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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一瓜:会有一条叫王新大的鱼

发表时间:2018-03-29  热度:

 

会有一条叫王新大的鱼

 

2018年03月29日08:18 来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03期 须一瓜

 

须一瓜 现居厦门;著有《淡绿色月亮》《提拉米苏》《蛇宫》《第五个喷嚏》《老闺蜜》《国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说集,以及《太阳黑子》《白口罩》《别人》《双眼台风》等长篇小说;获华语传媒大奖、郁达夫文学奖、柔石文学奖以及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其《太阳黑子》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

阴雨天持续了三周半,劈头而来万里晴空,让人们有点中奖的呆怔。住高层的人不太敢多看天,因为天蓝得透黑,令人眩晕。放晴才一小会儿,家家户户的阳台上,就竞相披挂出万花筒一样潮湿的衣物,好像太阳把每一家都炸得杂碎流溢。小区里一栋栋高楼,就像刚升出海面的大方柱,挂满了筋筋吊吊的“海蛎海带”之类。

一楼,两家相邻的院子里,也都架着洗晒的被单、床单,绿篱上还有一匾红艳的枸杞。几只指甲大小的五月灰蝶,在两家院子的绿篱中翻飞。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仰着脸张开双手,像盲人一样在院子里慢慢游动。她的手碰到摊晒被单的金属晾衣架,小身子停了停,猫下腰从被单下穿过,然后,继续张着小手慢慢地移动,又碰到绿篱,她慢慢转身折回。那是院子的边界,小女孩沿着绿篱矮墙,摸索到两家院子中隔绿篱的稀疏处,用力把自己挤了过去。身上黄白格子的背带工装裤,都沾上了绿篱嫩枝上的积水和绿汁。

这样,她就到了隔壁邻居的院子里。小女孩依然保持张开双手的盲人姿势,进行探险似地摸索游走着。蹲在院子水池边修整水龙头的男人,站起来注视着出现在院子里的小客人。他觉得这个盲人小孩会摔倒,但是,他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淘气。

果然,小女孩说:“你在干什么?”

“龙头坏了。”

“怎么坏了?”

“关不紧了,漏水。”

“鱼呢?”

“什么鱼?”

“原来在这!”小女孩指着四季桂树下。

“原来你不是小瞎子。”

“鱼呢?”

“吃掉了。”

小女孩瞪大了她的小眼睛。她不再假装盲人,走到四季桂下,弯腰张望寻找了好一会儿,走到水池边。

“你真的把鱼吃掉了?”

他在水龙头连接口缠生料带。小女孩又看看他家的防蚊纱门,小心翼翼地问:“鱼在不在里面?”

“嗯,在我肚子里。”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小女孩说的是四季桂树下那一瓦钵金鱼,里面一直有几只金鱼在深绿色的水草里生活着。母亲前天晚上,就是在这里滑倒,鱼缸被倒下的一盆月季砸破了。月季本来在花架子上,花架子是母亲摔倒时,企图用手去抓而拉倒的。母亲从医院回来,现场就被钟点阿姨收拾掉了。流出来的金鱼自然都干死了。

“——你是谁?”

小女孩的怒责是突然发出的。吓了他一跳。低头一看,那张仰起的小脸上,一颗气急败坏的眼泪在闪闪欲落。他笑起来,如果不是施工的手太脏,他可能会拍拍孩子。但是,他只是笑了,没有任何认错表示。小女孩哇地哭起来:“你敢吃掉金鱼……”

他有点慌张,看看隔壁邻居并没有人出来。他对小女孩做出嘘的手势,请她止哭。

“这是爷爷奶奶的鱼!也是……我的鱼。”小女孩说到后面,因为吹牛而底气不足,声音小了下来。但是,很快她又厉声说:“就不是你的鱼!”

“是我的鱼。是我送给我爸妈的。”

他们在哪里?

“就是你叫爷爷奶奶的。”

小女孩怔愣着,脸憋得死白:“……你是骗子!——坏人!”

“以后再漏水,也别接了,让它流。接两桶水才省了多少钱?这医院一趟,两千多块钱,可以买多少吨水啊,你自己算!”

一个灰发老太太愁苦地坐在餐桌边。她的右边胳膊打着雪白的石膏绷带吊着。餐桌另一边是个几乎秃头的长眉老头,他拿着放大镜在看报纸,另一只手悄悄地摸到糖果盒里,拿到了一颗巧克力球。老太太啪地打了他的手一下,那颗糖球掉在盒子里。手自然缩回的老头,好像压根没有偷糖这么回事,低下脑袋,假装更专注地用放大镜阅读报纸。

做儿子的把客厅顶灯、壁灯啪啪啪地全部打开。那个重重的动作,看得出他很不高兴。但灰发老太站起来就过去关灯。儿子吼:“你省这个电费干什么?老爸都快趴到报纸上了!”

“大白天的,开什么灯啊。”

“这是一楼!采光差!这么昏暗不难受吗?”

“暗点我才舒服。”

“你舒服我不舒服行不行?!”儿子又把灯打开。

“太刺眼了我。”

“你到我家怎没说刺眼?——成天不舍得开灯,哪天半夜起来摔一跤,你就知道住院费比电费贵!

“谁家大白天开灯啊。”

“——别这么省行不行啊,我的老妈,水啊、电啊、煤气啊,你就放手用吧。都一把年纪了,你可以享受了。难道摔断了手腕还教训不够?要是你也像冯欣公公那样摔成偏瘫,那你就要害死我和冯欣了。”

“亲家快出院了吧?”

“不知道。”

“我和你爸是锻炼太极拳的,我们才不会像他那样不经摔。”

“拜托!”

“他成天打麻将,不爱运动……”

“你管好自己吧。老爸又不能当人用,你再有问题,冯欣要疯了,她公爹都照顾不过来,小卷马上中考,我可是请了年假来陪你的,拜托你了!”

“我叫你不要来,谁让你请假?我指挥你老爸他还是会帮我两下的。钟点阿姨不是上午都在家里?”

“好啦好啦!够了!”

“上个月搬来的邻居也很好,他们有个保姆,很勤快的,叫好春。有急事,我可以叫她。”

“……他家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你看到小袜子了?她妈妈眼睛瞎啦。”

老太太来了兴致,“听保姆说,是车祸哪。只剩一只眼睛有一点点视力,根本看不出她瞎,

听说老公还是老板。”

手机响了,那儿子在接电话。

“一米二,对,装在马桶前面的墙上做扶手。够了。我量过了。哎对,你们那有没有防滑垫?我要把卫生间铺满,对,防滑的。九十乘一米三,要扣除马桶位置,谢谢谢谢!——你们几点到?不要太晚,老人吃饭比较早,我会在,你们尽快。”

“又买什么?!我从来没有滑倒过!别乱花钱啊!”

儿子打了“你去你去”的手势。灰发老太太以为儿子说没买没买,便宽心地继续说:

“他们一搬过来啊,就送了一个台湾凤梨过来。大大的绿绿的,没想到非常甜。你爸爸爱吃得不得了,害得我赶紧送了一大碗饺子过去,我们可不欠别人的情……”

儿子又在接电话。

“……行,那你直接跟主任汇报,直说!

就说那犯开设赌场罪的家伙,又被判监外执行,入矫宣告完他就说,赌场我还得接着开,不然我没法活——你直说。回头我也找主任。

尿毒症他不收监,我们社区矫正又能拿尿毒症怎么处理?!”

儿子冲着电话大发雷霆,眼眉凶悍丑恶,唾沫星子用力飞溅在茶几玻璃面上。老太太寻望着那颗唾沫星子的落地处,有点出神。她觉得儿子很了不起,干的事业很威武。

儿子放下电话,发现母亲已经把餐桌上的茶点盒子收藏到柜子上了。医生不让父亲吃糖,日益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几乎让父亲忘记淡漠了岁月带来的一切,但是,他牢牢记着糖的美好。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把糖块放进嘴里。

“伟啊你再跟物业反映一下,我们住一楼,车库又没有车,你的车多久来一次啊,凭什么收我们的电梯使用费?”

儿子在看手机。

老太太说,“我们老了,说话根本没有人听。哼,他们不知道,我们孩子都是公务员。

老头子也是搞民政退下的,再不行我找人大反映去——你去就要穿司法局的制服去谈。”

儿子看着手机在微微发笑,后来干脆笑出来。老太太困惑地看着儿子,看着看着,老太太也笑了。儿子看着手机的傻笑,让母亲很舒心,虽然她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忽然开心了。冯伟比冯欣小五岁,也快四十了,一脸横肉铜铃眼,不笑的时候,表情稳重里透着乖戾,其实讨人嫌。但在母亲眼里却都是孩提时的好看样子。老太太笑眯眯地慢慢走近墙壁顶灯开关。她又看了看外面明亮的太阳光,确定应该关灯。这半个月阴雨天的白天都没有开灯,今天大太阳天开灯,实在太可惜了。就像捉迷藏胜利似的,老太太偷偷把顶灯开关轻轻按掉。她以为可以像以前那样,不被儿子发现。但冯伟马上跳了起来。

跳起来的儿子真是凶相毕露:

“——钱、不、是、省、出、来、的!!”

“要吃人啊。”老太太讪讪地笑着。

“你怎么不点蜡烛过去!”

父亲慢吞吞地插了一句:蜡烛更贵哦。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老太太调头就对老头子猛烈开火,霎时就没有了对待儿子的娇宠慈和。

从租来的停车位走到自家门道电梯口,要走二百零一步。但是,这个大型小区人车稠密,能租到车位就不错了。妻子车祸失明后,他就决定租个带院子的一楼房子,方便妻子安全进出晒太阳。电梯门出来,左转几步就是家了。和往常一样,两层门都开着,妻子和小袜子站在门口等他。出电梯还没有左转,小脚步噗叽噗叽地奔了过来,小丫头扑进他怀里。照例,他蹲下让小丫头骑在脖子上。

前进!小丫头喊。

妻子的眼睛完全看不出瞎了,但是她微微抬起又放下的手,暴露了她用手替代眼睛的习惯正在形成。她偏着脸,那个角度的狭窄视线里,她能模糊看到光与人影。妻子天籁的沉静的美,似乎并没有被致盲的车祸损坏。每当如此,他都会感到心尖微颤。他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他被捕时,驾车失控逆行。

撞击时,她的头狠狠地磕在方向盘上。但是,今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拍扶妻子,而是没换鞋就快步进屋,掏出一个类似老人手机的黑色手机,马上充上电。

“今天怎么这么早?”妻子说。

“真他妈厉害。居然知道它没电了,我自己还不知道,一个电话过来恶狠狠地命令马上充电。”

“昨天我提醒过你呀。”

“充了,可能谁碰歪了,接触不良。”

“我没有!爸爸。上次妈妈说不能动,我就没有动了。”

“你乖,去给爸拿拖鞋。”

“爸爸,我昨天做梦了。让妈妈说。”

“你自己的梦自己说。”

“妈妈说。”

“妈妈想再听一遍。”

“通知明天政治学习,在区司法所。——天,更早一个短信是后天到马口山西园劳动。”

“我梦到爸爸被坏人绑在树上。妈妈睡在水里。”

“明天后天不是云南合作方要来?!”

“现在不能也不敢叫他们改时间了,已经改过一次了。”

“后来很多人来救爸爸,谁都解不开绳子。”

“我看这个合作会黄掉。”

“黄就黄吧。没办法的事。社区矫正是绝对不允许请假的,都说那个管教很变态。”

“ 我自己做的梦,后来我自己都哭了……”

“要不,我们就跟云南合作方说真实情况?”

“说一个刑事罪犯在缓刑期,诸多不便请多关照?”

“嗯。”

“如果是你,在那么多请求合作的对象中,你会选择这样的人吗?”

小丫头把手里骑自行车的娃娃玩具,使劲掼在沙发上。

“哦!哦哦,我们在听呢。你说。你的梦。让爸爸先停。”

“不礼貌!都说大人说话不要插嘴,为什么我一说,你们就插嘴?”

“好吧,你说,爸爸听。”

“后来一个哥哥来了,他用很大的刀割断绳子,把爸爸的手都割破了,血流了很多很多。爸爸就把妈妈从水里抱起来了。你们就去照相,旁边有一座绿色的、很高的滑滑梯,很好玩的滑滑梯。”

“你在滑滑梯上哭吗?”

“不是。我还在做梦,我是醒来才哭的。”

“为什么哭呢?”

“醒太快了,不然,就可以梦到我们三个一起去滑滑梯!天那么高的、绿色的滑滑梯!

它真的有天那么高!

男人把孩子再次抱了起来。

“张姐、姜总,小明会来,馄饨馅还放姜末吗?他讨厌生姜。”

妻子的脸偏向丈夫。他想了想,咕哝了一句:大学念了,工作也几年了,怎么就是学不会吃姜呢?上辈子是寒流吗?

妻子对厨房里移动过来的脚步声说,“还是放吧,春好,减半。老姜爱吃。小明的女同学好像也会吃姜。”

“我不要哥哥的女同学来!”

“为什么?”

“就不要!哥哥是我的!”

“嘉子姐姐要嫁给你小明哥哥的,是一家人。”

“我嫁给哥哥!我和哥哥是一家人!”

“ 哈哈,等你长大,小明哥哥都老啦——”

“春好,别跟袜子说这些。”

“嘘——别闹。我抱抱你就走。”

“装什么乖,为什么不敢说我们早在一起了?!”

“我爸妈死板的人。尤其是我爸,他痛恨没有责任感的状态。”

“——你弄疼我了!”

“嘘——嘘!我家隔音不好。”

“袜子真的是你爸妈亲生的?他们都五十几岁了嘛。”

“哎哟哟!嘶——这么狠,谋杀亲夫啊?!”

“你上次就说,会告诉我家里的事。现在说。”

“都几点了,不说我尖叫了。”

“尖叫干嘛?”

“让你爸妈知道,你从客厅进来强奸我!”

“哦喔,我的蛇蝎心肝。你想知道什么?”

“你爱我多少,就告诉我多少。”

“你能严守秘密吗?”

“能。”

“袜子是一对高中生的孩子。”

“啊——?!”

“两人都是学霸,面临几个月后高考的那个春节初二,女孩突然早产下小袜子,全家人快疯了。女孩的家在乡下,她的姑姑是镇里医院的护士,她的朋友的朋友和我妈妈是好闺蜜。好闺蜜知道我妈妈喜欢孩子,就劝我妈说,你有钱又有闲,干脆把宝宝接过来养。不然,这个小宝宝肯定会被女方父母弄死,而这对高中生的前途可能也完了。”

“太恐怖了。”

“我父母在两个小时内做出了决定,还有我。我支持。”

“怎么养啊!”

“很难,几次小袜子差点就死了。出生时,她不到八个月,比一棵大白菜还小,我看到她红红小小的一团肉,整个手掌,只有我一个拇指大。”

“吓死人啦!”

“终于可以接回家的那天,我们一家三口都去了。一见到那团红肉,我看到我爸爸有一点后退,但是当他接过襁褓时,一下子换成了尽力保护的姿势,好像要把袜子抱进自己身体里;我妈妈,也是这样。就像第一次看到那团小东西,她似乎有点害怕,脖子直了直,但很快,她把脸贴在了袜子很难看的小巴巴脸上。

那个时候,我的眼泪都热了,觉得不保护她根本不行。”

“那对高中生,你见过吗?”

“从没见过。本来说好,我们家和他们永不相见。但是,那两个学霸太聪明了,高考完,不知怎么的,还是找到了我父母。男生说,绝不再来,只为了对恩人说声谢谢。”

“你父母怎么说?”

“我父亲揍了他一顿,说,有的事责任如山,你给我记住!”

“那你妈妈怎么说?”

“我妈妈说,你们安心读书吧。这个事情永远过去了。小袜子的身世,在她合适的时候,我自己会告诉她。请你们从此不要再来了。”

“我父亲事后说,那个男孩根本不相信女孩生了孩子。他是想眼见为实,不受人讹诈。”

“女孩家里人讹诈他了?”

“将心比心,肯定有点麻烦吧,但我父母没问。”

“不过,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发现女孩怀孕?真是太奇怪。”

“妈妈的闺蜜说,女孩体形比较胖。到六七个月开始显肚子时,又进入了冬天。而女孩自己不知道怀孕,是她生理期本来就不准。早孕反应的时候,她以为是胃病,男孩还买了肠胃药偷偷给她。”

“他们高考顺利吗?”

“男孩上了北大。女孩成绩大受影响,只考上了省师大。后来我父亲又揍了男孩一顿。我妈说,差点把他踢死了。”

“早恋鸳鸯分手了?”

“早就分了,大学第一年好像。”

“那你爸为什么揍他?”

“太晚了,下次说吧。”

“不行!”

“我真的困了。”

“这样吊我胃口,我会失眠的!”

“改天一定说——别吻了,我不吃美人计——哎哎,天哪。”

“我尖叫了?”

“求你。我明天要接机,睡不了懒觉。”

马口山西大门前。三十多个社区矫正对象排成三排,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纸。队伍男多女少,全是被法院判处管制、拘役、被宣告缓刑及假释或在监外执行的其他社区服刑人员。矫正人员“入矫宣告”时要保证,其随身携带的定位监督手机每天二十四小时开机;每周到司法所报到一次,每半个月向司法所上交一份思想汇报和矫正心得体会。还有,每月参加社区服务不少于十二小时,每月参加学习受教育时间不少于八小时。

矫正小组的助理们,流动性可能很大。不时变换新面孔。唯一不变的是冯组长。听说他是辖区司法所唯一的公务员。但是脾气很不好,一双“Ω”似的奇怪大眼睛,透着吃惊与不耐烦,成天不是自己不高兴,就是别人让他不高兴。平时组织社矫服刑人员学习劳动的,都是司法助理们和司法志愿者。只有两会期间或其他重要日子,或者助理不在岗时,冯组长才会亲自来。社矫服刑人员都知道他的暴躁和不高兴。

冯组长杀气腾腾地一走过来,队伍就自动整齐了一些。

“心得!”司法志愿者一声吆喝。

队伍纷纷举起那张写好了的纸片。

“定位手机!”

队伍里的三十多条胳膊,刷刷举起黑黑的定位手机。

“邱婷娅!出列!”冯组长暴喝。

一个恹恹而狐媚的女子,扭着胯,走T台似的,用扭胯的猫步,从最后一排走了出来,站到了冯组长跟前。她翻着眼睛恹恹地看天。

“为什么关机?!”

“没钱续费呀。”

“去借!”

“名声不好,人家都不借——冯组长,你借我两百?”

“姜顺东!”冯组长突然冲着队伍,又一声暴喝。

姜顺东连忙高声应答:到!

“出列!”

“是!”

“昨天没打电话!”

“报告政府!打了,是没人接。”

“没人接?!”

“那电话没人接,我就打了张助理的电话。”

“他怎么说?!”

“他也没接,但是肯定有电话记录。”

“我警告你!姜顺东!若核实出你撒谎,我立马撤矫收监!”

“是!”

今天的劳动是清扫西园垃圾。

邱婷娅好像认为姜顺东是同类,干活一直走在他身边。但是,她不太肯弯腰捡垃圾,有时把空矿泉水瓶踢给姜顺东让他捡,就算是参加了劳动。

“神经病!哪有劳动不发工具的。昨天我刚做过美甲。”

姜顺东不理她,也不接话茬。其实,所有社区矫正服刑人员彼此都不说话。潜意识里,都是彼此相忘最好。邱婷娅好像是个例外。

“喂,你什么罪?”

姜顺东弯腰一路捡着果核、纸屑、食品空袋。邱婷娅跟了过去。

“我是诈骗,判三缓三,我怀孕了。”

姜顺东站直了,回头看她。

“嘿嘿。这是女人最好的法律武器,他们每次都拿我没辙。你什么罪?”

邱婷娅在休闲椅上,拿过遗弃或忘记的一本杂志,把它塞进姜顺东的垃圾袋里。

——“喂,说说话嘛,时间过得快一点。

你什么罪啊?”

“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拘役五个月,缓六个月。”

“厉害啊!你骗到了什么大项目?伪造海关报关单?进出口证明?还是矿产木材什么的许可证?”

“捡了一个弃婴。想给她上户口。”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姜顺东走远了。

“哎,你不会是人贩子吧?喂!”

姜顺东没有回头。全凭手捡垃圾,让他的腰弯得很难受,但是他也并不想按摩捶打腰部而停留。邱婷娅再度追了上来。

“看你也不像坏人,我告诉你吧,我以前的男朋友就有这个线。在贵州还是云南那边,他们是和真正的医院内部人员合作,弄来的是真正的“出生医学证明”。从没一个失手,购买方都上了户口。你还自己伪造!太傻太太傻啦!

姜顺东呆呆地看着这个女诈骗犯。

“弃婴呢?得不到了吧?——真是笨到家了。”

姜顺东突然啐了口:“你懂个屁!!”

“姜顺东!”

远处传来冯管教的怒吼,姜顺东吓了一大跳。

他连忙大声喊:“到!”

冯组长一棍子敲在休闲椅背上:“劳动还是聊天?!”

半坡上,冯组长的短棍子,枪筒一样直指他们。

“过来!八角亭这边,你俩包干!”

“操鸡巴!”邱婷娅低声诅咒着,“人人都躲着呢!都是醉后呕吐物,用手刮啊!”

姜东顺大步跑向八角亭。

他不敢也不愿再跟邱婷娅讲话。

在院子里单手浇花的灰发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隔壁院子里的盲眼女人。那个女人在翻晒一个大竹匾里的鲜红枸杞。那女人视而不见的睁眼瞎面容,一开始让老太太很不习惯,甚至不高兴。但是,通过那家人的碎嘴热情的保姆,老太太把自身的优越慢慢转化为怜悯。

所以,当那女人失手把那匾枸杞打翻而茫然呆怔的时候,老太太不顾自己一只打了石膏的胳膊还吊着,急忙到了隔壁院子里。

“我来我来——好春呢?”

“说春好啊?带袜子去买菜了——谢谢您。也可以放到春好回来捡的。”

“那不还潮了?你们家成天晒枸杞。是治疗眼睛吗?”

“嗯,是。反正也吃不坏。”

“有个偏方,你试试。十九号楼那对退休体育老师,都脱掉老花镜了!很简单,你记一下。每天桂圆干三颗、这枸杞放十粒、红枣一颗,枣皮要划破。然后用一小纸盒奶那么多的水,炖。一日两次当茶喝。很有效!

“谢谢啊,我吃了很多偏方……”

“这个肯定有用!我眼睛越老越糟糕,我是没那个闲工夫,我们老头你也看到,已经是海默症了——知道吗?就是老年痴呆症了,不能当人用的。”

“啊。”

“他记不住很多人,经常忘记回家的路。

我也不让他单独出门,他就是记着回来,也会捡很多垃圾带回来,偷偷藏到自己床底下——上次,带了一根可怕的旧皮带,还有一顶假发,吓得我女儿尖叫跳脚。”

“啊!”

“对了。我跟春好和小袜子说了,不要给爷爷巧克力吃,什么糖都不能给,医生交代的。小袜子喜欢爷爷,老给他糖。”

“是嘛,最近是袜子老要糖吃。昨天还向我要了瑞士糖,各种颜色的。以前,她不怎么吃糖,包括巧克力。她喜欢吃咸的,鱼虾肉蛋。”

“肯定是死老头子向她要的!”

“不会吧。”

“会!我亲耳听到过,一老一小隔着这个院子树篱笆,袜子问,爷爷你要几个?老头子说,全部。小丫头说,不能全部。三个。我赶紧从卫生间冲出来,他们俩已经分完糖了。小丫头看见我把老头子的糖夺走,冲着我一直翻白眼。跟她讲道理,三四岁的人哪里懂。后来好久,她一看到我就狠狠翻白眼。”

“不好意思。我等下就跟小袜子说。”

“没事,她现在跟我和好了。那天我一出院,她就过来问候我。告诉我要多吃骨头汤,要不然手会很痛。”

“呵呵,她自己摔断过手。太顽皮了,这孩子,所以我们才搬过来,因为我现在更看不住她了。原来我们住高楼,有一次,她爬到碰窗里,差点打开逃生保险锁头,如果钻出去,就直接掉下七楼了;还有一次,更小,我带人上楼看宽带信号线,忽然感觉小家伙没有声音,我赶紧下楼,到处找,在阳台上,看见一只小凳子摆在洗衣机前面,洗衣机桶里伸出一只小手来,摸索着想按操作键要开动洗衣机;就在我们搬来的前半个月,她不知怎么旋转的,把自己吊在窗帘上。不是保姆及时进门,她可能就被吊死了。这个孩子,只要五分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动静,我们都会紧张害怕。”

白发老太太笑得喘气。“我会帮你看着点。听保姆说,这是你自己家的房子?我还以为你是租户。”

“本来是买给我父母住的,但他们后来更喜欢住海南我弟弟家。——谢谢您啊。您大概把手都捡脏了,您自己也不方便。”

“没事没事!最近我儿子成天往这跑。在卫生间装扶手啊,地板上铺防滑垫啊,还把我俩的拖鞋也扔了,又买了防滑拖鞋。——你说,老骨头哪有那么娇气啊,怎么可能一直摔跤?”

“孩子一片孝心呢。”

“小题大做!我女儿也是,她公公摔中风了,还在住院。所以,我一摔,他们姐弟就大惊小怪了。她自己忙得要死,昨天晚上还送了两瓶钙片过来,还有一罐蛋白粉。很贵的!

唉,真是!浪费钱!”

“您真有福气啊。不过还是要小心点。”

老姜在给妻子胫骨涂跌打油的时候,妻子一直把头偏到窗外。那里青紫了一大块,她摔到木箱子上,箱里是沉重的样品。他知道很疼。那总是丢三落四的保姆,总是想起什么就撒手不顾眼前。春好看出男主人阴郁的臭脸,大声辩护说:“袜子拿生日蜡烛去厨房灶头玩火,我冲过去都来不及啊!”她不说夺下蜡烛后,接了津津有味的长电话。妻子被客厅中横倒的拖把杆绊倒时,她还在厨房门口眉飞色舞地讲电话。

老姜早就看出,妻子有点怕得罪保姆,因为看不见。他想,如果当时他没有替妻子去拿户口手续,那么,妻子肯定不可能车祸弄瞎了眼睛。或者一起去?不过,那会两人都陷入麻烦吗?真难说。其实,去递交申请材料的时候,倒是他和妻子一起去的。当时妻子紧张地抓紧他的手,一下子,那只手都是汗水。

主意是妻子朋友的朋友出的。说很多人都这样,顺利办下了户口。老姜的河北老家还有人,他通过老家堂叔问了问,堂叔就去打听。

堂叔回复说:“可以办,但是对方要收钱。”

“多少钱?”回复说,“假的一百五,真的一万一。”

当然要真的,一万一汇过去,一周后,真的“出生医学证明”就到了。袜子(姜丁芽)的出生地点成了河北邢台威县妇幼保健院。

“孩子在父亲老家出生?”户籍女警说。

“是,好照顾些。”

“半个月后,过来拿结果吧。”

看来这个花一万一买的“出生医学证明”靠谱。老姜得意感慨:“堂叔他们本来也就是胆小本分人,回头我们再寄点感谢费去。”

最有风险的接触,看起来完全平安无事。那么,半个月后,妻子说自己去拿落户结果,老姜也没有异议。但是,那一天,妻子重感冒发烧不退。老姜便自己前往。这一去,就一夜未归,直到取保候审手续办理后才出来。

他们得意得太早了。

老姜一到办证柜台,里面的女警就招呼他进里面办公室。

“这份出生医学证明,到底哪来的?”

“……有问题吗?”

“你说实话吧。”

“是……弄来的。”

“孩子哪来的?”

“晨练的时候,在中山公园门口捡的,她在襁褓里哭,天很冷。”

“有证人吗?”

“有几个人围着。我妻子觉得可怜,童毯上都是蚂蚁。我们就抱回去了。”老姜讲述的是他亲眼目击的另一个弃婴画面。

“这出生证明哪来的?”

“丰厝天桥下,买的。”

“多少钱?”

“一千多块吧。”

“为什么要这样干?”

“我妻子喜欢那个女孩。我们也有能力抚养。所以,就商量接受她。”

“为什么不通过正规途径呢?”

“临时起意,我们有个儿子,二十多岁了。听说,有孩子,就不能领养。”

“你知道这是造假吗?”

“唔……算吧。只想给孩子一个公平教育的机会,没有这证明,没有户口,她连正常幼儿园都进不了。”

“嗯,我理解。等一会派出所的警察过来,你就这么实话实说吧。”

“还有警察要来?”

“对,程序如此。”

“那孩子能落户吗?”

“你说呢,这出生医学证明是假的。”

“你不给我办?你不是说我态度好吗?”

“走法律程序吧。”

办公室过道里传来调侃问候的嬉笑,音声渐近,那未落的话音把两个警服人影送进来。进门来,就变成两张严肃臭脸。其中一个一对大刀似的刀眉下,两只豆荚眼眼圈青灰,小烟灰缸似的。满脸是蔑视和不耐烦。这令老姜非常不高兴。大刀眉一指老姜,另一个年轻警察立刻过来铐他的手腕。

老姜猛然抽手,不让铐。他的手甩到了给他上手铐的人鼻尖。那警察一脚踢在老姜大腿上。大刀眉也一脚猛踹:蹲下!

户籍女警:先别铐他吧,态度挺配合的。

老姜硬挺挺地站在窗边,他连那个假模假样的户籍女警都恼火,半拧的身姿,愤怒而防卫,随时提防着警察铐他或揍他,一张脸因为怒火而憋得很狰狞。

他们带他上了警车,去了他们所在的派出所。

“孩子哪买的?——昂?”

“我说了,是捡养的弃婴。”

“在做好事是不是?!还要表扬你是不是?!”

“麻烦你们请去查查,我有儿子,事业稳定,生活小康。别以为人人都是人贩子。纳税人不是养你们瞎打拐!”

“嚯,你以为你是他妈的谁?!”

“再推!注意对群众的态度!”

“群众?好,请问群众,你这假证明,哪弄的?”

“别拿我手机!”

“假证明哪来的?!”

“你把手机还我!我妻子高烧,母亲偏瘫,宝宝晚饭都没人弄!”

“这证明,到底哪来的?”

“丰厝天桥买的。手机给我!”

“你提供家庭资讯,让人帮你伪造一份假的出生医学证明?”

“不然孩子上不了户口。我用手机打个电话。天黑了。”

“这证明是不是你伪造的?”

“我没有别的办法。”

“是不是?”

“是。请让我打个电话,再不打家里会出事的!”

“伪造这个假证明,你花了多少钱?”

“要不用你们的电话打?”

“做假证明,你花了多少钱?”

“我家里现在,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如果你执意忽视我的一再请求,出了事,你要承担一切后果!”

那时候,老姜的内心,比外表还嚣张。

“师父,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早就想来了,可我的眼睛已经不能开车了。对我来说,现在寺庙太远了。”

“阿弥陀佛。在家诵读经书、诚心修行也一样。若是经典所在之处,即为有佛,若尊重弟子。”

“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师父。为什么,我们抱养弃婴替人消灾,却遭遇这么大的苦难。”

法师轻缓地给女施主布茶。眼盲的女施主,基本准确地把目光聚焦在茶盅轻响的茶盘附近。

“从出事那天起,我就基本看不见了。我也按照师父在电话里教导的做了,诵经、放生,我都做了。孩子父亲取保候审后,一年半都过去了,我们以为免诉了,可是,三个月前,突然开庭了。判了拘役五个月,缓刑六个月。我们变成罪人了。”

法师点头。

“出院后这一年半,我试遍了各种治疗眼睛的偏方,都没有用。做梦的时候,突然恢复了视力,结果醒来人就更难受。医生让我不要哭了,我哪里忍得住眼泪呢,不是善有善报吗?而师父说的前世业力,我这一世怎么知道啊。”

“生命就像河流,怎么能拒绝上游带来的东西呢?好坏都下来了。”

“我觉得一世承担一世,才公平的啊。”

“孩子好吗?”

“啊,本来还想带她来的。很聪明,就是非常顽皮。我们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就能长时间地看着我和她爸爸,那个眼神,一点都不像没有满月的婴儿。”

“什么样的眼神?”

“就是……嗯,就是很依赖我们的那样子。好像她知道自己无依无靠了。”

“她爸爸后来说,那小眼神看得他心都哆嗦了。儿子出生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这样在心里发颤过,儿子也没有这个眼神。说起来,这和亲生的没有区别啊。”

“还是有吧。你没有十月怀胎之苦,现在的刑劳之灾、眼盲之祸,是不是一种平衡呢?”法师微笑。

“哦,师父,您说得有点道理。不过,这比怀胎生产的痛苦太多了呀。”

“假如,你们不救她,情况是不是就一定更好呢?会不会也许正因为救她,你们才避过了更糟糕的处境?换句话说,她使你们转境了。用比较糟糕的结果,替换了非常糟糕的结果?有没有可能?——请用茶吧。”

“师父在宽慰我。”

“业障是宽慰不掉的。”

“那么,师父,我的眼睛是不能恢复了?”

“该恢复的自然会恢复。”

“如果最后的这点光感都保不住,我可能坚持不下去了。”

“不会的,请用热茶。一个人,生生世世的生命就像大海,每一世的人生,不过是海上的浪花。”

“唉,师父……这朵浪花……太难了。我先生那天跟我说,他现在在外面,感觉人人都在蔑视他。他觉得自己额头上就像刻了耻辱记号。真的难……”

“挺好啊。这也是消除先世罪业的方式啊。”

律师是高中的同学,发小。取保候审是律师同学弄的。

那天晚上,警察到底还是同意姜顺东给家里打了电话。一个小时后,妻子车祸的消息就过来了。她在赶往派出所的路上,把车开上了逆行道。律师同学过来的时候,姜顺东差点哭了。他认为是妻子高烧烧糊涂了。律师是儿子搬的救兵。

妻子住院半个月后,姜顺东偏瘫的母亲突然去世,好像是不忍心再给儿子添乱,医院家里两头奔忙。医院是眼睛失明妻子,家中是屎尿在床的娘。取保候审的儿子的心弦也快绷断了。小袜子倒和每一任保姆都友情深长,虽然每一任保姆都恨不得每天把她绑在小椅子上。否则,她们的心智就必须每天都跟着她进行真心大冒险。

律师同学最终没有出庭辩护。

“如果你不说实话,我没法为你洗脱罪名。你又何必浪费委托费。”

“说了实话,我堂叔那边怎么办?”

“现在严打拐卖儿童,你说实话,我的非罪辩护才有基础。这最多是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处理一下就够了。你说实话就好,说实话!其他交给我!”

“说了实话,那两个高中生不也完了?”

“扯淡!都什么时候了?!”

“问题是,都抖落出来了,对小袜子也没一点好处,只有麻烦。”

“喂,你想好了?”

“你不是说,就是判也不是重罪?”

“是。至少我认为是,我也在努力。”

“那就这样吧。”

“撤了委托吧,出庭我也没什么可辩的。”

“……”

“……”

“心里真堵啊。央企二十年,自己的事业也挺顺的,嘿,忽然就成了阶下囚。”

“你活该。”

“清白了一辈子,晚节不保。”

“活该!”

“那孩子非常可爱。”

“小眼睛,奔儿头,丑丑的。”

“你没仔细看。”

“一眼就够了,希望她长大孝顺你们。”

“到底还要等多久,我说开庭。”

“等他们闲的时候。这种小破案子!”

“你爸为什么又揍了那个男高中生?”

“他讨厌他。”

“讲啊,讲故事!”

“案子拖了一年九个月才审,袜子都快三岁了。也就是说,那对高中生已经在大学快两年了。”

“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女生不愿分手,以此要挟男的。而男生家因为这个丑事,当时就给了女生家一笔钱,后来还协议补偿资助女生大学费用什么的。男家后来不知是飞来灵感,还是资助得累了,就怀疑这个事情是女生家虚构的。”

“不可能!谁会用这个讹人。”

“对,本来也过去了,毕竟揭开疮疤谁也不体面。当男的要分手,女的不干时,这个旧事又成为武器。”

“他们想干什么?”

“女生要维护爱情,男生要毁灭过去。见过世面的名校男生,和父母达成一致意见。农村女孩,即使曾经学霸,门户也错了,就是感情消失了。”

“男生想把过去毁尸灭迹?”

“差不多吧,他来查证虚实,居然说头发拔几根,就可以做亲子鉴定,说准确率有百分之九十九点几。”

“天啊,他真有勇气。”

“我父亲被纠缠不过,最后同意在公园门口见他。他送了花篮,然后塞给我父亲一点抚慰金,说是他父母的一点心意,然后就开始自以为是地打听收养细节,谈亲子鉴定。”

“你爸怎么说。”

“我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后来,我爸爸说,这个男人即使名校毕业,也改不了骨头低贱。”

“你爸什么也不说?”

“对。他把男生给的钱,刷刷刷地全部撕碎,直接抛进湖里。男生还在讶异中,老爸就出手了,说是连抡好几个巴掌。”

“不是差点踢死他吗?”

“怎么可能?气话了。老爸说差点一脚把他揣进湖里,结果还是一脚踢飞花篮。”

“该踢那混蛋啊。”

“今非昔比了,老爸现在很害怕法律。”

“为什么啊?”

“有时候法律就是正义的魔鬼。”

“啊,好像……”

“就是!就看你处于法律的哪个时空节点上。有的点长满青苔,你一不小心就会滑倒的。”

“——爷爷!——冯爷爷!”

“小袜子,你干嘛?”

“爷爷呢,奶奶,我想下跳棋。”

“爷爷在厕所,你又拿糖来了!”

“不是,这是跳棋。”

“那只手!”

“是我自己吃的,QQ糖。奶奶帮我跟爷爷说,我在院子里等他下棋好不好。”

“不好,你老给他吃糖,医生说他不能吃糖!”

“医生怎么没有说我不能吃糖?”

“爷爷是病人,吃糖会死的!”

“也没有死啊。”

“你说什么?!”

“以前他都吃了。”

“小袜子!你要是再带糖来找爷爷玩,我就不让你来了!”

中午之前,小袜子和冯家爷爷在冯家院子里的小石桌上下跳棋。春好说,她把小袜子拎回家吃饭的时候,冯爷爷那时还在石桌旁整理报纸。等冯家奶奶出来招呼爷爷吃面条时,发现院子里什么人也没有。人呢?

慢慢地明确,整个小区都找不到冯爷爷了。老人八成又丢了。

下午快下班时,冯伟接到姐姐冯欣火燎火急的电话:

“老爸可能又迷路了,你赶紧去找。我把晚自习的小卷接回来后,也会去找。”

冯伟开着车,不断扩大搜找范围。父亲不带手机、不带钱,能走多远呢。晚上找人也比白天难。上次走迷路是白天,是热心人发现了,告诉巡警说,老人肚子饿了,想吃快餐。他想不起来家在哪个小区了。

一个小时后,冯伟接到母亲的电话:

“回来吧。你老爸被邻居捡回来了。”

“在哪里捡到的?”

“在小庙街。小袜子爸爸开车路过,正好看到他坐在马路边发呆。”

“跑那么远?”

“老头子说他是去买个老花镜。一下子想不起来坐几路车。”

“你不是说他没带钱?”

“他有老人免费乘车卡,还有私房钱——不是你就是冯欣给的!”

“人都没事吧?”

“没事,在吃烂糊面呢。隔壁家让春好送了海鲜面过来。他胃口好得很。”

“不要再让他乱跑!”

“他很久没犯迷糊了,说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放心。告诉冯欣不要赶过来了。”

“——别再舍不得开灯!拜托!老爸看不见才会想去换眼镜!”

“胡说!我们家水电费每个月都要缴六十几块呢!”

“行啦行啦!放开用!以后水、电我替你付——行不行!”

“哎,冯伟,你要帮我找物业去掉电梯使用费——”

儿子按掉了电话。

春好牵着小袜子买菜回来,发现隔壁栋独居胖老太的院子前围了好多人。老太太因为肥胖而不像快八十岁的老人。春好想胖老太太恐怕是死了。春好好奇心重,可一手提菜,一手牵着小袜子,是不是挤进人围的,她很纠结。当她看见人墙中突围出一个围裙上沾染血迹的老汉,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

春好拽着小袜子,紧走几步,就听到胖老太和众人的汹涌争吵声。

“谁看见我勒死它?!它是被车撞的。”胖老太的声音像沙哑的尖叫。

“那你求林老头杀阿黄时,怎么又说是别人送你的?”一个声音喊。

“他胡说八道!我就是说,撞死的。是他想分肉吃!”

“林老头还没走远!去问!”

“问屁!老太太在撒谎!”

“老太婆就是凶手!”

“去年那只流浪狗小花,也是她吃掉的,也说是车祸!”一个女声在哭诉。

“她到底偷杀偷吃了几只流浪狗?”

“有人看到这老太婆还偷杀猫吃!”

“这么老了,还这么贪吃!”

——“嗷!闪开!她泼开水啊!”

——“烫脱狗毛的开水!”

——“小心!快抢掉那把刀!她疯啦!”

“这死老太婆疯了——啊!拖把!拖把!小心——”

“啊——阿黄的头!“

“砍下整个头啊!滚过来啦!”

“天啊,看!阿黄死不瞑目啊!”

有几个哭出来的女声。

“砸这死老太婆的窗!”

春好抱着小袜子奋力往前挤。她想挤到最前沿。但一个人挡住了她,随即把小袜子抱了过去。

“走,回去看新鱼缸!”

“哎,吓我一跳!——大哥!里面在吵什么?!”

“叔叔,先抱我看看!举高高!”

“已经吵完了,地上都是垃圾,很臭。”

“看看!我看看!”

“老太太把阿黄的头割下来了吗?我们刚到。”春好依依不舍地在人群边,冲着抱着袜子转身走的人喊。她的意思是让她看看再走。

抱着小袜子的“大哥”,并不理睬春好。

“我不要走!姐姐,春好姐姐也没有走!”

“走吧!你想不想看看新鱼缸?”

“新的?”

“昨晚我带过来的。”

“里面有几只鱼?”

“鱼下午才来,要先有鱼缸。”

“他们绝对会打起来的!”春好着急地冲着走远的一大一小背影喊。

那人转头,牛眼暴突地瞪她一眼。

“你是傻还是蠢?!”

春好很不高兴,慢慢移动身子,又分心谛听到人围里的动静,好像是老太婆的女儿杀进包围圈了。老太婆的援军到了。走了好几步远的春好,不由转身踮起脚往那里看。

“春好,不要东张西望!”一个严厉的奶声奶气的童声响起。

“你叫我什么?!”春好恼怒。赶将过来,给了小家伙一下。

“春好,管好自己的事!”

邻居男人被小袜子的严肃持重逗笑。

春好不明白邻居大哥为什么要凶巴巴地瞪她。他目光里的怒意,让她心虚。他并不是她的东家,只是她东家的邻居,但是,这个表情,让她由衷地有了畏惧和服从感。不过,她实在难舍人群那边正在升级的血腥与热闹。

小袜子转头看春好:

“爷爷奶奶家下午又有鱼了!叔叔会让我选一条最好看的,做我的鱼!”

“对。你可以给它起名字。”

“就叫它wangxinda!”

“王新大?”

“对!”

“为什么叫王新大?”

“好听呀!——春好!快跟上!”

提着菜的春好,懒得回应。她也不打招呼了,闷闷地径直把菜提回了家。袜子跟着隔壁叔叔到院子里看新鱼缸。和原来的一样,都是广口大肚子的鼓形缸,也放在原来树下的位置。

“我以后会喂它吃蚊子。”

“它们吃鱼食。”

“什么叫鱼食?——嘿爸爸!”

隔壁院子,正走出一个男人。小袜子兴奋地大喊,令他转身。这一个转身,他和新鱼缸前的另一个男人都僵住了。用脚尖踢着新鱼缸听响声的小袜子,没有发现她头上两个男人的呆怔。

“呃,——冯组长!”

“姜顺东?”

“是。”

“这就是……那个孩子?”

“嗯。”

“咳,咳”

“……”

“我正好来母亲这找张发票。”

“啊。这样。”

“没想到是近邻啊。”

“是。”

“……法律就是法律,对吧。”

“嗯。对。”

“你不要忘记放原来的水草。它们要在里

面做游戏。”

“当然,我会放很多水草。”

“对,宝贝。”

“呃,嗯……”

“……”

“那个……谢谢你上次把我父亲带回家。”

“顺便了。”

“啊,是啊。”

“小事。”

“爸爸,鱼食是虫做的吗?”

“不是。”

“不是。”

“爸爸,明天我就有一条自己的鱼,它叫wangxinda!”

“为什么叫王新大?”

“你跟爸爸说!”

“呃,小袜子说,叫王新大,好听!”

姜顺东不得其解,他一直不知道面对冯管教该如何接话。

冯组长转译完“wangxinda”,一直清理着嗓子,好像喉咙里一直痰痒来着。

最后,他猛力咳嗽了一声,嗯……嗯哼!——老姜你,要不过来喝喝茶?

直到这个时候,姜顺东才感到一阵松弛暖和,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旧轨道,又像是和某种严酷如铁的对抗,终于达成了幽微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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