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家湾有茶的历史并不十分久远,80多岁的大伯说是大集体(公共食堂)散了好多年之后和桔园一起作为生产队的产业兴办的,时间大约是73年。毛家湾是一个小的红土山包朝向东南的一小部分,连接着坡底延绵向前向下的数百亩良田。田种久了,土壤变成了肥沃的浅灰,红土山包上的红土则仍是红得那么鲜艳纯正,山包(向西)靠近赵家冲一侧的中部至山顶以下全部是一排一排终年绿着的茶树,与亘古红着的红土开始形成持久的对峙。中部及靠东,东边有一部分是杨荷塘生产队的,下边以前是种冬小麦和红薯,上面是桔园,桔园分了之后,桔树被拔走种至各家各户庭前院后,也是用来种红薯和冬小麦,现在种了松树,也有蔓延而上的竹子,还安歇着各家逝世的部分先人。那时,天气好的日子,站在毛家湾红土山包的山顶,可以望见县城湖南铁合金厂吐着红烟的烟囱。
在附近毛家湾散生产队为村民组包田到户最晚,82年的时候才散,在全国则不算晚,散之前跟对望东南的梅家冲是一个大生产队。梅家冲又分上梅家冲和下梅家冲,紧挨上梅家冲是生产队的副业场,细哥说里面多的是西瓜、玉米、桃子,他记得有一种南瓜样子的南瓜桃,现在当地的话以讹传讹小地名叫富泥场。下梅家冲是外婆和舅舅们的家,下梅家冲的红壤坡地上也种植着江南常见的绿茶,大伯说下梅家冲茶地则属大集体时候兴办的副业,60年之前兴办的,60年公共食堂散(80多岁的大伯戴着一副假牙,说着话不时停下来侧着脑袋回忆一下,我不知道大伯的记忆是否十分准确)。
梅家冲并没有冲,一个狭长的坡而已,茶树在坡顶,开始不多的几户人家散落在坡一侧(另一侧是邓家院子和刘尾把),毛家湾的茶树在西侧山腰至山顶,更多的地方是桔园,红薯和冬小麦地。茶树并不多,分田到户后茶树和红土也分到各家各户,人多的人家也就几十棵,就这几十棵也是下梅家冲有、毛家湾也有。
茶对于少女时代的母亲而言多半只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作为副业场的新增产业,肯定有专人管理派专人采摘,制茶的技艺,既然我们这里以前没有茶,少不了从县城与育塅之间的红仑园艺场请师傅过来传授——园艺场里面积最大的就是茶场。那时的人们在集体劳动都是有具体分工的,或许只有一部分根正苗红的人才会首先接触这新鲜玩意,防止有人搞破坏也防止有人逾分掌握了这先进技艺,其余的人多半只能远远的瞧着,既不能近看风景,也不要妄想一下子掌握了这神秘的制茶技艺。
二
我怀疑母亲接触茶多半在结婚之后,甚至在结婚之后很长的时间,毛家湾的茶园是73年作为生产队的产业兴办的,生产队也是出集体工的,82年我们这里才承包到户进入村组时代,而这时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的我也已经7岁了。在终日的印象里,母亲早年采茶的时间是非常少的,一家七口,田里的活,土里的活,一家七口的饭食,所有人的换洗衣服(要洗),每年好多次的熬米酒,父亲家八姊妹母亲家七姊妹人情往来人也要往来……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也忙得脚不沾地。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母亲即使采了茶,制作出来也是粗糙的,黑黑的,味道也非常苦。但当时其实没有什么对比,其时对喝茶也没有什么概念,前面说了,茶叶对毛家湾和梅家冲的人来说其实是个“舶来品”,对中国这一国粹的口感受众培养就是这几十年间的事而已。技术的生疏对大多数家庭主妇来说是普遍的——除非在大集体时得了“先机”的那几位,母亲也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钻研这项可以不断精进的技术,臂劲也制约了母亲的制茶技艺,每天一大家子的衣服换洗让母亲的手臂疲劳不堪。
在搞双抢的时候,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这时这种粗糙的茶叶非常的顶用,在一个包壶(陶制的大茶壶)里放上一、二两粗毛叶,用一壶滚水一冲,凉到可以喝,一个粗瓷大碗倒一碗,咕咚咕咚,随着喉结的上下颤动,牛饮之后那种苦涩变成一种酣畅舒展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又化作一阵热汗排出体外,于是再喝一碗,终于不渴了,只是一走动胃里恍东恍东的响。茶叶或许可以泡两次,但很有可能一次水尽的时候被渴的人捞出来吧嗒吧嗒嚼着吃了,同样解渴的很。
大哥娶妻分家了,二哥娶妻分家了,大姐出嫁了,二姐也出嫁了,我还在读着书,对母亲的考验似乎才真正到来:家里的顶梁柱父亲生病了,而分家或出嫁另过的哥姐对我们当然也有所支援,但那时正是农村生活极为艰难的时段,小儿子(我)因为一些原因没有上成中专,可是考上了县一中。父亲似乎跟母亲商量说那就别让细伢去读高中了,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忘记你自己定下的家规了吗,只要不重读,就仅他们(你们)读。
我读高中后母亲除了田里土里的活——哥姐当然也帮忙,主要做这样的几件事:自己熬米酒给父亲喝;跟男贩子到月山壶天贩小猪仔养到七八十斤卖掉,再大就背不起本了;清早四、五点就出去定鱼,我大学毕业以后,母亲就不再定鱼,母亲说闻见鱼食就要呕;还有一件就是采茶卖,手工茶价从几十元涨到近二百元,母亲都经历到了。
母亲的制茶手艺开始有所精进。
从价格来说,明前茶一般是最贵的。“明”指的是清明,清明前的3月中旬左右开始采摘,茶型都是芽尖,毫尖在太阳下闪着油光,最后制作出来的茶有很多的芽白,依制作水平茶身或青或褐黄,泡茶出来水质或青或青黄,味道是微苦中带着甘甜。
母亲说她一般每年除了送人的不算在内要卖掉二十多斤。这些年来,我没有特别的注意母亲怎么制茶,现在回想起一些片段,基本也还能够连缀起来。
采茶,我也帮母亲采过,就在这个刚过去的夏天还跟母亲采了一桶茶。这次采的茶既不是毛家湾山上的也不是梅家冲的,母亲在自留地的边边上种了一二十棵,摘起来十分的方便。下了雨之后有太阳,山土的水汽蒸腾而上不十分适宜采茶,可今天不摘,明天茶叶就老了,母亲这时带个斗笠或草帽上山采茶了,可是不叫我们去。
采完茶如果不小心摸了或拿了菜刀剪刀什么的,手就会变得黑黑的,母亲的手却很少变黑,母亲笑着对我说,采了茶之后尽量不去触碰铁器,即使是揉了茶,不两天就会复原,要不手就一直是黑的。
母亲的茶采回来首先是用井水冲洗两次,母亲说这样茶才更干净,这也是很多人跟母亲订购茶的原因。洗了的茶稍微滤一滤,放到烧红的大铁锅里面开始杀青,这一道工艺最见功力,用筷子或手进行搅拌,过早或过晚出锅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遗憾,比如可能绿茶变成了“红茶”,我想在母亲学习制茶技艺的早年,有很多类似的“残次品”都成为了搞双抢时节包壶里的“粗毛叶”了吧。鉴于此,这是我始终没敢伸手去尝试的一道工艺。杀了青的滚烫的茶叶软塌塌的摊开在竹匾里冒着热气,稍凉可以伸手就开始揉茶,双手团住茶始终往一个方向揉,如果揉一次换一个方向,这茶就散了,揉不下去了,茶汁无法全部揉出来,茶叶茶型也不会紧致。揉一次,觉得差不多了,放在小太阳下面或有风的荫地里晾晒一会,然后再揉一次,如果觉得有必要还可以揉第三次,如果一次中间晾晒过久茶叶变硬,不能再揉,这茶叶多半又沦为包壶里的“粗毛叶”了。茶叶最好是在有大太阳的天气在绿荫里自然“风干”,大太阳曝晒茶叶可能有腥味,如果天气不好,用火焙,则颜色和味道都可能受到影响。
真正的粗毛叶其实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从春季细茶里面检出的粗茶叶,还有一种是夏秋季节专门采摘制成粗毛叶以供双抢或工地泡包壶茶解渴之用。在广东某处工地上大哥二哥和乡邻们几十年间不知道消耗了多少母亲提供的粗毛叶。
在冬季的时候,母亲会带上锄头和剪子到茶山里去。把茶树修剪一番,用锄头伴茶树根挖出一道较深的沟来,然后把发酵过的鸡粪猪粪等农家肥填充到沟里面再盖上土。早年人多地少的时候(后来很多人离开了土地),茶树之间狭窄的红土里通常还要种上红薯或冬小麦,还有人家在中间种蔬菜的。
三
妻子怀孕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回了毛家湾,妻子突然觉得十分的口渴,她说要喝茶,于是母亲泡茶给儿媳妇喝,妻子说水特别甜,连着喝了七、八杯水,旁边笑呆了一群看着的姑嫂。
我在育才学校上班的时候,在我的初中同学刘江红的母亲杨姨那里寄餐,每次去拜年,有时没去拜年4月或5月份才去看望,我会送给杨姨一斤母亲手揉的茶叶,顺便也送一斤给刘江红。这两年我有点不太敢送了,我发现75岁的母亲毕竟年事已高,手劲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茶叶变得有点粗大,这也肯定会影响茶水的质量。
我曾经劝母亲不要再去采茶了,母亲说,我又不打牌,现在又不种地了,菜土也就种了那么几块,不采点茶占着手,人反而会闲出毛病来。
于是母亲的茶每年不断的继续采着,春天制细茶,夏天采粗毛叶。
写到这里,我记起今年春上母亲给我留的三斤头茶,送了两斤给杨姨之外,还有一斤一直放在家里柜子上,觉得比以前粗糙了,不好再送给别人,于是起身再去看母亲今年春上给我采的茶,密封的很好,但是还是有茶的清香沁入心脾,打开来,茶叶香更盛,每根茶叶都有芽白,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粗糙。
我在想从今年开始每年我要保存一斤母亲采的茶。
作者简介:胡章加,男,1975年出生,籍贯湖南省湘乡市。现工作于湘乡市起凤学校,初中部教师,湘潭市道德与法治名师工作室成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湘乡市心理咨询师协会副秘书长,湘乡市作协会员,公益讲师,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