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非刚到单位,领导喊他去办公室。领导说:“县里刚召开的精准扶贫工作会议,要求得很紧。你在主干线干过,熟悉农村工作,抓紧把手头的工作交代一下,关键时刻非哥得挂帅出征啊!”
顾非在这个单位算是元老级的,先后陪走三任领导,搁过去应算三朝元老。于是,上上下下都叫他非哥。
听完领导的吩咐,顾非由衷地佩服,领导就是领导,说话极富艺术力,既把担子压给了你,又让你听起来条条是道,还多多少少有点抬爱和重用的意思,让你绝对找不出拒绝的借口和推脱的理由。机关工作就这么回事儿,作为副职只有听吆喝的份儿,别人怎么看或者别的单位领导咋用人他不知道,起码他们单位是这样。顾非觉得这样也好,与其在这儿听人摆布,还不如去农村吸点新鲜空气。
领导在单位无关紧要的岗位上为他选了几个中层干部,问他:“行不行?”
顾非看了一眼领导精选的名单,半开玩笑地问:“我可以说不行么?”
“当然!”领导回答得很干脆。
顾非笑了:“是这样,大家手头都有一摊子事儿,就别去了,我就带一个人去行不?”
领导显得很为难:“上面要求,每个党员干部都要包扶一户。”
顾非说:“每人包一户可以,驻村我只领一个人。”
“说。”领导眼睛盯着顾非,看上去很期待。
顾非说:“把彪子给我吧,让他去乡下转转,培养培养对农民的感情。”
领导说:“行,相当行。”
彪子在科局干了二十几年中层干部,去年才托人弄戗地提了个副科,弄个工会主席的闲差,等待退休。
其实,顾非没别的意思,主要看他闲得难受,领他去乡下败败火。
彪子挺高兴,说:“去乡下行,有一种归属感,只不过那儿举目无亲啊!”
顾非安慰道:“人这玩意儿,走到哪都有亲人。”
那天,顾非和彪子拾收拾随身物品领着包扶的同志准备去村里对接,刚走出办公大楼,雨搭下面有窝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清早燕子叫,必有好事到。顾非抬头正瞅着燕子,吧叽一下一泡燕屎掉在他的鼻梁上。燕屎白白的弄得他像个三花脸的小丑。本来挺好的心情一下子迭到了谷底。
顾非很奥恼,突然觉得有什么不良的兆头。彪子凑过来递给他一块面巾纸,笑着说:“非哥,你可真有天分(粪)。”
遭遇了天粪,顾非有了一种出师不利的感觉,一路上心里沉沉的。下了乡道拐进村路,坑坑洼洼就有些颠簸,顾非刚坐直了身子,车就到了村口儿。村里呼啦涌出一些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兴高采烈,敲锣打鼓把他们的车队围住。一个细高挑的男子振臂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彪子侧过头问:“非哥,什么情况?”
顾非说:“群众心声,群众心声。”
彪子听顾非这样说,竟然有些激动,喊了声停车,推门而下,迎上前去,感动得眼睛有些湿润。他踱步来到人群,有点领导接见下属的意思说:“谢谢乡亲们,谢谢乡亲们!”
人们丢掉锣鼓,绕过彪子拥至车前,打开车门一通寻找,翻了好一会儿,细高挑很是沮丧地折回彪子跟前问:“咋没带东西?”
“啥东西?”彪子问。
“大米、白面、猪肉拌子啥的。”细高挑说。
彪子说:“现在扶贫和以往不同,过去是输血,现在是造血。再说这次来主要是搞摸底对接。”
细高挑有些不悦:“盼星星盼月亮,把你们盼来了,你们却两手空空,你们这不是忽悠人吗?哪有你们这么整的。”
彪子居然语塞。
顾非凑过来问细高挑:“你谁呀!”
“我谁?你不知道我谁。我谁呀!”细高挑用手滑稽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引起大家嗷嗷地起哄。
顾非不动声色,眼睛盯着细高挑,等待回答。
细高挑瞅着顾非:“必须回答?”
顾非说:“必须回答。”
细高挑不屑地说:“那你听好了,我姓高名草,高兴的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草。”
顾非点点头:“高草。屯大爷儿的意思呗?”
高草弄出一脸惊异的神情:“不敢,我就是草民一个。”
老少爷们儿又哄然大笑起来。
顾非冲老少爷们摆摆手:“大家别起哄,我跟你们说,拿几袋大米,几袋白面,几拌子猪肉给你们一分,如果说这就是扶贫,这倒简单了,我们非常乐意。可问题不是这样,大家想过没有,大米白面猪肉几顿吃没了,那我们平常日子咋过?”
高草很不耐烦:“别整这没用的,老百姓不懂大道理,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
顾非说:“大家放心,面包会有的。”
高草叫着号:“我们不要面包,我们要猪肉拌子。”
这时,村主任张三震来了。见这场面,呼号一顿臭骂。
张三震干啥都劈里啪啦的,据传他是雷劈出来的。当年他娘生他正赶上三年困苦时期,他娘干干瘦瘦的,羊水破了,他死活也不出来,突然,老天三声炸雷,才把他震出来,后来,就取名三震。
张三震这一骂,大伙泱泱地离去。
高草望着离去的人们,召唤着:“别走啊,村主任是个屌啊!”
张三震冲着高草挤咕挤咕眼儿,小声说亏不了你的,然后吼道:“滚犊子!”
高草指着张三震:“说话放屁两地方。”
张三震又冲着高草挤咕挤咕眼儿。
高草说:“那我滚了?”
张三震摆摆手:“滚吧滚吧。”
高草冲着顾非呲呲牙滚了。
二
顾非包扶的这个村子叫黑瞎沟,他曾在这个镇政府工作过,也多次来到过这个村,对这里还算熟悉。村子不大,四十几户人家,离离拉拉像老牛川稀似的散落在山脚下。现在看来,村子与以前没有太多的改观,基本上还是老样子。
但是,顾非对这个高草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听村主任张三震介绍,高草是高树林的儿子,前些年一直在外打工。这种人最操蛋,仗着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啥事他都放横,处处装犊子。
顾非回过头来瞅着渐行渐远的高草,没吱声。
张三震说:“高树林咋生了这么个玩意儿,他爹是林子他是草,一代不如一代。”
顾非问:“在外打工不挺好吗?”
张三震有点愤愤不平,“好个蛋!好工种干不着,只有干些脏累环境污染严重的活儿,最后落下一身病,打工挣的钱,还不够治病的。”
顾非问:“咱这儿打工的多吗?”
张三震说:“多,年轻力壮的都走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
顾非问:“他咋回来了呢?”
张三震说:“别提啦,回来侍候他爹。去年他爹高树林修房盖从房顶上哧溜到地上把腿摔断了,眼前拄着拐杖勉强能下地活动活动。打工挣两钱都给他爹治病了,他爹这一摔,摔出五六万,一下子变成了贫困户。”
顾非想起了早些年来村子时见过高树林。那时联产承包才施行了四、五年的光景,高树林在这个村当治保主任,管管治安和计划生育。现在说治保主任没啥实权,也就是给村主任跑跑腿学学舌打打下手。可那时不一样,那时计划生育很紧,治保主任就显得很重要。高树林抓计划生育很认真,那是基本国策,不抓不行,就连他老丈母娘都没躲过这一刀。开始丈母娘死活不做结扎手术,那年丈母娘46岁,按理说这个年龄可扎可不扎,俗话说够不够46,就是说已丧失生育能力了,这也是自然规律。可是有人攀比,说他老丈母娘不结,我们就不扎。高树林就整天跟老丈母娘软磨硬泡,最后逼得老丈母娘当众说她已经不来事了。攀比的人说你来不来事,只有你家爷们儿知道,别人谁看着啦?高树林无奈,大义灭亲抓猪似的把老丈母娘抓上车拉到乡卫生院,老丈母娘终究没逃过这一刀。劁了丈母娘,别人就没话可说了。事后,有人问高树林,你老丈母娘到底来不来事了?高高树林也不恼,说回去问你妈。
为此,高树林得到了镇里发的奖状,计划生育工作抓的风生水起如火如荼。
虽然是陈年往事,顾非对高树林还是有些敬畏感的。他觉得有必要去看一看。就对张三震说:“这次来主要是摸底调查搞对接。”
“调查?你们不是扶贫吗!”张三震愣愣地问。
“摸底调查,摸底调查,主要是敲定帮扶对象。查明致贫原因,对症下药。”顾非解释说。
“是得好好琢磨琢磨。”张三震附和着。
那天,顾非带领十几个干部分头把全村的各家各户走访了一遍,贫困户,贫困人口,贫困原因基本兜清,一直忙乎到中午。
张三震说:“顾局,饿了吧?”
顾非听张三震这一提醒,还真觉得有些饿了。问:“几点了?”
张三震看看手机:“十二点多了,这样,去我家。让我家你嫂子炒点菜,整两口。”
顾非说:“不行啊,上面有规定,不能给你们添负担。”
张三震满不在乎地说:“规定是人定的,这大中午的,你们又没背锅来,吃顿饭咋啦,你跟我搞廉政?”
顾非说:“说背锅我想起来了,你得给我们找个房子,明天我们还真得背锅来。”
张三震说:“房子现成的,小学黄摊子了,教室都空着呢。不过,那是明天的事,眼下重点解决填饱肚子的问题。”
“这样,我们回镇上吃一口,下午回县里向单位领导汇报。眼下着重解决贫困户种不上地的事。”
“瞎扯,哪有种不上地的。”张三震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彪子说:“高草就够戗,没畜力没机车,到现在连种子化肥都没 钱买呢。”
张三震笑得直打扑楞说:“你别听他瞎白话了,他往胯骨上种啊,他把地都租出去了,租金早都给他爹治病了。”
顾非没有笑,反而心里隐约地有些痛。这次不是简简单单扶贫,是要实实在在的把农村的经济发展搞上去,这既是讲政治、讲规矩的基本要求,也是党和政府、群众的期盼。顾非无法想象农民一旦失去了土地,将会怎样去生存?
彪子见顾非发愣,就说:“非哥,走吧,喂肚子去吧。”
顾非这才缓过神来,冲张三震摆摆手:“我们走了。”
张三震好好好地说着,为顾非拉开了车门。
张三震望着远去的车队,心里觉得别别楞楞的不大舒服,这种感觉他拿不准是好是赖。
张三震转身往回走,碰上了高草。
高草问:“咋走了呢?”
“下馆子去了。”张三震说着摇摇头:“扶贫,游山玩水下馆子,谁会真扶?这下馆子的场面让人拍了,够他们喝一壶的。”说完,用眼睛瞟了瞟高草。
高草惶恐着:“你可别打我的主意,我可不干这下三滥的事儿。”
张三震不屑地说:“瞅你那德性,谁让你干了?”
高草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你张三震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谁不知道,你跟我少来这套,想到这儿高草拂袖而去。回到家里的高草心里真的长了草,如果真的把他们下馆的场面给拍了,刀把就算攥在了咱的手里,那不想让他咋的咋的,啥好事敢落下我?
高草骑着摩托车绕过村委会向镇里驶去。
张三震很后悔当高草出说那话,高草什么事干不出来,他要真去给拍了传到网上,非哥还真真就操蛋了。张三震拿着手机想给非哥打个电话通个气,他看着刚刚存上的号码犹豫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打这个电话,如果高草没去,这个电话打过去是不是画蛇添脚丫子有点多余,或许带去恐慌影响食欲,还是算了吧,别闹个没卵子找茄子。
镇上没几家饭店,高草没费劲儿就发现顾非的小车队停在北来顺饭店的院里,高草用手机拍了两张,没敢进屋就溜了回来。
高草回来的时候,在村口碰上了村主任张三震。确切地说是被张三震堵在了村口儿。张三震弄出一脸急切的样子说:“快,把你手机给我用一下,我手机没电了。”
“巧了,我的也没电了。”高草坐在摩托车上举着手机,心里骂道你他妈一掘尾巴屙几个粪蛋我还不知道。
张三震愠怒道:“少扯犊子,拿来。”便一把夺了过去。
高草的手机是指纹的,张三震摆弄两下没打开,递给高草:“真没电了?”
“我哪敢骗你呀!”高草接过手机,一加油绝尘而去。
张三震望着钻进了村里的高草,心里就像塞进了满天飞舞的柳絮有点堵得荒。
三
顾非和彪子第二天来到村上时,村民们没有了昨天的热情,连敬而都没敬而直接就远之了。都缩在食杂店里打麻将的打麻将,看纸牌的看纸牌,三打一的三打一。张三震喊了两嗓子,都装作没听见,该干啥干啥。张三震便自嘲地说;“这帮玩意儿,没食不咬。”
彪子说:“算了,先安顿住处,完事再说吧。”
张三震把顾非和彪子领到了小学校,把行李锅碗瓢盆还有煤气罐统统倒腾到办公室里。办公室打扫得挺利索,不用问肯定是张三震安排人弄的。
顾非看着窗外荒芜的操场,心里挺不是滋味儿。便问:“这村上的孩子去哪上学去呀!”
张三震说:“原本学生也不多的,有的随父母去了打工的城市,有的被送进了县城,没了生源,学校就黄了。”
顾非问:“昨天走访时,见老张太太领着孙女在家,她孙女8岁了,咋没上学去呢!”
张三震说:“唉,别提了,那孩子的妈妈在外打工跟人跑了,他爹也不回来,把孩子扔给老太太谁也不管啦!”
顾非问:“这不把孩子耽误了吗?”
张三震说:“那也没招儿,老太太在这山沟里待一辈子了,斗大的字识不上一麻袋,她能陪着小孙女去上学吗?”
彪子说:“非哥,眼下让村民早点把地种上是当务之急,还是考虑考虑种地的事吧。”
“不,这是大事,这比种地的事大得多。”顾非问张三震:“类似事还有没有?”
张三震说:“没有,仅此一户。”
误地一年,误人一生。顾非觉得这次扶贫就应当从这里下手,举全局之力,大家集资助学,帮这个孩子找一个能吃能住能学习的封闭学校,这是当务之急。
顾非打发彪子把想法跟老张太太一说,没想到老张太太脑瓜子一拨拉八个劲儿,死活不同意。
彪子跟顾非说:“咱这是何必呢,拿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好心当了驴肝肺,犯得上吗?”
听完彪子的牢骚,顾非踱了几步,原本心里一盆火炭似的,一下子好像被人泚了一泡尿,浇灭了。
张三震说:“算了,还是看看贫困户咋安排吧。”
正在这时,高草领着几个人来到顾非面前,没等顾非开口,高草一挥手,几个人拥进屋里一通翻。
不一会儿,高草斜着膀子从屋里出来,笑嘻嘻地说:“我们就是看看还缺啥不?没事,缺边少袖地吱声,你们驻村也不易。”
张三震说:“哪显着鸡巴你了?你别以为抓着点领导把柄,就可以胡作非为。”
彪子一听糊涂了,问道:“抓着点领导把柄,我们来村上加在一块儿不足一天,我们有啥把柄可抓?”
张三震对彪子耳语道:“你们……昨天上饭店让他给拍了。”
彪子气咻咻地说:“拍了。那又咋样,我们每人一碗打卤面,还是顾局掏的腰包。咋啦!干工作也不能饿肚子,你们太过分了吧?”
高草鄙夷地用手指着张三震:“张三震,你他妈还是人不,是你暗示我去拍,可老子没去。”
张三震就有了一种被人剥光了的感觉,踱着脚:“你放屁,我堂堂的村主任咋会干这下三滥的事儿?”
高草:“你以为你下三滥的事儿干得少啊?”
张三震:“什么玩意儿。”
顾非摆了摆手说:“这事,有也好,没也罢,群众监督是好事儿。我们欢迎大家对我们的工作实施全方位的监督。”
彪子出了一身冷汗,他第一次来农村工作,往日在机关,哪怕有多大矛盾也只是藏在心里,表面上依然一团和气,温良恭俭让。从没见过这么五马长枪对着整的,他还真不知这穷山沟子水有多深。
高草他们走后,顾非和彪子、张三震临时开了个会,一家家掐头捋,一共42家,捋出5家贫困户,贫困人口13人。
最让顾非放心不下的,还是老张太太家的小孙女。
那天晚上,顾非领着彪子来到老张太太家。老张太太正和孙女吃饭。其实老张太太年龄并不大,也就50出头,人长得比实际年龄大些,干瘦干瘦的像风干的萝卜条子,没有一点水分。见来人了,显得很窘迫,用袖子擦了擦炕沿,拘谨地让着:“快坐,快坐。”
顾非摩挲小女孩的头发,问老张太太:“咋的,我听说,你不大同意孩子上学?”
老张太太听顾非这样问,泪水就在眼圈里直转转,说:“领导,我最操心的就是这小孙女,当奶奶的,哪有不想让孩子上学的?可这孩子命苦,刚上半年学,这学校唬拉巴地就黄了。他爸在外打工,一年到头也拿不回来几个钱儿,我这岁数赶赶大了,还有痛风,动不动胳膊腿都疼。又不识字,进城陪读,哪哪都找不着。租房,吃吃喝喝得多少钱呐,我们念不起啊!”
“大姐,”顾非说:“你呀,不用去陪读。我们把孩子送到封闭学校,不用接送供吃供住的,钱呢,我们张罗。”
老张太太叹了口气,那口气叹的有些惋惜又有无奈:“是,平时不用接送,那星期礼拜天呢?再说,你们今天把她送去,行!那明年,后年呢?将来上中学,上大学呢?明年你们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一个老婆子拿啥供她?她还不得回来吗?”
彪子说:“大姐,咋能这么说?这不好心当了驴肝肺么?”
老张太太惶恐地说:“那可不是呀,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孩子好,可你们供一饥不能供百饱啊!”
说实话,顾非真的无话可说。顾非把扶贫笔记拿出来,把关于农村教育扶贫的政策念给她听。
过了一会儿,老张太太说:“那,你们就办吧。”
从老张太太家回到驻点,彪子用快壶烧了水,给顾非沏了杯茶,便忙活填扶贫报表。这些报表让人很头疼,不但包扶人要填,被包户还要签字,被包户对此很抵触,两次三番,个别贫困户不干了,还说些牙子嗑,有啥办法?上边检查验收要看,报表填不明白是大忌。
那些天,为了老张太太的孙女上学的事儿,顾非回了一趟县城。
可没过两天,高草打电话问顾非:“你干啥呢?咋没来呢?”
顾非正在和校方谈事,就说:“有点事儿,过几天我去。”
高草:“那不行啊,你不来不行了。”
顾非以为出了什么事,问:“怎么啦?”
高草说:“哪有你这么帮扶的,三天打鱼两天哂网的,应名是包我,也没什么实际动作,这怎么行?”
卧靠!顾非的脑袋有点缺氧。什么情况,竟敢公然指责帮扶他的人?
高草听顾非没吱声。沉吟了一会儿说:“是这样,老爷子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这两天下雨,伤腿总疼,下不了地了。看看你能不能掂兑俩钱,给老爷子买点药。”
顾非随口道:“不是有医保吗?”
高草:“啥保,这不得先拿钱看吗?”
顾非脑洞大开:“这样,你加我微信,我先给你安排俩钱,你先把药买了。我过两天忙完就去。”
高草:“长官,其实,这不是钱的事。主要是体现党的温暖不是?”
顾非想这小子没向领导打报告,也不为钱,还算仁义礼智信。没想到,过了一会他加了顾非的微信。
顾非给他转过去500元钱。
立马收到了高草的回复:长官,草民给你添麻烦了。
四
那天,顾非回到村上,已是晌午。
因惦念高草他爹高树林的病情,就直接去了高草家。就在迈进门坎的时候,眼前的一幕着实令顾非很意外。高草光着膀子正和几个村民喝酒,场面整得挺大,啤酒瓶子桌上桌下哪都有,高草自然很尴尬。高树林见顾非进来从炕上爬起,拽着顾非的手说:“领导,你可来了,你看看,这也不知从哪弄的钱,喝得五迷三道的。”
顾非看看高草,心里很憋屈,你撒谎要钱,不干正事,拿去买酒喝,就问:“眼下正是春耕大忙时节,怎么有闲功夫喝酒?”
高草说:“你不懂,家家户户就那几亩地,我不徕悬地说,都没有好老娘们儿屁股大,一天半天就种完了,忙啥?种地讲究掏腰窝儿(最佳时节)。”
“你别听他瞎咧咧,”高树林很激动,“他在外面待得年头多了,整个人都变得游手好闲油嘴滑舌不务正道了。”
高草背过脸去,用手指着他爹:“你是我爹么,哪有当爹的这么糟践儿子的?”
高树林愤然地说:“行了,你别谦虚了,你是我爹!”
高草两手一摊:“你看看,你看看,一急眼就跟我来这套。”然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说不喝了不喝了。几个村民也放下杯子,做出要撤退的样子。
顾非伸出双手,手背朝上,向下摆了一下,示意他们坐下。
高草瞅瞅顾非,试探地问:“要不,喝两口?”
顾非肚子咕咕直叫,还真有些饿了。说:“好哇,喝两口就两口。正好,咱们边喝边唠。”高草给顾非捞来一把凳子,顾非坐下来,劝他们早点种完地,出去打工。
听顾非这样说,高草来劲了:“你们城里干部哪懂得庄稼地的事儿,种地不是着忙的事儿。”
顾非不服地和他争辩:“咱们是农业大县,这些年的种地经验就是抢前抓早,再说,全县都在忙乎春播,咱这儿咋就种不得?”
听顾非这样说,大家都撂下了筷子。
沉默了一会儿,高草说:“其实我们当中有三个都没地可种,”他用手指指左手边的说,“他,黄三,靠公路边有十多亩地让张三震买去盖了酒坊,现在没地种,钱也造害光了。”说到这儿,高草又指了指右手边的说,“他,郑力,就更惨了。从他爷爷那辈就惨,当年他爷爷值为给山上的抗联送粮食,在巴木东大检举中,被人告密,惨遭小鬼子杀害,他爹爹那年才十几岁,靠吃百家饭长大,如今轮到他了,两口子都在外地打工,在第二次分地时,他没回来,地就被村上收回了,让张三震卖给了别人。现在两口子回来了,一垄地都没有。人们给他编了顺口溜,‘郑力、郑力,出去卖苦力,回来傻了眼,没房又没地’。一个为了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打了土豪分了田地的人,可他的后代,如今却地无一垄。这到底是怎么啦!你说,让他咋活?”
郑力苦着被酒精烧得有些发紫的脸,耷拉个脑袋不吱声。
顾非看着这个老实巴交的郑力,他的脸像被人猛地扇一下,热辣辣的。心想,党的政策是勿用质疑,可能村上在执行过程中有些偏差。可这些问题真的很复杂,也解释不清楚。
高草说:“我实话实说,狗日的张三震不下去,老百姓没个好。别的不说,就陈万财那老王八头都能吃低保,我们还有啥活路?”
顾非问:“你说的这个陈万财到底怎么个情况?”
高草说:“陈万财两口子登登硬实,老爷们儿常年不着家在外打工,挣了钱找小姐,老婆让给张三震,谁也不管谁。就这样居然吃上了低保,你说让老百姓上哪说理去?”
顾非简直无话可说,怎么能这样?如果高草说得是事实,那么这个张三震就不太地道了。可有什么办法,他们是扶贫工作组,不是纪检调查组,有些事情也是鞭长莫及。
顾非说:“这类事情会有人管,我们就来帮老百姓致富的。”
高草问:“那你们能干啥?”
顾非说:“我们在政策上,项目上,资金上帮扶。”
高草问:“能具体点吗?”
顾非说:“比如劳务输出,畜牧养殖,给贫困户盖房子。”
高草问:“像我们这样的,能给盖房子吗?”
顾非说:“应该可以,不过这要和村上沟通后才能定。”
高草不屑地说:“啥也别说了,这不还和张三震穿一条裤子吗?”
高树林急头白脸地说:“能说点人话不?”
高草说:“我净说鬼话了。”
五
几天后,顾非把老张太太孙女送到学校安排完就返回了驻点。
陈万财的老婆王春莲听说上报的扶贫保障房没有她,就三番两次地找上门来,连哭带闹,哭得很有章法,闹得也有尺度。王春莲模样也很周正,加上她伶牙俐齿,看上去就不同寻常了。王春莲先是历数一通陈万财如何如何窝囊,年年出去打,毛钱拿不回来。她在家种点地不够供孩子的,还得帮衬娘家,给老妈买药,现在房子也快要倒了,不给我们盖房子,就得住露天地。
顾非说:“你这么的,也解决不了问题。能不能给你盖房子是镇政府和村上研究定的,跟我们没多大关系,我们只是起到个监督作用。”
张三震就劝:“这是有政策的,他们说的也不算,谁也不能违反政策,该有你的谁也抢不走。”
几天后,镇扶贫工作组建保障房的名单下来了,黑瞎沟村共建5户,陈万财的名字果然出现在名单里。
进了保障房的名单,那就是当然的贫困户,这毫无疑问。为这事,高草曾找张三震理论过。
张三震很不尿,说给谁盖房不给谁盖房是镇里定的,关我屁事?有章程你找镇里去。
高草不服,还真去镇里找过两次,无果而终。
张三震说:“这盖房子有你的份儿,你还扯啥犊子。你算算这房子不行的,王春龙,房子东倒西歪,郑力没房子,黄三和你,剩下的不就陈万财吗,还有谁家?”
高草还真找不出下一家,只是觉着不应该有陈万财家。
顾非也很困惑,高草、郑力、黄三、陈万财他知道,这个王春龙他还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六
端午节那天,全局职工干部捐款购买了些大米、白面、豆油、猪肉、粽子,分给了帮扶的贫困户。那天,顾非没有找到王春龙家。后来张三震说去年冬天,王春龙家的房子不能住了,四处透风,村上在乡政府所在地租了两间房,当顾非和彪子来到王春龙的出租房,才知道他们的工作太不细致了,他感到很自责。
王春龙50多岁,双腿已经锯掉,只能坐在轮掎上,生活不能自理。上有70多岁的老母,患有重度糖尿病,每天靠打胰岛素维持。二十年前,刚刚婚后不久的王春龙遭遇了一场车祸,把腿撞废了,肇事者逃逸。案也报了,那时候还没有天眼工程,又找不到目击证人,案子也就一直悬着。老婆看前景渺茫,就弃他而去。突然的变故,把王春龙推向了绝境,生活的压力把他摧残得变了个人,表情呆滞沉默无语。当娘的知道,孩子心里苦啊!
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顺顺当当的?苦日子也是人熬的。
为了给王春龙治腿,仅有的20亩地也卖了。地没了,吃饭就成了问题。秋收之后,老母亲发现家家户户都用收割机直收,倒伏的苞米就落在了地里,便去地里拣苞米,一编织袋苞米,老人扛到家里要歇上几次,到晚上腰酸背痛,四肢无力拿不成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来。
那是去年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天上下雨屋里漏,年久失修的两间草房在风雨中飘揺。村上怕他们母子有危险,出面到镇上来,为他们临时租房居住。住在镇子上,吃一口菜饭都要花钱,每天还要打胰岛素,连买胰岛素的钱都不凑手,还是姑娘供着。没办法老太太每天都要到街上拣矿泉水瓶子、废纸壳子换点钱对付糊口,无论冬夏,娘俩每天就吃两顿饭,还是稀粥。房东看着心酸,就把自家储备的秋菜拿出来,送给他们吃。由于每天吃不饱,营养严重不足,老太太的糖
尿病越来越重,连拣破烂的力气都没了……
顾非的鼻翼里有些酸楚,站在一旁的彪子也早已泪眼巴嚓。顾非安慰道:“大娘,你放心吧,我马上回县里找相关部门,给春龙办理残疾鉴定,上面有政策,像这样一级伤残,每月能补助180元钱。”
老太太双手合在一起,像拜佛般的虔诚:“谢谢领导,谢谢政府。”
彪子:“往后看病就不花钱了,政府包葫芦头儿。”
老太太俯下身子对儿子王春龙说:“听着没,你听着没,往后你月月都有补助,看病也不花钱啦。”
一脸麻木的王春龙,嘴唇哆嗦一下,泪水静静地流了出来。
七
回到驻点,顾非像躺在了铁炉子上,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他仿佛看到了瑟瑟秋风中老人家拣拾玉米的身影,顾非觉得十分愧疚。这些年来,中央年年发布1号文件,关注三农。那么,我们基层的领导是怎么关心农民生存的?现在还有这样状况,简直不可思议。此时,顾非心里多半是愤怒。愤怒归愤怒,眼下最要紧的是咋能让她们母子脱贫。造血肯定是不行了,那么,输血咋输?
局里临时开了个班子会,研究来研究去,还是因地制宜,黑瞎沟水草丰盈,适合畜禽饲养,最后决定由帮扶人,每人都掏腰包给帮扶户买20只鹅雏,有的还买了羊羔和牛犊。
当顾非满腔热忱地把鹅雏、羊羔和牛犊送来,高草死活拒收,说鹅子不单单吃青草,那得需要主料,主料是啥?是苞米和饲料。我们一垄地没有,上哪整苞米,没有苞米拿啥养?再说那是血财,家趁二斗粮,不养脖子长。养不好,都死了,粮食都搭上了。
高树林骂高草浑,说你不养我养。
高草说:“说话过过脑子行不?你搁啥养,偷粮去?”
高树林:“买点苞米呗。”
高草说:“你搁啥买?”
高树林反戈一击:“少喝一顿酒就够了!”
高草说:“行,你能耐,你养!”
顾非从高草家出来,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闹得灰头土脸的。正往驻点走,被陈万财的老婆王春莲迎面截住,看上去王春莲样子很滋润。
顾非问:“有事?”
王春莲说:“我就是问问,这鹅雏咋没给我哥家?”
顾非问:“你哥?你哥是谁?”
“你这是咋帮扶的,工作太跑粗了,我哥就是王春龙啊!”王春莲那神情就像介绍朝廷有亲戚般的炫耀。“咋的,不知道?”
“王春龙我知道,他是你哥,我还真是才知道。”顾非说。“就你哥那种状况,吃饭都上顿接不上下顿,给他鹅雏搁啥喂?”
王春莲嘴不饶人:“你这意思就是放弃了呗?”
顾非说:“谁说放弃了?扶贫路上一个也不能少,这是原则。只是个别问题,个别对待。”
王春莲追问:“那你说说,咋个对待法?”
“类似你哥他们娘俩丧失劳动能力的贫困户,我们采取职工集资的办法,建立扶贫积金,专款专用,专门解决他们吃饭,吃药问题。另外,你哥王春龙的残疾证已经办完了,每个月的补贴直接打到卡上。”顾非说到这儿似乎想起了她给母亲买胰岛素的事,本来想告诉她以后从扶贫积金里解决,还没等张口,王春莲抢着说,那行那行。就像锥扎屁股似蹽杆子了。
望着王春莲的背影,这着头不着尾的忙三火四的干啥去?顾非正想时,见王春莲上了张三震的车向村外驶去。
顾非回到驻点,彪子也脚前脚后一脸铁青地回来了。进来就说:“什么玩意儿,不要鹅雏,要现金。这不张三(狼)不吃死孩子,活孩子惯的吗?真是山场大什么鸟都有。”
顾非就对彪子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驻村扶贫工作真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是你给他仨瓜俩枣他就会感激你。他们觉得上面有政策,让你扶我,你就得扶。扶不到位,我就举报你。当下农民玩贷款的、成立合作社的、打工的、包活的也很多,有个节令或找个借口,开着私家车去镇上或县城里吃顿饭,喝顿酒几乎是太平常的事了。相对的贫困人口,也极度向往那样的生存方式,生活压力过重无法释放,现在有人帮他,他们的欲望就膨胀起来。你看出来没,你给他买只羊,都不如请他上顿饭店,他们追求的是既得利益。”
彪子说:“非哥,咱们是挣工资的,咱们也得养家糊口。我这不是犯纪律,也不是发牢骚,我是实话实说。照这么整,他们没脱贫,咱们贫了。”
顾非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知道,光凭着送点大米、白面、豆油,几只鹅雏,几只鸡崽,几头猪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扶贫先扶志,要把贫困人口的信心先扶起来,让他们看到希望。希望是什么?是改变他们的生存现状,争取点资金把路修上,再因地制宜上个项目,把贫困人口集中在企业里,让他们在家创业。我想,这应当是当前一项最重要的任务。”
彪子说:“你没发烧吧,修路上项目,这当然是好事,可钱呢?”
顾非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办法筹呗。”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老张太太给我们送来了一筐鸡蛋,顾非和彪子说啥也不收,老张太太急赤白脸放在地上就走,彪子掏出一百块钱要给老张太太,撕撕巴巴说啥也不要。这时张三震来了,见状,说别客气了,老百姓能给你们拿鸡蛋,这是好事,说明老百姓心中有你。
彪子问他干啥去了,一天没见着你的影子?
张三震说进城了。
几天后,有人传王春莲做了流产。
王春莲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骂这是哪个挨千刀的造的谣,还让不让人活了,哭骂的有板有眼抑扬顿挫。
八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镇上、县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把顾非的腿都蹓直了,修路的资金总算有了着落。
高树林扯着顾非的手说:“顾局长,你们是真为老百姓办实事啊!多少年啦,没见过这样的好干部了。”
顾非说:“老哥,我们有愧呀。还有那么父老乡亲生活在贫困之中,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
高树林说:“不怪你,不怪你。”
那天,高树林和顾非唠了很多。他对党的扶贫政策深信不疑,但还是很怀念生产队时期,尽管那时都不太富裕,可都有饭吃。不像现在富的屁眼里流油,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
顾非就劝说上面也意识到了,要不咋能搞精准扶贫呢?目的就是缩小贫富差距,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高树林笑着说:“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不管咋说,也在村上负过几天责。”
顾非附和着:“那是,那是。”
高树林锤了一下大腿,看上去神情挺忧郁。
眼下进入了挂锄期,如今种地不像生产队时那样,铲完头遍铲二遍,铲完二遍铲三遍。现如今几乎不铲地,种完地便喷施农药,地里基本上没有草荒出现,个别的蒿草侥幸地活下来,也被“见草下锄”连根拔起。此后直到秋收,基本没有农活。
修路需要用工,顾非把这事想到了前头,让张三震动员村民参加修路劳动,通过修路务工,每人一天能挣100多块钱。村民们热情高涨,几乎全员参与,唯独贫困户没有一人到位,这情况顾非是万万没有想到。出现这种局面是很尴尬的,本来为了他们早日脱贫,顾非跟中标的施工单位说情,让贫困户出工参与干些零活,这将是一笔不小的进项,对贫困户创收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事情虽好,可居然谁都不来干活,弄得顾非和彪子挺沮丧。
张三震折回村委会对着广播喇叭一通喊话,觉得没切中要害,又因人而异地一顿臭骂。不一会儿,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就见效了,除了坐轮椅的王春龙没来,全都来了,就连王春莲也来了。
高草凑过去对王春莲说:“还没满月吧,干活能行吗?”
王春莲怒道:“滚犊子!”
大伙笑炸了。
张三震黑着脸,骂道:“都鸡巴干活去!”
高草回敬一句:“是,鸡巴不干活,能惹出事吗?”
大伙起着哄散去。
王春莲流产是真是假谁也搞不清楚,丈夫常年在外打工,老婆在家做流产,虽然有些荒唐,但也没必要搞清楚,这事也不在顾非他们的工作范畴,就没放在心上。
彪子一直负责填写各种报表,为了迎接检查验收,报表一天-变,填个没完没了。除此之外,还要参加各种扶贫推进会议,忙得彪子焦头烂额。顾非也就一直在施工现场忙活。因为是就路修路,把原来的老路加筑整修,垫上沙石,然后在上面打上混凝土面,路修得还算顺利。
与此同时,黑瞎沟村引进玉米桔杆制炭项目也批了下来,这是一个利用玉米桔杆先炭化后成型工艺生产项目具有市场潜力的新产品。是既能解决焚烧桔杆造成环境污染问题,又是能决解剩余劳力在家门口创业的好项目。
顾非跟张三震商量,厂子就用学校闲置的教室,改造一下,完全可以。
张三震也完全赞同。
这其间,上面来了调查组,说是有人举报张三震生活作风有问题,且在换届选举中搞黑恶势力,还有在机动土地流转上违规操作。调查组的人顾非认识,是纪委监察室的一个小头头儿。
张三震跟顾非磨叽,话里话外透露出对他们很不满意,认为他们背后捅尿咕咕。
顾非说:“你可别瞎琢磨,我们就是干扶贫的活,别的事不归我们管。”张三震不屑,嘟嘟囔囔地走了。
为这事局大掌柜的找过顾非,说:“咱们就是去扶贫,别插手别的事,别的事咱们管不着,也管不了。”顾非一再解释,这事真的跟他们没半毛钱关系。
大掌柜的说:“没有就好,咱们要和村上搞好关系,不然,上面检查验收不定说啥,他们嘴一歪歪,咱们就前功尽弃了。这事你懂。”
顾非说:“我懂,我懂。”
“再说张三震什么人,能拿钱砸死咱们。这点事儿,人家还能摆不平?咱们要是摘不了身子,扶贫验收时,说点嘎牙子话,遭罪的还不是咱们?”
顾非说:“明白。”
果然,调查组的人走了。浮来站去,总共也就待了三两天,没查出个子午卯酉,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后来发生的事,让顾非始料不及。
那一阵子,县里号召包扶干部吃百家饭,目的与贫困户拉近关系,在兑标验收时不至于说不利的话。全局包扶干部,有的还带着老婆孩子买些食材到贫困户家中,自己涮锅做饭,喝酒、拉家常,帮助贫困户擦玻璃、扫院子,理发,这个活动一时间传为佳话。
高草跟顾非说:“人家包扶干部都吃了百家饭,你是不是也得弄点嚼咕咱俩喝两口儿。”
顾非说:“懒得跟你喝,不过我还真想跟你爹喝两口儿。”
高草说:“我座陪。”
厂房改造完毕的那天,开始设备安装调试。其实设备很简单,只需底部预埋件,螺丝固定完事。就等秋天大田秸杆放倒,运进车间就能生产运营。连续几个月没白天没黑天地在厂子模爬滚打,终于可以松口气歇歇了。
顾非去镇上买些酒菜,一是庆祝建厂完工,二是完成吃百饭的活动任务。顾非让彪子拿些过去,让他和他的包扶户王春莲喝两口。买的多半是熟食,很方便。彪子有点滞滞扭扭,顾非知道彪子的顾虑,就说你叫上张三震一起去,彪子做了个点赞的手势,拎些食材乐颠颠地走了。
顾非到高草家时是下午三点多。高草没失言,真的来个座陪。酒过三巡,高树林眼泪汪汪地问他咋就成了贫困户?
顾非说:“你现在一垄地没有,治病又拉下了饥荒,这还不是贫困户?”
高树林说:“他现在能自理了,高草可以出去打工,哪年不拿回个三万四万的,不能算贫困户。我是党员,成了贫困户,这磕碜丟不起。”
顾非说:“这就是精准识别的结果,如果高草真的去打工攥了钱,那你们就可以脱贫了,这是好事。”
高草说:“我,我也不想当贫困户了,我都三十多了,再这么下去,恐怕连媳妇都说不上了。你说说谁好家儿女能嫁给贫困户?”
顾非说:“现在探讨这个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只要你能挣回钱来,那你就脱贫了。”
高草没再言语,喝口酒,煞有介意地叮嘱顾非要防着点张三震。顾非问他为啥?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顾非,像是打量一个不明出土物,就说:“话说到这份上你还不明白,你这些年的官是咋当的?”
顾非他们喝得挺多,那天热得出奇,驻点里空气闷浊,土炕几天没烧多少有点凉意。顾非便扎到炕上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似睡非睡时,一个浑圆的屁股撂在了炕沿上。睁眼一看,是王春莲,顾非的觉立马消失了,僵尸般直立起来,惊讶地问:“王春莲,你咋来了?”
王春莲笑吟吟地说:“你说你们当干部的,为了我们老百姓,撇家舍业的,看着就让人心疼。我也没啥回报的,就这一堆一块,从娘胎里带来的。”
“什么情况?”
王春莲道:“能有啥情况,我代表贫困户慰劳慰劳你。”
“你可拉倒吧,别扯这没用的。”顾非说。
“这还外道啥呀?”王春莲回身靠在顾非的肩头,一手伸出两个指头,一手拿着手机,说着茄子就按下了快门,完事嘻笑着跨出门坎。
顾非愣怔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这肯定是个圈套。
九
一连几天,王春莲蛰伏在家里没有露面,打发彪子曾去过两次,一切如故,看不出什么端倪。
顾非的心一直悬着,本来和贫困户照张相是很正常的事,只不过这张相照得不是地方,又不能去找王春莲,只好以静制动。
事情远远超出预料。那天,上边派来了调查组。是纪委的老吴和小赵。老吴递给我一个举报信的复印件,上面自然隐去了举报者的名字。大体内容有三,一是向贫困户要鸡蛋。二是喝贫困户的酒。三是为啥要给王春莲盖保障房?
看到这封举报信,顾非还真有些懵。头两条客观存在,只是提法不够准确,鸡蛋是老张婆子送来的,而且我们也给钱了,还比市场价高出两三倍;与贫困户喝酒这事也存在,但那是响应县里号召,食材和酒都是我们自己带的;至于后一条,给王春莲盖保障房那是乡里定的,高草曾为此找过乡里,乡里也未说出个子午卯酉。这事就有些蹊跷了,从内容上看,不像出自张三震或王春莲之手,如果是王春莲不该把自己也“举”了吧?
调查组的人折腾了好几天,核实来核实去,前两条被老张婆子和高草否了,最后就在王春莲的“房事”上做文章。小赵说我们工作不细,识别的不精准,大有不整出点事儿誓不罢休的意思。
没办法只能绝地反击,顾非说:“这是乡里村里报的,我们有啥办法?”
小赵问:“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还有没有原则立场?”
顾非说:“共产党员我是,原则立场我有。”
老吴笑着说:“顾非,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哟。”
顾非也配合着笑了笑。
张三震说:“给王春莲建保障房,跟顾局真没有多大关系,这是乡里定的。”
小赵迟疑了一下,拉开夹包从里边钳出一张照片,递给顾非问这是怎么回事?
顾非心里搁登一下,扫了一眼照片,不由得感觉有些可笑,顾非那个表情看上去有些怪怪的,那种由“茄子”演变而来的笑容很不真实地印在上面。
彪子虎着脸说:“啥意思?非哥可不是这种人。”
小赵不屑地瞅瞅彪子,然后问顾非:“能解释解释吗?”
顾非瞅着照片,还真有点黄泥抹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的感觉。就说这是个阴谋。
就在这时,高草闯了进来,说:“这事儿我可以作证。”
小赵似乎见到了救星,给高草让了座。然后问:“这事你知道?”
高草瞅瞅顾非和彪子,卖着关子说:“当然。”
看着高草的样子,顾非的心一紧,如果他嘴一歪歪,人证物证,想抖落都难。
小赵很常规的例行公事般地问了高草的姓名、年龄、性别,然后很期待地说:“说说吧。”
高草说:“那我就说说,那天我和顾局喝完酒,喝得挺尽兴,就喝高了。我知道顾局胃不好,怕他胃难受,我就来给他送胃药。刚到驻点大门外,见王春莲开门进了驻点,我就悄悄地跟到窗外。”说到这高草掏出了手机,这是我在窗外录的。高草点开录像,来了一段回放。
张三震拿过照片瞅了瞅说:“不就照张相嘛,帮扶干部和贫困户照张相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不用说,这事就这样不攻自破了。
老吴对顾非说:“非哥,行!”
张三震义愤填膺般地大骂举报人:“这是哪个王八犊子,干这种缺徳的事!”
老吴拍着张三震的肩膀说:“素质,素质。”
十
顾非的脑海里一直是捋不出头绪,这种举报是什么人干的,出于什么目的?难道是我们触及到了什么人的利益?要说是张三震因他被举报想泄一泄私愤,到是情理之中,可他真真地觉得冤屈,他就是来扶贫的,做不出职权范围之外的事情。可张三震为啥要站出来替他们解围,他真的搞不懂张三震是什么人。
到了扶贫兑标阶段,县里要求单位一把手要靠前指挥,以防验收时出现纰漏,大掌柜的跟顾非磨叽,单位一摊子烂事儿,你说我来这儿有啥用,论能力论水平谁能跟你比?
顾非说:“打住,你来得正好,就是县里没要求,我也得给你打电话,裁判员叫停,请求换人,再不换人整不好会出事的。”
大掌柜的问:“非哥,你这是咋说哩?”
顾非就把他们被查的事说了一遍。
张三震说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大掌柜的刚要发作,王春莲来了。进门就说:“顾局,你们可别误会啊!这是哪个挨千刀的,整这么一出,这不糟尽人吗?”
彪子说:“行了,王春莲你少整这猫哭耗子假慈悲的事啦。我们一心巴火地帮你们,到头来你们整这事,你能说那照片不是你提供的?”
王春莲说:“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感激你们还感激不过来呢,我咋能干那缺德事?”
彪子说:“王春莲,你把照片发到群里能说不是别有用心?”
王春莲一口咬定可能是她把照片发到了帮扶群里,被人家利用了。她扭了扭屁股凑到顾非跟前说:“这是咋说呢,你们哪天不往群里发照片?你们发中,我发咋就不中了呢?”
大伙呛呛了半天,也没捋出什么头绪,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也不好说什么了。
张三震愤愤不平地骂了一通狗日的网络,然后跟大掌柜的把顾非和彪子一顿夸。说他们的帮扶工作做得如何如何细致,一件一件列举了一些为百姓做的实事。
其实,这些鸡飞狗跳的事,顾非压根儿就没怎么在意,天狗吃不了月亮,终究会有真相大白的时候。
后来发生了两件致命的事,一件是高草的老爹高树林喝了农药,多亏顾非和彪子把他及时地送到了医院,大夫把管子插进高树林的胃里一通灌,总算把他救了过来。问其原因,竟然是因被贫困丢不起磕碜。
另一件是老张太太的孙女,中午放学去校外买练习册被车撞了。伤得不重,老张太太虽然没有抱怨他们,可是她把孩子接了回来。
这两件事情被捅到了上面,结果可想而知,大掌柜的被撸个茄皮子色,顾非和彪子也被问责撤回了局里。
高树林一直扇着自己的嘴巴子,骂自己是老糊涂,说没想到给你们的工作抹了这么大的黑。说实话,顾非也搞不清楚把他确定为贫困户是对还是错。
撤离工作队时,顾非心里很难受,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一刻,顾非见彪子的眼里也含着泪花。
王春莲和高草低着头帮他们收拾这,打点那。王春莲自言自语地念叨:“这一年多,处得像亲戚似的。这冷丁地要走,还真有点不舍呢。”
高草问:“咋的,又要发情啊?”
王春莲骂道:“滚犊子!”
张三震问顾非:“还啥时再来?”
顾非说:“来是得来,我们不驻村,可我们有包扶户,高草和王春莲不脱贫我们就来。”
高草泪水倏地落了下来,一把抱住顾非:“谁让你摊上这么个穷亲戚呢?”
顾非说:“以后我们就当亲戚走动。”
彪子说:“对,往后去县城吱会一声,我请你们下馆子。”
高草含泪带笑:“还真的好好宰你一顿。”
张三震说高草:“你就知道吃。”
张三震、王春莲和高草等一些村民把顾非和彪子送到村口,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说啥好。
顾非和彪子回头望了一眼黑瞎沟,这个十分熟稔的村庄,静静地卧在岭下,像一条睡着了的耕牛,树木和房舍是那样亲切,缥缈的炊烟丝丝缕缕联结在一起,蒸腾着漫向半空。
作者简介: 警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东北小小说沙龙副主席。曾在《北方文学》《山东文学》《延安文学》《小说林》《海燕》《百花园》《岁月》《章回小说》《短篇小说》《文学报》《微型小说月报》《中华传奇》等报刊发表中、短、小小说近四百篇。有近百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及各类年选本选载,有数十篇作品获奖。短篙小说《笸箩那年十七八》曾在本刊纪念抗日战争两岸三地征文中获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