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溪乡位于阿坝州若尔盖县以西，辖区面积超过800平方公里，草场106万亩，长年低温缺氧，自然条件很艰苦。每年7月左右冰雪完全解冻，10月大雪重新覆盖。覃川感觉那里就是一个长年冬眠的童话世界，许多故事一旦有了开头就一定会有自己的结尾，即使许多情节一直被冰雪覆盖，它的脉络也清晰可见。
覃川是麦溪派出所的教导员，他在这里已经呆了整整十年。十年前，从温暖、富饶的成都平原初到这里时，麦溪给他的印象除了荒凉就是冷，还有阴晴不定。成都平原上湿热难耐的盛夏在这里也会被风干吹凉，遇上雨雪还会被冻得哆嗦。麦溪派出所在一条窄窄的、贯穿全境的马路边孤独地向草原致敬，大门上方偌大的警徽和院内旗杆上飘扬的国旗，还有3名警察，都是麦溪草原上醒目的标志。
派出所下行方向是农牧民聚居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草场，整个夏季，农牧民和牛羊都在远方的夏季牧场，派出所就像孤独星球上一个被遗忘的空间站，任何一个报警求救信号仿佛都是为了提醒民警别忘了自己还有同类在这颗星球上。只有到了冬天，周围的世界才开始热闹起来。数以万计的牛羊浩浩荡荡地迁徙回来，农牧民家里也开始有炊烟、有欢笑。大多数时候，尽管气温很低，但是天气晴朗，辽阔的蓝天白云之下，漫无边际的草场上到处都是黑的牦牛白的羊，此起彼伏的鸣叫，场面蔚为壮观。
被肥硕的牛羊吸引过来的不仅有雪狼，还有实施盗抢的违法犯罪分子。麦溪是一个纯牧业乡，牛羊始终是农牧民家的经济支柱，保护老百姓财产安全是派出所冬季工作的重中之重。覃川至今记得第一次巡逻的那个冬夜，强劲的寒风从冬天的山谷和雪峰中穿行而过，携带着低音炮一样震撼的尖啸在空旷的草原漫无目的地游荡，雪片像转山会上飞舞的纸烬，不断撞在巡逻车挡风玻璃上，下滑、溶解、积淀。车窗外可视度很低，车灯光线好像被冻结了，微弱的灯光里，汽车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摇摇摆摆的渡船，速度、方向、安全感基本清零。覃川突然就有了想喊一嗓子的冲动，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声音像被压缩过一样，喊了一半就被强行送回胸腔，那一刻，浓重的孤独和失落感再次潮水般袭击了他，他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一个大雨的周末，恰逢覃川一个人值班。110转过来一个求助电话，说有一辆大货车陷入泥潭，情况危急。覃川接到报警就发动起派出所那辆警用皮卡车上路，在泥泞的乡村路上前往现场。雨太大，雨刮器根本不起作用，因为视线不清，好几次险些驶出路面，他觉得自己后颈窝和手心全都是潮湿的汗。赶到现场发现出事地点不属于麦溪派出所管辖，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诉那位和自己同样年轻的求助者。
在大雨中孤零零地等了快一个小时的货车司机，连迷路的动物也没看到一只，只是感到天地之间一片迷茫，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看到覃川时就像看到救星，眼睛都亮了。
覃川说，那一瞬而逝的亮光触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把自己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眼看天快要黑了，如果不马上把被陷货车拖上来，积水越多，车就更不容易拖上来了。覃川尝试用皮卡车拖那辆货车，因路面太滑，货车陷的又深，连续几次都没成功，拖车绳也被拉断。覃川爬到货车肚子底下，将拉断的绳子打好结，从车底下出来时，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泥人。
经过从各方位调试，并将拖车绳换到车尾，将皮卡车也切换到低速四驱模式，连续多次进行拖拽，在黑暗完全笼罩前，终于将那辆被陷货车拖出来了。
原来货车是从青海往四川送货，因年轻的司机不熟悉路线走错了道，开进了泥潭。车被拉出来后，货车司机抱住浑身是泥的覃川，流下无声的泪水。也许是冷也许是激动，那些不由自主的颤栗，电流一样传遍了覃川全身，他感觉每一段电波传递的都是独孤、疲惫和感恩，突然之间，覃川心里涌动着一种责任和荣誉感，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他给货车司机详细讲解了周边路线及路况，还强调了每个必经之路的一些注意事项。货车司机感激地说：“今天真的太感谢你了，你地方这么熟悉，应该是本地人吧？能不能留个名字，我想好好谢谢你。”
覃川笑笑：“谢就免了，以后记得在别人需要时伸一把手就好。”。
覃川说，那种被人信任、被人需要的感觉好像改变了一些什么。
刚到派出所那会，语言成为了覃川开展工作最大的障碍。有牧民群众来办事，他都找双语民警或其他懂双语的同志、群众帮忙翻译，而派出所工作繁忙，需要时常走村入户，覃川一个人在派出所的情况越来越频繁。因为语言不通，前来办事的牧民群众只能指手画脚最后很无奈的离开，覃川看着那些群众失望的眼神很是着急，他从零开始努力学习藏语，抓住一切机会向同事、村干部以及上门办事的牧民群众学习。在一次入户走访中，覃川凭着他简单的藏语加“手式”，和辖区一名叫曼错的孤寡妇女交流，得知她从甘肃老家过继了一个儿子，但因为没有文化不懂迁户所需手续和流程，养子落户问题一直未能办理。覃川回所向领导汇报了此事，之后他开始下村核实所需的资料，来来回回跑了无数趟，最后把资料备齐上报县局治安大队审批通过。当他把新户口薄送到长期独居的曼错手上时，她激动地语无伦次，一个劲地竖着大拇指“卡卓、卡卓......”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渐渐地，覃川的事情就在农牧民之间口口相传。每次走村入户，辖区群众都会热情地邀请他进屋喝滚烫的酥油茶、热糌粑，听他说“成都味”十足的麦溪藏语，经常都是满屋的欢笑。
和当地农牧民打交道的时候多了，覃川发现他们就像高原的阳光一样清澈、通透，让人舒服。人与人的关系简单、透明，渐渐地他喜欢上这样的相处方式，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2018年辖区老村干部俄某与工地电工刘某因更换电表发生口角，电工用铁棍将俄某打伤，俄某随即被送往玛曲县人民医院进行救治，俄某的儿子在得知老父亲被打伤，情绪十分激动，并扬言要找刘某拼命。覃川接到报警，第一时间赶到玛曲县医院，看望、安抚伤者。虽然这是一起看似简单的伤人案件，但是当事人一方为本地牧民，另一方是从内地来的务工人员，按照当地习俗，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延伸出其他严重问题。为了防止事态恶化，在俄某伤情还未稳定之前，覃川要求工地老板做担保暂时将电工刘某领回工地，并要求刘某随传随到。他多次前往俄某家对其儿子进行法律法规方面的政策宣讲，通过村社、俄某亲属多方协调化解矛盾纠纷，终于促使双方愿意就此事进行调解。经过较长时间的努力，最终双方就赔偿、赔礼道歉等各项问题达成了共识。
案件调解成功后，覃川又去看望了俄某，俄某一边热情地为他熬制酥油茶，一边用藏式汉语说道：“一出这事，村里很多人说你是外地人，肯定会向着刘某。但看着你始终依法依规办事的劲儿，我打心底里觉得你是位靠的住的干部，所以就一再叮嘱儿子不准闹事......”
刘某也同样感激覃川进行的调解，后悔自己一时冲动造成了不必要的伤人案件，他听说过很多年前内地务工人员因为与当地人发生纠纷产生的严重后果。当时很害怕当地人的打击报复亦或者要求进行高额赔偿，没有想到结果这样满意。
对一位远离故土的人来说，肯定和接纳无疑最温暖的归宿。覃川说他在麦溪找回了自己，派出所生活平凡而琐碎，成天都是家长里短，一地鸡毛的事情。但是不管在你看来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要你真心实意地付出了，就能得到最善意的回馈。这里让他接触到最真实的世界和最广泛的老百姓，体会到生活的多样性和人性最温暖、善良的存在，感受到青春的价值和意义。
或许，这是他能坚持十年留在这里的最大理由。
作者简介：刘丽，笔名麦笛，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法学会法治研究会理事、四川省作协会员、成都市微型小说学会副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各大报刊杂志，出版有个人文集《梦里梦外》《生死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