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空拳,像一只狗那么穷的我流浪到了黑龙江省。马桥河春水泛滥,泡沫漂浮向下流淌。一个知青坐在一块石头上弹吉他,旁边的牛粪堆在阳光下发出熟悉的气味。他抬起头对我说,镇上正在抓盲流,但他不想把我送到派出所里去。半个世纪后我还对他充满感激,他还在吗?我一路向东,到胡布图河边停下脚步,再向前走就出国了。我看着清澈匆忙的流水不是没想过要跨过去,但我总是缺少最后临门一脚的勇气。
对不起,绥芬河流域的山林河流,我砍伐了不知道有多少树木,我把那荒古以来的山林开垦成了田地。我只凭一把镐头,养活了我们一家四口和两口猪。那两口猪消耗的粮食比我们四口人还要多上一倍。养活一家人,不要科学技术不要现代生产条件,只要一把镐头就足矣。我感恩黑龙江。还要特别说明的是种地只是我的业余,我的主业是钻到地下面去挖煤,黑龙江不仅有肥沃的黑土地更有黑色的煤炭。在深深的矿井下我生活了近二十年,一个人能有几个二十年?黑色的土地和黑色的煤炭养育了我的两个儿子,他们长得强壮有力。我流浪到黑龙江时形单影只,当我离开黑龙江时已经是四口之家,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吹牛的?
我怀念那穿过白桦林的夕阳,洁白的树林、洁白的雪地,染上了红色的阳光。寂静的雪野啊。在黑龙江的四十年里,后二十年我几乎跑遍了整个黑龙江省。在兴凯湖边我捡到了古时的陶片,那个大湖啊神秘又荒凉,那时候的人是怎样生活的?那么冷。在乌苏里江边,那是一个早晨,我早起闲步,江岸有几个老头儿在说话,一听他们的口音,我激动起来,这是乡音啊。在这么边远的角落里竟然还有我的乡亲。他们是早我很多年前就流浪到黑龙江省的,甚至可能他们的父辈就闯关东来到这偏远的江边了。几乎可以说山东人这一百年间就没有中断过向黑龙江省迁徙。黑龙江接待了多少山东人啊。甘愿背井离乡来到这苦寒之地,不用说,都是因在家乡生活得艰难。唉,我仅仅是一个百万千万中的后来者。
还是说一说黑龙江吧,这是一条真正的大江,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驱车整整一个下午了,昏昏沉沉中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到了!一道明亮的光带出现在树间,这就是我来到黑龙江省25年之后第一次见到这条大江。这是它的下游,抚远县,中国的最东北尖端。流水平缓阔大,一条小船开到江岸,它的身后拖着两道长长的波浪像鸟儿的两个翅膀,一个男人跳下船拴住,又伸手把一个女人接下来。我感到了一种温馨,一双晚归的夫妻,就跟我和妻子劳累了一天从田地里归来一样,虽然又累又饿,但心里充满了甜蜜安逸。让人感到恐怖的是冬天的黑龙江,也是在抚远,从远远的天边而来一片白茫茫的冰雪,天地间寂无人烟,但好像有一种巨大的轰鸣自远处而来,震天动地。
在黑河市我才明白了这条中国最北端的大河为什么叫黑龙江,江水远远看去的确是黑色的。下到水边,低下头认真看去,才发现这种黑色恰恰是因为江水清澈而河床泥沙的黑透射上来。这与中国别的江河那种污染的黑绝对不是一回事。我在塔河县见到了另一种风情的黑龙江,它像一条普通的河流,水流湍急,水面不宽,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对岸的树林蒿草。那是俄罗斯。今天仍旧能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对岸的松树,一棵棵立在山坡上,西斜的太阳光正照着,红铜色的树干,翠绿的松针,真正是金枝玉叶。还有江边的百合花,大片的野生百合花。我发现只有百合花野生的和人工培育的花朵差别不大,别的花卉经过人工培育已经与野生的大相径庭。
离开黑龙江已经十三年了,梦里尽是黑龙江,那些人,那些事,那里有我最好的朋友和同事。故乡已经不是我的故乡,到处是钢铁的机器和钢铁一样冷漠的人情。院子里的大蒜和菠菜已经开始生长,春天看样子真正来了。像金色的蜂群,风雪仍旧在索菲亚教堂的尖顶上飞舞纠缠。冰冻的黑龙江江面上仍旧可以奔跑重型卡车。在这非常时期,每天都在网上看中国的疫情图,黑龙江省的深红让我的心在滴血。怀念黑龙江,感恩黑龙江,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养育了我们全家。为你祈祷,为你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