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今年平60了,儿孙子女一大帮。按说正是安享天伦之乐的年纪,然而他却没有一刻可以消停的资本。他还必须努力去挣钱,家里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种了多半辈子庄稼,折腾了多半辈子,不阴不阳,不贫不富,不温不火,不死不活,要想挣钱太难了。堂哥终于明白为什么儿孙子女们都要往外跑,往城里跑,敢情外面的世界要敞亮一些,挣钱要容易一些啊!
他放弃了土地,走出了那个依恋了多半辈子的小山村,来到城里打工。也许,这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一次选择,他早就应该走出来了。
堂哥出来打工的消息我是听别人说的,我们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只是一回相见一回老,见了面似乎也无话可说。他是一个远房的堂哥,我们更多的是邻居,是同学,是发小。我对他的印象,更多的还停留在童年的回忆里。
打架
堂哥大我一岁。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混世魔王”,小小年纪没有他不敢惹的事,没有他不敢打的人,村子里的人他基本上都打遍了,无论大人小孩,不管男孩女孩。在学校里,他是当之无愧的一“霸”,即使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同学,也常常被他欺负。他敢于挑战任何人,可谓“高手高手高高手,打遍天下无敌手”。
村子里也有几个厉害的主,他们不信这个邪,弟兄几个联合起来围殴堂哥,结果被堂哥一个个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堂哥经常挑衅那些大他许多的人,大人们仗着自己是成年人,根本没有把这个小屁孩放在眼里,结果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这个魔头又惹是生非。他欺侮一个远房堂弟,被两个都比他大几岁的哥哥发现了,气愤不过,一齐动手,形成了三打一的阵势,但最终都不敌于他,全部哭着喊着跑回家里去搬救兵去了。
我们弟兄几个年纪小,自然都是他的“猎物”,经常受他的气。有几次,我们挨了他的打,冤屈得狠,就哭着去找他的父亲母亲讲理,结果还要当着他父母的面,被他羞辱,被他追着打,无论他父母怎样呵斥,怎样阻拦,他都不肯罢休。我看他的父母对他的管教实在是太过苍白无力,于是非常失望。
每当这样的事情发生,父亲总要责骂我们惹是生非。有一次,堂哥又和我们打架,被父亲撞见了,劝他劝不住,拉他拉不开,这才眼见为实,知道这个堂哥他是一个什么“货色”了。父亲终于忍无可忍,一顿咆哮如雷,揪住这个不可一世的魔头,把他倒挂在悬崖峭壁上,声言要把他扔到沟里去喂狼。
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堂哥他毫无招架之力。他嘴上虽然钢口不倒,心里我看还是有些服软了。这是我所知道的堂哥唯一一次败走麦城,父亲也是他唯一不敢再惹的人物。
堂哥也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他经常维护本村孩子的利益,让邻村在本村就学的“老油条”、“小混混”们不敢轻举妄动。那个时候,学校里的高年级同学经常欺负新同学小同学,堂哥知道了就一一的教训他们,不管是年纪大的年纪小的,也不管你是个人还是团伙,把他们都教训得服服帖帖。
有时候,学校里展不开手脚,堂哥就单等放学之后,或者是周末放假学校监管不到的时候,纠集本村一伙同学,早早地埋伏于邻村同学的必经之路上,做好隐蔽,单等这些“敌人”进入伏击圈。当“敌人”进入早已布好的口袋,然后一声令下,大家冲进敌阵,一番混战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速战速决,决战决胜,然后迅速撤离现场。有时候,战着战着,大家都忍俊不禁,破涕为笑,握手言和,各自背着书包回家去了,就权当是一次“军事演习”。
那时候的孩子们特别能够“学以致用”,大家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编一个柳帽或草帽一类的东西戴在头上,隐蔽于“敌人”必经之路的上方,凭借树木杂草掩护,备足土块石头,居高临下,等着“敌人”从这里经过。当同学们放了学,饿着肚子,背着书包,摇摇晃晃,疲惫不堪地从这里经过时,一阵枪林弹雨,炮火连天,倾泻而下,顿时把一条通道严密封锁起来,没有人能够通过这里。当然,年纪虽然小,大家还是有分寸的,知道厉厉害害,土块石头绝不敢砸到任何人身上去。
摔跤
要说摔跤,堂哥那是一绝,无论谁都摔不过他,许多人还没有近身,就被他摔倒了,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年纪小的,根本就没有资格和他较量,年纪大的也都畏他三分。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大一些的哥哥叔叔们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总是不得要领,不得其解,常常为败在他的手下而心有不甘。于是就经常聚在一起切磋武艺,劳动间隙,上工路上,回家途中,随时随地都是他们的战场;搂瓜瓜、让细腰、牛尾巴,但无论如何都摔不倒他,他就像是一个不倒翁,一棵跤场上的常青树,一个战场上的常胜将军。
后来,他和我都参加了大队的水保专业队。这支队伍里大部分都是青壮年劳力,其中不乏身壮如牛力大无比的壮汉,根本不把堂哥放在眼里。听说堂哥是摔跤高手,就纷纷来讨教予他。于是,搂瓜瓜、让细腰、牛尾巴,重新演绎一遍,凡是能够用到的手段都用尽了,工地上尘土飞扬,人都滚成了土猪泥人。有的甚至把牙花嘴唇都磕破了,鲜血直流,有的还弄了一个嘴啃泥,结果没有一个能够摔过他的,不得不就此俯首称臣。
我从小就屈服于他的淫威,从来没有想过挑战他的地位。那年,我高中毕业了,个子长了许多,也结实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又黑又瘦的小屁孩。收麦的时候,我们都负责从地里为生产队往回担麦子。那时候年轻气盛,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里面暗流汹涌,彼此都暗暗叫着劲,要比一比看谁担的多,看谁跑的快。跑回场里,把担子一撂,喘着粗气,流着大汗,仍然余兴未尽。看见场里阿爷阿叔们移倒干透即将碾打的麦棵子,顿时来了兴致。这不就是最好的摔跤场吗?于是两个人约好了一起来摔跤。
还是按照惯例,他先是让我一个细腰。让细腰就是让后腰,也就是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来摔。阿爷阿叔们停了手里的活来观战,我们两个在火热的麦场里展开激战,三个回合下来,我都败于了他。
让牛尾巴分单尾巴和双尾巴。就是他猫着腰,把手从裆下伸过来,伸一只手叫单尾巴,伸两只手叫双尾巴,被让的人从后面抓住他伸过来的手来摔。这种摔法是让尾巴者如果输了,就会被后面的人拉着来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空翻,重重地摔在地上,如果被让的人输了,就会被让人的人顺势拉着从裆下穿过扔到前面去,堂哥摔跤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让牛尾巴这样的玩法我是不会接受的,这种玩法的风险是极高的,无论输赢都有可能脱皮掉肉。
连赢三跤,堂哥依然稳稳当当地保持着跤王的地位。他想保持这个成绩,见好就收,不想再战了,而我则不肯认输,我蓄积了最后的力量来与他交锋。这一次,我要与他“搂瓜瓜”,不要他来让我了。
“搂瓜瓜”就是传统的抱摔,这是相对公平的一种摔法。我们又是连摔三跤,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无一例外全部负于了我。场上观阵的阿爷阿叔们无不一阵阵唏嘘与喝彩。他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大反转,一个常胜将军能够负于一个无名小卒之手,一个连让后腰都赢不了的人,居然能够连赢他人三跤。
我想,每个人都有他的过人之处,都有他的闪光点,原来我也不是一无是处。一次小小的胜利让我从此自信心倍增,让我养成了不放弃不抛弃的个性。感谢这次尝试,感谢上帝送给我这样的成人之礼。这是我们的成人之摔,也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摔,从此我们再也没有摔过跤,没有打过架。
那一年,我十八岁。
爬树
堂哥爬树是出了名的,一般的树他三下五除二就能爬到树梢上去。凭着这样的绝招,他采杜梨籽,采洋槐花籽,总能够买到比别人多一倍以上的钱。
家乡有一种青杨树,人们叫它大杨树。这种大杨树一般都长在沟坝地的边缘或者土坝上,苍劲挺拔,笔直高耸,直指苍穹;看它的表皮白里乏青,光滑无比,就是人们常说的“青杨树,两面光”;站在树下往上看,人有一种非常渺小和天旋地转的感觉。这种树,要是小一些,细一些,人能够合抱的话,爬上去也就不足为奇。堂哥他要挑战的往往都是参天大树,不要说一个人合抱,就是三两个人都不一定能搂得住,高度得有十几二十米的样子。
只见堂哥脱了鞋,猫着腰,手脚并用,一替一换,像走平地一样蹭蹭就上去了。转到前面来看,巨大的树身遮住了整个人体,根本看不见有人在爬树。小时候,一群小伙伴在一起玩,他总能够把这样的绝技绝活展示给大家,大家看了无不啧啧称奇,自叹弗如,堂哥他也自顾洋洋得意。
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他就爬上树去砍树枝掏鸟窝。当地有一种花喜鹊,人们叫它野鹊子,这种鸟常常喜欢在高高的大杨树上筑巢育雏。堂哥爬上树去,把喜鹊蛋和刚刚出壳的小喜鹊装在口袋里,把喜鹊的窝捅下来,然后爬下树来,把喜鹊搭窝的干树枝捡回家里去当柴烧。聪明的喜鹊当初把窝搭在这么高大的树上,大概也是为了避免伤害吧!可它万万没有想到,在堂哥面前,它的鸟窝竟然那么不堪一击。
村口有一根十米高的水泥电杆,维护检修人员上下都是踩着脚扣,系着安全带,小心翼翼才能完成任务。除此之外,从来没有看见有人上去过,堂哥来了打破了这个铁律,把它变成了自己手里的一个玩物。他不脱鞋,不用脚,还把脚举在空中,一晃一晃地倒着爬上电杆去,然后坐在平衡铁架上,让下面的孩子们瞪圆了眼睛,惊掉了下巴。等他在上面玩够了,疯够了,之后又头朝下一溜烟地飞下地来,看得人心惊肉跳,眼花缭乱。
玩碌碡
集体化的时候,每一个生产队都有几个大的打麦场,夏收秋收的时候,社员们用它来碾打晾晒谷物粮食,农闲的时候,特别是冬季,场上除了小山包似的几个麦秸积,就是一颗颗光溜溜的石头碌碡,非常空旷,非常开阔,也显得十分冷清。
偶尔,生产队里派出几组人马,扛了几把铡刀到场里来铡草,为集体饲养的牛驴骡马们准备过冬的草料,麦秸里散落的麦粒被重新扒拉了出来,吸引着麻雀们成群结队的飞过来觅食。这时候,孩子们有大人们壮胆,就把打麦场当成了儿童乐园,在麦秸积后面藏猫猫扣麻雀。他们从家里拿了细绳子和一面扁筛,把绳子的一头绑在一根小木棍上,用木棍把筛子支起来,低下撒上一些铡草过后留下来的细沫,以此引诱麻雀来吃。孩子们躲在麦秸积后面,把自己伪装起来,尽量不让麻雀有所警觉。
孩子们的小手冻得通红,心里却异常兴奋。他们手里牵着绳子的另一头,静静地等待着麻雀们来自投罗网,看见不远处麻雀钻进去了,这头绳子一拉,便扣住了许多麻雀。麻雀受到惊吓,在筛子里面叽叽喳喳的乱飞乱撞着,孩子们在外面则激动得手舞足蹈。
堂哥他是一个运动健将,他的兴趣在场里的碌碡上。碌碡是石头做成的一个中间略粗的圆柱体,不碾场的时候其它附属设备就被农民们收起来,以备下次使用,只留下一个光溜溜的石头滚子躺在那里。不是不怕贼偷,而是这样笨重的东西,让你拿走恐怕你也拿不动它。
堂哥那时候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但是他的力气却是大得出奇,碌碡这样笨重的东西他都能够玩出花样来,而且玩得出神入化。
放在场上的碌碡,大人们也没有几个能把它竖起来,但是堂哥他能行,而且他是趴在地上,把两条腿岔开了,把碌碡夹在两腿之间,用屁股的力量轻轻一撅,碌碡就稳稳当当地竖在那里,看得大人和孩子们一愣一愣的,纷纷为他喝彩。
这样的表演为堂哥赢得了不少自信,他越战越勇,一连能够把场里所有的碌碡都竖起来,然后再用一只手把它们通通扳倒,回复原来的样子。
别急,更厉害的花样还在后面呢!
一颗碌碡的重量在三百斤左右,高度在八十厘米以上,把它立起来大约要用去三分之二的力,也就是二百斤的力差不多就够了,但是一个孩子要把立起来的一颗碌碡抱起来,摞在另一颗立起来的碌碡上面去,这就是说,要把整个碌碡的重量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去,你觉得一个孩子有可能完成吗?但是堂哥他能做到。
蹬坛子是传统杂技里面的一个节目,堂哥他不是蹬坛子,他能够蹬碌碡。不过正好相反,他不是把碌碡蹬在空中,而是把碌碡踩在脚下,像哪吒脚蹬风火轮一样。
一般人,站在圆柱体的碌碡上面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但对于堂哥来说,站上去只是这个精彩节目的精彩亮相,更难更高端的还在后面。开始表演了,他把自己的脚、身体和重心滑到碌碡滚子的侧面去,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叠加在碌碡的一侧,徐徐打破碌碡的静止状态,从而让碌碡滚动起来。这时候,人像是在爬坡,像是在跑步机上跑步,要用两只脚一替一换,把碌碡往后蹬,把身体往前倾,保持身体平衡,保持用力平衡,保持自己不在碌碡上面掉下来。起步——加速,碌碡仿佛和人融为一体。堂哥在碌碡上面潇洒得如同走平地,如同踩轮滑,如同花样滑冰。只见他迈动双腿,甩开双臂,时而舒缓,时而疾驰,把一颗碌碡踩得满场里飞舞。
对了,它和踩轮滑,和滑旱冰相比还是有许多不同的,还是具有更多的高难度和挑战性。踩碌碡是唯一往后面滚动的运动项目,要在运动中观察路线、把握方向,还要把没把没方向盘的碌碡盘过弯来,这些都要靠眼睛的余光,靠自己两条腿上不同的力量来完成,它是力量、智慧、激情和技巧完美结合的一项运动,至今这样的运动记录只有他还保留着。
堂哥他是一个为体育而生的人。他能够把单独的平板车脚驾驶得如同开汽车,他的长跑、短跑、跳高、跳远、铅球、游泳技巧都是无师自通。他在学生时期,经常代表学校参加体育活动,总能够为学校争得荣誉。在我们那个公社,他是出了名的体育“明星”,相关机构也曾尝试让他上体育学校,进体育机构去培训,但是阴差阳错,他没有能够走出这一步,没有朝着他热爱的体育方向去发展。初中毕业,他回到了家里,在农村摸爬滚打几十年,最终也没有解决他的温饱问题,年逾花甲了还不得不出来打工贴补家用。
念书不是堂哥的强项,务农也不是堂哥的强项,只有体育才是他唯一的自信,唯一的希望。他的爆发力,他的平衡力,他对竞技体育独特的悟性的确是万里挑一。我时常为他的怀才不遇而惋惜,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能够从事体育工作。也许他家庭条件不允许,也许他生不逢时,也许他还不够优秀,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总之,一颗徐徐升腾的体育新星就这样在人们的翘首以盼中黯然失色,悄悄陨落,隐没于茫茫人海之中。真心希望他的打工之路能够走得顺风顺水,能够挣到足以养老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