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回忆起少时在戈壁上的生活,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度过了我的童年时代。
总以为年岁渐长,记忆会如同河流断流后的河床,逐渐显露出贫瘠与苍白来,但有关戈壁的记忆,一直灿若皎月,熠熠生辉,使我念念不忘。小孩子的心性总至纯如水,一眼就能望到底,加之我又比别的孩子多些执拗与倔强,因此那记忆一路延伸至灯火辉煌的城市里,蜿蜒成一道深深的痕迹,未曾枯萎。
我总在晨起就着清澈的井水洗漱,那水经过一夜寒风萧瑟,纵使兑了滚烫的水也不见得有多热,但那一份冰冷,却能使我快速从睡眼惺忪中醒来。多年后的今日,我还是习惯用冷水洗脸,数九寒天亦如此,这岂不是戈壁生活的后遗症?时时提醒我不忘本,有空便回去。小小的人儿,脸上尚有未来得及擦净的水珠,便忙不迭地端起了青花瓷的海碗,饱饱的喝了一肚子奶茶,然后才忙着梳辫子扎头发。
戈壁上的色彩多是暗的,牧草是暗的,牛羊骆驼是暗的,身上穿的衣服是暗的,用的东西也是灰扑扑的,显出一种深沉的、厚重的印象来,因此我总努力在这份灰色调里找寻些亮眼的颜色,譬如绑头发的红色毛线。细长的绳子,一圈一圈绕在小儿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掩去底下焦黄的颜色。那仿佛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一端拴在门口的拴马桩上,一端系在我的脚踝上,让我无论走多远,都要以童年的出发点为圆心,尽力将人生的圈画得圆满。
牲灵是最最纯洁的,它们毫无怨言地做了牧人的私有财产,自发的担当起了负重、买卖、温饱和取乐的重任。我是个羊群里长大的孩子,因此对这些不通人语、温顺可爱的动物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怜爱之情,我打心眼里爱着它们。即使成年后步入繁华世界,也不得不学着窥探人心,但我内心深处,依然留存着一份柔软的情感,它为我的文字留足了余地,使我在遭遇冷眼和嘲讽后,还能够退回到安身立命之处,我想,这份柔软,就来自于那些与我有数年缘分的牲灵们。
最爱的还是戈壁的夏夜,躺在门前的空地上,铺一块毡毯,随意打滚蹦跳,等待着星星出现的那一刻。月亮总是出来的很早,仿佛一个久在闺阁的世家贵女,迫不及待地要一睹寻常人家的幸福。没有哪里的月光会抵得过戈壁上的月光,试想千里戈壁之上,毫无褶皱起伏,哪里都是一样的坦荡磊落,即使绵柔如月光,在戈壁上也绝找不到一个可以陷落的缝隙。在别的地方,总有嘈杂的声音、五颜六色的霓虹、高高低低的楼宇分去了几分月光的圣洁,唯有戈壁和戈壁上的人,拥有了一夜又一夜完整的月光。星星出来时,已接近深夜时分了,光线柔柔地照在身上,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一两颗。我总是这样毫无遮拦的直面星光,于是少时总疑心天亮后星星并不是悄悄掩去光芒,而是在我熟睡后尽数掉在了草丛里,如果我仔细找,兴许还能找到一两颗没来得及撤去光芒的星星。
于是我私自为戈壁取了一个新的名称:星星坠落的地方。
生命有许多奇迹,戈壁便是其中之一。重新回到戈壁,我依然感触良多。戈壁上遍布我丢下的秘密,我心中也怀揣许多戈壁的奥秘,我们互为彼此的保护色和背景板,无怨无悔地保护彼此,直至生命的尽头。我重新躺在夜幕下看漫天繁星,它们闪耀着,不知人间疾苦,一如多年前一样纯净美好,我终于能够体会别人所说的,无言大美。夜风一向如水,这一夜却如针尖,一点一点刺破回忆外罩着的那层隔膜,使前尘往事倾泻一地。我仿佛一根干枯的柴,一粒跳动的火星就能叫我甘愿被付之一炬,戈壁正是那一蓬火,它永不知疲倦地燃烧着,使世世代代的牧人和他们的后代都将生命的余热抛洒在这里,犹如热火旁的飞蛾一样,要追寻一个长长久久的所在。
星星依旧在我睡熟后悄悄坠落,迎接我的还是一派宁静空旷的阔野,一切照旧。但我知道,被至纯的月光和星光滋润过的戈壁大地,早已在潜移默化中少了些东西,又多了些东西。少的是被人时常惦念的热度,还有热闹的声浪、纷杂的脚步,多的却是笃定和淡然,无论有无人关注,它都怡然自得,并不因外物变迁而改变自己的心性,反而更加专注地生长起来。我羞愧不已,同样是受过月光和星光感化的人,我却始终不能像戈壁那样,保持一颗不被风霜浸染的心,在愈演愈烈的人生里淡然漫步。那是戈壁给予我的人生箴言,它用尽上亿年的光阴,只为使我明白,要稳重啊孩子,前面的路还很漫长,世事非镇定不能解决。
太阳升起,坠落的星光悄然躲藏在草叶下,戈壁也一如往常,我满怀不舍,却也信心满满,因为无论怎样,戈壁上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星星也会照常坠落,它将永远成为我的梦回之地。
作者简介:李娜,笔名半夏,1994年生于内蒙古,文艺青年,神舟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秦川文学院签约作家,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西部散文选刊》微刊编辑,瀚海园读书会副秘书长,自2017年1月开始写作,至今已创作70万字,在《阿拉善日报》《北方新报》《湖州晚报》《中山日报》《内蒙古电力报》《瓦窑堡》《天马诗刊》《薪火》《先行》等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20余万字,散文集《戈壁递给我的三杯茶》正在出版中,部分作品在全国各地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