃哩,听妈的话,拔苦菜喀。咱和人家大牛家不一样。大牛爸爸是干部,家里光景好,娃娃也少,能供起哩。咱家穷,你姐姐哥哥他们四个又都在公社办的中学念书,没办法,等你哥他们毕了业你再念。”妈妈摸着玉龙的头,不无伤心地慢慢地说。

“不!我就要念书哩!"玉龙跺着脚,大声嚎起来。

“听话,咱家尔格供不起。”妈妈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

“不,我就要念书哩!”玉龙干脆坐在脚地上瞪着腿嚎起来。

“你这娃娃,太不解话了。听妈说,你好好给咱拔苦菜喀,一天拔两筐,一筐人吃,一筐喂猪。等把猪喂胖了卖了,有了钱,就叫你念书。”妈妈一半生气一半心疼地连哄带劝。

“不!"玉龙仍然嚎着喊。

“你这娃娃,快把妈急死了。把妈急死了,你就没妈了。”妈妈眼里含着泪花说。

这一下,灵。玉龙马上就不嚎了,爬起来,抱住妈妈的腿央求道:“妈,你甭急,我去拔苦莱。”

妈妈抱起了玉龙,替他揩了脸颊上的泪水,自己的眼泪却扑簌簌地掉在了玉龙的光膀子上。

一个穷字;便生出了许多痛苦来。多少年来,人们一直想拔掉穷根,然而,大多数还是不能。

在金驹山背坡上的洋芋地里,玉龙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拔着苦菜,耳边仍然响着妈妈的声音:“咱家穷......等你哥哥他们毕业回来,你再念。”穷?什么叫穷呢?就是吃苦菜、穿烂衣裳吗?人家大牛家吃小米捞饭,我家吃稀䵚黍豆豆饭和苦菜,是因为人家有钱我家没钱。对,没钱就是穷。刹那间,他又记起了奶奶说的故事。金驹山中藏着许多匹金马驹,逮住一匹,不就值很多很多钱吗?于是,他就丢下了苦菜筐子,跪在地上,双手刨起土来。刨啊,刨啊,刨下那么大个坑,还是黄土...... 他累了,就在坑边躺下,头枕着双手,眼睛望着蓝天白云。山顶上的几块白云象一群马,象极了。可能是金马驹害怕人们逮它们,就跑到天上去了。他一下子爬起来,向山顶跑去。

后晌,玉龙提着一筐苦菜回到了家里,灰溜溜的,满脸的不高兴。

但他已暗暗下了决心,在将来的一天,一定要逮一匹金马驹。

玉龙回忆着,笑了,竟脱口说道:“金马驹终于叫我逮住了。”

“你几时逮住的金马驹,是梦见的?”站在窑门口的叶叶听见玉龙说逮住了金马驹,笑着开了一句玩笑。玉龙指指小四轮,认真的说:“这就是我的金马驹。买了它以后,咱有了吃,有了穿。你说,这拖拉机不比金马驹值贵?"声音里带着高兴与夸耀。

叶叶听了,呶了一下嘴出了个洋相,忽然,象记起了什么,迅速地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催促道:“快走吧!尔格已经十点多了,操心迟了。”

玉龙看看小巧伶珑玉面人儿似的婆姨,说:“县上的专业户代表会今天才报到,迟不了。我还要给县付食公司捎一拖拉机砖哩。”说着,拿起了摇把儿,叶叶赶忙给他拿来了上了个蓝布面子的老羊皮袄。

正月的风虽然还冷,但已经带着春的气息了。玉龙开着小四轮,兴高采烈地在公路上尽情地奔驰着。拖拉机头上戴的大红花在风中抖动,格外鲜艳夺目。

清粼粼的水,

兰格英英的天,.

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

二黑哥,

县里去开英雄会,

他说是,

他说是今天回家转。

白天也等,

夜里也盼,

身也身不定,

坐也坐不安。

背着俺的娘,

来洗衣衫,

......

玉龙细心、认真地开着拖拉机的同时,嘴里信口哼着小时候闹秧歌时学会的歌剧《小二黑结婚》中的插曲。他觉得自己有点象二黑,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英雄了。

是的,玉龙如今再不是讨饭吃的小叫化子了!是个人物了。说起来,真有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意思。

那年,玉龙十五岁。大牛已经初中毕业了,他还没有进过学校的门,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一天七分,一年挣一千几百分。但是有“蜂”没“蜜” ,家里照样缺吃少穿。一年四季只能吃几顿揪白面片儿,过大年才蒸两锅白面馍馍。金驹村的人似乎有点憨,山中藏着金马驹不想方设法去逮,成年累月穷得牺牺惶惶。不过,金马驹好象是不在了,因为现在的人谁也没有见过它们的踪影。也许,金马驹跑到外边去了.....

-一有时间,玉龙就这样胡思乱想。有一天,听一个讨吃娃娃说西边河套那儿富,人们顿顿吃的是白面。于是,他便生出了离开金驹村去河套的想法。这个想法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坚定。

九月,金驹山上的杏树叶红了的时候。一天夜里,人刚睡定。玉龙悄悄地穿上了衣裳,用哥哥用烂的书包装了一双妈妈刚刚给也做好的新鞋,走出窑门,听了听爸爸妈妈住的那孔窑里的动静,便一溜烟跑出了大门。一出大门,黑糊糊的,迎面好象扑来个什么怪物。他被吓得站住了。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来,胆子便大了许多。自己对自已说,其实,世上根本没有神与鬼,神神鬼鬼都是人们瞎编出来的。狼呢,尔格也没有了......不怕,我是十五岁的男人了,不怕......不知不觉便走出了村。出了村后,沿着向西延伸的公路跑起来。这时候,他唯一的想法是家里的人千万别追来。跑了一段后,累了,就转着头看看山形,已经离开村子够二里多了。这时候,心里平静了许多,走着,心里盘算起了西边的情况,眼前便出现了一大筛子白面馍馍。我已经是后生了,只要给人家做活儿,人家肯定会给饭吃的,想着,信心更大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生产队长派出去到金山上背金子的人。

第二天中午,玉龙饿得肚子咕咕叫,脚上也打起了几个水泡,腿软得象没有了骨头,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力气。正好,公路边有一片黑豆还没有挽。他象小鸡看见了米,没考虑什么,就走进了黑豆地,拔下了几棵,在地边抓了几把干枯了的草叶儿,放在豆棵子下边。还巧,上衣兜里揣着一盒火柴。他那么快速地擦着了火柴,点着了枯草叶儿,噼噼啪啪,豆荚爆了。眼看着,就有美味的烧黑豆吃了。玉龙在心里笑了一下。忽然,一只穿黄胶鞋的大脚踩在了豆子上,接着是一声吼:“哪里来的野毛,敢在这里偷的烧黑豆吃哩?!”玉龙抬起头,见跟前站两个穿草绿色上衣的后生,横眉竖眼,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坏了!玉龙心里叫了声,看了一眼还冒着一缕烟的豆棵子。

玉龙被捆着双手送到了大队革委会办公室。下午,被十几个青年人批判了一顿,给他扣了顶“破坏集体”的帽子。散会时,扬言要送他到公社去办学习班。在学习班里,人家会不会打?会不会把你送回家呢?如果不打,不往回送,去就去。去了还有人给饭吃哩。如果打呢?如果问明你是那里人,捆着送回去呢?那样,妈妈一定会急病的。妈妈,妈妈这会儿干什么着呢?可能正在为寻不上我哭鼻子哩。他心软了,想妈妈了,后悔自己不该跑出来。可一想到家里的穷,吃的那稀䵚黍豆豆饭和苦莱,又觉得走出来也好着哩,大不了是个饿嘛!玉龙圪蹴在人家大队革委会办公室的脚地上,在一个青年的监视下想着。不过饿实在是不好受,眼下最紧急的是解决饿的问题。肚子尔格不仅是空,还隐隐作疼。他看看监视他的后生,想开口要一点儿东西吃。这时,门里进来个年轻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走!”玉龙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站了起来,一步一摇地走出了门。他跟着他走到了饲养室院。那青年对饲养员老汉说:“这个野小子偷的烧咱队里的黑豆吃哩,要往公社送去哩。今天已经快黑了,不得办了,黑夜就叫他在你这里身上一夜。照牢,别叫跑了。”说完把玉龙推进饲养员住的土窑洞里,回头去了。

饲养员已经有六十出头了,白头发白胡子,面目和善。特别是那双眼睛,慈祥得叫他想叫爷爷。傍晚,老伺养员喂上了牛与驴后,回到了住处,圪蹴在炕楞上抽了一会儿旱烟叶后,看了眼玉龙,温和地问: “你叫个什么?十几了?”躺着的玉龙坐了起来,一一作了回答。饲养员又问:“你出来做什么来了?” “家里穷,饿 ......”玉龙有气无力地说。“唉!”老汉长叹一声,下了炕,在炕前的锅台上摸索了一会儿,点着了小煤油灯端到了炕上,仔仔细细把玉龙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娃娃倒是个俊娃娃,虎眉睁眼,就是太瘦了,唉!”说着,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 "我回家吃饭去,你乖乖儿身着,不要跑,就是跑,也跑不了,入秋以来,地里、路边常有人照看着哩。”说完,佝偻着腰出门去了。

跑?放开让跑这会儿也跑不动。玉龙又躺下,浑身软绵绵的,不但心口哪那儿困得难受,还一身一身出冷汗。也怪,这会儿反倒不想吃东西了,有点儿恶心,又很渴。他爬起来溜下炕栏,找到水瓮,拿起树根挖成的大马勺美美地舀了一马勺水,登在嘴上就喝。咕——咕——咕——不知不觉中,水被喝光了。肚子里舒服一点儿了,心口那儿好受多了。他又爬上了炕。面对着豆大的煤油灯光,他看看墙上自己的影子,想起了家。往日的这会儿,妈妈已经洗完了家什,坐在灯下做针线了。要不,就是坐在院里就着月光从玉米棒上往下抠玉米颗颗。月光下,妈妈的眼睛亮亮的,脸白白的,象庙里的“观世音”。不,妈妈比“观世音”好......

门里进来个黑影儿,玉龙一惊,心咚咚咚地跳起来。黑影儿移到了炕楞边,原来是老饲养员。他没言语,看了看玉龙,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米窝窝递给了他。玉龙想说什么,但看到那温和而诚恳的眼睛,就乖乖地、一声没响地接过了窝窝。也不知是怎么吃下去的,一刹那,一个小碗大的玉米窝窝就不见了。

快鸡叫时,老饲养员喂过牲口后,回来叫醒了玉龙。他说:“这会儿,巡夜的人都睡了,你能走了。”玉龙一翻身坐了起来,惶惶忙忙穿好衣裳下了炕。老饲养员拉住了他,在上衣兜兜里掏出半个玉米窝窝放在了他手里:“娃娃,你回去吧。外边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十五岁的.....不行......回去吧。”玉龙看看老人,双膝跪地道: “干爷爷,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有钱的人,你给他一个元宝,也许他明天就忘了。穷人,你给他一碗饭,他也会记你一辈子。人最好是在雪中送碳,在别人极度困难时伸手帮一把。不要只去巴结有钱有势的人。

离开老饲养员以后,玉龙真的向来的路上走了几步。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太不象个男子汉了,没一点儿坚持性,一点儿也不勇敢。于是,一咬牙,又来了个向后转。

那天黄昏,玉龙走到一个叫做土岔的村子。他下了几次决心,才走进一家人家的大门。学着以前见过的讨饭的那种方法,走在窑门前,用讨好的口气说:

财门开,喜门开,

斗大的元宝滚进来,

送喜来了,打发喀。

吃了你们的东西吃不了福,

你们祖祖辈辈常有哩。

......

一个年轻婆姨端着碗走出了门,看了一下,厌恶地说:“这么大个后生,不好好劳动要饭吃哩。走开!”说着一转身回窑里去了。

呼一下子,玉龙的脸烧烘烘的,眼里的泪花直转。男人家,要能吃苦、能受气,不能哭鼻子抹泪。他自己给自己下着命令,好不容易才没有哭出来,一转身出了大门。

今天夜里怎办呢?去哪儿吃、去哪儿睡呢?玉龙站在土岔村村头的大路上,象一捆卖不了的干草。

“谁?站在这里做什么哩?!”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我是出门的。”玉龙低声回答。

“出门的?是不是寻不上旅社?走,我带你寻去,村子那边就有个旅社。”那人走过来,凑到玉龙跟前说。

“我....我没钱。”玉龙的声音更低了。

“家贫不算贫,路贫贫死人。没钱你就款款儿在家里身着,出门做什么来了。”那人说着就离开了。可过一会儿又回来了,拍了一下玉龙的肩道:“人嘛,谁也不保险会遇到什么困难。小兄弟,今黑夜,你要是不嫌我家的茅庵草舍的话,就跟我走。”

“你真是个好人!”五龙感激地说, “世上还是好人多。”说着走到那人跟前,细细瞅,原来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壮壮实实。

过去的事情在脑子里飞快地掠过,他的拖拉机却开得慢极了,在慢慢的前进中,他品味着今天。

是的,吃过苦,才能感觉出甜的味道。吃多了蜜的人,有时觉得蜜是酸的。任何事情,在对比中才显示出了差别                     

光明县专业户代表大会的会场设在县电影院里,布置得美观而大方。正面和两侧的标语那么大,那么壮观,色彩庄重而素雅。主席合上的花儿,却又以大红大绿为主,两侧还别出心裁地贴了两幅特大的“丰”“富”的剪纸。

“王玉龙坐在前排比较显眼的地方,脸上的神色是自豪、自强的,但举止有点儿拘束。端格铮铮地坐着,感到不知哪儿有点儿不自在。想随便一些,又觉得那样不太礼貌。正当他左右为难时,主持会的点名让他介绍经验了。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上了台还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

站在台上的讲桌前时,主持会的副县长把话筒往他跟前移动了一下,他便更加局促不安了,心跳得快了许多不说,额头上也出汗了。稍微抬起了头向台下看了一眼,呀,人们都盯着他。他更慌了,把所有的话全忘得干干净净了。于是,他把头低得更低了,脸烧得象冒火,手心也出汗了。怨自己不会写字,如果会写的话,写下个发言稿就好了。发言稿?对,乡上的办公室主任不是给过我个稿子吗?好象揣在上衣兜兜里了,那稿子上的字大部分认得......玉龙想着,赶忙在兜里掏了掏。台下有人笑了,还有个别人拍了一下手。主持会的副县长走到他跟前,悄悄地说: “别害怕,你咋做的就咋说。”他看看这位副县长,胆子大一些了。而且,不知怎么,又在兜里掏了一下,竟然掏出了发言稿。就照着稿子不太连贯地念起来。

开头,玉龙讲得结巴、生涩。讲着、讲着,他扔下了发言稿说起来。

“说真的,我原先并没打算要当运输专业户,只是想买个‘手扶’多挣点钱,解决全家的吃饭问题。

小时候,奶奶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我们村的后山中藏着好多匹金马驹。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逮匹金马驹。但是,一直没逮住,家里穷得可可怜怜。

前年,放开了,允许个人做生意,买机器了。我就向亲戚借了点钱,我姑姑、我妈、我的婆姨叶叶,她们把珍藏多年的银手镯、银戒指也卖了,给我帮凑了点儿,又向乡信用社贷了点儿,用一千二百元买下了大队里的旧手扶拖拉机。我不会写字,但认得字。买下机子后,就没明没夜地看说明书、摸索着开机子。头一个月,我每天夜里只睡三、四点钟。第二个月,我懂一点技术了,能把机子开动了。后来,在县上办的拖拉机训练班学习了十几天,考了个执照

自从开上拖拉机后,我没睡个囫囵觉,常常起鸡叫睡半夜的。活儿呢?有什么我就揽的做什么,给人家拉炭、拉砖、拉石头、犁地.....

人家嫌熬、嫌挣的少不干的活儿,我干。钱嘛,一个一个上百哩,一百一百上千哩。不过,我也把苦吃尽了。冬天,雪花飘,飘。人家暖窑热炕的和婆姨娃娃啦话里。我开个拖拉机在大雪地里跑哩。两眼盯着前边,浑身用劲儿,直怕有个闪失。一天下来,下了拖拉机后,站都站不稳。睡下后,半夜捂不热个脚。说个笑话,我的婆姨是个好女人,人也长得俊,我可亲她,可爱她哩。但是一冬天我很少挖抓她。不是不想,是熬得不行。夏天,我包的给人家拉石头,四方四整的大石头,一拖拉机能拉二十几块,每块都要我背的放上去哩。头顶上太阳象火盆似的烤着,脊背上石头压着,脚下的地也滚烫。背上几回,人就和从水里爬出来的一样,每根头发上都掉着汗水珠珠。有一次,背了一块大石头,当时我就吐了一口血......不说了,再说多了就没意思了。不吃苦,就没有钱,一分钱几滴汗,我的钱都是辛苦钱。去年七月,我卖了旧‘手扶’,买了台新‘四轮’,。我的新‘四轮’的的确确是匹金马驹,它为我挣了不少钱。尔格,农村人买电视机的不多,可我买了。每天晚上,村里的很多人都来我家看电视.....

一个真真实实勤劳致富的代表。听了王玉龙的讲话,台下暴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县委赵书记专门站起来和玉龙握了手。

玉龙又坐在座位上时,心不慌了,脸不红了,好高兴、好兴奋,象电影中的英雄人物似的,有那么点儿不平常.

听完其他几个代表的经验介绍以后,玉龙又觉得自己没有人家能干。看人家,一挣就是万二八千。家里呢?洗衣机,带甩的,电视机,带彩的,婆姨的头发还是烫了的。和人家比,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小鱼儿。唉!原来还以为乍是逮住金马驹了,实际上只逮了个铁马驹。

王玉龙的心里翻腾开了,想着另外的致富办法。

下午吃过饭,玉龙主动去找在会上介绍过经验的养车专业户王荣升。王荣升很好接近,对他很友好,两人一见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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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水河畔的正月之夜,仍然是寒风料峭的。光明县县城街道上走着的人依归围着厚厚的围巾,戴着毛线帽儿,穿着不同式样的呢子大衣。

十七的月儿,还是圆圆的,笑眯眯的坐在高高的天上,看着光明招待所的停车场,看着东边角儿里藏着的玉龙的闪着一点儿红光的“小四轮”。

别的代表都看戏去了。玉龙没有去,一个人穿着老羊皮袄走进停车场,走到他的“小四轮”跟前,象妈妈摸孩子的头似的摸着它前边的大灯。

老朋友,看来,你得另找主人去了。靠你我是不会很富的。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了“小四轮”对自己的贡献,舍不得卖了。实际上,开“小四轮”也差不多,挣得够吃穿。可一转念想到与会的其他代表的富裕与阔气,又决定处理“小四轮”,买辆大汽车。开汽车,肯定比开“小四轮”挣的多。可上哪儿买汽车去呢?买汽车的钱得多少呢?......从眼色上看,赵书记对我挺好,能不能找一找他,帮助我贷些款呢?在静静的月夜里,玉龙坐在他的“小四轮”上苦苦地思索着。

忽然,玉龙记起了前年从远处回家来探亲的本家四叔,虽然远了点,但毕竟是叔权。他在汽车制造厂工作,说不定找找他可以便宜一点儿买辆汽车。

世界上有多少难题,就有多少解决的方法,问题就是看你肯不肯动脑筋找方法。王玉龙不是笨人,又肯用脑筋,他还能找不到致富的方法吗?

玉龙想着、想着,浑身热乎乎的。他下了拖拉机,脚下象生了风,一溜烟就走出了停车场,跑上了四楼,叫服务员开了门后,往沙发上一坐,美美地长出了一口气。坐了一会儿,便想给四叔写封信,但苦于不会写字,气得在自己头上“啪”地打了一下。不过坏事里边有好事哩,干脆明天请人拟个电报稿,打电报比寄信快多哩。

夜深了,玉龙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看见叶叶笑眯眯地向他走来。他迎上去,将嘴凑到她的耳边,悄悄地说“......

他对她说什么呢?是否说“我可想你哩”呢?也许不是,是说我找到新的致富方法了。也许是,他对她说了自己的小秘密,因为他俩不比平常夫妻,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段动人的故事。

金驹村的人都说;玉龙和叶叶是金娃配银娃。不光是人样儿都长得俊俏,而且一样的精明能干和为人厚道。

玉龙和叶叶是天配的一对儿。

那年,玉龙去西边讨饭,不知怎么,就走进了沙漠。那沙漠,象金色的大海,无边无沿。一个连一个的沙丘,象巨浪。金色的巨浪中,偶尔有两、三点碧绿。正是阴历六月的中午,天上的太阳一盆火,脚下的黄沙火一盆。往前望,沙浪滚滚;往后看,滚滚沙浪。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丝儿风,也滚烫滚烫的。他手里拿着个破书包,赤着脚走着,虽然脚板上有了一层厚厚的老茧,但踩下去仍然被烫得生疼。一步一个坑,两步一身汗。开始,脑子里还清醒着哩,抱着希望。走着,走着,口千舌焦不说,脑子里也象有了火,乱哄哄的,只想一扑沓坐下歇个够。但是,不能坐,还得走。又走了一段,在一个沙丘上,脑子里呼的一下,眼前一团漆黑。

待到玉龙睁开眼睛时,他已躺在一个疏眉朗目脸色红润的老汉的胳膊弯里。老汉儿坐着,一条胳膊抱着他,另一只手里拿个草绿色军用水壶往他嘴里喂水。他贪婪地喝、喝、喝。水壶里没有水了,老汉儿放下了水壶,双手扶起他,问:“哪里的?看样子,你不象本地人。跑到这里做什么来了?"这时,玉龙才注意到老汉是光头,穿件白棉布汗褂,膀子黑里透红。听口音,是本地人。“干大,要不是你,我肯定会死在这里的。”玉龙说着,眼里便汪满了泪, “我是东面的,想跑出来挣得吃两顿饱饭。”玉龙已经不象刚刚离开家那会儿了,一开口就脸红,不敢与生人啦话,还怕狗。尔格,他说话利洒胆大,力也比较大了。

“看样子,你大约够十几岁了,这么点儿娃娃一个人往外跑......唉!”老汉儿用他那双慈祥而敏锐的眼睛细细地看了一遍玉龙。一个俊格丹丹的后生,却瘦得皮包骨头,怪可怜。老汉想着,叹了口气,说:“你今天就到我家走吧。”他扶起玉龙,又扶着他走了两步: “刚才你是热晕了。”这会儿,肯定还软哩,慢慢走。”

玉龙看看老人家,在心里说,干大,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

玉龙跟着老汉儿走过几道沙梁,下了一道沙坡后,到了一块狭长的绿油油的地方。这里与刚才走过的沙海比较,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太阳好象不那么红,空气不但湿润,而且带点儿凉意,吸一口,使人心神舒畅。细细看,中间还有一条小河,清沏透亮,象一条美丽的丝带子。老汉儿指指不远处柳树掩映处没有围墙的三间土坯房子,说:“那就是我的家。”多美的家!房前树木郁郁葱葱,树下有一群鸡在刨食吃,一只猪娃子横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坐着,手里拿着根柴棍儿低着头在地上画着什么。仔细看,看见女姓留着短发,脸儿白格生生的。

他们向“家”那儿走去。

“叶叶,饭熟了没有?”走在小女娃跟前时,老汉儿来呢地问。

“大,你回来了?公社开的甚会?”小女娃一跳起来,用唱歌似的声音问。说完后,发现他大后面还跟个生人,脸刷地一下红了。

“又是大批判,批‘走资派’,,批‘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我一下说不清。”,老汉说着,转用柔和的声调说: "我给咱引回来个客人。东面的,叫王玉龙,比你大三岁,你该叫他哥哥。”

说着,老人把玉龙拉到叶叶面前。

玉龙吃惊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心里说,这老汉儿,是不是老憨了?我一个讨吃的,怎么成了客人?!但是他为老人对他的客气与亲近而激动,激动得心儿狂跳,热泪盈眶。

叶叶偷偷地看了一眼玉龙,低下了头。玉龙看看老汉儿,看看叶叶,坦率地说:“家里常常饿肚子,我就跑出来了。”

叶叶象个大人似的,把做好的饭端上了炕。一盆黄米捞饭,一盆熬菜豆角,黄黄绿绿,香气扑鼻。一看见饭菜,玉龙便觉得自己象三年没吃饭,喉咙上也象长出了一只手,直往饭菜上伸去。但他仍然站在炕楞边,只是抽空儿用眼睛那么狠狠地看一眼。

老汉儿见玉龙站在炕楞跟前不动弹,就一把将他推上炕:“这娃娃,怎么不上炕?咱们尔格已经是熟人了,还这么生分。”说着,拿起大海碗开始给他舀饭。玉龙感动得脸红红的,嘴唇儿直抖。伸手接过饭碗时,一串不听话的泪珠便掉到了碗里。老汉儿笑一笑,在他头上摸了摸:“看这娃娃,哭什么哩。甭哭,快吃饭。”

叶叶站在一边眨着大花眼看着。

开始,玉龙还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吃了一小会儿后,忍不住了,就把碗边放到嘴边,用筷子刨起来。叶叶看着,笑了一下。老汉看着,想着什么,叹了口气。

吃过饭,老汉儿对玉龙说:“今儿,你就别走了好好在这里歇上一后晌。”本来,玉龙打算吃过饭就离开的,老汉儿这么一说,倒觉得也好象回了家。

晚上,满天星星没有月亮,凉凉的。饭后,他们三个在房前坐着,东沟下西山上的啦话。过了一小会儿,老汉回房里拿出一件自己的衣裳给玉龙披上: “我们这里白天热晚上冷,不同你们那里,操心着了凉。”然后,叶叶做作业去了,他们一老一少又啦起了话。当老汉儿知道玉龙兄弟姐妹好几个时,就说: “我们这村叫叶家河则,全村人都姓叶,我家只有我和叶叶两个人。叶叶她妈前年死了。唉!叶叶她妈一辈子也没好活,先前,为不生养哭一流笑一流的,自从生下叶叶后,又常有病。”说着,声调变得很凄凉,停顿了一下后,转变了话题:“我们队不算好,可分的口粮够吃......要是不嫌弃,你就留下作我的干儿子吧。”

看看和善的老人,玉龙“嗯”了一声。

从此后,玉龙就在叶叶家住下了。

老叶是大队革委会委员,小队长,很忙。叶叶在队办小学上四年级家务活儿也大部分是她的,也是一个“早当家”的娃娃。玉龙看见叶叶家父女那么忙,他就更是勤快了。家里门外,看见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因此玉龙的到来不但减轻了叶叶家父女的负担,而且给这个小家庭增添了不少生气。过了十多天,叶叶家父女就把玉龙完全当作家里人了。只有一点老叶不满意,就是玉龙一字不识。他说,尔格的人,不识字干不成大事。所以,他想供玉龙上学。念书,是玉龙早就期盼的事但他又不同意干大的意见。他说:“在你们家吃住,就给你老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再念书,我心里不得下去。我看,就让叶叶当我的老师,每天晚上都迟睡上一阵儿,一天教上五个字。”叶叶父女同意了玉龙的建议。

叶叶成了玉龙的小老师。第一天晚上。晚饭后,在炕上放了张炕桌,桌上放了盏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灯头如豆,颤颤的,黄亮黄亮。

灯下,叶叶面前放了块小石板,先教的是“一二三”。教到三字时,玉龙笑着说:“这些简单的字,我早会了。”说着,拿过叶叶面前的小石板,夺过叶叶手里的石笔在上面画起了道道。画了一会儿,把石板推到叶叶面前:“我写到十上了,你看对不对。”一看,叶叶咯咯地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婆娑。玉龙呆呆地看着叶叶:“怎么了?笑什么哩?”叶叶不说话,仍然笑。叶叶爸听见女儿笑,也走到他们跟前来了。

叶叶揩了一下笑出的眼泪,把石板推到爸爸面前:“大,你看人家玉龙写的五六七八九十。”老叶一看,也笑了。笑着说:“不能这么写,五不是五个道道,是这么个。”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食指在石板上写了个五。玉龙知道自己错了,也红着脸笑了。

玉龙开始认认真真地识字了,但认得容易总是不会写,或者是当时会写了,过一、两天就忘了。但无论如何,他天天坚持识五个字。

叶叶和玉龙越来越好了,好得象亲兄妹。老父亲看着金男玉女似的儿女,心里乐开了花,整天笑呵呵的,象年轻了好几岁。

第二年七月,玉米棒上的红缨缨刚干了的时候,村里流传着一个吓人的消息——周围有几只疯狗,那狗咬了人,人也就疯了,过上一年半载就病死了,说那就叫狂犬病。因此,叶叶她爸千嘱咐万叮咛,让叶叶和玉龙别到远处去。但是家里腌的沙芥没有了。没有这种就饭菜,熬小米米汤、蒸洋芋就一点滋味都没有了。可沙芥长在沙里。以往,总是玉龙和叶叶去拨,这几天,爸爸不让出去,怎办呢?

那天,是星期天。一早,叶叶起床后,东方才紫紫的一大片。过了好一会儿,变成了红的。她眨了一下眼,红皮球似的太阳就被抛出来了,好大、好圆、好红。美!今天是个好天气,我和玉龙可以出去拔沙芥了。

可如果碰上疯狗呢?那里有什么疯狗,都是人们身不定瞎编造的......

叶叶望着太阳想了想,就转身回到房里开始刮洋芋皮准备做早饭了。

吃了早饭,叶叶她爸出外忙去了。玉龙和叶叶锁了门,背了个背篓悄悄离开了家。

 

在一片金光闪闪的沙漠里,一个沙丘的背边,有星星点点的绿。那肯定是沙芥。玉龙和叶叶加快了步子。

嘿!真的是一片叶儿又肥又长的沙芥。你看,每一棵的铺向四面的每一片叶子都有七、八寸长,连边沿上锯齿形的齿也那么大。玉龙跑过去,在一棵的根部用手刨了几下,双手抓住就拨。沙芥的根白白粗粗长长的,一下子拔不出来。正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毛狮狮的狗,头如斗大,张牙舞爪地直向玉龙跑了过去。是疯狗!只是这么一闪念,叶叶就一个箭步过去挡住了那狗。也许是因为人挡了它,也许它真的是疯狗,它真的在叶叶左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叶叶“哎哟”了一声。玉龙闻声丢下沙芥跑过来,狗已经跑走了,叶叶坐在沙地上,用双手护着伤处,一颗一颗的掉眼泪。玉龙急得脸刷一下子变得雪白,扯下汗褂的襟子给叶叶包住了伤处,背了叶叶就向公社医院跑去。终于到了公社医院。说真的,背起了叶叶那会儿,他没想别的,只希望快点儿把叶叶送到医院。虽然一路小跑,可一点儿不累。

一到医院,他便躺倒了,而且马上就想到叶叶是被疯狗咬了,会得狂犬病。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

叶叶没得狂犬病,但暂时是下不了炕的。她爸爸顾不上侍候她,玉龙就自然而然地负起了这个责任。

煮茶水、泡熟米,拌酥油,这是他们常吃的东西。为了让叶叶的伤好得快些,玉龙把自己的一份酥油拌进了叶叶的茶碗里。炖羊肉,玉龙要想方设法保存几天,让叶叶顿顿有肉吃。他还学着包扁食,学着蒸面花儿。说也怪,玉龙捏出的面猪极象,活脱脱一个胖猪娃子。人家捏面花要用梳子、剪子。他呢,只要剪子。一小块面一揉一剪就成了荷花、鱼、羊、小人......因为面花好看,叶叶便爱吃。

叶叶的衣服脏了,换下来等她爸洗。她睡了,玉龙就悄悄拿去洗了。

十几天过去了,叶叶的伤快好了,玉龙就扶她去院里散步。

一天,叶叶不要玉龙扶,一个人慢慢地走路了。玉龙便站在一边看着她。猛然,他发现叶叶非常俊。不光脸白格生生,蛋形脸上的眼鼻子嘴,都长在最合适的位置上,特别是那张小嘴,有楞有角,活象花骨朵。

身材呢,才十四,就长得高高的端格铮铮,虽然不胖,瘦也瘦得好看。看着,看着,他笑了:“叶叶,你听过七仙女下凡的故事吗?七仙女肯定没有你俊。”

叶叶脸一红:“玉龙哥,你笑话我。”

玉龙也脸红了。

世界上的事总是那么怪。如果那狗不咬叶叶的话,也许叶叶和玉龙的关系也就是兄妹而已,再不会发展了。可偏偏有那狗跑了出来。

莫非那狗是上苍派遣到人间来完成某个任务的吗?

叶叶又能去学校了。因为农活儿忙,玉龙便跟干大上地去了。每天一放学,叶叶就急急忙忙往回跑。回到家,做好饭,等爸爸和玉龙回来。现在,不知为什么,她一天不见玉龙,心里就觉得空空的,象缺个什么。有一次,玉龙无意中说了一句,说他想回家去,急得叶叶一天没吃饭。

那年八月,叶叶她爸觉得肝疼。是什么病呢?公社医院查不清,在县医院检查后,住了院。住了十几天院,他歪好不住了,急得叶叶和玉龙直哭,可他还是办了出院手续。回家以后,请了些亲戚、自家人,当着众人的面,对玉龙说:“我已经不顶事了。这二年多来,我看出你是一个好娃娃,心眼好,人也勤快。我死了叶叶就无依无靠了。如果不嫌弃,我就给你们举行个订婚仪式。”

玉龙泪流满面地跪在干大膝下,真心实意、无限感动地叩了一个头。

吃了一顿羊肉稍子荞面饸饹,由老人出钱,叶叶给玉龙买了双稳跟鞋,玉龙给叶叶买了枝红杆杆的英雄笔。这两个小人儿就算订了婚。

腊月,叶叶她爸去世了。

过了几年,叶叶初中毕业了。玉龙和叶叶到了结婚的年龄了,村里人给他们举行了婚礼,摆了十六桌八碗。

第二年,他们双双回到了金驹村。

中午时分,玉龙开着“小四轮”刚进了大门,叶叶就走出了窑门,大门里进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七嘴八舌地争着打问县专业户代表会的情况。女人们把奖给玉龙的粉红印花床单拿出来抖开,啧啧啧地夸赞单子上的花儿和真的一样。隔墙的二大嫂板着玉龙的肩问:“人家外边的人有什么致富的好办法哩,快给咱说说。”村委会主任王成虎问:“听说县委赵书记和你握了手,真的?”......

玉龙一边回答着众人的问话,一边拿出了会议上供应的带把“金丝猴”香烟,给男人们一人一根。又拿出了一包儿水果糖,给女人和娃娃们一人几颗。然后把给妈妈、哥嫂、姐姐,姑姑、叶叶及儿子买的一包东西给了叶叶。叶叶将包儿放回窑里后,又来到院里,满面笑容地说:“只顾啦话了,忘了让大家回窑里去了。走,咱们回窑里啦话去。”众人笑着,众星棒月似的和玉龙一块儿进了他家窑门。

众人散了后,玉龙和叶叶互相看了看,都微笑了一下。玉龙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印着一对鸳鸯的花丝手帕往叶叶手背上一搭:“你看这鸟儿印得多好。我串了一道街才买到的。”叶叶深情地抿嘴一笑。玉龙戏耍道:“这几天,你想我了没?”话音刚落,三岁的儿子乐乐进了门,接上说:“爸爸,我可想你哩。”叶叶的脸红了一下,瞅了一眼玉龙。

玉龙哈哈一笑抱起了儿子。

晚饭后。电灯下,土炕上。玉龙和叶叶挨着坐着,啦起了买汽车的事。玉龙说:“原先,我满以为咱家的光景可以了。有吃、有穿、有零花钱,觉得自己逮往了金马驹。出去听一听,看一看,和人家比一比,唉!咱这两个钱算个屁!咱县城关镇光明村有个运输专业户,叫王荣升,养两辆客车,一年能挣十来万。家里那个富嘛,在这以前我根本没见过。人家有两层六套楼房。客房里边,只说灯,就有顶灯、壁灯、落地灯、台灯、闪光的彩灯......我说也说不全。所以,我也打算买辆汽车,真正的逮一匹金马驹。”

“咱买汽车,有钱哩?”叶叶用怀疑的目光看看玉龙。

“这你不用愁。把存的那四千块取出来,再把‘小四轮’,卖了,再不够,我和县委赵书记啦了,可以贷一点。”玉龙有把握地说。

有话说,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去外边走一走看一看,人就会学到许多新东西,就会变得聪明起来。在某种程度上讲,外因是变化的关键。你看,才出去三天,玉龙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万一弄不好,赔了呢?”叶叶有点怕冒风险。

“你甭怕,怎能弄不好呢!开汽车,我看和开拖拉机差不多,我学学肯定会。至于拉的货嘛,我和王荣升啦了,人家对我可好哩,愿意帮我揽货哩。人家可是个能人,四面八方都通着哩。”玉龙说着,伸过手拍了拍叶叶的小手,“你老汉不是冒失鬼,你就放心吧。我已给前村的在外边汽车制造厂工作的四叔打了电报,等电报一回来,我就打闹好钱买汽车去。”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开汽车不比开‘小四轮’,万一......我看咱尔格也可以了,有电视机、有大柜,窑里明光灿烂的,行了。”叶叶仍然不同意买汽车。

“叶叶,我给你说,汽车比‘小四轮’好开。再说,你还不晓得自已的老汉?聪明着哩。”

叶叶被逗笑了,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玉龙鼻子上刮了一下:“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小俩口儿直啦到深夜。

太阳刚冒花,玉龙家硷畔上那棵含苞待放的杏树梢上就有一对黑白相间的喜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叶叶走出窑门,看看院墙外的喜鹊,心里想,是不是玉龙今天回来也?想着,向远远的山那边望了一眼。出门四十多天了,连个信也没寄回来。不晓得汽车买下了没有?是不是不顺利?他该没生病吧?她又向天那边望了望,连个鸟儿的影子没有。于是,心里空落落的,灰沓沓地低下了头,心事重重地进了窑门后,又怀着希望,回过头向大门那儿看了一眼。

叶叶把大锅里蒸的白面馍馍拿的剩下一个了,院里响起了脚步声。

她将手停在锅边,仔细听了听,丢下那个馍馍,一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了门。玉龙回来了,真的是玉龙回来了!他真想一扑上去抱住他,美美地亲上一口,但结果只是笑了笑,问:“你...你咋才回来?买的汽车呢?”

玉龙大大方方亲亲热热地在叶叶肩上拍了一下:“回窑里走,回去慢慢说。”

进了窑门,玉龙就放下了提包儿,抱住了叶叶,在她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叶叶用手指了指炕上熟睡着的乐乐,瞅了一眼玉龙,玉龙一笑。

玉龙又在乐乐的额上亲了一下。乐乐醒了,伸出两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爸爸;我想你。”

一家人说笑了一会儿,玉龙才从提包里拿出了给叶叶买的衣服和给乐乐买的电动玩具汽车。

叶叶把洗脸水放在玉龙面前后,又问:“你买的汽车呢?”

“没买汽车。咱不买汽车了,办化肥厂。”玉龙洗了一把脸,兴奋地说:“四叔家那里,有个家属办的化肥厂,几个婆姨,一年就能挣十几万块钱哩。”

“咱会办吗?”,叶叶问。“会,简单。我在那里学习了二十来天,会了。把人家厂里生产下的现成的各种化肥买来,按比例一搅拌成形,装包就行了。”

叶叶不相信。

眼眼巧,手手拙。看见人家做容易,自己动手恐怕就不会了。

“你放心。尔格,通过四权介绍,我已经和几家化肥厂联系好,要多少可以买多少。”玉龙胸有成竹地说,“至于做,只要有机器,我肯定会做,我在人家厂里做过几天。”

“机器哩?”叶叶间。

 “那都是些简单的机器,咱县城里有卖的。”玉龙了如指掌地说。

“办工厂就那么容易?”叶叶还在怀疑。

“能办成。头一回回到县城,我就没回家里来,找到县委赵书记谈了谈我的想法。他让乡镇企业局的人和我又出去考查了十几天。尔格,我什么也解开了。”

叶叶眨着大花眼想着什么,再没言语。

夜里,村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王成虎还有好多人,都到玉龙家里来了。玉龙和他们津津有味地啦了半天化肥厂的事,说得众人心花怒放,都说这是件好事。左脸颊上长一根长长的白毛的王成虎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捻着那根长毛说:“玉龙啊,你能办起化肥厂,村里给你送块匾。一则,能解决好多青年人的工作问题,使他们再不要瞎跑了。二则,外边人挣去的钱,咱们自己挣了。三则,方便。”玉龙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说:“我不要匾,只要大家不要骂我剥削就行了。实际上,我也绝不会剥削,要按劳分配。如果厂子办好了,工人的工资一定要和国营工厂的一样,甚至更优厚一些。”这是真心话。他穷的时候,有那么多好心人帮助过他,他富了,能昧着良心坑害众人吗?

良心,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任何金银财宝都值贵。古往今来,人如果有了它就会是真正的人,反之,就得退一步了。

啦到晚上十二点,众人才不情愿地散了。

蓝天上,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有一颗,就挂在玉龙家窑门口的那棵还没出芽的大枣树枝头。它笑眯眯看着众人走了以后,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便诡秘地笑了。它是不是听到了玉龙和叶叶的秘密了呢?

叶叶枕着玉龙粗壮的胳膊,脸对着他的脸说:“我真担心你办不好化肥厂。办工厂,可不是种谷子。”说着,长叹了一声。玉龙在叶叶崩颅上亲了一下:“我二十大几的人了,又不是憨汉,不会办敢瞎乍乎哩?你放心,我的心锤锤。等着看,这回,我咋是要逮一匹金马驹了。”叶叶又长叹了一声。玉龙急了,问:“你咋了?还担心哩?”

“多会儿把厂子办起了,办成了,办好了,我才放心了。”叶叶慢慢地说“你呀,小肚鸡肠,肚里连豆大个事情也放不下。听我说,乖娃娃,别担心....”,说着,伸出另一条胳膊把叶叶往紧搂了一下。

 

                       

经过和村里、乡上的有关人员商量,王玉龙的化肥厂厂址就批在了村东头那道沟沟岔坝边的山坡上了,也就是在金驹山坡跟上,不占农耕地。

玉龙和叶叶请了几个石匠,忙了半个多月,才备齐了修工厂用的石料。

玉龙听了叶叶的话,请了个阴阳看了风水,下罗盘坐了字,然后选了个良辰吉日,准备下线动土工。

那天,公鸡刚叫了头一声,叶叶就一骨碌爬了起来。为了不影响玉龙父子睡觉,她蹑手蹑脚地轻轻地开了门,在另一孔窑里生着了火,开始蒸糕。蒸糕在做茶饭里边,是又累又难的事,蒸的多了,一般是男人干。玉龙的化肥厂今日下线动土工,吃饭的有五十几个人。按常理,也得请三两个人做饭,至少要请一个蒸糕的。但叶叶没有请,一个人包了下来。大锅里的水开了,叶叶放了个甄篦儿,又洗了一把高粱桔桔,把甄篦儿上开的眼儿补严了后,铺了块又薄又散的笼布,便开始往笼布上撒糕面了。撒了薄薄的均均匀匀的一层后,右手里抓了一把,眼睛看着锅里。哪儿的糕面湿了,冒气泡了,手里的糕面就撒在那儿。电灯下,看起来很不方便,叶叶不时地用左手揉一揉眼睛。这活儿,要眼尖、手快还要有耐心。如果缺了一样,不是把糕蒸稀了,就会蒸不熟。叶叶象个演员,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做着,一会儿用左手擦一把汗。很明显,三月的清晨就热成这么个样儿,不是天气的原因。

蒸熟了,挖一块放到了大大的石板锅台上,腾腾腾地冒着气。叶叶把袖子往上缩了几下,舀了一小盆冷水放在锅台边,双手捏成拳蹭地放在糕上杵了一下,又杵了一下,又杵了一下,小拳头便被烫得通红。

她赶忙在冷水盆里蘸了一下,双手伸出去抓回了杵出去的糕,又杵了一下......也不知就这样揉了多少次,一大堆乱乱的不成形的糕变成了几个明光光的金黄色的长方形糕块,齐齐整整地放在了炕上的大案板上。叶叶长出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软软地坐在了灶火边的小凳上,漂亮的眼睛里出现了疲乏的神色。这时候,窗外才朦朦亮了。

早饭以后,三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土地黄黄的,柳叶儿嫩嫩的,背地里或许有一星半点儿冰,白白的,可阳坡上的小草已经绿格盈盈的了。

金驹村的人大部分已经换上了春天的衣服,脸上红润而光亮,步履轻捷而有力。他们互相奔走相告,兴冲冲地向村东头的沟岔上走去。

村东头大坝边的坡上,玉龙领着几个人一边量尺寸,一边钉木橛、往木橛上挽着白线,划定了宅基地的界限。他的脸儿红红的,眉间挽着个疙瘩,嘴角上却带着得意的笑。众人看着他们,指指划划地啦着话。

几个老婆婆看着,又啦起了玉龙小时候上山逮金马驹的故事。

玉龙的右手捉着乐乐的右手,乐乐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高梁杆,上边吊着一串鞭炮,啪啪啪啪地响个不停,吓得乐乐闭上了眼睛。这个小东西,怪,长得象个布娃娃,眼睛很大不说,崩颅也高高的。一早起来就跟着他爸到了工地上,而且非要放鞭炮不可,还口口声声说他大了要当工厂的厂长。

鞭炮声刚落,玉龙就把乐乐打发的和别的娃娃们耍去了,他脱下外衣放到近处的一棵树的树权上,只穿件红毛衣,拿了把铁锨走到线边,岔开两腿,低头弯腰,两条胳膊一伸,噌,铲了一块土。胳膊又一抬,向前一伸,土送到线外好远的地方去了。动作迅速而连续地进行着,简直象个小小的铲土机。过了一会儿,玉龙又脱去了毛衣,只穿件衬衣了。

叶叶担着一担水来了,苗格挑挑的身子红花袄,走起来好象水上漂。漂来,又漂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叶叶送饭来了。

十四天,整整十四天,玉龙和叶叶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了十四天。地基挖下去,又垫了起来。村委会主任王成虎拍着玉龙的肩膀说:“玉龙,你瘦了。尔格的青年人,一般吃不下你吃的这苦。”玉龙看看叶叶:“她比我吃的苦还多。”王成虎看看玉龙,又看看叶叶,竖着大拇指说: “你们两个,真是天生的一对儿。”王成虎,四十多岁,瘦瘦的黑黑的、小小的,嘴快话多,但心眼好。村里谁家有什么事,他保准在场。这十几天里,他一直在玉龙的工地上帮忙。

那天中午,正要下石盖厂房,玉龙,叶叶和王成虎他们都在工地上忙时,从村里走来几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走路斯斯文文,还扛着些写着数字,划道道的木杆儿。王成虎盯住看了一小会儿在脑上拍了一下说:“你看我,怎么就认不出来了?以前见过,搞测量的人,就使用这么些家俱。这些人,肯定是来测量的。”说着,赶忙向那几个人迎了上去。

“王玉龙,请你先别忙着下石,咱们先回村里谈一谈。”一个中年的矮个子走近玉龙,慢慢地说。看行动听言语,象个负责的。王成虎皱着眉想了半天,认出了这人是水利队的李队长。

玉龙站住了,用吃惊、疑问的目光看着说话的矮个子。

“李队长,这地盘是村里和乡上批的。有事,你就给我说吧。”王成虎笑着对矮个子说。

矮个子看看王成虎,又看看王玉龙,语气仍然很温和: “我的意思是王玉龙、你、我们几个,咱们谈一谈。这儿不方便,到村委会去。”王成虎陪着笑说:“行,行。”说着,拉了一下玉龙:“走,去吧。”玉龙、王成虎、客人,他们一行走进了村委会办公室。刚坐下,矮个子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县水利队的,为王玉龙的化肥厂的厂址来的。”玉龙正在撒香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心里咯噔一下:“厂址上有问题?厂址是村里和乡上批了的,又不是我私自占的。”

“批了的,这就是批地盘的人不重视保护坝的问题了。你的厂址,离坝多远?”矮个子旁边坐的高个子插话了。

“李队长,各位,我们辛辛苦苦打起的坝,况且尔格见上利了,怎能不重视护理呢?我看厂址离坝远着呢,对坝没妨碍。”王成虎慌慌忙忙解释了两句。

“远着呢,多远?你量过了吗?挖地基挖得多深?对坝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吗?要是将来坝有个长长短短,十几万元的工程哩,村委会主任你能负起这个责吗?”矮个子的话也强硬起来,语气也严历了许多。

“这......”王成虎不敢说了。

玉龙见王成虎替自己挨了批评,心里下不去,接过话茬,客气地说:“打地基时,坝上好好的。”.

“坝下边有行动,你能看见吗?”李队长恼了。

权利,能使一个无能的人刹那间威风凛凛,也可以使一个能干的人束手无策。能使无理变成有理,也能使有理变得哑口无言。权利,掌握在什么人手里可是个关键。

玉龙的脸红到了耳根,心里说,我又没有特异功能,怎能看到下边呢?你能看到下边吗?!

王成虎仍然笑着,一边给李队长倒水,一边说:“我们乡里人不会说话,哪儿说错了,请担耐一下。”

李队长伸出胖胖的五个指头端起了水杯,喝了一口,说:“为了防止万一,化肥厂必须重新考虑厂址。”话如板上钉钉,没有商量的余地。

玉龙木鸡似的呆在了原地。王成虎又拆开了一盒中华香烟,抽出一根双手递到李队长面前: “老李,您还是考虑一下,玉龙尔格已经破费的不少了。”

   “这不是我个人考虑不考虑的事,这是科学。要不,咱去测量一下,让数字说话。”李队长接过烟,语气缓和了一些。

接着,水利队的几位就去了村东头坝边,竖着那刻字的木杆儿测量了一会儿。最后,李队长丢下一句话:“化肥厂非移厂址不行。”

村里和乡政府,当然都没有法儿了,因为人家是主管部门。王成虎让玉龙去找找县委赵书记。玉龙和叶叶算了又算,已经花了六千多块钱了。丢,丢不起,不丢,没法儿。只好听了成虎的话,玉龙去县上再寻一次赵书记。

进了县委的大门,玉龙就向门房里的人打听了一下,听说赵书记在。

他心里好高兴。可接着就觉得脸一阵儿一阵儿地发烫。见了赵书记以后,咋开口呢?已经找了人家一次了,再找,人家高兴吗?退一步说,就是人家高兴,但不管这事儿呢?玉龙慢慢地走着,进了楼门,一级一级地上着楼梯。到了赵书记门口了,他停住了脚步,低下头想着是否推门时,门开了。前边走出个生人,后边是赵书记。玉龙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可赵书记已认出他来了,上前拉住他的手说:“小伙子,化肥厂办的怎样?开始动工修厂房了吗?”说着,将他拉回了办公室。就凭赵书记对他的态度,他已经满足了。人家一个县官,自己一个农民,不但一眼可以认出你,还记着你的事,真是!

赵书记把玉龙按在沙发上,又是泡茶,又是递烟。那微笑,象一缕春风,让你心里舒服。玉龙心里不慌了,老老实实地叙述了一切。

赵书记当时就用办公桌上的电话找了水利队队长,要他马上来一下。玉龙以为是那个姓李的,想避开,可没等到他站起来,队长已进门了。原来不是那个李队长。赵书记指一指沙发笑了一下:“王队长,坐。今天请你来,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就是金驹村的王玉龙的化肥厂的厂址问题。你们下去认真测量一下,观察一下,如果坝不受影响,就让修去。”玉龙听着,心

想:原来那姓李的是个副队长,一个副队长就那么牛。”

水利队队长在赵书记面前态度极好,笑着点头应承了。

玉龙真心真意感谢过赵书记后,匆匆坐汽车回了村。

玉龙回到了村里,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仍不见水利队人的影子。急了,跑到乡上去找乡水利员,请他出面打电话请一请。

乡水利员是个老实人。他拍拍玉龙的肩:“看你精精灵灵的,可做人一窍不通。人家上次来了,你连顿饭也没请的吃?”玉龙呆呆地说:“那天,我正忙得象风葫芦一样,没顾上。” “这,找上病根了。你不但没请人家吃喝,还到赵书记那里告了一状,人家恼了,打电话说,化肥厂坚决不能在原来批了的那儿修。另外,因为乱在坝边挖掘,罚你五百元。”怎么会是这样呢?!难道他们连赵书记的话也不听?玉龙想着,软沓沓地坐倒在椅子上,泪汪汪的不知如何是好。遇到这样的情况,谁能不着急呢?东凑西借的一点儿钱,化肥厂还没影子就快完了。钱,可不是黄土。一个钱能难倒英雄汉哩,何况玉龙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农民娃娃。虽然他比一般农民聪明一些。

玉龙坐了半天,看着乡水利员说:“当初批地盘时,乡上的人没和你商量吗?你就解不开坝边不能修工厂?”

“不瞒你说,我也测量过,你修化肥厂那儿,按书上规定的距离,能修建哩。”乡水利员实实在在原原本本地说。

“那......你不能和水利队的人说一说?”玉龙央求乡水利员。

“我说过,人家倒转把我批评了一顿。”乡水利员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

“那我怎办呢?”玉龙象问乡水利员,又象问自己。

“我看,一不做二不休,你就再去找一找赵书记吧。”乡水利员抱打不平了,“他们也太不象话了,好象天是老大,他们就是老二。”

玉龙摇了摇头,心里说,人家赵书记是全县的书记,管的事那么多,你因为自己的事三番五次去麻烦人家,太不好意思了。

玉龙回到了金驹村,灰溜溜的,连头也抬不起了。这时,他不想办什么化肥厂了。人家发财,是有发财命。咱没那命,就刨挖一点吃一点吧。可他又不服气,不相信自己不如别人。就这样,他整天整夜在矛盾中渡过。有时呆坐,有时蒙头大睡。叶叶呢?心里滚油煎一样。她已经背过人哭了好几鼻子了。但在众人面前,总佯装得满面笑容。晚上,总象大姐姐似的安慰玉龙。那天,天一黑,玉龙就又用被子蒙住头睡了。

她上炕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揭开被子,温柔地说:“玉龙,我求你了,再不要这样了。另找地盘就另找地盘吧,不就是多花一点钱吗?家里还有一点哩,先把罚款交了,然后,咱再想办法从头做起。既然做开了,就要做成个样子哩。要不,咱就白活一场人了。人要有志气。”玉龙听了叶叶的话,想了想,呼一下坐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叶叶:“亲人,我的亲人,你是世界上第一个解开我的人......”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十一

尽管有叶叶的鼓励,有村委会主任王成虎带着想办法,有邻居亲戚们的安慰,但玉龙仍然一时振作不起来,有点象冰泡打了的庄稼。

那一夜,天兰兰的,月牙儿挂在硷畔上那棵已经开过花儿的杏树技头,暖融融的春风轻轻地吹着。鸟儿睡了,鸡们睡了,大部分村民也睡了。玉龙却仍然坐在杏树下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忽然,一阵大风将硷畔上的碎柴沫儿吹了他一头。他不耐烦地抖去碎柴沫儿,狠狠地吸一口烟,烟头上的火红亮了一下子。在这天高地静的夜里,他考虑着,考虑着......

完了,刚出牛就把铧打了,还犁什么地,算了。不办化肥厂,咱也照样挣钱。虽然挣得少一些,可不要磨嘴、跑腿、受人家的气。再说,钱还有个多少,生活水平也没个标准,咱钱少,看钱吃穿就是了。不过,这口气咽不下去。自己一个男子汉,上自县委书记,下至村里的小娃娃,都晓得你要办化肥厂了。村里人,有的准备当工人,有的准备买化肥哩。

可结果呢?刮了一阵风。以后,怎么活人呢?

 唉!活人真难啊!玉龙想着,又点着一支烟。

知道活人之难,是初步懂得了生活。树立信心,知难而进,是生活的意思。可惜的是有些人苛且偷安,浪费了人生,可怜的是有些人根本就不懂生活,糊糊涂涂活了一回。

正当玉龙苦思冥想时,叶叶轻悄悄地走到他背后,伸出白白的小手蒙住了他的双眼。

   “别耍了,怪麻烦的。”玉龙说着,拨开了手。

叶叶坐在玉龙对面,不生气,但口气中带着几分严厉与嘲讽:“麻烦什么哩?二十大几的人了,遇上这么点事,就躺倒了?那你为什要拾闹办厂的事呢?既然现在,何必当初!人活着,要干点事,本身就是个麻烦。两眼一闭,两腿一蹬,被抬到那个地下的土窑子里就不麻烦了,可谁也不愿意。真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玉龙心里一惊,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叶叶。认识了好十几年了,只知道她是个既精明又吃苦,而且温顺的女人,没想到她还这么深刻。

不在紧要的关键的时候,人不会全部地表现自己。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全部表现自己的机会。

“县上的领导那样支持你,村里人也盼你早点儿把化肥厂办起。虽然有些困难,我看这化肥厂能办起哩。你就鼓起勇气往下干吧。”停了片刻,叶叶一改刚才的口气,柔中带刚地鼓劲了。

玉龙又看了看叶叶,抬起头望着月牙儿想着什么。

“你不办,我办。请你当技师行不行?”叶叶激将了。

玉龙笑了:“你能办起化肥厂哩?”

“不信?你等着看。办不起,我颠倒走三年。这么多人支持,我看没有办不成的事。你嘛,口口声声要逮金马驹哩,以后,就别说了。”叶叶进一步激将他了。

玉龙不笑了,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叶叶,转着眼珠想着。

夜光里,杏树下,一对儿亲爱的人儿啦着话。

.第二天吃过早饭,玉龙和叶叶还坐在炕上啦着话时,大门吱呀一声进来几个人。玉龙抬头从玻璃窗上往外看了一下,跳下了炕,趿拉上鞋就出了窑门:“哎呀,赵书记,您怎么来了?您......您那么忙。”说着,向来人迎上去,一颗泪珠滴在了土地上。赵书记,有五十步左右,高高的个子,壮壮的身体,长方脸上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闪烁着精明而和霭的光,两只大脚上蹬一双老式黑皮鞋。他紧紧地握着玉龙的手说:“情况我全知道了,是你们乡的水利员反映的,刚才,成虎又补充了些。遇到了一些困难,你不能灰心...”说着,进了窑门:“玉龙,听成虎

说,你的媳子是个能干的女人,还可会做饭哩。今天,就做一顿嚇楞楞给我们吃吧。”他看见了脚地上站的穿着花布衫,干净得象一沏水似的叶叶后,用长辈的口气说。叶叶一边让坐、倒水,一边笑着说:“那是些乡里人的吃食。”赵书记指指旁边的两个干部笑着说:“我们都是乡里人,爱吃乡里的吃食。”叶叶高高兴兴地说:“那我就给你们做的吃嚇楞楞。”说完,就到锅台边忙去了

赵书记和玉龙、成虎他们啦着工作。叶叶在锅台边转着,刮洋芋、洗洋芋,找来了抿挟床反扣在盆子上磨洋芋,切葱、切干羊肉......

一会儿,就将洋芋沫、葱、碎干羊肉和各种调料搅拌在一起,丸成了鸡蛋大的嚇楞楞放在了冒着热气的大锅里了

赵书记说古道今,启发了玉龙不要怕困难,一定把化肥厂办好。最后,他说:“由穷变富这也是一场革命。革命怎能没有困难呢?见困难就退可不是八十年代青年的性格。当官的,你就该在群众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否则,你就该受到指责,至少是受到批评。因为你是群众的官。遗憾的是,这种官如今很少。”

听了赵书记的话,玉龙心里热乎乎的,全身的血也沸腾了。他有千言万语想对这个领导与长辈说,但只说:“赵书记,您放心,我一定要对得起支持我的领导和乡亲们。”赵书记看看众人,看看玉龙,笑着说“那咱就要看成果了。”

叶叶把热腾腾、香喷喷的嚇楞楞端上了桌子,赵书记首先拿起筷子挟了一个。

十二

王玉龙的化肥厂修起了,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村来头大坝边金驹山的坡跟上边。高是高了点儿,但背靠金驹山,面向顺水河川,修了一条二里多长的公路,就到了柏油大公路上了,还算方便。至于风景,春天在杏、桃、苹果、梨花的花海中。夏天,周围的树木葱笼。秋天,浸泡在果香中。冬天,一夜之间,四面就会银装素裹。厂里,厂房宽敞明亮,办公室齐整漂亮。来看的人,无不叫好。

化肥厂修起了,玉龙和叶叶却变了样。岂止瘦,眼角额头都出现了细碎的皱纹。玉龙的眼睛更大了,脸黑黑的,象内蒙古草原上的牧马人。叶叶呢?玉面人儿变成了单薄的白纸人儿,如果用力对她吹一口气,很可能会把她吹到脑畔上。是的,直劳累了整整一个夏天,他们怎能不变化呢?但是,他们夫妻俩仍然笑盈盈的,虽然还欠了债。

歇缓了几天,玉龙就出门购买原料去了。

古历八月初八的黄昏,玉龙和他的同行者到了省城。一下汽车,他就吐了几口。是晕车还是感冒了,好象二者兼有。头烧得象火碳,心上却发冷,冷得发抖。同伴扶着他去找旅馆,可所到之处都挂着“客满”的牌子。无奈,只好在古城饭店大门外坐下来。刚一坐下,玉龙就又吐开了。直吐得头上汗水淋淋,还想吐,胃里没有东西了,吐出了一口黄水,接着,胃被谁揪住似的疼。同伴给他买药去了。刚走,就来了个穿着西装革履的人,他看看玉龙,可怜地说: “师傅,给上几个饭钱吧。我的钱包在火车上被小偷掏去了......”玉龙迷迷糊糊,心里只觉得讨饭的是十分牺惶的,手下意识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钱包。刚要掏钱时,钱包就被夺去了。身上仅有的二百元不翼而飞了!玉龙心里一惊,一急,出了一身冷汗,清醒了许多。

人,往往是祸不单行。谁也说不准在哪一天,一下子从天上降下似的飞来几个祸患。因此,做人,必须首先要坚强。

身无分文,玉龙和他的同伴只得在古城饭店的大门外的墙根下过夜了。夜,冷冷的。肚子,空空的。背后的墙,凉凉的。全身的骨头都好疼,好疼。同伴将身子挨过来,希望能互相暖一暖,但两人仍然冷得上牙打得下牙直响。玉龙想起了家里的热炕,想起了叶叶的温柔和体贴。然而,家在千里之外。

第二天,他们步行去“师范大学”找到了在那里上学的他们村的一个小青年,借了点钱,给玉龙看了一下病,然后,去了早已联系好的化肥厂。

十三

该办的手续都办好了,原料也全进来了。玉龙和王成虎、乡上驻村的干部反复商量,将化肥厂叫做“光明化肥厂”。开业试产的时间定在了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

已经是九月二十七日了。虽然秋收还没有结束,但村里人放下了手里的活儿,都来帮忙。几个人动手,把化肥厂院子里的圪里圪崂都收拾得份外干净。库房里的原料,大家动手,垛得一摞一摞非常整齐。广房里安上了搅拌机,装化肥的袋子也印上了字,放了墙似的两摞。小学的老师帮助着写了许多大幅标语,有的挂着,有的贴着,全村到处花花绿绿。叶叶还剪了几幅红的“喜”字和“富”字贴在了厂房的窗子上。

在中秋的金驹山坡,艳丽的黄叶、红叶、绿叶和成熟的苹果之中,到处洋溢着喜气。

玉龙亲自给乡上、邻村和县上的有关单位和赵书记等领导送了请柬。他还特地给县专业户代表会上认识的那位养着两辆客车的王荣升送了一张请柬。在他心目中,王荣升是个了不起的人。

二十九日,金驹村的人都起得很早。这几天,他们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怎么还不到十月一日呢?

玉龙和叶叶刚吃过早饭就去了化肥厂。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总担心试产不得成功。所以,在喜悦中增加了些许担忧。

就是在昨天夜里,玉龙梦见在掌声中,他按了机器上的开关,但不见机器转,急得他出了一头汗。醒了,心还跳得咚咚咚的。怀着希望与担心,他俩又去了厂房检查了一遍,玉龙又开了一次机器。一切都好好的,他们对视着笑了一下。而一出厂房门,心里却又有点儿惶惶不安了。叶叶看看眉宇间带着点忧愁的玉龙,轻声说:“没问题了,你回去睡一睡,昨天夜里你没睡好。”玉龙看看消瘦的叶叶:“这儿有我哩,你回去吧,一切都好好的,别担心。”他俩互相安慰着,都想减轻对方心理上的负担。但是,作用不大。他们各人的心里仍然沉沉的,象搁着一块石头。

只是互相体会到了对方的关心,感到一种温暖与亲切,从而觉得自己不孤单,增加了一种勇于战胜一切的力量。

有时候,精神上的支持会产生不可估量的作用,特别是在亲人与朋友之间。

在喜悦与不安的躁动中过去了两天。

十月一日早晨,紫云托着一个红红、圆圆的太阳出现在东方。轻雾缭绕的金驹山便也变成了紫雾雾的仙山,加上飘散着的果香与时叫时停的花鸟儿,就更使人感到了它的神秘与飘渺。如果有人再给你讲一讲那个古老的传说,你就更会认为这山是一座不平常的山。山下的金驹村,还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男女老少都穿着新衣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有的人还哼着“信天游”。玉龙和叶叶也都打扮得光彩照人。王成虎呢?也穿得新格崭崭,跑前跑后地忙着。

上午十点,天气格外晴朗,高高的蓝天上飘着一两朵白云,红红的暖洋洋地太阳照着金驹山。金驹山山上山下五彩斑澜。化肥厂的院里站满了人,大家眼巴巴地望着厂房,支楞着耳朵想听机器响。听不到便叽叽喳喳地说话。

十二点,一阵鞭炮之后,赵书记、乡长、王成虎几个剪了彩,玉龙穿着蓝色的工作服走进了厂房门,后边跟着几个他的工人。

机器响了。过了一会儿,三包化肥送出厂房门。刹那间,掌声如雷。

叶叶哭了,吊着泪珠儿笑了。玉龙小娃娃似的跳出厂房门,赵书记迈步走上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激动得眼睛亮烁烁的。

开业试产仪式刚完,赵书记他们刚走,玉龙长出了一口气,回到了设备还很简单的办公室,想整理一下思绪,认认真真想一点什么。想喝一口叶叶递过来的茶,润一润干渴的喉咙时,大门外响起了呼呼呼的吉普车声。他放下茶杯,赶紧跑出了大门去迎接。

原来,是县上搞计量的人来了。

来人不抽烟,不喝水,说了几句话以后,一个胖胖的光头中年人就开门见山道:“你们没经过质量检验就进行试产,违犯了有关规定,罚款三千元。”接着,一个女人就拿出了笔和收据,示意玉龙交款。玉龙呆了,一时没了反应。

这时,大门外又响起了吉普车的引擎声。

来的人,是县工商局的。见玉龙办公室里坐着不少人,便门也不进,站在门外。一个瘦高个探头问搞计量的光头胖子道:“孙所长,你刚来?”,孙所长文雅地点点头:“钱局长,进来?”钱局长用右手向后梳了一下光溜溜黑油油的长发:“忙着哩,顾不上。”成虎见玉龙动作有点儿迟缓,赶忙拿了盒烟出了门,笑着说:“回去坐,回去坐。”说着双手递着烟。

钱局长接了烟,冷冷地看看成虎: “你是王玉龙?你这么个小厂,挂了个县化肥厂的牌子,小厂挂大牌,罚款五百元。”

王玉龙从门里走出来,眨着眼说:“我是王玉龙。你说什么?”

钱局长斜视一眼玉龙,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

玉龙低下了头。

王成虎跑里跑外说情,说玉龙尔格实在是无能力交罚款,希望能延迟几天交款时间。

玉龙一声一声地叹气,心里象团乱麻。前几天去过这些单位,那时,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怎么今天来了个突然袭击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叶叶的脸雪刷白,嘴唇儿发紫,一句话也不说。她也不懂,这到底是咋回事。

王成虎陪着笑,请各位去村委会办公室坐一坐,吃点儿饭。来人说忙,顾不上。玉龙象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讨好地笑着,非要让来人去他家里坐一坐不行。因为他猛然记起了乡水利员说过的话。

玉龙请人杀了他家的站绵羊,叶叶做了“手把羊肉”烙饼,请来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孙所长钱局长脸上才有了笑影影。走时,两位带长的说,请将罚款在五天以后送来,超过期限加倍罚。老实说,这也是因为你玉龙带头办工厂是新事物,应该支持,不然,今天非交不可。

来人走了后,玉龙往沙发上一躺,闭上了眼睛再没说话。叶叶的脸色仍然不好看,但神情镇定了许多。她站在玉龙身边,拍拍他的胳膊说:“咱手里尔格一个钱也没有了,咱得想一想办法。”

    玉龙一动没动,心里说,烦死人了!唉,早知办厂这么难,把石头说开了花我也不办。可尔格呢?不办吧,钱花进去了,名也扬出去了。办吧?眼下的这三千五百元去哪儿找呢?钱啊,没有钱想办什么也办不成!

王成虎坐在炕楞沿上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再去找找赵书记吧。让他说说,叫少罚上几个。” “再寻赵书记?不能了。赵书记能让下边的干部不要照章办事吗?”叶叶摇了摇头说。“玉龙,你说能不能?”成虎问玉龙。玉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现在,他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儿在唱大戏,唱得他头昏脑胀。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那么磕磕碰碰的才能办成。一帆风顺的太少了。因此,要办成一件事,你先就准备着受气、吃苦,甚至献身。

忽然,叶叶展开了眉头:“我说嘛,叫玉龙去和那个王荣升借上点钱。人家前两天专门派人送来块大镜子不说,还特地写了封信,说他有事要外出,不能来参加开业试产仪式,很对不起。”

“对,这还是个办法。”王成虎也同意了。

玉龙仍然不言语。

晚霞映红了窗纸,窑里比刚才亮了许多。

叶叶和成虎看着不言不语的玉龙,也不言语了。

这时,乐乐从门外跑了进来,一扑扑进玉龙怀里,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拔开了他的右眼皮,边拔边说: "爸爸醒来,醒来嘛......”玉龙不高兴地睁开了眼。

叶叶和成虎看着乐乐笑了一下。

十四

刚过中午。

玉龙提着一大包苹果,一大包金驹山的特产——酸枣树上嫁接了大枣后结的酸枣枣儿,急匆匆地穿过光明县城的大街小巷,走到城西郊的光明村,在一座两层小楼的大门前边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又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又转过了身.....路上坐在汽车上时,把向王荣升借钱如何开口都想好了,到了人家门前,又不想进门去了。求人的滋味,他早尝过了,如果不是走到这一步,他玉龙是不会这样的。尔格呢?面前是刀山也得上,是火海也得下。

玉龙又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大门前,伸手抓起金黄闪亮的门环敲了几下红色的铁大门,当当当,好响亮。然后,就红着脸,脸上带着笑望着门上的动静。

一个半老的打扮时髦的女人来开了大门。

她扫了一眼他:“你找谁?老王不在,他婆姨也不在。”

 玉龙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我叫王玉龙,和荣升是哥儿们,找他有个事情,估计他快回来了吧?”

半老女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会儿,见他仍然穿着蓝色中山装、布鞋,神情中透出了农民的厚道与实在,才说:“那,请进来吧。”边说,边从大门当中闪到了一边。

她把他引到了二楼的客厅里。上一次开专业户代表会跟着王荣升来串时,他们只在一楼的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二楼的客厅,比一楼客厅更阔气。不光有各式各样的灯,茶几、柜子一类的木制家俱一律是古铜色雕花的。一个柜子里放着各样工艺品,玉龙只认得一个唐三彩的骆驼,一对石狮子,一块铜镜。其它的,有石的、木的、瓷的、瓶子、罐子、人儿、野兽....是哪朝哪代的,表示什么意思,玉龙解不开。

柜子外的窗台上、墙角里,也都摆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墙壁上,离地板三尺内,全用油漆漆了的浅绿色木板护着。地板上,铺着深绿色地毯。一套转角沙发适中地放在一边。沙发对面离沙发一丈多的地方,放着一个精制的木桌子,上边放一台很大的电视机。他的电视机比起人家的这台,简直是个儿子。

玉龙站着提着包儿看一会儿,不知道往那儿放东西才合适。“坐呀,随便坐。”半老女人见好半天了,玉龙还站着,就指了指沙发与雕花凳子说。玉龙将包儿放在沙发边,坐在了沙发上,拿出汗巾揩了一把汗。

玉龙拘谨地坐着,真真实实一个乡巴佬。

“你,不要拘束。别看这地方这么讲究,老王家老婆老汉人还是不错,待人诚心着哩。我也是乡下的,是他们雇来看家做饭的,他们叫我李妈。”半老女人给玉龙倒了杯水,见玉龙不自在,大约是同情心起了作用,就主动介绍了一番,“你坐着,要不,看电视去。我要做晚饭去了。”

玉龙没心思看电视,只想早点儿见到王荣升,便仰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天色渐晚,客厅里的一切模糊起来,他就伸手按了一下墙壁上的另一个开关。“哗” ,全厅红亮亮的,一刹那,全厅又绿盈盈的。细细看,是顶上的星星似的彩灯一闪一闪,耀得眼睛怪不舒服,他就又按了一下墙壁上的另一个开关。这一下,顶上的莲花灯亮了。

他赶忙关了闪光灯。灯光下,客厅里的摆设又变换了一种颜色,比刚才更美了,使客厅有点儿象天堂。看着,玉龙想,钱这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你看王荣升,不光住的好、穿的好,世面上也没人不抬举!想到这里,他又一次下了决心,决心办好化肥厂,逮住这匹金马驹,把自己变成一个有很多钱的人。

外边有脚步声,玉龙赶忙坐端正,正准备整理上衣领子时,门外说话了:“玉龙呀,上次没来参加化肥厂的开业典礼,实在对不起。”说着,人也进了门。这个王荣升,四十大几了,看上去只有三十几,中等个子,不胖不瘦,很有精神,额头饱满闪亮。他一进门,没脱风衣就握住了站起来的玉龙的手,风趣地说:“小老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我总以为你办起了化肥厂当了厂长忘了老兄了,看来,还没忘了。”玉龙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多会儿也忘不了你。那次专业户代表会上的接触,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王荣升脱下风衣,将身后的妻子拉到前边:“这是我的黑豆面老婆。”说着,指指玉龙:“这就是我常说的那个王玉龙。我们有缘份,一见面就交上了朋友。”他妻向玉龙点点头,娇贵地一笑。看上去,她只有三十左右,穿得很花丽,长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

坐定以后,李妈送来了咖啡。荣升亲热地说:“喝。你可能喝不惯咖啡,要不,就给你换杯茶吧?”玉龙赶忙说:“不用,不用。”荣升笑一笑:“那你就学着喝咖啡吧,喝多了就惯了。”说着,将一杯咖啡端起来递到了玉龙手里,然后说:“我尔格已经养着三辆车了。很想请你来开车。尔格的人,诚实的少,可你不一般,又聪明又实在。但......唉,只好另外找人了。” “我的老兄,你的事业可是越搞越红火了。可我呢?”玉龙说到这里,停住了,脸红了。荣升见状,对妻说:“你先休息去吧,我们瞎扯哩,过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吃晚饭。”荣升妻一笑,站起来向一个门走去。从后边看,这个女人也很美。玉龙忽然想,钱就是好。有了钱,还会有美女。荣升这个婆姨,听说是去年才结婚的,头一个婆姨听说出了三万元打发了.....有了钱,就什么也有了。

“玉龙,你来了就好了,怎么还拿这么多东西。”荣升目送娇妻时,发现了沙发边的两个包。听见荣升说话,玉龙立即关闭了思想的开关。

“这些都是我们那儿的特产,拿一点儿叫你尝尝。” “为兄我太感谢你了。尔格的人,富是富了,可人情淡薄了。难得你还这么重情义。”荣升深有所感地说着,深深地看一眼玉龙:“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玉龙难为情地说:“来求援的......”他把被罚款的事说了一遍。

李妈端来了晚饭。饭算不上很好,绿豆米汤、羊肉包子。只是人家的包子象大蒜那么大小,捏得花喷喷的十分好看,放在盘子里,花花白白亮亮的,象玉石雕成的工艺品。玉龙用筷子挟了一个,又挟了一个......吃了五个以后,就不好意思再吃了。王荣升看出了其中的意思,把一盘包子放在玉龙面前:“吃吧,我晓得你没吃饱,后生家,不吃这么十来个?到了我这里,你就甭作假。”说着,一筷子挟了两个包子放在了玉龙的碗里。

饭后,王荣升把玉龙请到了一个小客房里,两个人一边吸烟、喝茶一边天南地北地啦起来。

玉龙把办化肥厂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对荣升说了一遍。

听了以后,王荣开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一下玉龙的头:“小兄弟,你真是个老实疙瘩。尔格的事,要说好办,就很好办,要说不好办,那就寸步难行。说透了,就是你要做成个什么事,不找窍门不行。”

玉龙两眼大瞪:“窍门?什么窍门?我办的这种化肥厂,人家外边几个家属婆姨就能办成哩。我呢?尔格上有赵书记的支持,下有村里乡亲们的支援,技术,我也掌握了,销路不成问题,还要什么窍门呢?”玉龙一副不理解的样子。

“嘿嘿,你呀,太嫩了,还需要好好碰一碰哩。多碰一碰,你就解开了。”王荣升友好而坦率地说,神色中带点儿悲凉。

“我一点儿也不胡作,谁碰我干什么?!”玉龙有点儿不服气了。

王荣升怪怪儿地一笑:“问题就出在这里。你尔格并没有胡作,可水利队那个副队长为何让你移厂址?计量所那个所长为何突然罚你?工商局家......你想过没有,人家为什么这样做?孙所长和钱局长不是当时就要收罚款吗?你杀了一只羊招待了一下,不就推迟了收罚款的日期了吗?尔格办事,只请吃请喝解决不了大问题,要......”他做了个数票子的动作。

刚刚步入社会的人需要有人指点,但重要的是实践,实践会象神仙一样使你变得神通广大。王荣升大概就是实践教会了他发财的窍门,如今,他又教徒弟了。

“啊?!”,玉龙吃惊地喊了一声,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荣升的话:“你一满瞎说哩。赵书记为我办化肥厂跑来跑去,我才给人家吃了一顿嚇楞楞。”

“哼哼!”王荣升用鼻子笑了一声,“我说你嫩着哩嘛。这光明县象赵书记那样的干部,有几个呢?你不相信我的话,今天晚上咱就试一试。”

“怎么个试法呢?”,玉龙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一切由我安排,你就看吧。”王荣升诡秘地笑了一下。

王荣升将十元的票子那么一卷,卷的和一支纸烟似的,一共卷了四十张,分别装在了两个中华烟的烟盒里,粘好。然后,分别在上边贴了张小纸条,纸条上写道“这盒烟一定要你自己抽”,下边写了王玉龙的名字。一切弄好以后,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走,跟我走,尔格正是时候。”说着,王荣升将那两盒“中华烟”揣到了上衣的口袋里拉着玉龙的手出了门: “咱先到孙所长办公室去,他常在单位上。”

孙所长见王荣升来了,就递烟就泡茶。不仅客气,简直是殷勤。在抽烟喝茶啦话中,王荣升提起了王玉龙和他的化肥厂,并指着王玉龙把他批评了一顿,说罚款罚得合理合法。这时,孙所长才好象认出了玉龙,自责似的说:“你看我这眼,太拙了。前几天刚见过。就认不得了。”玉龙笑着说:“只见一次,谁也记不住,再说,今天又是黑夜来看您。”孙所长还好象有点不能原谅自己:主要是我眼拙,忘性又大。解不开的人,还以为我架子大。其实,一个科级干部,一满没情形。”王荣升吸了口烟,接上话茬说:“在咱县上,谁也不说您架子大。您对上级对下级都是一个样,做事公道,为人正派......”玉龙听着,脸烧烧的

这个王荣升,没有看出来,嘴还是又甜又巧的呢。孙所长嘴上说:“我哪里有那么好,你别奉承了。”可笑容满面,明明白白是欣然同意。

王玉龙不知如何插话,只是傻笑。

啦话中间,孙所长出去方便去了。王荣升悄悄拉开了他办公桌的抽屉,将那两盒“中华烟”放了进去。

孙所长回来以后,他们又山里上沟里下地谈了一会儿。最后,荣升替玉龙摆了许多办化肥厂的困难,并说了玉龙小时候讨吃的一个小故事。说得孙所长说:“没看出,玉龙还是挺能干的哩。一个农民,闹腾到这一步,不容易哩。”玉龙忙说:“我什么也解不开,请孙所长以后多帮助。”

又啦了一会儿,十一点半了,他们与孙所长告辞,回到了荣升家。

第二天上午,玉龙去找孙所长谈罚款的事,孙所长和气地说:“我们早上研究了,你尔格的确困难,罚款减为一千块了。”说着,还笑了一下:“刚办起的厂子,应该支持嘛。”玉龙心脸上笑了一下,说:“实在太感谢您了,孙所长。我忘不了您的支持。”可心里骂道:“什么国家干部,你把这个名字也糟蹋了。”

当时,玉龙就去交了罚款。四百与两千,那个多那个少,连一年级小学生也知道。要说他不高兴,那不对。想方设法,不就是为了少出钱吗?

但从县计量所往王荣升家走时,他的脑子里乱极了。自己这么鬼鬼祟祟的,算个什么人!明明晓得行贿不对,还千方百计地去行贿,错了。王荣升这家伙,向你借点钱,你不给就说不给,怎么尽出歪点子,真是!不过,话再说回来,我在试产前去过计量所,问过试产该做些什么,他们什么也没说,可刚试产,他们就来罚款了,这也不对。用错的治错的,半斤对八两。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以前八路军与老百姓的关系可不是这个样,好得象一家人,可尔格呢?互相算计......想了半天,他也糊涂了,觉得不能怨人家王荣升,人家出钱出力帮助你,你还说人家不好,不是过河拆桥吗?王荣开是个好人,够哥儿们。想着,到了王荣升楼前。

人啊,学好或者学坏都有一个过程。只是往好学,象上坡。往坏学,象下坡。不过只要还有点理智与良心,开始时有人拉一把还是不会那么快地滚下去的。如果让事实将他挡住,那他必定会回头的。可惜的是,往往没有阻拦,而且还会有动力。这动力,来自各方面。

王荣升又带着玉龙和县工商局的钱局长打了两次交道,五百元罚款最后减为五十元。

明天,玉龙要得胜回家了。今晚,王荣升不但给他吃了鱿鱼、海参、虾、鸡等好东西,饭后还和他啦了很长时间的话。他要玉龙不在万不得已时不要用他们前两次用过的办法。玉龙点头答应后,他才回自已的卧室去了。

但是,王荣升今晚怎么也睡不着。玉龙这么个好娃娃,在正常情况下,肯定能办成大事哩。可尔格......我给他指拔了一下,这一指拔,他肯定开了窍,但是......想着,他迷糊起来。

从县城回到家里后,王玉龙仍然反复思考:广播里、报纸上、电视上,都说不让受贿,县委书记也不受贿,可下边的有些干部一看见钱就眼里放光。怎么会这样呢?听三爷说,他当红军那会儿,打破房东的个碗也要赔哩,这如今......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个什么,最后,他拍了一下脑袋,明白一条:“还是钱好,钱可以打通通向成功的道路上的关卡。”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对劲。叶叶,也唠叨上不住气。她对玉龙说:“让你去借钱,你就借上钱把罚款交了对了,怎么干了那么些见不得人的事。以后,再不能那样了。”玉龙听着,狡猾地一笑:“我不比你憨,解开哩。”

十五

已经是十一月初了。

早上起来,叶叶轻轻地,轻轻地拉开了门。呀!院里一片白。怎么?

夜里下雪了?老天爷偷偷地下了一场雪。她轻悄悄地走出门。到处白白亮亮的,银的天地,玉的世界。树、草,都变成了童话里的奇花异草。

静静的,静静的立着。象画、象歌、象诗。她好高兴,觉得自己是这美丽的世界中的一个分子。她站在硷畔上,看金驹山,看金驹村,看他们的化肥厂。看着、看着,笑了。一回头,玉龙在她的背后。她抿嘴一笑,柔声道:“你真鬼。没听见声音,你就来了。”“那是你没注意。”玉龙也报以一个亲切的笑:“今天可能没有来买化肥的了。也好。这几天,一天生产的只够一天卖,把人可窜紧了。”说着,踩着雪向化肥厂走去。

照厂的老汉已经扫完了院里的雪。玉龙一进大门,他就递给了他一封信:“前几天送信的就送来了,我忘记了。”玉龙进了办公室,没有生炉子,就拆开了信。信是王荣升来的,问他化肥厂的情况如何,并希望他经常来信。看完了信,他一扑沓坐在了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又思想起来。本来已经淡忘了的事情,现在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王荣升带着他夜访县计量所孙所长,他俩悄悄推开县工商局副局长老钱的门......不光彩,不光彩!对不起赵书记啊!他常讲,不能做不符合政策的事,可我......干脆,我找赵书记谈一谈,检讨检讨,该怎处理就怎处理吧。不然,我这心里常不得安省。可惹下了孙所长钱局长,以后不是寸步难行了吗......算了吧,尔格的人,有几个赵书记!更何况,拿小钱换大钱不赔本。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呼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荣升兄大概就是给整精的。多亏他的指点,我才没多走弯路。他够意思。”说着,生着了炉子,换上了工作服。

机器隆隆,化肥一袋袋搬进了库房。一会儿,装卸工就汗水淋淋了。

看到他们那样卖力气,玉龙回到了办公室,从保险柜里取了些钱包了几个红包儿。

    装卸工得到了红包,更卖力了。

大门外响起了“小四轮”的声音。下雪天,还有人来买化肥,可见我厂的化肥是受群众欢迎的。不过,凭天良心说,化肥的质量也对得起众人。玉龙在厂房里看着机器,听到了大门外的声音时,高兴地盘算着。

叶叶提着个黑亮黑亮的饭罐走进了玉龙的办公室。饭是蒸馍,炒白菜、洋芋片,里边有一点儿猪肉。玉龙接过饭罐,拿起上边用笼布包着的馍馍,解开笼布,右手拿着馍馍,左手将饭罐放在脚地上,就圪蹴着吃起来。象在山上犁地时,叶叶送来了饭那样。

“你好象三年没吃饭。”叶叶看着玉龙狼吞虎咽地吃着,开了句玩笑。“习惯了。”玉龙咬了一口馍说。

叶叶坐在桌边开着票,算着账,收着款。一个人干几个人的工作,但一点儿也不忙乱。

光明化肥厂越办越红火了。

那天,太阳红红的,但天气很冷,干冻,滴水成冰。玉龙怕工人们受不了,打算停工,但工人们不同意,说干上活儿才不冷呢。所以,照常上班。

玉龙正在厂房里忙时,叶叶出现在门口儿,对他招了招手。他出了门,叶叶便悄声说: “乡上那个姓田的副乡长来了,说要借点钱哩。”玉龙心里动了一下,听说田副乡长家里生活挺好的,怎么忽然来借钱呢?

是不是.......是不是想要一点儿呢?不会,别把干部都想的那么坏。想着,和叶叶一起进了办公室的门。田副乡长正坐在沙发上一个一个吐着烟圈。“你来了?这么冷的天,有什么事,捎个话就行了,何必亲自来呢。”玉龙客气地说。“有点儿事。我家里准备圈几孔窑,买石料的

钱不够,来借一些。”田副乡长直截了当地说。“行,叶叶,给借给。”玉龙说着,又问田副乡长:“要多少?”“五千元。”田副乡长理直气壮。“叶叶,够吗?”玉龙看看叶叶。叶叶爽快地回答:“够。”于是,叶叶就开保险柜,取钱、点数,然后递到了田副乡长手里。玉龙在办公桌抽屉里拿了张纸递到田副乡长面前:“俗话说,先小人,后君子,您就打个借条吧。”一听这话,田副乡长愣住了,眼珠转了几转以后,毫无表情地问:“你这厂以后办不了?”玉龙一怔:“当然办。”田副乡长的两个眼珠向上翻了翻:“我分管的是乡镇企业。”叶叶万分吃惊地看看田副乡长,心里想,国家干部里,会有这种人吗?玉龙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倏地,耳边响起了王荣升的话,尔格的事,难办哩。不过话再说回来,只要打通关节,也不难。拿什么打通关节呢?钱。荣升说得对,今天,又得用钱这把钥匙开田副乡长这把锁了。要不然,这个土地爷就会锁住你的化肥厂。认了!想着,收回了递纸的手,大方的一笑:“其实,我早就想到您那里串来了,但总担心您会批评我,不敢......”田副乡长的嘴角向上翘了一下:“我借这点儿比起人家县上的实权部门的头儿们拿的,算个屁。”说完,提着装钱的包儿站起来,出门去了。叶叶呆站着一动没动。玉龙怔了一下也出了门:“田乡长,请以后多关照。”田副乡长回头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田副乡长走了。叶叶低声说了句什么。玉龙皱着眉,大脑的屏幕上明明白白地出现了几个大字,但他不愿意念出声来。

快过春节了。

那天,天气晴朗,阳光亮亮、斜斜地照耀着金驹村。风清清的。吹在人脸上就象针扎。玉龙他们刚上班,大门外就响起了汽车的引擎声。

大门进来一辆大轿车,徐徐停了,高高胖胖的县乡镇企业局周局长在别人的搀扶下走下了车。然后,迈着方步走到已走出办公室的叶叶面前:“王玉龙呢?人家参观化肥厂来了,他怎么躲得连面也不见?”口气中带着点不满意,但开玩笑的成份多。叶叶连忙说:“你们快回办公室坐。他在厂房里,大约是没听见,再说,谁也没说有人来参观。”叶叶说着,向厂房跑去。

玉龙走出厂房,笑着将大家引回厂房:“我们厂地方窄憋,没有大会议室,请各位原谅。”

周局长也到厂房里来了。他说:“各位,咱们今天顺便看看光明化肥厂。你们都是乡镇上管乡镇企业的人,那个乡要办个厂,条件肯定不比这里差。但就是办不起来。问题就在敢不敢办,想不想办法。人家王玉龙,一个农民......”他拉了拉玉龙,介绍起了办厂的过程。一阵掌声后,便是参观。玉龙带着大家到厂里的各处都看了看,说了一下最近厂里的情况。最后,给每人散了一盒烟。但周局长不要。临上车时,玉龙拉住乡镇企业局的秘书,把他请回办公室,悄悄往他提包里放了两条中华烟:“请你转给周局长一条。”年轻而潇洒的秘书一语双关地说: “咱县乡镇企业局对你可是帮助不小,明白不明白?周局长为你的厂子跑上跑下......知道吗?”玉龙忙忙陪着笑说:“解开哩,我非常感谢你们。”“只一句感谢......”秘书说了半句。“解开了。”玉龙脸上笑着,心里呼的一下:这话的意思是要东西哩。以前给过了,还要。想着,他暗示道: “我王玉龙一定有恩报恩。”秘书说:“快过春节了。”丢下一句话,出门上了车。玉龙送走了周局长一行,回到办公室让叶叶打点了一下现金。现金不多,只六百元。

第二天,没有顾客。第三天,也没有顾客。第四天,也没有顾客。

临近春节了,家家都忙着办年货,不来买化肥了。无奈,玉龙就将仅有的几百元买成了烟酒送到了乡镇企业局。他刚回家,乡镇企业局就来了个通知,取消了给他的两万元贴息贷款。看着通知,玉龙彻底、真正明白了:你要想畅通无阻,必须用金钱开路。王荣升呀王荣升,你当时指点时,还说不到万不得已别用这种方法。老兄你错了。这种方法对于我们来说,就象农民的锄头,教师的笔,医生的听诊器......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了赵书记,笑了一下。笑里,含着抱歉,含着无奈。

事实,是能完善美的,使其更美,也能发展丑的,使其更丑。

 

                   十六

顺水河两岸流传着这样一首顺口溜:

腊月二十三,

家家户户胡拾翻,.

扫了炕底铺新毡,

腊月里二十四,

纸糊灯笼四个字,

腊月里二十五,

倒上几斤好烧酒,

腊月里二十六,

割上几斤肥猪肉,

腊月里二十七,

做了些黄酒采了点曲,

腊月里二十八,

串门子大嫂把银粉擦,

 三根子线拉几拉,

腊月里二十九

新鞋做下一大摞,

蒸下一锅白馍馍;

腊月里年三十,

欢欢喜喜贴对子,

肉某炒下几盘子,

正月里是初一,

拜年的娃娃穿新衣,

正月里是初二,

坐娘家婆姨骑毛驴儿,

正月里是初三,

满炕客人摆八碗,

正月里是初四,

说笑打牌好无事,

正月里是初五,

练秧歌娃娃敲锣鼓,

正月里是初六,

放串鞭炮把小年过。

金驹村人过大年也是很隆重的。从春到冬出力流汗累死累活,在这年与年交替之时,他们要享受一下劳动果实,享受一下活人的乐趣。

这种享受合情合理。

腊月二十二,光明化肥厂放假了,只留下一个照厂的老汉。

夜里,灯下。玉龙和叶叶算了一账,化肥厂才开业近两个月,就盈利可观了。玉龙一高兴,将乐乐举在头顶转了几个磨儿,逗得乐乐笑个不停。叶叶看着,心里象开了花:“看看,你还象个娃娃。”玉龙挤一挤眼,放下乐乐,说:“今年呀,咱要美美家过个年,花他个一两千快活快活。”叶叶想了想:“我说嘛,可以就对了,不要太浪费了。”“这一次不听你的。我王玉龙苦了多少年,应该换换口味了。”玉龙不无得意地说。“我说嘛,咱才刚开始,谁晓得以后怎个样,拿稳些。”叶叶柔和而亲切地劝道。“以后,以后不要你操心,我早找到窍门了。”玉龙呵呵一笑说。“再不要瞎说了,办工厂还有什么窍门哩!”叶叶瞅了玉龙一眼。玉龙笑了一下没言语。过了一会儿,玉龙说:“我明天要到县城办年货喀里,你想要什么衣裳就尽管说。”“我说嘛,办点年货,不要到县城去了,就在近处的镇子上买上点儿对了。”叶叶认真地说。

“你别管,就等着吃、穿就对了。”玉龙固执地说。叶叶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声。

顺利的时候应该多想一想以后的困难,否则,就容易晕头转向

第二天,玉龙一大早起来没说什么就出门去了。叶叶等他回来吃早饭,等到十二点,也没见人影儿。他哪儿去了呢?是不是去县城了?去县城,他一定会说的,不会。下午五点了,还没回来。眼看天就黑了,他咋还不回来呢?叶叶站在硷畔上照,远远近近静静的,天边最后的一条晚霞也消失了。麻雀们也回了窝,还不见玉龙回来。他到哪儿去了呢?

是不是出去叫拖拉机碰伤了呢?或许,是得了什么猛病?想到这里,她心慌了。不顾刺骨的寒风呼呼吹,不管路上冰雪在地,一直小跑到离村二里的大公路上。东看看,西看看,只有一条长长的公路延伸到了黑糊糊的远处去了。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怎办呢?怎办呢?叶叶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远处,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出现了一点儿光亮。接着听见了沓沓沓的响,象是拖拉机的声音。来了,来了,果然是一台“小四轮”。走到叶叶跟前,“小四轮”停住了。"这么迟了,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哩?”是玉龙的声音。叶叶恼了,反问道: "你说我做什么哩?”说完,一转身回了村。玉龙将两麻袋东西从“小四轮”上搬下来后,“小四轮”走了,便扛着麻袋回了家。

电灯下,叶叶正在滴鸡蛋。听见门响,她也没有抬头看一下,又舀了半碗面拌着疙瘩。玉龙把麻袋放在脚地上,凑到叶叶跟前,嘻笑着说:“恼了?”一股酒气直扑叶叶的鼻子。叶叶问:“你喝酒了?什么时间学会的喝酒?抽烟,你说是不抽烟不好和人家接近,行,抽吧,喝酒呢,为什么呢?”叶叶从小锅里往出舀着滴鸡蛋拌圪塔,不笑也不恼,有点儿焦急地问。“女人家,就是爱大惊小怪。在王荣升那儿喝了几口。喝点儿酒嘛,算个什么。以后嘛,短不下经常喝点儿,为了应酬。一个厂长,上级来了你不陪不能行,大顾主来了你不陪更不行。和人家坐在一块儿吃喝,人家敬你一杯,你不喝多不礼貌?"玉龙滔滔不绝地说着,从麻袋里往出拿着东西。先给乐乐拿出一件大红大衣。乐乐走在靠锅台边站着的叶叶跟前,说:“妈妈,给我穿。”叶叶正给乐乐穿大衣时,玉龙把一件大红花缎子罩衫搭在了叶叶肩上:“你看咱给你买的衣裳多好,穿上保准越俊了。”叶叶转过头看了一下,故意说:“生的俏,本来俏,打扮的俏,惹人笑。”“三分人样,七分打扮。人凭衣衫马凭鞍,婆姨凭的男子汉。”玉龙说着,又拿出一件呢子大衣:“这件是我的。你转过来,我试着穿一穿,你看好不好。”叶叶给乐乐穿好了衣裳,回过头,半开玩笑道:“哈巴打扮死也是——”玉龙怕她再往下说,忙忙接上说:“草也装扮成人哩,不要说我这么个俊男人呢!”说着,硬拉过叶叶的手:“你给我穿一下,我的右手今天坐拖拉机时碰了。”这一招儿,灵。叶叶一下子捉住了他的右手,放在眼前细细看起来。玉龙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真的和我恼了。”叶叶见玉龙的手好好的,低声骂道:“鬼!”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玉龙买回了一大堆好穿的,好吃的和装饰品。开始,叶叶嫌他买了。后来一想,觉得玉龙长这么大也没享过福,尔格挣下点钱了,享受一下也不过份,就再没说什么。

打扫过窑以后,玉龙家的布置变了样。首先,是墙上的胖娃娃画变成了玻璃装的风景画。再嘛,炕前边增加了两块竹子图案的“炕帘”炕周围,也钉上了印着深黄蝴蝶花淡黄底的确良。旧柜子搬到另外的窑里去了,换了一套古铜色组合柜。也有了工艺品柜,虽然里边暂时只放一对本地出产的石狮子,叶叶缝的几个布娃娃,一只大红布老虎。沙发上边蒙的布也由绿底红花的布换成了中灰色底上印着黄花的布。锅灶拆了,将另外一孔窑专门做为灶房。所以,现在,一走进玉龙家,你就会有种干净、典雅的感觉。虽然还有一点土洋结合的意思。

灯笼,玉龙也把它换成了城里人用的那种大红圆塑料壳子的,把那个用木头做的长方体老式灯笼当柴烧了。

月尽儿晚上,他们将妈妈(爸爸已去世)、哥嫂、侄儿们请了来,桌上除了平常吃的猪羊肉外,还摆上了鸡、鱼、鸭肉,炒了外边买回来的洋葱、蒜苗、大辣子等新鲜菜。全家人边吃边啦,一幅真真实实的“全家乐”。看着这幅“全家乐”,玉龙心里五味俱全。他在心里说,王玉龙呀王玉龙,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天!

从初一开始,叶叶在家看家,玉龙到村里各家拜年去了。他不但去了王成虎家、村党支部书记家,还到他的各个工人家和老年人家里串了串。

初四、初五,玉龙家请客。客里边,有乡上的干部、村里有威望的人,还有个别外村的在周围有影响的人。叶叶忙得在几孔窑里疯转。

玉龙呢?是陪客的。有时候,看见叶叶忙得实在不行了,才去帮一下。

初七,玉龙闹了一天秧歌。今年,他是伞头。打着一把边上粘了彩色纸条的伞,滴溜溜地转着、扭着,实在神气。在王成虎的大院里,他引了个“十二把镰刀”的大场子。这个场子很复杂,要扭好多“角子”,不小心,就会乱成一团。王玉龙引得头头是道,杂而不乱,反倒花喷喷的好看。扭完大场子,照例是唱秧歌。他转着伞唱道:

高高山上一棵树,

村村户户都致富。

致富道上你是公仆,

男女老少都拥护

这歌词,是他即兴编的,唱得王成虎笑得连嘴也合不拢了,左颊上那根长毛一颤一颤的。成虎家婆姨在窑门口站着,被玉龙看见了,也给她唱了一个

往前看来往前看,

内当家的象朵红牡丹。

毛扑闪闪眼眼把秧歌看,

红格腾腾嘴唇刚吃过饭。

众人哗的一下笑了。成虎家婆婆笑着骂:“鬼小子,耍笑我哩。”大场子完了,是小场子。玉龙挂个腰鼓和另一个大女娃扭开了二人场子。女的,象仙女,拿着把扇子轻悠悠地飘。玉龙呢,又是跳,又是舞,腰鼓打得咚咚响,既有武士的威风与无畏,又有骑士的多情。看着、看着,叶叶的眼角眉梢便都是笑。旁边的一个大女子见叶叶笑,便开玩笑道:“叶叶嫂,你怎么寻了玉龙哥这么个好女婿?”叶叶脸红了:“碰的嘛。”周围的几个大女子听见她俩耍笑,也围了过来。“怎么碰的这么美,我怎么碰不到?你给我教一教。”一个脸象白面馍馍似的大女子笑着说。“你等着,能碰到哩,不要性急。”叶叶笑着安慰她。其他女子便呱呱地笑。“白面馍馍”有点不好意思了,钻进人群旮旯里去了。

叶叶仍然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秧歌,虽然脸上带着点倦容。她怎能不疲倦呢?自从厂里放假以后,只有初一她歇了一天。其他时间里她总是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以往,一到腊月,玉龙也闲下了,有活儿两人干。今年呢?玉龙忙厂里的事,她除过在厂里干以外,家里的事全得由她干。但她高兴。只要玉龙快活、高兴,她就高兴。为了他,她可以吃苦受累、受委屈、甚至死。这种想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在她心里生了根。

众人都说女人傻,是世界上最好哄的动物。陕北女人似乎更傻。

有什么办法呢?天生就这么一些为别人活着的人。不过,如果这些人多一点,也许世界上爱就多一些。

锣鼓声又响了,秧歌队要到另一家去了。叶叶也跟着起身了。在某种程度上讲,叶叶并不是看秧歌,是想多看几眼她的玉龙。看了十几年了,还看不够。

初八一早,太阳刚刚在东方露出个红脸蛋儿,玉龙就穿上工作服到工厂去了。

早饭以后,买化肥的便在化肥厂院子里排成了队。有推着自行车的,有赶着驴拉车的,有开着拖拉机的。说笑声、机器声、驴叫声在金驹村东头响成了一片,象小镇上的集市一样。

玉龙里里外外招呼着,和顾客中的熟人说几句话,又给装袋的工人叮咛几句什么,高高兴兴的忙。叶叶开着票,忘了给火炉子里加炭了冻得直跺脚。但她仍然笑容满面。顾客中的一个老汉开完票后,对别人说:“看人家叶叶,问什么也笑笑儿的,不象乡供销社那个女子,象个神娘娘,一问一个齐茬子。”听了老汉的话,众人哄一声笑了。

正月十四晚上,乐乐刚睡了,玉龙就坐在写字台前就着灯光粘了许多红纸袋儿,并且往袋里装了数目不同的人民币。叶叶站在一边看着奇怪地问:“你装这做什么哩?”玉龙有几分神秘地笑一笑:“到县上给有关单位的头头拜年喀哩。”“拜年拿钱做什么哩?”叶叶更不懂了。“你呀,常精的和猴一样,今儿怎么憨了?这叫意思意思。”玉龙在叶叶脸蛋上亲昵地一拍,呵呵大笑起来。“这,你也给赵书记吗?”叶叶想着问。“就是不给赵书记。”玉龙实打实地说。“你,你这不是行贿吗?法律上可是不允许。”叶叶认真起来。“这你也解不开?咱不是愿意这么做,......”玉龙一脸不得已的神情,“去年发生的几件事情你又不是不晓得。”叶叶用上牙咬着下嘴唇,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咱不能把情况给赵书记反映一下? “哎呀,我的老婆,咱常能在赵书记跟前叨叨叨吗?人家又不是给咱一家当书记。再说,就是赵书记说了,办事人员不办,还不是个毛朝上?”玉龙有几分不耐烦了。叶叶忧虑地说:“这种事,以后尽量少做。” “解开哩......”玉龙一副万事皆通的样子。说着,探过头在跟前站着的叶叶脸蛋上亲了一下。

叶叶说:“你看你,啦正经事着哩......”玉龙又亲了一下:“亲婆姨也是正经事儿。”叶叶在他手上轻轻地一拍:“从哪里学的这些毛脚毛手的毛病?玉龙,说真的,我觉得拜年送钱不大对头。”玉龙睁大眼睛,象不认识似的看了看叶叶:“你什么时候变得啰里啰嗦的?不老就烦开了?你觉得不大对头,等着看结果。”玉龙连珠炮似的给了叶叶一顿,叶叶再没言语,自己管自已睡觉去了。.

鸡哇地叫了一声,叶叶一下子就爬起来,拉了一下枕边放的拉线,灯亮了。她一溜风似的洗漱、生火、和杂面、热羊肉、擀面条儿。一会儿,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梢子细杂面条儿就放在了玉龙枕边。

叶叶摇摇玉龙的肩:“快起,不早了,操心误了车。”玉龙睁开眼,睡眼惺忪地看一看,爬起来端起碗就吃。吃过饭后,就在炕上洗了脸,穿上了叶叶给他准备好的新衣服。叶叶怕他手皴了,专门给他擦了点“北京香脂”。

玉龙前边走,叶叶后边送。送到硷畔上,叶叶拉住了他的手,悄悄地说:“最好不要送钱,那不对。”玉龙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放心,我解开哩。”说完,转身去了。叶叶仍然不放心,站在硷畔上照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如银似水的月光下,玉龙渐渐地走远了。她的心也象跟着他走了,觉得胸腔里空得发慌。

十七

叶叶又是开票又是收款,忙了一阵之后,忙中偷闲,拿起了打了一半的乐乐的毛衣袖子。红红的毛线,银色的毛衣针,白白的小手指头一挂一挑,毛线蛋儿一动。打了一会儿,她抬起了头,两眼透过玻璃窗看看外边。这时她才发现今天天气很好,蓝天红太阳,而且那边坡上有一棵柏树,在阳光里绿得可爱。于是她觉得这几天的时间好象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不记得是晴是阴,是冷是暖,好象最清楚的就是玉龙走了一天了、两天了、三天了、四天了......他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昨天夜里,梦见赵书记又来了,批评玉龙说:“你这个后生,怎么不守法,不按党的政策做,胡做呢?......”醒来后,出了一身汗。她想着,打了几针毛衣,又呆呆地不动了。玉龙走了已经八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呢?她坐不住了,放下毛衣站了起来。

人亲人,是心里亲哩。他在跟前,你管他吃,管他穿,管他快乐不快乐......他离开了你,你便担心......有什么办法呢?人与人之间,就有这样纯洁而高尚的感情,这种感情千金难买。可惜的是有的人得到了却不懂得珍惜。

“妈妈——”门外传来了乐乐那脆脆的嫩嫩的声音,“爸爸给我买的冲锋枪了!”叶叶一喜,丢下活儿,两步走出门,正好撞上了玉龙。

乐乐拍着叫道:“爸爸和妈妈打架了!”叶叶抱起了乐乐,在他脸蛋上来了一下:“不要胡说。再胡说,妈妈不亲你了。”乐乐伸长脖子,说:“爸爸,你也亲我一下。”玉龙亲切地笑着也在乐乐脸上亲了一下。

回到了办公室后,叶叶头一句就问:“没出什么问题吧?”“你呀怎么这么不开窍,官还能打送礼的?放心,万事大古。”玉龙神采飞扬,十分得意,“你回去准备一下,我请来了县广播站的一个记者,尔格在乡上有点事,过一会儿就到咱这里来。我先跑回来说一声。”说着,推起了脚地上放的自行车出了门:“我接人家去。”

叶叶把厂里的事给别人安咐下以后,就带着乐乐急匆匆地回了家进窑门,就洗了手,从仓窑拿了块羊肉剁起来。乐乐问:“妈妈,是姑姑来吗?是不是吃扁食哩?”叶叶边剁肉边说:“是你爸爸从县上请来个客。人家来了,你要乖乖的,不要饭一端上炕你就拿筷子。见饭熟了,你躲远些。听见了吗?”乐乐点点头。

一会儿,馅儿做好了,面也和好了。叶叶洗了手,泡了茶,站在脚地上等着客人。她想,县广播站的记者,人家吃惯咱乡里的饭吗?看起咱这土里土气的乡里人吗?

县广播站记者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一件大大的防寒服裹着瘦小的身躯,黑黑的尖脸上镶一对骨碌碌转的十分灵活的眼睛。他一进门,就抱起了乐乐,看起来很随和。叶叶倒茶、递烟,人家说谢谢,很是客气。叶叶便不十分拘谨了,和他说起了话。

叶叶捏扁食,那记者坐在跟前看,说他们捏扁食只是那么把口儿捏住就行了。叶叶捏扁食,捏住口儿,还要两手插住,十个指头全运动,那么一挤,捏出来的象个元宝,实在好看。叶叶说,从小学会这么个捏法,瞎做哩。记者说,不瞎做,这样的扁食口儿肯定开不了。做着,说着,一会儿就捏下两大高梁秸秸盖子扁食。

吃过饭后,记者一再夸叶叶的好手艺,说这顿扁食是他吃过的扁食里最香的一顿。接着就啦家常似地从打算办化肥厂啦起,啦到赵书记下乡来访,一直啦到目前的生产情况。啦完后,他夸玉龙是个崭露头角的农民企业家,夸叶叶是贤内助,还说玉龙的功劳有她的一半。然后,就去厂里看去了。

晚上,玉龙和记者住在一块儿。说实话,这时候,玉龙心里象揣个小兔子。他怕自己办厂的事迹不突出,人家不写,这样,他的化肥厂的名就扬不出去,销售便会局限在本地。他也怕人家知道了自己送“红包”,给有关单位的头头。但是,记者口口声声称赞他。从眼色上看,那记者还很受感动。而且,人家还建议在报上登个广告,以便推销产品。

还说:“我的朋友是搞创作的,如果你同意出四千元,就叫他来写篇报告文学。”听话听音哩,打鼓听声哩。更何况,玉龙又是头上拍一下脚底也响的灵虫虫。他品出了记者肯定会帮助他的便掏出一百元塞到他的上衣口袋里:“你辛辛苦苦来我们这里,我们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这点钱,就拿去买条烟抽吧。”语气诚恳。记者推让了一番后,收下了。一下子,他们之间的矩离缩短了。于是,两个天南地北地无所不谈了。

三天以后,广播上广播了王玉龙办化肥厂的事迹,题目是《崭露头角的农民企业家——访光明化肥厂厂长王玉龙》。那天早上,玉龙站在喇叭前听着,细细地听着,心中便有波滔翻滚起来。他想起了过去,想起了开始办厂的时候,想起了......便情不自禁地说:“没想到我王玉龙还有今天上——光明化肥厂在全县出了名,来买化肥的人一股头子不断。玉龙成了小有名气的人,不断有记者来采访。

但是,对任何人,玉龙也不介绍他的根本经验。他只说他为什么办厂,办厂的艰难,县上赵书记及各有关单位的领导和乡上、村里干部的支持和工人们艰苦创业的精神。心里呢?更坚信他的根本经验的威力。

有人自远方来,说:“出四千元,给你写篇报告文学保证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你写不写?"玉龙毫不犹豫地回答:“写。”于是,不久,省级比较有影响的杂志上登了王主龙办化肥厂的报告文学。洋洋万言,不但写了他办厂的前前后后,还写了他小时候的故事。题目是《逮住了金马驹的人》。接着,一个省级报上登了光明化肥厂的广告。

玉玉龙成了光明县的风流人物了。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得他,说他的故事。

外边几个省十几个县的人也来金驹村找王玉龙买化肥了。玉龙又一次在顾客身上用了他的根本经验:给来买化肥的人每人一个红包,里边的票子的数额与购买化肥的数字成正比。

来光明化肥厂买化肥的人络绎不绝。玉龙整天忙得团团转,在厂里开了灶,雇了个做饭的,一般不回家吃饭了。有时,连觉也不回去睡了。叶叶呢,忙完厂里忙家里。两个人能够坐在一块儿啦知心话的时间大大地减少了。有时候,只能在厂里说几句关于厂里的事情的话。

那天,是五月端五。一早,天上朝霞满天,暖风悠悠地吹着。叶叶起来,梳洗毕,拿着煮好的粽子,并捎路采了几把苦艾,到了厂里,将剥好的粽子放在碗里,又放了点白糖,放在还睡得正香的玉龙枕边,并给他耳朵上挟了一小枝苦艾。玉龙醒了,从耳边取下苦艾:“都什么年代了,你也搞这个。”语气硬邦邦的。“苦艾是药材,放在跟前虫虫蚂蚁什么的就不来了。”叶叶柔情似水无限关心地说,“玉龙,我想提醒一下你,以后不要再给领导们送‘红包’了,明明不对嘛。”玉龙不耐烦地说:“解开哩。”叶叶仍然说:“尔格你有名了,做事更要三思而行。

要不,会抬的高摔的响。”玉龙哈哈一笑:“三思而行?你什么时候学会咬文嚼字呢?”叶叶被玉龙笑恼了:“念了七八年书,就连一句也没学会?再不行,也比你斗大的字不识一石强。”玉龙觉得自已有点过份了,伸手在叶叶手上拍拍:“不要恼。耍一下你就恼了?”叶叶笑了,把放粽子的碗往他跟前挪了挪:“快起,起来洗漱完吃粽子。”

在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化肥厂里,玉龙的唾沫可以点着灯。叶叶则很自觉,自己的事做完了,能帮着做什么就做点什么,从来不居高临下。王成虎也常来化肥厂走走,提一提众人对玉龙,对化肥厂的议论。

日子过得飞快。

已经是阴历八月十三日了。那天夜里,玉龙又坐在炕上,在电灯下粘红纸袋。叶叶凑过去看了半天,慢慢地说:“玉龙,我说嘛,咱就不要搞这个了。尔格,咱有盈余了,该交的就交,谁敢卡咱哩!”玉龙停下粘纸袋的手,用嘲讽的目光看看叶叶:“尔格人家就卡不住了?什么时候人家要卡也能卡住哩。女人家,解不开少说上几句。” 叶叶低声说:“我是怕.....” “怕?怕什么哩?拿了的手软,吃了的嘴短。县上去过人大、政协,还有一些无用的单位的头头以外,有用的单位的头头咱都把他们拴住了,他们还敢把咱咋?!”玉龙有点猖狂地说。说着,将一沓十元的票子装进了一个红纸袋:“我看你最近身体不太好,就别在厂里做了,挣下的够你吃穿。”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女人家胆子小,再晓得的多了会坏事,就叫她早点儿回家身着算了。叶叶想,也行,省得我每天提心吊胆。我再自自在在种我的地,没什么不好的。可如果他再胡做呢?万一....... 什么哩,他如今连我的话一句也不听了。想到这里,她说:“也行。等你回来,叫我歇上两个月再说。”说完,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又劝。玉龙有点生气了,说:“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一下,叶叶再没言语。

    那天下午七点,在光明县城文化路的“春来早”饭馆里,玉龙正在请客。客人中有老、中、青,有胖有瘦,有俊有丑,互相称呼着“局长”“所长”“行长”之类的官衔,文质彬彬、眉开眼笑。三桌人坐齐了,开始上菜了,竟然有“甲鱼”“猴头”“鱿鱼”“海參”等本地少有的菜。有的“长”不知道某种菜的吃法,很谨慎地边吃边看。玉龙给各位敬了酒以后,和一位青年人划起了拳,输了,唱起了酒曲儿《李自成》来:

远照米脂一座城,

近照米脂四耀武门,

依呀唔外,

米脂城压九条龙啊唔外,

老鼠盗豹子冲,

出了个闯王李自成,

三反河南攻打北京城唉晦啊。

歌声悠扬、宛转、宏亮,一停,众位便叫好。叫好声中,又划拳,又唱歌,又喝酒。

红火了够两小时,散了。

在主龙喝酒划拳时,叶叶正在灯下和乐乐猜迷语。她说,乐乐猜。

说了几个简单的,就说不出来了。她记得她会说好多迷语。怎么一下几乎全忘了呢?她回忆,刚记起一句,想下一句时,却想的是玉龙在城里会作些什么呢?想了半天,一个也没想全,只好跪着给乐乐当马骑了一会儿。

玉龙回来了。才七天,他就发现叶叶瘦了许多,便让她别去化肥厂上班了。叶叶同意了。

玉龙安排了一下化肥厂的事,就又准备去省城进原料去了。明天一早走。今天晚上,他把自己打扮了一下。在穿衣镜前,他看着自己,左着右看,越看越得意‘’

十八

坐在汽车上,玉龙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他周围的人,象踩着云朵的神仙看着凡间似的。看到可笑处,眼角优雅地巧妙地向上抽动一下;看到鄙卑的,皱一皱眉,看到可怜的,叹一口气。看累了,睁着一只眼睡了一会儿。就这样渡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天刚亮时,前边很远处出现了一片雾腾腾如海市蜃楼一般的美景。就要到省城了!玉龙兴奋极了。

省城呀省城,上次来你这里时,王玉龙是一个只能维持温饱的土棒子。

今天,虽然不敢说腰缠万贯,但是个昂首挺胸敢于和城里人比高低的厂长了。今非昔比,没想到我王玉龙这条小鱼能成了这样的气候!

王玉龙坐着出租车,在省城最繁华的东大街逛了一圈,在人民饭店前下了车,用指头梳理了一下大分头,抻了抻风衣,迈着矫健的步子走在了登记台前站住了。前边的人登记过了,登记小姐抬起眼皮看了一下,眼睛里带着点不很热情的笑。玉龙立刻想:你别瞧不起乡里人,比你富!他想着,报以蔑视的一瞥,说:“登记单人房间,要设备最好的。”登记小姐认真地看看他,低下头认真地写了几个字。玉龙心里自豪地一笑。他拿着那片方方的纸片走上三楼,有礼貌地对服务台前的服务员说:“您好,小姐。来麻烦您了。”这些,他是从电视上学来的。电视上的经理厂长虽然派头十足,但一般情况下对人十分和气、礼貌,特别是对太太、小姐。服务员看看玉龙,目光里含一点儿惊奇。然后,走出服务台,将他带到三零六房间门前,开了门。待到她回过头时,眼前就出现了三张拾元的人民币。玉龙温和地微笑着说:“小姐,我要在这儿住半个月的,要经常麻烦您的,请收下这点小意思。”服务员一笑,接了钱,本来准备离开的脚却回到了房间,又是泡茶,又是扫床,还给他解释了一番室内配电箱的使用。离开时,还笑盈盈地说:“有事就叫一声,我常在。”服务员走后,玉龙穿着鞋往床上一躺,打了一个滚儿,笑着自言自语道:“钱这东西就是好!” 由于钱的威力之大,玉龙进的料比厂长批的多了两倍。这就叫“县官”不如“现管”,开票员与保管的职权在一定程度上、一定范围内比厂长大。你愿信不信!

要办的事完了,可玉龙不想回去,想在省城玩几天。那天晚上,他没出去,从住处的门边走到窗前,又从窗前走到门边。也不知走了多少来回。忽然,他站在了写字台前的大镜子前,对着镜子端详起来。端详了半天,对镜子里的他说:“你得改变一下包装了,老是土里土气,人家谁能看得起你。”说着,坐在椅子上算起了这几天的开支。算完,在左胸前拍了拍:“够,完全够里里外外买一套的。”但是,买什么颜色、什么式样的呢?叶叶经常打扮他的那种式样、颜色当然不适用了。可哪种合适呢?

玉龙关了门,走到服务台前。正好,这时这儿只有他第一次见的那一位小姐。他很有分寸地凑过去,啦起了服装。服装是女人们啦话的个重要内容。现在,有一位有钱的男人谈服装,她就更想表现一下自已在这方面的才能了。

......玉龙不懂装懂地说:“我觉得,我穿深灰条子的西装还好看,如果里边配一件枣红毛衣,那就更好看了。”服务员小姐仔细看了看他:“根据你的脸形、肤色,应该买一套咖啡色大西装,要配橙色领带中灰色毛衣,再买一双咖啡色皮鞋,保证你十分帅气。”玉龙笑着说:“那不一定。我看我还是穿深灰的好。”服务员又认真地看了他一次:“我说的没错。”“那我就按你说的去买,如果不合适......”他没有把话说完,调皮地看一眼服务员。服务员微微一笑:“不合适的话,我请客。”“你太精了。”玉龙也微笑了一下。十几天来,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第二天早饭后,玉龙走到了解放路最大的民利商场他没有马上就到成衣柜台前,而是在大楼各层、各柜台前一边看货,一边看象他这么大年龄的男人的衣着打扮。看了足足有两小时,才走到成衣柜台前开始看成衣。看好一套深咖啡色毛料西装后,问售货员:“小姐,请拿那套咖啡色西装叫我看一看。”他旁边站的一位穿着素色衣裙,戴金丝眼镜、长发烫着点稍的二十几岁的美丽小姐一听他说话,便问:“您是哪里人?”玉龙警惕地看她一眼没言语。小姐明白了。她自我介绍道:“我的老家在陕北光明县。出来五、六年了,尔格在广州一家服装公司工作。这次,是随老板来这里联系业务的。”玉龙毫无表情地看看她:“那咱们是老乡。”小姐笑道:“我听你的口音就是光明的。说真的,一听见光明口音,我就觉得亲切。”说着,小姐眼里泪汪汪的。

玉龙觉得她无其他用意,就诚实地说:“想买套衣服,可不知买什么样的合适。”小姐一听,就给他当起了参谋。玉龙买了那套深咖啡色毛料西装后,正要谢谢这位光明小姐时,小姐开了口:“你住在哪里?我住在人民饭店三零九房间。有空儿的话,来玩儿。”玉龙多安了一个心眼,只说:“好,有空儿一定来。”这时,小姐身边那位略胖的戴着墨镜穿着灰格子西装的先生用他听不懂的话对小姐说了句什么。小姐用光明话给玉龙介绍道:“这是我的老板。我是他的秘书,我们要去另一个商场了。”说着,送他一张名片,“下午有空儿的话来玩儿,下午我哪儿也不去。”

人与人的相逢,有时候是十分偶然的。然而,一次偶然的相逢,也许会改变你今后的生活道路。事情,就这么怪。也许,这就是必然中的偶然吧。

吃过了中午饭,玉龙梳洗了一番,将买来的新衣服换上,在大镜子前照了好久。衣服是新了、高雅了,但不知哪儿还带一点儿土气。他又仔细看了一次,还找不出毛病所在,人样、派头,都好。说实在的,比上午碰见那个女秘书的老板要强,可就是有点儿......笨拙。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是实在。实在总比滑头滑脑好。他自己谅解着自己离开了镜子,走到落地窗前。向外看,天上阴沉沉的,象遮了一块灰布。

楼下呢,人来人往,只有那个小花园里的菊花开得十分热闹。白、粉、黄各种颜色的花朵丝丝弯弯,象女孩子们烫过的头发,风韵优雅,姿态动人。忽然花园里出现了她,那个上午见过的女秘书老乡。他记起了那两只泪汪汪的眼睛。远在外乡的人一定非常想念家乡。对于他们,家乡的一棵小树、一块石头,也是亲切的。也许,还梦见过。思乡之情人皆有之。想到这里,他出差以来第一次想起了叶叶和乐乐。他们尔格做什么着哩?叶叶不在化肥厂干了,保准又上山去抚育她那几十棵宝贝苹果树去了。唉!叶叶要是文化再高一点儿多好,那样,写个什么就不要请人了。可惜......。花园里的她坐在小石凳上,双手托腮,一副忧郁愁思的神态。玉龙看着,解除了上午对她的一切防卸,甚至责怪自已怀疑她是不三不四的女人是对她人格上的不尊敬。想着,离开了窗户,走出了门。

玉龙下了楼,走进了小花园,走在她身旁,她还没有发现。“老乡,下午不忙?”他小声问。她拾起了头,用两只含着痛苦的眼睛看看他。

一下子,眼睛亮了:“老乡,你怎么也来这儿呢?是一个人,寂寞吗?

“我就住在这儿的三零六房间。” “咱们住的这么近,怎常碰不见?”女秘书惊喜地说。“咱们这不是碰见了?” “来,坐这儿。”女秘书往石凳的一头挪了一下。玉龙说:“我习惯站,不想坐。”女秘书谅解地一笑:“你叫个什么?是光明哪个乡哪个村的?听说咱们那里变化很大,农民一定不再吃糠窝窝了吧?咱县办起了工厂没有?你来这儿做什么来了.....”女秘书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堆问题。这个老乡,是想家想疯了。想着,玉龙用同情的目光看看她,慢慢地说: “你仔细听着,我慢慢给你说......”,他一一回答了她的问话后,反问道:“你这个老乡这么想家,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刹那间,女秘书的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不可言喻的优愁:“今天下午,是老板的一个什么亲戚请他,我才有空儿一个人坐一坐。平时一唉!拿了人家的钱就得为人家干事。人生,也就是这么回事。你为了钱,人家雇你为他挣钱。命好的,挣大钱。命不好的,只能挣个活命钱。”语气里,饱含着悲凉。年轻轻的,俊格丹丹的,却这么不愉快,一定有什么不愿意告诉人的苦衷。玉龙看看她,试探着问:“你每天都很熬吗?” “揽工的,能不熬?老板动嘴你动脑子、动手、动腿。这也罢,还常常提心吊胆。”女秘书说了半截,不说了。

她担心什么呢?怕人家解雇吗?玉龙想。这样的人,其实在光明县也能找下工作,何必去广州呢?他又问:“你想回光明去吗?你要是回去,肯定有事儿做。”“我当初离开时就对家里说,一辈子不回来了。”女秘书回忆着说,“三岁时,我的父母就全死了。我在我大哥家长大。那年正月,我二十三岁了,大哥大嫂硬逼着让我嫁给一个商业局长的儿子你猜那后生是怎个样?一只眼里有个白疙瘩不说,一条腿也有毛病。这还不算,吃喝嫖赌上哪一样也沾边。我不同意,和哥嫂吵了一架,拿了几件衣裳,跑到一个女同学家。那女同学的一个亲戚在广州,说广州工作好找。我就到了广州。先是当保姆,后来凭写得字不错,写的文章也通顺,就当了人家的秘书。” “那你结婚了吗?”玉龙问了以后,又觉得问得冒昧。但女秘书不计较,爽快地回答:“已经有了男朋友,他也是北方人,在我们公司当服装设计师。我们商量了,等我们结婚了,也办一个小服装公司。尔格,我们拼命攒钱。”她的语气是坚定的,脸上的神情是无畏的。玉龙听了看了后,心里也替她高兴起来:“祝你成功朱惠同志。”这秘书一跳站起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于是,远在异地的两个老乡不仅认识了,而且熟悉了,就在两个小时内。

“我那个化肥厂,现在办的还不错。以后用得着我时,就来封信。”分别时,玉龙说。“我的地址在名片上,有事儿,来信。”朱惠也说。

他们相跟着走到三楼。

回到住处后,玉龙还在盘算朱惠的事。忽然,他觉得自己和朱惠比好象缺个什么。可缺什么呢?他仔细地想。不会写字。对,不会写字的人就象一个缺胳膊的人。这缺陷能弥补吗......如果自己厂里也有朱惠那么个人不就好了?

十九

远远地眺见,硷畔上有一点儿红,象秋风中盛开的大红花。那一定是叶叶在照我哩。玉龙紧走了几步,又放慢了脚步。叶叶要是和朱惠那样有胆有识有文化那该多好。那样,两个人齐心协力办工厂,保证能把厂子办得比尔格强两倍。但是叶叶胆小怕事,老实到了呆板的程度。

想到这里,玉龙的心已飞回了工厂。厂子这几天怎样呢?叶叶不知去厂里看过没有,她不会不管吧?不过,她管也管不出什么成绩,至多不会烂包。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坡洼下边。真的叶叶在硷畔上站着哩。那么眼珠儿也不转地看着他。等到他到了硷畔上时,她早回到了窑里。他回到窑里时,一杯热茶已经放在了茶几上,一盆冒着气的热水已经放在沙发边的小凳子上,里边泡着块白底红花儿的新毛巾。玉龙心里一热,说:“还是家里美。”说着,看看站在炕前的叶叶:“你这十几天里,到厂里去过没有?厂里情况怎样?”叶叶心里掠过一丝儿不高兴,厂子,厂子,你心里就有个厂子,想着,说:“去过几次,看了看,生产效率还不错。也常见有人来买货哩。” “你没问问卖出去的数量?他们该没什么不规行为吧?” “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把一切委托人家了,就不该胡猜。” “你呀,叶叶,太把人想的好了。” “世上就是好人多。” “对,好人多。可歪人也有。对不对?”“我说不过你。”叶叶走过他身边,出门做饭去了。

玉龙把给叶叶与乐乐买的东西从提包里拿出来后,在炕上躺了一小会儿,叶叶就把羊肉稍子白面片端到他跟前了。玉龙说:“端下去放在茶几上,我下来吃。”

刚吃过饭,玉龙就匆匆忙忙到化肥厂去了。玉龙走了后,叶叶拿起了玉龙给她买的红花格子呢子短大衣试了一下,就放在一边想起心事来。玉龙呀,这二年你变了,我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去不算,好象和我亲亲热热啦一会家常也不愿意了。是工厂牵住了你的心,还是我不称你的心了呢?想到这里,她的眼睛里热辣辣的,心上升起一团委屈。恰巧这时乐乐回来了,要不,那不听话的泪珠一定会掉下来的。

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化,人心当然不例外。只是看他往什么方向变罢了。叶叶感到了这一点,这说明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

玉龙回到了化肥厂,在厂房里看了看,又在库房里看了看,然后就看起了账。不看账则罢,一看,由不得气上心头。这个会计兼出纳和开票员的人,连叶叶也不如,字写得不是潦草,是认不得。无奈,只好叫他念。这样的助手,还不如没有!于是,他想起了老乡朱惠。要是有那样一个能干的助手该多好!

王玉龙整天忙得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常常是一边啃馍,一边和别人啦工作或者是查看一天的出入账目。又因为自己不会写字,便更添了许多乱。所以,请人给王荣升写了封信,要他在县城里给他找一个助手,条件是有文化会写复杂一点的文章,会记账、开票,还要人诚实。

如果符合上述条件,男女亦可,工资是吃住免费外挣三百元。

信寄出去十几天了,仍然不见回音,玉龙照归是那样忙。叶叶不时来帮一下,又要说出许多不对之处,他便觉得叶叶是帮了倒忙,思想上产生了些许厌恶。

那天晚上。星星出齐了,月牙儿挂在深蓝的天边。深秋的冷风一阵儿一阵儿吹着,地上的落叶奇妙地低低地飞动着。金驹山上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大叫一声。工厂的工人下班了,玉龙坐在办公室里查看着本天内开出的票。看着看着,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外边一阵摩托车跑动的声音惊醒了玉龙。他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拿起桌子上被涎水滴湿的票看了看,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向门那边看了一下。

门外有摩托车停下了,接着有人推门而入。玉龙一怔一看,便大叫道:“荣升老兄,你怎么这会儿来呢?”王荣升亲热地抓住了玉龙的手:“你有圣旨,我还敢不从?”说着一闪身,露出身后的姑娘:“我给你找到助手了。不巧,半路上摩托坏了,这会儿才来。”“太感谢你老兄了,找到了,捎句话我来请,还劳驾你送一回。真是太感谢了。”玉龙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坐,你们快坐。”王荣升笑着说:“咱俩还分谁和谁?不必这样客气。”说着,指了指姑娘:“她叫杨青,是一个朋友的女儿,高中毕业三年了,本来开个副食店,盈利也可以,可她嫌活儿太杂乱,没看书的时间,想找个室内工作,我将你的来信给她看了,她同意来给你当助手。这娃娃有个特点,爱看书,懂得多。”说着,荣升坐在沙发上,并示意杨青也坐下。“王叔过奖了。说真的,我什么也解不开,以后请王厂长多指教。”杨青坐下后,接上荣升的话茬,微笑着慢慢、低低地说,神态中透出了一种文温尔雅的风度。

玉龙听着,看了她几眼。这个杨青,顺眼。脸儿圆圆白白的,眼睛不花但大大的,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嘴唇,身材略胖但精精干干。脑后束一条马尾辨,身着橙黄长风衣,姿态飘逸,举止端庄。“我只能认得些字,不会写。以后写什么,算什么就全靠你了。”玉龙神情愉快地说。杨青领会了玉龙的意图,顺手从小皮包里拿出了纸和笔,站起来写了一小会儿后,将字纸递给了玉龙。玉龙看了,是抄了一首唐诗,心里先说:“这女子写得字这么好,还会背诗,不简单。”然后,笑了笑说:“不错,你写得不错。希望咱们今后共事共得愉快。”荣升见自己推荐的人得到玉龙的赏识,高兴得笑眯眯的。

这也许叫有缘干里来相会,无缘扑面不相认。

玉龙将王荣升和杨青引回了家,叶叶笑着让座、倒水、递烟,然后就在厨房里忙起来。忙了好大一会儿,端上来水炒羊肉、猪肉片炒白菜、炒洋芋丝、炒洋葱四个菜,一盆大米饭。荣升和玉龙喝酒啦话。

杨青坐着,一会儿吃一小口菜,那吃的动作十分雅观。叶叶将一小盆蘑菇汤端上桌后,去看了看另一孔窑里睡的乐乐,然后便坐在了杨青身边。两个女人互相看了看。叶叶想,这么个俊女子,又有文化,荣升真是好眼力。杨青想,要是在封建社会,皇帝选美叶叶保准能选进宫,她还肯定是个贤惠的女人。要不,王厂长在事业上会有这么大的成绩?她们各人想着。叶叶笑着说:“杨青,好好吃。我的手段不好,不要嫌弃。”杨青也笑着回答:“看嫂子说到哪儿去了,要我评的话,评你个一级厨师。我来到你们厂,以后恐怕常要麻烦你了,请你多关照。”叶叶咯咯地笑了:“麻烦我什么哩,是你受委屈了,这金驹村一没街道,二没大商店,三没舞厅剧院......”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分别啦着话,一个窑里有两个世界。

饭后,玉龙与荣升去厂里了,杨青留下与叶叶作伴。

王荣升确实够朋友,他推荐来的杨青一开始工作就显露出了非凡的才能。开票,再多的人来买货,她也不慌不忙,但频率快。写下的字工工整整。数字写的清清楚楚。用了几个夜晚,她就把一年多的账目整理了一次,订得齐齐整整。还订了一本会议记录。把县乡的文件也档了起来,放在一个柜子里。......一切的一切,搞得头头是道。为此王玉龙给了她一个红包。但杨青没要,退给了他:“王厂长,我初来乍到,什么也还没做哩,无功不受禄。”

半个月了,他们之间的来往只是公事公办,没事一般不说话。开始几天,杨青在玉龙家吃饭,后来,自己在办公室里做着吃。玉龙也无事不去她的办公室。只是叶叶每天总要给杨青送点好吃的。她俩个一见就有啦不完的话,亲得姐妹似的.

玉龙出外,骑个自行车,不算不方便,但速度慢。杨青说:“王厂长,现在,时间就是金钱。你应该买辆摩托,那样,能省好多时间。”玉龙的脑子一转,觉得建议有理,就去县城买了一辆,在王荣升的指导下学了五天,出钱办了个执照,就骑着回到了厂里。杨青一见,翘起大拇指说:“王厂长,你的,这个这个的,象个八十年代的人。”玉龙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他骑着摩托回到家里,满以为叶叶也会高高兴兴夸他几句。不料,叶叶一见,就皱着眉说:“这种车速度太快,骑上可要操心哩不要闹出事故。”一听这话,玉龙好生气,人家刚刚买了摩托,你就不说句吉庆话,真没意思。想着,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娃娃,解开哩。”天气冷了,早晚小河里结冰花子了。杨青就建议:“尔格城里时兴羊毛防寒服,你应该去厂里进一批,给工商、税务、计量、银行、乡政府等有关单位的头头每人送一件表示表示。我开商店那会儿,每一月、每一季都送礼,要不,办事就不顺利。这点,你没体会?”玉龙一听,心里首先赞扬了杨青一句:“好聪明的姑娘。年龄不大,懂得的不少。”想着,深有感触地说:“如果不送礼,我那能混到现在这个程度!俗话说,世事路难开,钱作马。我说嘛,是世事路难开,钱作斧。”杨青笑着点了点头。

玉龙真的给有关单位的头头们送了“羊毛防寒服”,那些头头们个个笑纳,反过来又以公家的名义给了他一定的方便。计量所本该隔一段时间就来厂取样检验一次质量,因为玉龙的“亲切”,便不来“打扰”了。乡镇企业局正在评全县范围内的优秀乡镇企业,也因玉龙改了过去“不理睬”他们的“毛病” ,光明化肥厂被评上了。得了好处之后,玉龙便更加赏识杨青了。回去对叶叶说:“杨青这女子,实在聪明,这个人用对了。”叶叶也替他高兴:“这一下,咋能减轻你的负担了。人家工作好,就该多给点工资。”玉龙点头说是。这一年多来,叶叶说的话,唯有这一句他听。

顺水河的河面上结了冰,白白亮亮光光的。近看,象一面银镜。远看,象一条白绸,这时候,虽说冷一些,但因备耕的需要,左左右右买化肥的人更多了。可库房里的原料不多了,玉龙必须马上去省城进料了。

由于工作的需要,杨青和玉龙一同去了省城。又在人民饭店的三楼住下了。有钱加上杨青的巧嘴,进料越是顺利了。工作做完,自然要在省城玩几天,乡里人进城嘛。

那天,天晴晴儿的,太阳红红的,是省城里难得的好天气,虽然有点儿冷。玉龙穿上了呢子大衣,杨青围上了新买的狐狸尾巴,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慈恩寺。在高大雄伟的大雁塔下边,玉龙向上望了望,心里想,不就是座塔,有好些庙上都有,有什么好看的。但杨青看得目不转晴。看着,还给玉龙说开了:“这塔,是唐代著名高僧玄奘为安置从西域带回的经典佛像,奏请唐高宗批准创建的,有七层,六十四米高,是楼阁式砖质结构,风格庄严古朴。唐代有个故事,新进士在曲江宴会以后,常题名于雁塔。以后, "雁塔题名,用为考中进士的代称。杨载写了首《送完者都同知》诗,诗中有‘姓名题雁塔,谱牒记龙沙’的句子。”杨青的话流利流畅,象解说词。听得玉龙目瞪口呆。听完后,心里更加佩服杨青的博学多才了。他觉得她是他二十大几年来遇见的唯一的佳人加才女。但他没有说赞扬她的话,只是笑着说:“你象个解说员。”杨青格眯一笑:“瞎说哩,请不要见笑。”

第二天,玉龙和杨青去了动物园。在鸟儿栖息的房子里,他们被大大小小各样各色的鹦鹉吸引住了。这些鸟儿,象会飞的花朵。而且,颜色很特别。一只鸟儿,背上、翅膀上、脯子上、脖子上的颜色各不相同。每一只与每一只又不同。一群放在一块儿,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看着,杨青随口说:“这鸟儿,俗称鹦哥,头圆、上嘴弯曲成钩状,羽毛色彩美丽,舌肉质而柔软,经反复训练,可模仿人的语言,谓:鹦鹉学舌。这种鸟儿,多栖热带森林中,主食果实。”听着,玉龙几乎叫出声,杨青呀,你是个人才,光明少有,比朱惠的知识也渊博。但他还是没言语,只是用眼神表现了对她的赞赏。

从动物园回到人民饭店后,他们都有点累了,但心里都很畅快。特别是玉龙,他觉得他这几天过得极有意思,学得了不少知识。从而又觉得还是和有文化的人在一起活得有滋味。

玉龙和杨青又回到了光明化肥厂。杨青把给叶叶买的暖鞋送到叶叶手里时,两个女人又亲亲热热啦了一会儿话。

但是,自从从省城回来后,玉龙和叶叶说的话更少了,而且,他几乎夜夜在厂里睡觉。叶叶懂得其中的原因,但她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不适应变化。但她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没办法。

于是,就在夜里回忆过去和玉龙亲亲受爱的时光。有时,在回忆中睡着了。有时,回忆着哭一鼻子。

人与人之间,只要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远隔千里也觉得亲近,如果话不投机,近在眼前也象隔着座大山。然而,这相通与相隔往往又不是一个原因造成的。

有时候,厂里闲,杨青就上金驹山去串。那天,下雪了,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刹那间,地上就白了。金驹山呐,象一头大象,既高大又美丽。杨青站在院里望了一会儿,就穿上高腰雨鞋走出大门向山顶爬去。“滑,操心滑得跌倒!”,玉龙看见了,大声喊着追了上去。

金驹山上,白茫茫的,到处银光闪闪。杨青边走边赞叹美丽的雪景说雪景比任何景色都美,象花园,比花园大,花儿比植物的花朵高雅;象玉的雕刻品,又比玉的雕刻壮观雄伟;象仙境,比仙境有朝气;象童话世界,比童话世界实在.....。直说得玉龙出了口:“杨青,你象个诗人。”杨青一笑,用顽皮的目光盯了他一眼。玉龙心里忽然那么呼的一热。

在大雪纷飞中,他俩边走边说话。玉龙给杨青讲了“金马驹的故事”。杨青听了,就侧着耳朵细听起来,看能不能听见金马驹叫。看着她天真的举止,玉龙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说出的激动。觉得她象老天爷下雪时和雪花一起降下的一个小怪物。

从金驹山回到厂里后,两个人都变成了雪人,只有眼睛黑黑亮亮的在转动。互相看着,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那天下午,杨青捏了羊肉扁食,请玉龙吃了一顿。饭后,看门老汉想热闹一下,硬要玉龙唱歌,玉龙就唱了儿首《信天游》。杨青听了,拍手叫好,也自告奋勇地唱了几首流行歌曲。

这一夜,光明化肥厂空前热闹,虽然人不多,只有几个。

二十

金驹山绿了,白了,白了,又绿了......光明化肥厂大门上的对子贴上了,扯了,贴上了,又扯了......叶叶门前那棵枣树又开了几次花,结了几次枣儿......玉龙的红包儿也不知送出去多少,化肥厂照样办得热热火火,钱不断地放进了玉龙的保险柜里。于是,他的贷款还完了,还存了不少。王玉龙好高兴,他说:“我咋是逮住金马驹了。

玉龙有空儿就和杨青上金驹山玩。春天,折枝杏花带回来栽在瓶里。要不,就挖几十颗索牛牛回来,煮在白面圪塔里,放上调料吃新鲜。

夏天,上山挖一小筐苦菜,回来先洗净、煮熟凉拌吃稀罕。要不,就摘些红脸蛋儿的甜杏儿。秋天,走遍山坡闻果香。要不,就摘那红宝珠似的酸枣,吃一颗笑一会儿。冬天,上山看雪景。白天一般还是很忙。晚上,不想看电视就唱歌。两个人你一段他一段,挺有意思。再不,就讲故事。杨青讲历史,说外国,玉龙说民间故事,讲传说中的鬼。

忽然,厂里有了事儿。怎么办呢?玉龙和杨青就动脑筋想起来。完了,讲出来。经过讨论,谁的办法好就按谁的办。有时,得把两个人的方法综合起来。事儿办完了,两人都长长地出一口气,做一顿好吃的庆贺一下。

玉龙很少回家了。好的是叶叶有乐乐在身边,又种着几亩菜,便少了许多寂寞。但有时候,她仍然有一种孤独感。这种情绪就象蚕吃桑叶似的啃着她的心。她的心好疼,但没有泪了。她明白,以前的日子已经唤不回来了。村里风一阵雨一阵传说着玉龙与杨青的闲话,她听了,背着乐乐上金驹山哭一场。回家以后,象换了一个人,忽然看起了书。

看了几本小说后,托人在县城买了几本“如何养鸡”的书,没明没夜地看起来。一天,有个叔伯嫂子来找她,要帮她去化肥厂闹,把杨青赶走。

她一言不发。闹一场,给杨青玉龙难看,当然痛快。可把杨青赶走,化肥厂还要找助手,再找一个,如果和玉龙合不来,玉龙会打发的。如果合得来,时间长了,人嘛,都是有感情的,还可能发生类似的事儿。如果那个女人心不好,就更糟了。现在这个杨青,心挺好,她对自己对乐乐都不错,也有知识,有本事,对玉龙的帮助不小。想到这里,她问自己,为什么不努力帮助玉龙办厂,做到和他永远志同道合呢?凭良心说,不是她不愿意。一是她的文化不高。二是她和玉龙的想法做法不一样,引起了他的讨厌。唉,两个人的事,全是心和心自动的贴近,靠捆绑是不顶事的,相反,会加快疏远。前前后后这么一想,叶叶猛然清醒了。

去化肥厂闹一场,未必不可以,但不仅会加速自己与玉龙的分离,而且会一辈子结下疙瘩。人嘛,一辈子也不过几十年,何必与别人争名夺利呢?再说,有些东西你是争不来的。见叶叶不言语,叔伯嫂子起火了:“你哑了?你就这么甘心悄悄让人家把汉抢走吗?”叶叶听了,笑了:“不想走的,抢也抢不走。想走的,迟早要走。”叔伯嫂子听了她的话,气得跺了一下脚,转身走了。

善良、聪明的人做任何事总是想的前因后果,想的别人。自私恶毒的人,动不动就考虑的是自己。所以,处理问题就是两种方法,结果当然也有两种了。而后一种常常以损人一千自损八百告终。

杨青家里有事,请了几天假回去了。

这天,是阴历六月六。上午,玉龙忙得团团转,只是觉得杨青走了厂里不行,她如今已是这化肥厂的一个重要角色了。吃中午饭时,叶叶送来了炖羊肉、蒸馍。俗话说,六月六,新麦子馍馍熬羊肉嘛。吃着香喷喷的饭菜,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叶叶。这几年来,冷落、慢待了她。

于是想说几句自责的话,向她表示表一下歉意。可想来想去,想不出合适的话,只是不冷不热地问:“天买新衣服吗?手里有钱吗?没有的话,拿上些。”叶叶心里一凉,钱,难道钱能代替一切吗?想着,她说:“我有钱。”玉龙又问:“乐乐后半年该上学了,你准备叫他去哪个学校呢?”叶叶回答:“就叫在咱村念吧,他还小,近些。”说着,问:里都好吧?”玉龙回答: “好着哩。”叶叶说:“玉龙,你就听我一句话吧,以后别愣给那几个单位的头们送钱了, 政策和法律上都不让这么做。”“这你别管,我解开哩。你身在家里,解开外边是怎么个?”玉龙的心里一烦,语言就冷冷的了。“......”叶叶再没言语,等玉龙吃完饭,就提着饭罐回去了。

玉龙想睡一会儿,但合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听见杨青说话一骨碌爬起来,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下了炕,出门看了看,谁也没有。他又回来躺下。刚合上眼,就看见了杨青。他一扑坐起来,睁开了眼,什么也没有。于是,心便咚咚地端跳。感到自己好象在无人烟的大沙漠里,烦燥得想哭,可又哭不出来。他知道这午觉睡不成,就下了炕,走出门,走到大门外,向杨青来的路上望去......我这是怎么了?是想念杨青吗?如果人家杨青过一两年找上个女婿走了呢?不,我不让她走,我离不开她了。想到这里,他骂了自己一句。自已有妻有子,怎么会这样想呢?混蛋!但骂归骂,才一刹那,杨青的影子又出现在眼前了。

下午,他去厂房干了一会儿,可总觉得短个什么,空得难受。晚上,他回了家,想和叶叶啦啦话,可啦了一句没词了。呆呆地坐在炕上想着杨青的一言一行。叶叶以为厂里出了什么问题,轻声问:“厂里出了什么事了?”“没。”玉龙回答。“那你是有病吗?” “没。”又是一个字。叶叶仔细看看他,眼角眉梢上都透出一股呆气,好象在睁着眼睛做梦。叶叶不是石头人,试探着问:“杨青请了几天假?快回来了吗?”“你管这些做什么?”玉龙有点儿生气了。叶叶完全明白了,心中升起一团怒火,很想骂他一顿,要不,就给他一个耳光。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骂、打,有什么作用呢?心走了,只骂和打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睡了。叶叶翻来复去睡不着,过去的一切一幕一幕象电影似的出现在脑海里,又悄悄地消失了,那么甜蜜而美好。然而,甜蜜与美好更使今天难堪与痛苦了。于是,眼泪便静静地流。玉龙呢?脑子里尽是杨青,杨青在开票,杨青在说话......他知道这样对不起叶叶,几次想抑制住感情的激流,和叶叶亲近一点,恢复过去的亲密。但越是这样想越想念杨青。他在自己身上狠狠地扭了几下,发誓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以后只对叶叶好。但过上一秒钟又......他睡不着,爬起来穿上了衣服。叶叶看看夜色中他的身影:“去厂里吗?”他没言语,出门去了,叶叶用被子蒙住了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那天中午,杨青回来了。她提着个大包儿,一进门,放下包就跑到玉龙的办公室,见没有别人,只有玉龙一个坐在办公桌前,第一句就问“你想我来没?”玉龙的脸红了。杨青娇嗔道: “好大的架子,问话也问不答应。”说着,扫了一眼玉龙:“人家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挺不错,有文凭有本事,家底儿也厚实......”说到这儿,她故意停了下来,低下头偷偷看着玉龙。玉龙脸上立刻灰溜溜的了。杨青便咯咯地笑。玉龙不高兴地说:“看把你能的。你准备多会儿辞职当阔太太去哩?”杨青还笑。笑完,小声说:“你最没出息,不敢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不是个男子汉!”玉龙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我一个有家有室的人......”这一下,杨青也不言语了。她想起了叶叶,叶叶是个好女人,她也应该得到幸福。但是,她幸福了,我呢?我的心里已经满是他了。

杨青将拿的鹌鹑蛋罐头、高级水果糖、卤鸡、火腿肠等一大堆吃的放在了玉龙面前,最后,将一本《企业管理简述》放在他面前:“这都是我行的贿,请笑纳。”说完,上前一步在玉龙脸蛋上亲了一下,转身跑出了门。过了一会儿,提一包东西看叶叶和乐乐去了。

那一夜,玉龙和杨青在玉龙的办公室一同看录像。说真的,这时候,他们并没有其他想法,只觉得坐在一块儿啦一啦想啦的话就满足了。

看完了一盘武打片之后,杨青拿出了《杨贵妃》。这是她的女朋友借给她的。朋友说这片子好看,也因为她看过关于杨贵妃的小说、便很想看一看她的电视片,而且,还想让玉龙增加点历史知识,就带来了。片子的开头,尽是描写宫廷生活的镜头,后来,出现了裸体男人与女人睡觉的镜头。杨青的脸发烧了,伸手就按开关,玉龙挡住了:“人家早就说有这种录像,我还一满没看过。你不看,你去,我看一会儿”。

杨青没言语,站起来去了。

第二天晚上,玉龙又一个人看《杨贵妃》。看了半截后,心里想古往今来,好多男人都有几个女人,我为什么就要一辈子守着叶叶呢?

我看给上她几万元叫她以后有吃有穿舒舒服服过日子就对得起她了。

再说,不是我不想和她好,她老是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两个人的事,合不来就合不来,为什么要凑合呢,又不是封建社会。我不想受罪了!我爱杨青,杨青也爱我,我离不开她......想着,便无比激动起来,关了录像机和电视机悄悄走进了杨青的住处。杨青还没有睡,灯开着,和衣在被子上躺着。他进去了她也没动一下。他悄悄地关了电灯,猛虎似的扑向她,可快要接触到她时,又停住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在她嫩嫩的脸蛋上十分爱抚地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玉龙心里好后悔,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既对不起叶叶,也对不起杨青。杨青呢,心里甜蜜蜜的,在玉龙面前完全去掉了礼节性的语言,出言生语,一举一动都表示出了无比的亲切与关心,象一个真正的新婚的妻子。工作上,她也更卖力了。看着杨青的行动,玉龙的心又动弹了。事到如今,只能往前走了,但是......

时间过得飞快,已经是中秋了,玉龙心里还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

杨青呢,越来越坚定,非他不嫁。那天吃过早饭后,在玉龙的办公室里,杨青和玉龙都坐在沙发上。杨青看着玉龙,坦率地说:“这样吧,一夫两妻在法律上是不允许的,所以,你就和叶叶把离嬌手续办了。只要叶叶再不嫁人,我什么也依着她,也同意你们同居。”玉龙苦苦一笑:“那我成个什么人了,我办不到。如果她现在离婚,我可以多给她点钱,但必须是真离,我只要你一个。”杨青低声说:“那就太对不住叶叶了。”玉龙叹一口气:“也不能对不住你。”杨青想了想:“难道就没有个两全齐美的办法?”玉龙摇了摇头。

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东就是西,你想要不偏向走条中间路,似乎是极少有甚至是没有的。

那天晚上,玉龙下了决心,才带了几万元钱回到叶叶那儿去了。等乐乐睡熟以后,他那么一下子跪在叶叶面前流着泪说:“叶叶,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不,把我杀了吧......”叶叶明白这是为什么,轻轻扶起。

她静静地温和地说:“这结果我早想到了,咱们明天去乡上办离婚手续吧。”玉龙没想到叶叶会这么痛快,感动得心儿直抖,反而有点留恋她了。叶叶却非常镇定:“办吧,一定办。”玉龙叹了口气,流着泪说:“那就办吧。”说着,将兜里的钱掏了出来:“这几万块钱,就算是你和乐乐的生活费吧。”叶叶看着钱微笑了一下:“不要,我有钱。这二年卖菜我挣了点钱,够我们娘们子花。”说着,将钱揣在玉龙衣兜里:“不过,你应该解开,有些宝贵的东西拿钱是买不到的。

女人,要成为和男人平等的人,首先要自尊、自信、自强。

夜色中,王玉龙几步一回头地走了。

过了半个月,叶叶办起个小型养鸡场。

二十一

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又到了。夜里,月亮早早出现在东边的天空了,象个大大的银盘。月光下,金驹村香气四溢,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若琼阁仙境。

王成虎一家人围坐在桌边。桌上放着红的黄的苹果、软的脆的大梨、白的紫的葡萄、红花的本地老果、打成牙儿的西瓜、两三种大小不一样的月饼。大人娃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正当一家人喜喜欢欢边吃边说话时,成虎婆姨拿起一颗苹果咬了一口说:“叶叶这阵儿不晓得做什么着哩。唉!好好的一个家,弄得拆离打散。”正吃雪花月饼的成虎一听,怔住了,半天才眼睁得老大问:“你说什么?玉龙和叶叶离了?我咋不晚得?” “我也是今后晌才听村会计说的,就是在你出门去那几天办的手续。”成虎婆姨说着长叹了一声。“真的?我不信。”成虎说着,跳下炕趿拉上鞋就走了。

王成虎急急忙忙走进玉龙家大门,站下听了听,听见叶叶正给乐乐讲嫦娥的故事,娘们子边笑边说,情绪不坏。他半信半疑地走进了窑门。

一看,炕桌上摆了好多瓜果月饼,娘们两个笑眯眯地坐在炕上吃着,气氛亲切欢乐。见成虎来了,叶叶用疑问的目光看看他:“快坐下。”说着,下了炕,从柜里拿出一盒“黄果树”香烟抽出一根双手递给了他。

成虎接了烟,想了想试探着问:“玉龙呢?去省城买料去了?”叶叶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儿不高兴,平淡地说:“他有事儿出去了。”乐乐接上妈妈的话说:“爸爸不是我们家的人了,我们家就我妈和我两个人了。”成虎一听,火了,说:“叶叶,你身着,我到化肥厂去了。”话没落音就走出了门。叶叶追到大门外:“你别怨玉龙。”

成虎小跑着到玉龙的办公室外,用脚踢开门,一看,玉龙和杨青正并排坐在沙发上啦话哩,便气乎乎地骂:“你个陈世美小子,有了几个臭钱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哩?!连良心也不要了?!”玉龙知道他在说什么,站起来笑着让坐、递烟,然后平心静气地说:“骂吧,想骂什么就骂什么,事情就是那么个了。”成虎横眉竖眼地看看他,哼了一声。

杨青不笑也不恼,慢慢地说:“你是村里的领导,法律你该懂吧?结婚离婚是个人的事,只要双方同意,别人是不得干涉的。”成虎瞪她一眼,心里想,还不是怨你这个厚脸货,但没说出口。“坐,坐下说嘛,站起不熬?”玉龙把成虎按在椅子上:“你骂两句我不计较,其他的,你就别开口了,我又不是娃娃,怎么做,我解开哩。你放心,我亏待不了叶叶。”成虎坐了,低下头抽了两口烟后,抬起头看了看玉龙,见他神情自然,脸不变色,知道再说也白说,就站起来撂下一句:“你小子没良心”,走了。

两个人的事情只有两个人的心里知道,其他人只能看个表面现象。

人与人之间,最复杂的是感情这个怪物。

成虎走了后,玉龙坐在椅子上低头沉思起来,说真的,这几天,他心里也总觉得对不起叶叶和死了的叶叶她爸。杨青见玉龙的情绪有了变化,赶忙站在他身边,左胳膊搭在他肩上亲昵地说:“玉龙,你不要急,你对叶叶怎么好我也不嫉妒,真的,你愿意做的,我绝不干涉。”玉龙听了,心里一热,站起来一把抱起了杨青:“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玉龙和叶叶离婚的事就象一阵风,刮过去也就过去了。

玉龙为了在心理上得到平衡,过了两个月后,悄悄给叶叶娘家那个村的小学赞助了五千元,并且给村委会寄去两千元,让他们代他给叶叶她爸和她妈立上一座碑。

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玉龙的化肥厂仍然办得十分兴旺发达,进货的大汽车来了又走了,买货的在大门外排成了队。玉龙满面春风地接待着来人,杨青井井有条地干着她的工作。闲下来,他俩便骑着摩托去县城里买时髦衣服、电视上广告的营养品。不过,每次都少不了叶叶和乐乐的。

又过了一年。

光明化肥厂已经是光名县很有名气的厂子了。不但县广播站的记者来过几次,地区电视台的记者也来过两次,拍过两个新闻片。于是,作家们来了,要给玉龙写书、写电视剧。好事,好事啊!一个当年穷得讨吃的娃娃,如今这样红盛,他高兴,他自豪,他得意。一切的一切,他全答应了。要多少钱,给。

乡上中学的校长来了。县上一个地方修大桥,负责人也来了。县上要修博物馆,资金不足,馆长也来了......来了,又来了。他们来向王玉龙集资。都说,只要你集一些资,我们的发展史上一定会记载上你的。他大方,他慷慨,给。于是,他的名更大了。

外边的来要,你给,能不给村里一点吗?给村办小学捐了五千元。

王玉龙神气了。那年四月,放得一尺高的像片贴在了县文化馆在十字街头办的橱窗里。他站在橱窗前看着自己的像片,心里特别痛快,神情中透出了优雅、高贵、优越,犹如一个站在云头的神兵天将。我一个讨吃娃娃能活到这个地步吗?他自己问自己。那时候,烧得吃几颗黑豆人家还不让。这时候,哼!越是在高兴得意的时候,他越想回忆过去。越回忆过去,越想挣更多的钱、大把地花钱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玉龙看着像片,想着。街上跑过一辆吉普,他心里一动,决定自己也买一辆。说干就干,他拔腿就走到王荣升家,让他替他物色一辆吉普,这方面,荣升是内行,他满口答应。

没钱的人,想说个什么就说个什么,有钱的人,想办个什么就办个什么。从这个角度上讲,钱的确是好东西,能够满足你的需要。但是,人的需要似乎是满足不了的。满足,只是暂时的。

过了半个月,王玉龙有了自己的古普。第一次坐上自己的车,那滋味实在是难形容,想笑想哭,想喊想叫,酸甜苦辣一齐涌上了心头,使他觉得世界不是原来的世界了,自己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为了抒发一下内心的激动,他和杨青坐着自己的车在县城的主要街道上、县内的大镇子转了一回。

五月初,玉龙决定在县城最大的饭馆蓬莱阁举行他和杨青的订婚仪式。前两天,他们就双双进城采购穿戴了。给杨青买了金戒指、金项练、金耳环、金手链这不用提,还买了大量的高档衣服。其中玉龙的一套西装就花了一千五百元。在光明县城,好象还没有人穿过这样贵的服装。那天中午,他们走进了“新世界服装店”,看来看去,杨青看中一件浅粉色短裤,标价为九十一元,看这价,货物一定不错,杨青买了。两人高高兴兴地走出店门,售货员就追出来了,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刚才你们买的那件短裤是一十六元,是我把标签弄反了。”说着,将长余的钱退给了他们。玉龙恼了:“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价这么低的话,货肯定不是高档的,不买了。”说着,从杨青手中提的包里拿出短裤塞到售货员手里。售货员吃惊地瞪了半天,才将钱退了。

五月的光明县城,象一幅水彩画。四边的山上,树木绿格英英的,一层一层黄色的梯田上,庄稼星星点点。有名的二郎山峰火台,传说是蒙恬镇守边关修下的,如今雄风依然不减,屹立在那里向世人诉说着蒙恬当年修筑长城守边疆的往事和他大战匈奴的故事。二郎山下,是金链子似的顺水河,河边的绿柳在风中摇摆。顺水河绕城半周,将城里的正街、二道街、东十字街和不少光明镇人拍摄在自己的底片上以后才依依不舍地东去了。

蓬莱饭馆就在东十字街的顺水河畔。今天,里里外外打扫的一尘不染,大大的饭厅顶上不但挂着彩灯,还拉了几条彩带。墙上和门上都贴着大红“喜”字。每个饭桌上也摆着“喜”字。玉龙与杨青的订婚仪式即将开始了。两班吹鼓手前后来到门外的亭子里,轮流着吹奏起欢乐喜悦的调子。客人一涌一涌,个个穿戴体面,谈吐文雅,看样子,公家门里干事的不少,有的还是带“长”字的。当然,也有个体户,他们穿戴时髦,花里胡哨。一进门,走到办事人员面前,噌一下从腰包里掏出一百元票子,言明是贺喜钱。

客人坐了满满一饭厅,大约够三百多人。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抽烟嗑瓜籽。

仪式开始了。玉龙和杨青手挽着手走进了大厅。呀!真好象是对神仙下了凡。那模样、那穿戴、那神态、那举止.....一切的一切,没有一样不叫你目瞪口呆。特别是杨青,何止是花枝招展,简直是穿金戴银,耀得你眼花缭乱。

司仪高声讲着,玉龙与杨青端端正正站着,唱过了歌、奏过了乐,玉龙与杨青互相鞠躬后,是他们互相戴订婚戒指,接着,玉龙讲了几句感谢大家光临的话后,便是玉龙杨青双双给宾客敬酒。自此宴会开始了。

本来,陕北民间的订婚仪式是极简单的,只是男方由媒人带着,在女方家吃一顿饭,然后男方给女方赠送一套衣服或一些首饰,给娘家送酒、果馅、肉、米四色水礼,女家送未婚夫一双鞋或一顶帽就算完了。

玉龙为了表示对杨青的真诚,表现一下自己的不同寻常,就请了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举行了这么个隆重的仪式。

宴会从上午十点半开始,到了下午两点十分才散了。

人呀,谁也不知谁今后是怎么个样子。因此,在得意时要拿稳些;失意时,也别丧气。

玉龙和杨青志得意满地回到了光明化肥厂。他们想再狠狠抓一下生产,再多挣点儿钱,然后举行结婚典礼。但原料不多了。他们坐了小车直奔省城。尽管有“钱作斧”,可有一种原料只买到很少一部分。

光明化肥厂仍然每天机器隆隆,但再过几天就要停产了。玉龙急得东奔西跑,杨青翻书看报找广告,但依旧没办法。

怎办呢?好不容易捉来匹金马驹,能叫它死掉吗?玉龙和杨青吃饭时讨论,走路时讨论,讨论了又讨论,但照旧是个讨论。

那天吃早饭时,玉龙想喝啤酒,让人从村里个人办的小商店里买了几瓶青岛啤酒。他打开一瓶,喝了一口,觉得不象以往喝的青岛啤酒就说:“这大概是假的,不如以前的青岛啤酒好喝。”杨青接上话茬说:“尔格的假货太多了,假酒、假烟、假名牌服装、假名牌糕点......可要操心哩,一不操心就上当了。”玉龙听了,眼睛眨了几下,眼珠儿一转不转地沉思起来。杨青以为他得了猛病,赶紧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摇了摇他的手:“玉龙,你咋了?”玉龙笑了:“咱在省城买不到的原料金驹山上就有。”杨青的脸刷一下变得雪白,以为他得了神精病:“你咋了,玉龙?哪里不舒服?”玉龙看看杨青:“我好好的,没病。真的咱金驹山上有那种原料。”杨青笑了一下:“你是白日作梦吧?”玉龙将嘴对准她的耳朵咕哝了一阵。杨青摇摇头:“不敢。”玉龙用指头,在她头上跺了一下:“你常精得和猴一样,今天咋憨了?”说着,用手作了个数票子的动作。杨青想了想:“那就只能干三、五次,多了不行。”玉龙听了,又沉思了良久,说: “市场上那么多假货,工商局没收了一次又一次,还不是照样有假货?我看只要把本县那几个有关单位哄过去就没事了。”杨青仍归说:“哄的时间不敢太长。”玉龙笑了一下:“憋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说是那么说,心里实在是不踏实。那一夜,王玉龙睡不着,心里明镜儿似的。敢不敢在化肥里掺石头面子呢?掺进去,如果被县计量所、工商局、乡镇企业局......某家发现了,就全完了。如果发现不了,就可以挣大钱。怎办呢?不敢......能挣大钱......他想着,迷迷糊糊起来。朦胧中,一张张大面额的票子向他飞来,一喜醒了。一咬牙,决定先干两次再说。

初夏,天气不算太热,金黄的阳光照耀着绿树葱茏的金驹山。玉龙雇了二十多个人在山一边的石崖下打着软石头,边打边往化肥厂运。

夜里,玉龙从县城买回一台小型碎石机、一台粉碎机,化肥厂空前忙碌起来。一直忙到天明。粉碎下的石面子都装成了包放进了库房。院里又干干净净的了。一切都干得干净利落。

第二天的化肥,就不给本地人卖了。

第三天,来了外地的几个人开着几辆大卡车来买化肥了。玉龙对来人象对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先用好酒好饭招待,啦过一席话之后,便将一沓大票子递了过去,名曰“回扣”。

正给外地的大卡车上装化肥时,呼呼呼,大门里进来一辆吉普。车刚停下,玉龙就走了过去,和来人握手之后,便把他们接进办公室,“红塔山”之后,是“龙井” ,过了不到一小时,主客两辆吉普出门去了。

回来时,客人满嘴酒气,满面红光,坐在玉龙办公室的沙发上,拍着玉龙的肩说:“我们是来查你们厂的化肥的质量的,你就拿一包来,我们回去化验一下。”玉龙笑着说:“咱们打交儿又不是一两天,我们的化肥的质量又不是没检验过。”说着,往来人的提包里放了个什么, “不过话再说回来,经常查也是应该的。”说完,站起来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玉龙和另外两个人将两包化肥抬上了客人的吉普。

来了的吉普又走了,平安无事。

玉龙又雇了二十多个人打了一天软石,粉碎了一夜。又来了几辆外地的大卡车。

一次又一次,王玉龙掺石头面子的化肥卖出去了一车又一车,平安无事。

玉龙的胆子大了,连着打了几天石头,粉碎了几天。

财源滚液,玉龙挣了很多的钱,在光明县城东街头买了两套楼房装修得比王荣升的还上。

不过,有时候,玉龙也觉得有点儿后怕,而且觉得对不起赵书记,曾经下决心再干一次不干了。但一看到那一辆辆外地来的大卡车,想到一沓一沓的票子,就象跟上了鬼,不由自主地又在石头上打主意了。

做坏事,就象打开坝放水一样。一做开了,就难以停止了,而且又有金钱的诱惑。

二十二

库房里的料太少了,连掺一部分也不够用几天了。正好,天气也凉下来了,玉龙想带着杨青去省城进些料,但杨青感冒了,他就去县城给她买了些药,安顿好后,准备一个人走省城去。

那天一早,杨青将玉龙送上车,小车呼儿一下走了,留下一团黄尘。

她望着黄尘,心里顿时空空的。待到尘埃散了后,她才灰沓沓地回到了办公室。

下午无事,杨青有点儿发烧,刚倒了一杯开水准备吃药时,门外响起了摩托车声。说时迟,那时快,摩托停下了,门里进来一个人,递给她一封信:“你是杨青吧?一位朋友托我给你和玉龙送来一封信,就给你吧。”杨青接住信,正准备给客人让坐倒水时,客人一转身出门骑上摩托去了。

杨青其明奇妙地一怔,然后拆开了信。看着看着,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手也抖得如筛糠。口中自言自语道:“化肥......不合格......被外省扣住......住了.....怨我......怨我没阻拦.....”说着,泪如雨下。杨青连药也没吃,疯了似的,又是翻箱,又是开柜,翻腾了一会儿,只带了个小皮包儿跑了。跑到大公路上,正好碰见一辆出租汽车,她招了一下手,车就停了。一看,司机是熟人,就拉开车门,一跳上了车。

过了半个多月,玉龙没回来,杨青也没回来。有人说,王玉龙在省城里被外省的三个人捉去了。本来,一个人已坐车去给他送信了,可那人没到,人家就先下了手。

又过了两个月,又听说王玉龙被判了三年徒刑。

叶叶终于知道了,哭了一天一夜之后,去县城找了一回王荣升。回来后,就去乡邮政所给玉龙寄了个小包儿。

光明化肥厂关门了,那么大一院地方里,空朗朗静悄悄灰溜溜的,只有大门上褪了色的对联在初冬的冷风中抖动,向人们诉说着一个故事——顺水河畔有座金驹山,山下有个金驹村,村中有个逮金马驹的人!

人生的路是有限的一段。有些人认真做人,使这段路光辉灿烂;有些人则误入歧途,变成了悲剧的主角,被人们唾骂。

珍惜人生吧,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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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魏常瑛,女,陕西省榆林市人。回乡知青。当过教师、乡镇干部,退休前在绥德县政协文史办任职。编辑《绥德文史》等150多万字。发表小说、散文、纪实文学200万字。其中有长篇小说《大山深处》纪实文学《滨河大道》《无定河之歌》等4部,散文《生命的河流》(与人合作)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家在线》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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