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生小时候就特别喜欢刀枪,经常将一根棍子扛在肩上,高抬腿,迈正步,一支胳膊大幅度地摆动,唱《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迎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米骚拉米骚,拉骚米斗来,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一二三四……”。我跟李春生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关系么,怎么说呢,嘎嘎的。比如说,我的书包,他每天都要检查一遍,不是检查作业,是检查有无吃的东西。炒瓜子啦,爆米花啦,发面饼啦(他说我妈烙的发面饼贼好吃),有的话,根本不用跟我打什么招呼,好像我就是给他带的。当然了,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也义不容辞。比如我偶尔跟人干仗,他肯定是撸胳膊挽袖子,替我冲锋陷阵舍生忘死。我们一块儿在野甸子上打鸟,一块儿在水泡子里洗澡,一块儿偷生产队的香瓜,一块儿南北屯撵着电影看,特别是“战斗片”,即使是看过无数遍了,故事情节包括有些经典对白都能背下来了,依然场场不落。夜晚看电影,尤其需要伙伴,都是仨一伙,俩一串,否则是要被外屯的小孩欺负的。这样说吧,除了晚上睡觉回家,我们两个基本是形影不离,用我妈的话说,我跟李春生就是多个脑袋差个姓。高中毕业后,做为“回乡青年”,牛哄哄回了生产队,“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扎根农村,建设家乡”,准备当一名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新农民。可是没干上几天就被繁重的农活累傻了。尤其是,睡得正香香的,生产队的钟声就划破了夜空,把社员们从睡梦中叫醒,开始了一天的“战天斗地”。那才叫起五更爬半夜,初时的那点儿干劲和热情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还算幸运,在生产队干了不到半年农活,便考了个民办教师。李春生连考也没考。李春生说,考个鸡巴!斗大的字不认识一麻袋。又说,我才不当那鸡巴玩意呢!我要当兵!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为了新中国,冲啊——!李春生端着一把锄头,把锄头当成了一杆冲锋枪,向远处的一片高坡冲过去,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占领了“敌人”的阵地,然后把衣裳脱下来,像挥舞着胜利的旗帜那样朝我们挥舞着。 那时当兵,对于一个农村青年来说,绝对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又光荣,又崇高。许多农村青年都希望在解放军这座大熔炉里锻炼成长。高考恢复前,一般是,有门路的,毕业直接进了机关,或者国营集体单位,或者保送上大学,即所谓“工农兵大学生”。这些都不行的话,贫下中农子女,因为根红苗正,尚可选择当兵一途。我老舅当时书念得不错,可惜毕业早了两年,没赶上高考,英雄无用武之地,后来当了兵。好像是沈阳部队,什么番号记不住了,是汽车兵。我们家像镜子里有一张他七五年照的照片,端着冲锋枪站在汽车旁,昂首挺胸,目视前方。还有一张坐在驾驶室里学“毛选”的照片,装模作样的。转业后分到黑龙江北面的一家农场当了司机。还有我们生产队的侯三,小时候两筒清鼻涕一年四季在两个鼻孔下沤着,把那块地方沤得通红,人一说就使劲一抽鼻子,把两筒清鼻涕哧啦抽回去。谁见了都恶心。书么也只念到五六年级,可是当兵之后在部队干得正经不错,给团长当通讯员,后来娶了团长的妹妹,居然提干了,居然留在了部队。队里人提起来都吧哒嘴,羡慕得不得了。都夸部队好。部队也确实锻炼人,不管你在家时什么熊样,水裆尿裤的,屌儿啷当的,打仗骂人的,好吃懒做的……到部队用不上一年,保准变样。见人咵咵打立正,行军礼,抢着帮人家拎东西。人也白了,也胖了,口音也变了,一身草绿军装,威武,精神,瞅着贼可爱。大闺女都不敢拿正眼看,目光躲躲藏藏的。老太太则不同了,捏捏人家军服,端相端相人家脸盘子,直咂嘴:啧啧,瞅瞅,瞅瞅,这孩子出息的。啧啧。这种时候,上赶子给媳妇的人家,推不开搡不开的。 所以,一般在家娶媳妇有困难的,有的是家庭生活困难,有的是本人长得困难,便千方百计去当兵。一当上兵,媳妇的问题就基本解决了。什么穷呵,丑呵,都不是问题了。 那就都去当兵呗?不成。每年当兵是有名额指标限制的,一级一级分配,县里多少,公社多少。一般分到公社的,有时六七个,有时八九个,有时十多个,不等。所以每年一到征兵时节,小青年们都格外关心,打听今年要多少个兵,少的话,摇摇头,感觉自己没希望。多的话,心就痒痒。全公社有多少适龄青年哪?两万人口的公社,适龄青年少说也有百八十的,谁不想当兵啊。咋办?这就要优中选优百里挑一。于是要过一道一道的关。政审(政治审查吧,主要是看你本人是否党团员,有无政治问题,主要社会关系是否清白)、体检,一关一关都通过了,兵就当上了。一家人欢天喜地的。当不上的,心冰凉冰凉。进城凉快了,媳妇凉快了。 李春生要当兵,除了前面说过的儿时的梦想之外,眼下最迫切的因素也是婚姻问题。李春生本人没问题,身体好,农村所有的劳动,他都完全胜任,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新农民。问题是,他的家庭。李春生的家庭别提有多困难了。李春生长这么大,没穿过新衣裳,全是拣他哥哥们的衣裳穿。一般是,李春生拣他三哥的,他三哥拣他二哥的,他二哥拣他大哥的。穿得不能再穿为止。夹鞋多是张着嘴儿,不是露脚跟儿就是露脚尖儿。开花棉袄开裆棉裤,冬天硬是不感冒。李春生家人口多是贫困的主要原因。李春生哥们六七个,一水水,能吃能喝。还有个老妹,人称“七狼八虎”。除此,李春生还有爷爷奶奶,整整一十二口。吃闲饭的多挣工分的少。李春生前面三位兄长,目前也只有老大勉强成家。按先后顺序,排到李春生这,估计得猴年马月。这还得是在家中攒够彩礼的情况下。问题是,父母根本还没轮到考虑四儿子的终身大事呢他们这个老四就及时成熟了。上高中时李春生就看上了红旗大队的刘亚兰,可刘亚兰的父母听说后,态度明确,坚决反对,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嫌他家太穷。刘亚兰说不穷能叫贫下中农吗?他爹一瞪眼,贫下中能农?啥能农咱也不干,听爹的。刘亚兰他爹把“农”说成“能”(音),刘亚兰都乐了。你笑?我告诉你小亚兰,你要是背着我搁外头自个搞乱耐,看我不打折你腿。他把“恋爱”说成“乱耐”,“爱”发成“耐”的音。这地方的社员都这么说,“爱你”说成“耐你”。 农村女孩,没什么职业,书一念完,剩下的就是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没有搁家呆太久的。父母也急着聘几吊彩礼,宽绰宽绰。眼瞅刘亚兰的父母已经张罗着给刘亚兰找婆家了,刘亚兰跟李春生一说,李春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宿的工夫嘴上就起了水灵灵的黄泡。 怎么才能做通他爹的思想工作呢?这可真是个大问题。李春生找我商量。我说你死心眼呀?天天上他家泡,有活就干,有饭就吃,见面就喊爹,那老灯一高兴,兴许就撒口啦!李春生说操,她爹还以为我缺心眼儿呢,更他妈没戏了!你咋净给我出馊主意?李春生咚地捣了我一拳。我趔趄了一下。反正,你本着一个原则,就是想法叫刘亚兰她爹高兴。只有她爹高兴了,这事才有门。李春生点头,同意我的分析。问题是,怎么才能让刘亚兰她爹高兴呢?李春生倒背着手,双眉紧锁,搜肠刮肚。我见状也认真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腿,问问刘亚兰,她爹有啥喜好没有?喜好?李春生直着眼看我,喜好啥,她爹喜好彩礼,我有吗?我说比如喝酒。她爹好不好喝酒?李春生说对呀!一日李春生满面春风的,说我问了,她爹是个酒包。我一拍腿,这不就好办了嘛!李春生跑回家,从奶奶的兜里抠出几块钱,上供销社买了两瓶“青泉”,骑自行车兴冲冲去了刘亚兰家。刘亚兰她爹瞅着那两瓶白酒眼都直了。李春生心下暗喜。可刘亚兰一介绍说是前进大队的李春生,刘亚兰她爹脸呱哒就撂下了,说你这是搁哪疙瘩儿来的?走差门儿了吧?亚兰,看狗!(看住狗别咬着人,在这里跟说“送客”是一个意思)李春生心里这个窝火,路上自己嘴对嘴喝了多半瓶,到家眼也直了,腿也飘了,嘻嘻乐,乐着乐着哇的一口喷出三尺多远,接着又呜呜哭。把李春生的奶奶吓坏了,说快看看小四儿这是咋的了? 李春生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当兵上了。 可是,问题又来了。在这紧要关头,李春生的家里却说什么也不同意李春生去当兵。为什么呢?这里,我们有必要简单交代一下李春生当兵那个年代的时代背景。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中越爆发了一场为期不长的战争,官方报道为“对越自卫反击战”。祖国的南疆战火纷飞硝烟弥漫。而此时,我们东北边疆也在紧张备战,大批平时很少见到的坦克车装甲车成天成宿轰轰隆隆往北开,防备“苏修”在北面趁机下手,配合越南两面夹击。老百姓也动员起来,“深挖洞,广积粮”。我们学校的老师学生就曾贪黑起早地挖过,教室与教室之间挖通,出口在教室后面的一片荒树林里,很隐蔽的。真有紧急情况,学生老师们可以从教室进入地道,然后从树林里疏散。大队的基干民兵也三天两头集中到公社,拉到甸子上打靶。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尤其是,人们对越南战争还不十分害怕,毕竟很遥远。可这“苏修”就在我们背后,据说一旦开战,“苏修”的坦克装甲车一宿就可以开过来。那段日子,各种传言不断,今天一个消息,明天一个说法,说哪个大队的谁谁家,他们孩子所在的部队已经开到前线去了。也说不准是哪个前线。是南边的前线还是北面的前线?搁几天又说谁谁家的孩子已经光荣了,家里已经接到“喜报”了,母亲当时就背过气去,说什么也要上前线去看看,死活要见个尸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闹得人心惶惶,连过日子的心都散了。 李春生一听家里不让他当兵,登时火冒三丈,说当兵就是准备打仗的,不打仗当兵干啥?不打仗?不打仗,我还不稀罕去呢!他爹气得翻白眼,压低喉咙吼:你个小杂种!你缺心眼呀,明知道打仗还非得去?那不是送死吗?就是,那不是送死吗?母亲比父亲更着急。爱谁当谁当,咱小四儿不能当。爷爷奶奶也全向着他爹说话。小孩芽子,你知道啥,打四平的时候,那家伙,血都没脚面子,这么深。爷爷的“打四平”讲了八百遍了,耳朵都磨出了茧子。李春生说,你们的思想忒落后。你们不懂。谁都不上前线的话,你们现在能过这么太平日子?蹲热炕头上过这么幸福的生活?笑话。母亲说,小祖宗,那么多解放军,用不着咱哪。就是,哪儿显着你了?众人你一句他一句,异口同声地反对。李春生不听,李春生说这个兵我当定啦。牺牲了还是烈士呢!李春生的父亲大脖筋立时鼓胀起来,像两根蜿蜒的青蛇。他抄起赶车的鞭子啪地就抽过来:你他妈还反了天了呢,我抽死你个小兔崽子! 那年秋末征兵的时候,李春生到底报了名。下来政审的时候,李春生的父亲亲口告诉公社武装部的同志,说李春生当兵不够条件。人家问他啥条件不够,他说李春生的舅舅是富农成分。有富农成分的社会关系,能当兵吗?武装部的同志半信半疑。还有,李春生的父亲接着举报,说李春生有个叔杀过人。有个杀人犯的叔,这历史算清白吗?武装部的同志摇头说不清白,忒不清白啦。问题很严重啊!李春生隐瞒了这么多问题,这怎么能行?老同志,谢谢你。你说的这些都属实吗?李春生的父亲肯定地点点头,属实,忒属实啦!那就好,那就好。还有,武装部的同志说还有?还有什么问题?还有就是李春生个人的问题了。他个人也有问题?有,正经有呢。李春生尿炕。武装部的同志说部队不睡炕,睡床。李春生的父亲说那就尿床,反正睡啥尿啥。你说一个当兵的,天天早晨晾褥子,臊烘烘的,砢不砢碜?!武装部的同志一一记下,说你这个老同志对李春生怎么这么了解?李春生的父亲说我跟他住一个屯儿。往回走肚里还骂呢,小杂种,我让你当兵,当你姥姥个屎吧!李春生被公社武装部找去一问,当时眼前一片昏黑,清醒过来之后,脑袋摇得像拨啷鼓,说没有的事,绝对没有的事。不信你们调查去呀。这肯定是有人陷害我。我尿炕?我他妈尿谁家炕了?武装部的同志说有没有你自己说的不好使,回去等我们调查吧。李春生心里琢磨,这人忒他妈损了,这不是硬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吗?能是谁呢?把本大队想当兵的逐个数一遍,猜谁都像。心里发着狠,你等着,让我知道谁背后搞我的鬼,我一定把他的眼珠抠出来当泡儿踩,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当球儿踢!操他妈的!后来调查清了,李春生那个富农舅舅并不是他的亲娘舅,只是一个远亲,这不能算主要社会关系。那个杀过人的叔,也不是亲叔。关键是人家并没有杀过人。只是因为生产队长喜欢上他家串门,他觉得有问题,有一天喝多了拿刀吓唬吓唬队长,进去几天就出来了,不算大问题。整来整去,李春生就过了关,真的当上了兵。李春生乐坏了,一蹦八丈高。找个没人的地方翻上几个筋斗,打了几个车轱辘把势。 李春生找到刘亚兰的时候,刘亚兰正在自家园田地里割葵花秆子。葵花已经收获,剩下秆棵黑森林一样在深秋的原野上顽强挺立。葵花秆子硬度很强,刘亚兰每割一根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对于李春生的突然出现,刘亚兰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刘亚兰头上只围了一条过时的旧围巾,身上就是劳动时才穿的旧衣服,屁股蛋子上补两块圆圆的补丁,脚上穿双自家手工缝制的布鞋,出门才穿的皮鞋干活时只能搁在家里。这种穿戴是不能被某些紧要的人看见的,有损形象。如今自己不怎么体面地展现在李春生的面前,这多少让刘亚兰有一点儿难堪,怕李春生笑话她。总之显得稍稍有些慌乱。李春生不可能笑话刘亚兰衣衫不整。劳动嘛就应该有个劳动人民的样子。打扮得溜光水滑,那就不叫劳动人民了。他笑她不太会割,便接过刘亚兰的镰刀。其实割葵花秸秆儿,应该是半割半撅,否则全凭刀割是很费力气的,也费刀。刘亚兰看来还不大懂得这个窍门。李春生便教她如何如何,你看着,这样,李春生做了一回示范。然后将刀递到刘亚兰手上。其实就这点技巧,点一点便可以,可李春生却居心叵测,干脆抓住刘亚兰的手,说这样,这样。在这茂密的葵花林里,李春生胆子比平时大了。口红眼影那时农村还没有,连可以使姑娘的脸蛋儿白一点的胭脂刘亚兰也不曾擦,脸是灰土土的。发现李春生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脸,刘亚兰便扯着围巾眼角鼻窝抹一抹。露在外面的皮肤早被秋风吹得又糙又黑,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水汪汪如秋季的天空一样澄净明朗。刘亚兰的手背擦的蛤蜊油,手掌有硬硬的茧,手指皴裂出小口,用白胶布粘着。刘亚兰已经锻炼成一个像样的农村妇女了。李春生不免心生爱怜,有一丝丝的痛。他如饥似渴地攥着刘亚兰那双劳动人民的手,如饥似渴地凝望着刘亚兰那张像秋天的高粱一样通红的脸。此时此刻,刘亚兰如此生动如此逼真地站在他的面前,让他近距离地感受她嘭嘭的心跳和带着葱味儿的气息。李春生有种特别亲近的感觉。胸中有股激情越来越汹涌澎湃,他叫了一声“亚兰”,张开臂膀扑过去,准备拥抱刘亚兰。刘亚兰推了他一把,躲开了,嘴里说我吃葱了,同时警惕地四下张望。这让李春生大感失落,一下陷入了相当尴尬的境地。呆了一呆,慌忙从刘亚兰手里拿过镰刀,替刘亚兰割着葵花秆子。 稍稍平静之后,李春生嗑嗑巴巴表了决心,说到部队一定好好干,争取留在部队,争取提干,那样可以带家属。刘亚兰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嗯。刘亚兰始终没有正视过李春生。念书时也是。只是想看他时便用眼角瞟一下。碰到刘亚兰瞟他的目光时,李春生总是感觉很甜蜜,比刘亚兰用正眼看他感觉幸福多了。李春生说,你放心,我到部队,经常给你写信。刘亚兰又点头说嗯。秋风吹动着刘亚兰头上的围巾,吹动着葵花林,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一直响到远方去。你们真的不会去打仗吗?李春生说真的不会。哪有新兵上前线的。那都是瞎说。刘亚兰小声说那就放心啦。李春生临别只是把刘亚兰那双劳动人民的手握了又握。 李春生他们那些新兵走的那天早晨,公社组织了一队队的学生去欢送。学生们打着红旗,举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标语,敲锣打鼓高呼口号。公社的院子里停着县里来的客车,十多个新兵坐在车里,都脱下了往日杂七杂八的烂衣裳,换上了崭新的草绿军装。穿戴完全一样,不仔细,一下子分辨不出谁是谁呢。车下围着新兵们的家属,隔着玻璃跟里面说话。李春生的母亲哥哥弟弟妹妹全来了,李春生脸贴着玻璃,扁着鼻子,大声跟母亲说话,一面眼睛向四处寻找。母亲憔悴着一张脸,眼圈红红。母亲穿得单薄,瑟瑟地发抖。李春生比划着,大概是让哥哥们把母亲领回去。公社离家十多里,家里人起大早赶来的。昨晚,新兵们就没让在家住。母亲已经嘱咐多遍,李春生听不大清楚,只要见母亲张嘴,他便点头,有生以来头一回这么乖顺。后来李春生终于发现了人群里的刘亚兰,站在离车稍远的地方,由于人多,她靠不到车前来。也是有意躲避李春生的家人。她朝车里挥手,李春生激动得不行,眼泪流下来。母亲见状,更是嚎啕大哭。幸好有哥哥妹妹搀着。车里车外,一时乱成一锅粥。部队来领兵的首长,见此情形,知道车不走,这种场面就没完没了,便向大家挥挥手,回头告诉司机开车。车子一开,车里车外的人一齐招手,同时有抑制不住的哭声崩发出来。 李春生一到部队就是新兵连的班长,没几天就寄回几张抱着冲锋枪的照片,人模狗样的。信中嘱咐送给谁谁。由于李春生抱定了留在部队的决心,所以处处吃苦耐劳,积极上进,有一阵甚至主动申请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深受部队首长的好评,没多久又被提拔成副排。 一开始,李春生十天半月就给刘亚兰写封信,汇报思想,介绍自己在部队的学习生活情况,说部队是一座毛泽东思想大学校,说部队是一座革命的大熔炉,说当地的老乡对他们非常非常好,真是军民鱼水情谊深哪!当然,信中也有非常想念之类的缠绵。刘亚兰常汪了两眼泪水看信。后来渐渐少了,说忙呵,练兵忙,学习忙。连家都不探。到三年之后李春生提到副连的时候,有一天刘亚兰终于收到了李春生的一封绝交信。信上不再亲切地称呼“亚兰”,而是“刘亚兰同志”云云……刘亚兰看罢,久久不语。后来她把那些信封上印着三角红戳的部队来信都翻出来,厚厚一大摞,连同李春生抱着冲锋枪的照片,一块烧掉了。 作者简介:尹群,黑龙江青冈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业余写作。在《北方文学》、《广州文艺》、《岁月》等多家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中篇小说《天天向上》被《小说选刊》转载。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向阳》、中短篇小说集《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