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北庄的南湾,是大明搬迁来的祖先找风水仙看好的风水宝地;整个村庄围着南湾转,都是因了南湾的灵气。
水财水财,水为财,南湾就是聚财之地;这是北庄人深信不疑的箴言,就连周围村庄祖祖辈辈也这样认为,虽然这入不得大堂,写不进正史,但人人笃信。
南湾不大也不小,水面就有六七亩地大,纵长横窄;东西中间各有一个蓄水的湾坝子,湾坝子大约二三四米宽,逐渐敞开形势,内接南湾,外伸到大街,又是各二十多米。这两条湾坝子是南湾蓄水的必经途径,不可小嘘。
雨季,大雨滂沱,浩浩荡荡的雨水争先恐后,顺着湾坝子往南湾拥挤,直到沟满河平。这时的南湾就像喝醉了酒的醉汉,从西边湾坝子往外吐——南湾的水已经再也盛不下,又因着东高西低的地势,东街的水灌进湾里,盛不下的水只能从西边倒流,自然是水往低处流。而西街呢,雨水就只能汇集东边的水往南发飙,让低凹不平的街面变得看似平整却又浩浩荡荡,最后不得不奔涌而出的显赫气势。
村外,一条宽阔的排水沟浊浪翻滚,容纳八方来水,顺流而下,最后你争我抢流入二三百米宽的小河。
因了雨水暂时的浑浊,显得格外雄浑壮观;南湾又俨然拉稀的巨人,东边进西边出,汇集的“呕吐物”越来越多,一泻不知多少里。不过因为水的颜色是土色,人们皆不以为水脏;水也不深,趴在水面上也就盖住了肚皮,调皮的小孩子会在街上戏水,大人非但不管,而且看得有滋有味,只是任孩子们高兴。
大雨过后,黄水慢慢消退,水复澄明,渐变为深绿色,深不见底。南湾重又绽放光彩,正适合男儿在南湾嬉戏搏击,如在天堂。
正值夏秋之际,村里的男爷们一个个赛泥鳅,在南湾显摆水技;踩水,仰水,潜水等花样各显身手,最不济也会“打嘭嘭”(象声词,狗刨)。其中,有大人,也有半大孩子。
一般,会水的人都在湾里游泳,而六七八岁大的孩子大都在湾坝子戏水。湾坝子由浅入深,水浅的地方漫不过人,也就没有危险,这是大人千嘱咐万叮咛给不会水的孩子们的。
二成是个鬼毛未褪的半大孩子,十岁有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人都说他是小秀才。近水楼台先得月,和二成差不多大的孩子早就学会了游泳,有点机会就在南湾遨游;二成胆小,只敢在湾坝子憋气,绝对不会超过湾坝子的四分之三——这也是大人规定的界限。
对此,娘爷很放心。爷说:淹死的人都是会水的人,咱不去危险的地方,阎王爷就不会找咱们。
二成真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这是孩子们的嘲讽,实际上人人看不起,没胆量。二成是最胆小的人,这成了他的标签,而水子就是孩子们中间最胆大的人。
他们都是十一二岁(虚岁)的年纪,因为乡下没有澡堂子,所以南湾就成了男人们(包括孩子)的天然浴池。
西边湾坝子往北,长着两棵矬而粗大的歪脖子柳树,据说至少百年树龄,小日本的炮弹在南湾炸开炸弯了树身,才整成了这个样子。大柳树整个树头斜伸进湾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舞姿婆娑,摇曳的枝叶不时探进水里,宛如蜻蜓点水。水子一伙皮孩子就分成两队,颤悠悠的在柳树上模仿电影演员跳水。
父辈们就是他们的游泳教练,不需要有什么规矩,但照样花样百出,什么姿势都有。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水子们个个都想象自己是浪里白条张顺,其实就是一群小泥鳅。
其实他们有自己的规矩:跳下去看谁憋气时间长,潜泳的距离有多长;谁赢了,谁就是冠军。
水子站在树杈顶端,人在风中立,就像飘飘然的神仙,伸开胳膊姿势优美第一个跳下去,激起细小的水花,没入水中。再看见他时,水子已经站在湾东边洒脱往回看。
饶是几十米的水面,水子也绝对不会憋红了脸,更不会象大多数人一样,潜一半就脸红脖子粗的钻出水面猛地摆甩头发。
水子的水性太好了,村里无人能出其右!只不过,后来水子却几乎在脸盆里淹死,实在不可思议!
有两个哆哆嗦嗦强作镇静的娃,临了却不敢跳了:一不留神,已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攀的太高太眼晕了!平时他们也是爬树好手,但现在往水里跳,真的有点怕。
跳!水子指着他们:不敢跳,以后就和二成一伙,永远呆在湾坝子里别进湾,不够丢人!
这是一种耻辱,对这群十多岁的小小男子汉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逞强是这个年龄段的特征,谁愿落这个臭名?其中一个眼睛一闭就狠心跳下去了,另一个不小心受到惊吓,打个哆嗦也掉下去了。
水花,水泡,一圈圈的波纹涟漪,然后掉下去的人终于钻出水面,猛劲甩着横七竖八的头发,尚未睁开的眼睛残余着惊慌,伙伴们忍不住大笑:狗刨先生,喝了几口面汤?甜的还是咸的?
不许说了,他也是英雄好汉!水子早已经回到了湾中间踩着水露出半截身子说:敢跳就是英雄,强似二成,就是不敢下湾的娘们!
二成二成大笨蛋,长了个鸡巴木(没)球蛋!在编顺口溜上,孩子们个个都是天才。
不约而同,小伙伴们一起喊起来,声音嘹亮,蛮像一回事,丢人啊!二成正在湾坝子玩水,于是一张脸憋得通红,泪水和湾水马上就分不清:二成终于忍受不住侮辱了!
孩子们的兴奋点被彻底燃爆,声浪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响亮。大人们这时候都在庄稼地,南湾是孩子们的天地,他们就是小霸王。
二成忍不住了,忍不住的方法独出一格:惹不起咱躲得起,咱走不成吗?二成挤着眼泪爬上岸,却又傻眼了:衣服怎么不见了?
虽然是孩子,但已经到了知道害臊的年龄。水子说:你看见我上去了?甭想,衣服我没拿!不过,我能帮你找回来,条件是你在湾坝子一口气憋到头,我就让所有人都帮你找!
水子一句话,衣服当然能找到,二成深信不疑。
二成虽然不下湾,但憋气算好的,捏住鼻子能在水里憋好一会儿。
这是考验二成吗?其实也不算碰二成的底线,只是让二成在湾坝子上憋气。水子俨然指挥官拘于言笑,他的尾巴们却哈哈大笑,一脸的鄙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但二成楞是没上火;他打量湾坝子,一口气憋到头有点困难,但要不回衣服怎么回家?
你说能把我的衣服找回来,是真的吗?迟疑一会儿,二成小声说。水子说:坝尾到坝头只有屁长,啰嗦什么?!
惨剧就这样发生了,发生的很邪气。二成潜水速度很快,眨眼出去好远,估计很快就能往回游,但竟然好长时间没上来。后来有人说二成一口气没憋好,呛死了;但更多的人却认为,南湾有了邪气。
泛绿的南湾不可见底,一头扎进水里的二成瞬间消失;好一会水子他们才知道犯了错误,于是慌忙从湾坝子顺着寻找,但一无所获。
大人们赶来,二成才从离湾坝子十几米远的北边飘上来,太诡诈了,怪不得水子们找不到;死人怎么会拐弯?而且拐得邪乎!
二成的哥哥大成最疼爱文静的二成,恨天无托,恨地无环,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大叫一声“我恨你一辈子”,晕倒了。
湾边有一片石铺地面,专门给洗澡的人放衣服;二成的衣服没人动,也根本没有人上岸,最有可能是被别人的衣服挡住了;但二成却想歪了,以为真得有人藏了他的衣服。
所有的孩子都缄默不语,绝口不提水子让二成憋气的事。
大成却不相信二成会自己到危险的地方去,但没有证据证明二成是被人害死的。大成哭苍天,哭大地,还有他的娘爷一起哭;哭了几个月了,想起来还是眼泪汪汪。
这不怪任何人,其实水子就是一个孩子,没有强迫二成,这只是孩子们之间的游戏。
水子是孩子中间的天然领袖,他的话就是圣旨,没人敢出卖他。水子让大家把这件事忘了,他的部下就都得了健忘症。
大成却一直怀疑水子,他觉得别人没有这么大能量。
水子一直在后悔:早知道二成一去不回,他就命令手下的喽啰兵们去帮二成找衣服了!水子真的没想害人,他的初衷最多想逼着二成大胆一点。
大成会给你忏悔的机会吗?那就不是大成了!所以,不但喽啰们,水子自己也要得健忘症:得了健忘症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然而,二成在找替死鬼的说法悄然传开,越传越邪乎。有人胆战心惊,说在南湾洗澡,突然觉得被抓住了腿,狠劲往下拽他,死命拽;要不是那人身高力壮,早就成了二成的替死鬼了!
这样的传说经年不断。又一次,几个人在洗澡,忽然就有一个人慢慢沉下水,等头发也落没了影,头部起了一个大漩涡,异常诡异。大家这才觉得不对劲,于是几个胆大的合力,才把他救上来。
这人(不说名,是给他留点尊严)回家躺了一个月,据说是吓的,终于说话了:是二成,一定是二成!二成让我突然没了力气……二成好像说,找不到替死鬼就不能托生,所以就碰巧找上了我。
二秃子原来一头密不透风的头发,洗完澡,上岸就成了二秃子,自己还浑然不觉;少不了,这罪魁祸首当然又是二成了!
这似乎是狐狸和猎人的故事,三只眼睛四个耳朵五条腿的狼,不会是真的;牛鬼蛇神都被打倒了,怎么会有鬼呢?但不管怎么说,除了几个不要命的,南湾里竟然极少再有洗澡的,倒是多了一些死猫烂狗。
一湾好水没有鱼,实在是太可惜了;老支书四处考察,说:干脆,谁也不要去南湾洗澡了,养水葫芦!
当地本来是没有水葫芦的,但就因为二成,所有的人都认识了水葫芦,连邻村的人也涨了见识,托人转面子弄一丛水葫芦当花养。
起初,水葫芦秧苗只是一小撮,为了便于管理,就用草绳圈起来,在南湾洒洒脱脱悠悠荡荡;但过不了多少时候,水葫芦就以惊人的速度,迅速霸占了南湾。水葫芦之间的间隙,也被外来生物浮萍跟着起哄,见缝插针不留缝隙。
水葫芦是用来喂猪喂牛的,但样像长得不错,一个个胖胖的绿色球体各自顶着一片厚厚的叶子;水葫芦又像团团围坐的大头娃娃,头上插着一把大蒲扇,煞是可爱。到了花开的季节,水葫芦又像打坐的童仙子,众星捧月,灿烂无比。
村里多数人也养上了水葫芦,养在破旧的盆盆罐罐,当做赏花植物。唯有水子娘,老是觉得水葫芦里藏着二成的鬼魂,所以坚决不养。
出事后,水子娘逼问水子,二成到底是么死的。水子恍恍惚惚,也不知道咋回事就告诉了娘。
水子娘拿出皮鞭抽在水子的脊梁上,水子耐打,皮鞭抽在身上是杂乱的白色印记。打累了,水子娘长叹:罪过呀!
她是除了当事者外唯一知道情况的人,更不忘自己住的是鬼宅。
水子的宅子阴气重,是全村有名的鬼宅,名气和如今南湾不相上下。
水葫芦开花的时候耀眼夺目,几度开花后,人们已经渐渐忘记了水葫芦下藏着二成。初秋,地里的活路忙了个差不多,就等着掰玉米了,正好是剥麻皮的好时候。
鲁中的火麻远近闻名;这年头,火麻也是鲁中乡村主要的经济支柱,一斤卖到两块二甚至三块三,攥在手里就是一笔财富。到了晚上,女人们纷纷抱出麻杆儿,聚集在某一胡同里剥麻皮,男人难得清闲,就扇着麦秸蒲扇陪女人熬夜,顺便打蚊子。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村里除了一年四场的电影,仍然没有其他的娱乐,收音机都是稀罕物,于是拉呱就成了不花钱又打发时间的必不可少的娱乐节目。
“讲故事”是学生们的文雅词儿,但不如拉呱说得痛快。
村里几个拉呱高手,啸聚山林,拉起一帮人,分散在村里的几个集合点。这成了汇聚人群的胡同道,不限于一条胡同的人,但肯定是女人剥麻皮的窝。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男女女一大群,聊到十二点极为平常。
女人听着男人拉呱,但耳听八方,耽误不了小声叽喳,无非说一些拿着鸡蛋换了半斤盐之类的话题;间或听到男人说的有趣,于是就哈哈大笑一阵,伴随着女人尖利的笑骂:这男人满嘴跑火车,又在说二流子话了。
水子们不屑在这种场合凑热闹,他们已经长大了,成了一把扳不倒的小伙子,自然有自己的快乐生活。拉呱的人都四老五十了,水子们在此,他们也不敢放肆说二流子话。
小孩子已经睡了,他们明天还要去上学。秋假还早着呢,乡村的孩子只有麦假秋假,一伙半老不小的人也就大着胆子说话。
水子娘眼尖,虽然今晚的月亮透着晕黄模糊不清,但遥远就看见了:咦?这不是刘大个子吗?这时候来干什么?
水子的胡同里没人,死寂死寂的,所以水子娘就抱着麻杆绕过两条胡同来凑热闹熬夜。
刘大个子是村里的民办老师,高中毕业,也是学校最高学历的老师。初中教初中,小学教小学,这年代很正常。初中老师也大都是民办老师,更何况小学的老师?!人才匮乏啊,刘大个子就金贵!
南湾南面是一条东西小街,说小街其实就是个透气的大胡同,但胡同太长了,中间穿过南湾,把东西街串在了一起。
村里只有两条真正的大街,东街和西街,就在南湾两侧,其余的街道统称胡同道子。
刘大个子就是从南小街过来的,自西往东。过了东大街不远就是一道小胡同,这里也是水子娘来的窝,拉呱聚集之地。
刘大个子虽然个子高,辈份却极小;但就因为是老师,一份高尚的职业,所以就愈发显得突兀高大。他是村里的文化人,村里没有对文化人不尊敬的。
婶子大娘老爷奶奶们,都在啊?你们听见了没有?文化人就是文化人,不等别人打招呼,首先一个疑问句;刘大个子老远就说话,表现得相当谦卑。
于是,七嘴八舌响开了:刘老师还没歇着?刘老师这时候了忙啥?刘老师,咱没听见啊?
等等等等,其实有用的只有一句:没听见;而且,这一定是男人说的,女人喜欢唠唠叨叨,很难说到点子上。
太吓人了!靠近了,就看清刘老师惊魂未定,说:一定要叮嘱孩子,不再在湾边上玩,南湾有怪物……你们不觉得咱村里怪事不断吗?
水葫芦开花,也招徕众多的孩子观花玩水,大胆点的孩子甚至拿着树枝往外挑水葫芦。养了几年水葫芦,关于二成的风言风语已几近绝迹。
见怪不怪,人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出什么。
刘大个子说:刚才我从湾西过来,走到湾坝子,湾里突然就象开了锅,接着就蹿起一股水柱,隐隐约约藏着黑影,大声咆哮,当时吓得我就迈不成步了!
老师说话应该是绝对可信的,刘大个子不像在说笑话,况且南湾自从二成死后鬼怪不断,虽然听起来有点像聊斋,但不可不信。拉呱的人喜欢啦鬼怪故事,听故事的人常常听得心惊肉跳,但又挪不动步,如今刘大个子几入险境,于是人人心惊胆战。
刘大个子不可能是讲故事,那么南湾出了什么鬼怪?有人很快联想到了二成:是不是二成没有找到替死鬼发急,所以提醒大家不要忘记?刘大个子说:二成应该化作小龙,他本是人中之龙,可惜看错了时辰……话说了半截就不再说,一副高深莫测,留给人们去揣摩。
有人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我也听见了?不过我没注意,以为那些疯孩子在喊呢。水子们这个年龄疯疯癫癫,发起疯来能跑出二十里开外看电影谈恋爱,什么时候回家更是未知数。
那家伙,叫着围着南湾转,水葫芦在水柱上跳舞,花儿一闪一闪的,这能是我听错了?刘大个子反问,然后似乎生气:你们爱信不信,反正告诉你们了,到时候别后悔没听我说就行!
村子史无前例的达到一千多人,而在解放前却只有四五百人,所以现在的孩子如雨后春笋,五个年级有一百多个学生,安全当然重要。
一百多个学生的宣传力量也不可低估,南湾有鬼怪的消息不胫而走,响彻十里八村。但这并不是最大的新闻,最大的新闻竟然出在刘大个子身上!
哎,看到了吗?刘大个子也成了光头,作为老师这可不像话呀?
只是一个二秃子就让人震惊,再一个秃子呢?,
他戴了帽子,我没见;但我早就听说了,他的头铮明瓦亮,只剩下一小撮头发……谁家理发师能有这样高超的技术?
话里有话呀,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就没听说鬼剃头吗?想想二秃子!刘大个子的头上除了中间一撮撮毛,别处连头发茬都没有,这不是人能刮出来的。
鬼剃头?这个说法让人毛骨悚然,于是开动自己丰富的联想力,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唉声叹气:唉,刘大个子昨晚准是说多话了!
刘大个子见鬼了,也许是二成想让刘大个子送点钱?刘大个子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还在这里说胡话,二成能不生气?给他点厉害瞧瞧也是好的。
只是过了一个晚上,厚厚的头发当帽子的刘大个子戴上了凉帽子,有时戴一顶草帽;他的头不能见光了,亮的着实令人不敢睁眼。
这么帅的刘大个子成了众矢之的,人多嘴杂,到底是暗箭难防,说什么的都有;刘大个子虽然苦恼,但也无可奈何。
上学也罢,放学也罢,刘大个子身上长满了眼珠子,哆嗦不下来。虽然刘大个子眼睛长在前面,但后面的眼睛他也能感觉得到,以至于刘大个子变得精神恍惚,影响了教学质量。
校长无奈,把刘大个子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不喜欢刘大个子站着,而他坐着,个头的差异会形成一种非常尴尬的局面;赵校长是唯一的公办老师,个头和刘老师形成强烈反差:校长只有一米五多点,站在一起就像大人和孩子。
你坐下!赵校长站在讲台上命令道。这里是办公室,又是会议室,正好有一个讲台。刘大个子坐在凳子上,赵校长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
刘老师,你是高中毕业,应该知道世上并没有鬼神。你的头发,我知道让你很难过,但这不过是一种病,你又何必相信别人的造谣惑乱呢?瞧你这样,还怎么能够教育孩子?!
赵校长说的什么,刘大个子心里明白。官大一级压死人,刘大个子只能在心里反抗:你又没有试过掉头发的滋味,就乱说?!
学点辩证法好不好?你没看见鬼,别人难道也没见过?这怎么能说没有鬼神?鬼神是自古就有的,打不死炸不烂,遇见鬼了吓死你!
但事实就是,刘大个子什么都没说,谈话完全一边倒;赵校长最后通牒:鉴于你现在的精神状况,会对孩子造成不可预知的损害,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再说吧。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要休养到什么时间?民办老师的命运其实掌握在校长的手里,休养和撵回家只有这边那边的距离!
赵校长金口玉言,说一不二,刘大个子只能回家。他不傻,任何的反抗只会增加赵校长的不满和愤怒。
这不行,就算会说话的人,为了不被开,也要走曲线救国的路线,找一个能够和赵校长说上话的人说情。
大成已经成了大队治安主任,刘大个子和大成的私交甚好,而赵校长说到底也是外来户,离不开大队的支持。
刘大个子要告诉大成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他利用老师特权无意中知道的。
水子的哥哥部队转业就地安家落户,注定不会回来了;姐姐早已出嫁,父亲得了急病老早也没了,家里就剩下水子和娘。
天蒙蒙亮,水子就起床了;但水子知道,大门已敞开,有个人比他起的更早,那就是他的娘。虽然娘晚上只睡三四个钟头,但仍然精神抖擞,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哪怕出去只是拾把柴火;这是习惯。
水子正在谈恋爱,他别的本事没学,招引女孩子的本事有一手。男孩子不坏,女孩子不爱,这话常挂在水子嘴边;水子虽然算不上坏孩子,但也绝对不是大人眼里的好孩子。
他早起有早起的打算,准备去城里给女友买礼品,见见她的父母:镇上平价东西实在抢不上,就只好托关系找朋友去城里买。
这是难得的清晨,好歹不是热得让人烦躁得天气。到城里要走好远的路才能坐上公交共汽车,水子不早点起床不行啊。
平日里,水子能大白天在床上打呼噜,也能几天不睡觉做事情,一点也不害困,这就是真正的水子。
小时候,水子是孩子头;长大了,还是狐朋狗友一大群,天生的不好惹,刺儿头。美中不足,都知道他住在鬼宅,老实巴交的人根本不敢入内。
和他去城里的是臭臭,水子的死党,水子已经和他约好了时间。臭臭对水子从来就惟命是从,绝不误事。进了水子的家门,竟然没有一点动静,臭臭感到很奇怪。
水子是个睡觉也浑身痒痒的家伙,一会不动弹就浑身难受。真是怪了,他今天这么老实,就像死猪,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臭臭是少有的不怕鬼宅的家伙,他蹑手蹑脚,看见水子屋里的灯光,早已确定水子在家。猛地推开门,准备吓唬水子,臭臭自己却尖声惊叫道,把自己吓到了:我娘哎,这是怎么了?来人啊,水子出事了……
臭臭真的怕了!门后放着一个粗糙的木头盆架,现在倒了,脸盆也滚出几步远,于是洒了一地的水。看地上,仍然湿润,说明水刚洒不久,土当门(地面)都没能完全吸收。
吓人的不是一地水,而是水子!只见水子趴在当门,走丈人才舍得穿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已经污浊满身。
水子像是睡着了,但绝对不是睡着了!
臭臭大喊救人,把这清净的早晨搅得七荤八素。刘大个子鬼魅般的迅速闯进来,看水子这样子,忙拉他一把,让水子翻过身来。臭臭的直觉,刘大个子似乎就是在拽死猪烂狗。
娘哎,水子是不是死了?刘大个子说着就蹲下去,用大拇指掐住水子的人中;臭臭猛得哆嗦一下,他分明感觉到指甲掐进肉里的疼了。
这宅子太阴了,水子也住不了;刘大个子说。刘大个子毕竟是识文断字的老师,值得信赖,连上了年纪的人都尊称他一声先生,臭臭就多了几分胆怯。刘大个子说出来的话是乩语,不甚明白,却不得不信。
刘大个子的话,就是水子娘也无法反驳。水子娘应该知道,这个宅子曾经发生过奇奇怪怪的事,不然这房子就不叫鬼宅了。
陆陆续续又走进几个迟迟疑疑的人,看到水子已经开始喘气,于是就不再紧张,对刘大个子的话更加深信不疑。
刘老师说得对,听说这里出过很多怪事了,比如半夜五更好好的,房门大门却自己就打开了,吓人不?早就传开了,命不硬的人,根本不敢到他家来玩,不然会带鬼气回家。
牛鬼蛇神虽然已经在口头上被打倒,但长在心里的鬼神根深蒂固。臭臭从小就到水子家里玩,来的次数只怕也能数得过来,他只不过相对比别人来得次数多一点。
一般情况,都是水子去找他的喽啰:二成死后,水子娘就不让水子往家领人,臭臭算是例外。
正在七嘴八舌,刘大个子忽然大喝:呔,二成,你还进来干什么?快出去!你已经是死人了,怎么还回来捣乱?!
大伙儿顿时凛然,不由得惊慌,四处观望:二成?莫不是刘大个子魔怔了?刘大个子此时目不转睛,往东北墙角看,但别人却什么也看不见!
别人怕你,我不怕你;你给我鬼剃头,又给我鬼打墙,我怕你了吗?看在你哥的面子上快走,不然我揍扁你!
刘大个子继续怒吼,围上来的几个人可能吓得尿裤子了,顿觉头皮发麻,两股战战,一个劲的往身上钻凉气。就听见微弱的声音说:二成,你死了不能怪我,谁也没有强迫你去湾里呀……
水子的眼睛是空洞的,以至于有人怀疑水子是死还是活。
在这里碍事,我先走了……屋里唯一的女人绰号“不怕天”,腿已经哆嗦的不成样子,两只手抱住前腿往回挪一步,然后再抱起另一条腿往回退,滑稽但不可笑。
水子醒过来了,说了第一句话就让进来的人后悔莫及,后悔不应该进来凑热闹,恨不能扎上翅膀往外飞。院子里刚到的两个人,耳朵里分明有报话机,这时早已拨马而回,作鸟兽散了。
除了刘大个子,还有臭臭,是硕果仅存的两个人。刘大个子一直不害怕,大义凛然,但臭臭并不是不害怕,他只是觉得不能背叛水子,所以尽管说不成话,但仍然在坚守阵地。
接着进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其实就是一个人,水子的娘。水子娘的脚是半裹脚,裹了个半裹就不时兴,于是又放开已经变形的脚。
水子娘也受了影响,臭臭到底不是胆量完全放开的人,听见脚步声也哆嗦。水子娘闻讯回来了,因为走的慌忙,所以走路再也没了舞蹈般的优雅,听着脚步声很不规范,十分凌乱。
臭臭,你快点去喊书记过来,别人恐怕压不住。水子娘进门就喊臭臭;刘大个子仍然目视东北方,拉开打架的架势在呵斥,对水子娘的指示也并不反对。
后来,别人请教刘大个子为什么请书记过去,刘大个子说:这还不明白?莫小瞧了书记,他也是一方神圣,就像我们一方的皇帝呢。
水子打了半脸盆水洗脸,刚低下头,就觉得声音异样,但也没在意,以为是臭臭来了,再或者是娘回来了。
不料,刚捧起一把水,水子就觉得有一股力量猛按他的头,力气特别的大,让他毫无反抗之力,似乎连盆架也要压碎。
水子条件反射的撑一下脸盆,但洗脸盆晃荡的厉害,水在盆里跳,头在盆水中,水子竟然呛了一口水,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过,水子很快就醒过来了,但四肢无力,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但却听得明明白白。他感到了无比的恐惧,是什么力量要在脸盆里淹死自己?
后来就迷迷糊糊听到刘大个子在呵斥二成,水子也似乎看到二成躲在墙角对着他阴险的笑,让他很长时间恍恍惚惚。
这是要命的事,不是书记及时赶到,像定海神针让鬼宅四平八稳,并驱赶二成,水子娘早就吓得不知东西南北了。二成这次的索命提醒了水子娘,以后该怎么办呢?这成了水子娘一辈子的心病。
南湾事件真相大白,水子让人另眼相看。虽然水子不承认二成的死是因为他,但所有人相信,水子绝对脱不了干系。二成来找水子索命,水子娘真的害怕了。
水子去不了城里,在家睡了三天三夜,如大病一场,整个换了一个人似的。水子还有更大的危机:二成的死是藏了多年的秘密,现在一早晨时间,迅速大白于天下,如此该如何平息?!
大成,你要干什么去?!老支书喝住了大成:二成是自己淹死的,水子只不过在场,碰都没碰二成,你能把水子怎么办?你要胡闹就是犯罪,没人救得了你!
村里来了两个文艺宣传员,主要来体验生活,兼做上级工作组,就住在水子家。水子家是个大宅院,比一般的宅子要大三倍,孤单单住着娘俩,找个人就像摸鱼。之所以他们家宅院阴气森森,老少爷们都说与人丁不旺也有关。
水子娘曾主动提出让出一部分宅子,搬进一户无偿居住;但只要说鬼宅,所有人都退避三舍。老支书说:我们要讲政策讲原则,你们家又不是地富反坏右,该你们的就是你们的。
大成负责安排宣传员住宿,就说:水子家宽绰,就去他们家吧。要是一般人大成不敢这样安排,但宣传员是公办,所谓邪不压正,牛鬼蛇神见到他们自然也退避三舍。
来的是两个女宣传员,一丑一俊,但都能说会唱,于是给水子家增添了些许生气;胡同里走路的人竟也多了起来,时不时有人驻足水子门前,说穿了不过是喜欢宣传员的能说会唱,还有花朵似的宣传员。
水子娘生怕怠慢了她们,特意把自己睡的正房让出来,让两个女同志住进去,各住一个小独间。听大成说,两个女同志要在这里体验学习一个月,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水子无法再睡懒觉了,他只能继续到科技队去干活。科技队大都是年轻人,水子毕业后就在科技队,其实不过育种选种工作。除了名字不一样,他们所干的活都和别人一样,都是庄稼活。
几天后,水子又去找他的女朋友,但女朋友竟然人间蒸发,坚决不让水子找到。女朋友早就和他说好了,等他买回礼物就专门去找她,但他买的礼物呢?连人加东西什么都没见着!
礼物终于买到了,但已经晚了三秋。这几天庄稼长不了多少,但绯言绯语却象长了翅膀,早就羊屎蛋子漫天飞了,都是鬼宅的故事。
水子的美好爱情终于无疾而终,这不能怪女孩;谁也不愿意和魔鬼打交道;想想脊背上就冒凉气,还怎么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水子娘唉声叹气,水子是二十大几的人了,虽说政府号召晚婚晚育,但连老本都丢了,岂不要耽误下一代?
水子看不得娘的愁眉苦脸,但又不得不强装笑脸。一天两天能熬,可天天这样怎么熬?水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正好宣传员又来借宿,于是就索性在科技队看家,暂时躲避娘的愁眉苦脸。
夜半,姓贾的宣传员忽然惊醒,她似乎听到了异样的声音,却两眼乌黑,啥也看不见,于是就想开灯;但摸来摸去,拉盒线怎么也摸不着。
吱悠——一声,门忽然自动开了;贾同志到底是女流之辈,就觉得浑身发紧,身子缩了又缩,恨不能变成土行孙,缩进地宫里。
在村里已经有了时间,夏同志就朦朦胧胧听说了村里的一些典故。要不是夜晚,她也就当做典故听,但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这门竟然诡异的开了,贾同志就猛然想到这是鬼宅,能不受惊?
真的诡异!门打开了,连个黑影都没有;虽然是夜晚,但屋外毕竟比屋里的光线强点,所以隐隐约约能看出来。按理说,门打开一定要有外力作用,但没有风,没有人,这外力又是什么?
闷热的天气,死一般的沉寂,鸹噪的鸣蝉也不肯吱一声;要不是微弱的吱悠声,真的是万籁俱寂,这正适合恐惧小说电影场景。
只是开门也就罢了,正在惊异,屋门竟然接着又令人胆寒的关上了,绝对看不到黑影在操纵,也听不到哪怕细微的风声!门是里开门,里面只有她自己,自然没人操纵。这样怪异的事情,别说是女人了,男人也会尿裤子!
就这样开门关门开门关门,夏同志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也忘了大喊求救:夏同志已经吓傻了。
水子的宅子就是鬼宅,没人住得了。夏同志绷紧的弦终于挣断了,剩余的夜晚什么也不知道。
水子娘还是天不亮就起床拾柴禾,或者去庄稼地遛一遭,于是就发现自家的大门竟然敞开着。这样的情况有过,但他们家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这样的剧目,水子娘就觉得大事不妙。
东西没有丢;这年头说夜不闭户,鸡犬相鸣,很难说贴切不贴切,忘了关门是很多人常有的情景,实际上他们值得偷的东西少见,这样的宅院难有小偷光顾。
水子娘转转看看,其实就为了看一看借住的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分开来住,都因为水子的宅子有太多空闲房间。
第一个古同志的房间,水子娘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这是平安无事的象征。但来到夏同志的房间,水子娘心里咯噔一声。
门是虚掩的,女同志睡觉不应该不关门呀?难道是忘了关门?水子娘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光线,而且这时渐渐有了晨色;她觉得此时应该帮夏同志关好门,抑或是夏同志已经起床出去了?
一共三级石砌的台阶,因为年岁久了,石面已经磨得溜滑,但水子娘闭着眼睛也不会迈错。借着呛蚊子火绳的微光,让水子娘吓了一跳:地上躺着一个朦胧的人影!
确切的说,这不是人,也不是影。水子娘打开15W电灯,看清楚了原来是摆在地上的衣服。
这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衣服摆的整整齐齐,上衣是上衣,裤子是裤子,黑暗中活像打扮整齐的人躺在地上,堪称杰作!
夏同志证实,那惊恐的一幕,除了自己受到惊吓,并没有受到别的伤害。但夏同志的同伴古同志坚决要求从这里搬出去;毕竟太吓人了,这也在情理之中。
下一步,古同志夏同志要求书记做证明,到公安局报案。这在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大事:恐吓夏同志的人实在恶毒,存心不良!
老支书头上的汗宛如常年不断的长流水,接连不断。从解放后就任支书二十多年,这是从来也没有的事: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夏同志,这事要慎重慎重再慎重。相信村子里的怪事你们听了不少,一直找不到答案,您就忍耐一下吧;我以党性保证,一定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
村子里的怪事,就像百慕大三角一样神奇,至少到现在无解。虽然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但要解开谜底,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我觉得,只怕交给上级,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老支书苦口婆心,并且发动所有的人力资源劝说夏古两位同志。这事要是闹大了,当属老马失蹄,老支书一辈子的颜面何在?
一再商榷,再三赔罪,好歹争取到了夏同志暂时的谅解。
的确,总不能在报案的时候说有鬼吧?再说,全村人无一例外,相信水子的宅院就是鬼宅,他们能帮你做证吗?况且,村里的人都明白,县官不如现管,他们不能不和老支书保持一致。
虽然鬼宅发生的事件,绝不能按常理来推断,但不迅速行动,夏同志绝对不能答应。重要的,就是要付诸行动,让夏同志看到希望。
大成是有觉悟的同志,他知道一般的宅子简直埋汰了两个女同志。好一点的宅子实在腾不出房间,大成眉头都不许皱,说:去我那儿吧,让我们跟孩子挤一挤,能腾出来。
大成家四间房子,两口子和小女儿住大北屋,还有一间小北屋,是儿子住的。大北屋里还间出一个小房屋,里面盛放重要的粮食等物品,只要在房屋打一个铺,儿子进去也能凑付一段时间。
小北屋让给了两个女同志,夏同志两人非常满意。虽然这里没有水子家宽绰,但住起来舒心,重要的大成是治保主任,本身就辟邪,绝不会闹鬼。
大成和夏同志接触的时间多了,对夏同志的情况了解的更透彻,深切理解她现在的心情。大成发现,那天在水子的家里,恰巧白天滴答了几滴雨点,尘土激起点点雨花,所以就留下了明显的脚印。
那天,水子的家里留下了几个人的脚印:夏同志,古同志,水子娘,水子,再就是后来的大成和支书。
水子家太邪乎了,不是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去沾一身鬼气;支书说。
我认为,这绝不是鬼怪!古同志意志坚定,坚持自己的观点:我也在他家里住宿,怎么鬼就不去找我呢?
老支书几乎笑喷,幸好古同志没有注意;夏同志和古同志该怎么比喻呢?这么说吧,夏同志是西施,古同志就比东施还要东施,本身就一个丑角,鬼看见古同志了恐怕也会吓死鬼,还哪敢再去招惹?
古同志长了一张无比夸张的脸,该大的无比夸大,该小的不容易被发现,一双眼睛让人过目不忘:白眼珠太多,黑眼珠太小,宛如冰天雪地里微小的黑窟窿,轻易不会让别人掉进去,却一定让人眼花缭乱。
大成虽然大胆,但仍然避开古同志的眼睛。大成对古同志的意见很感兴趣,于是脱口而出:你的看法呢?
我们都是坚定地革命者,无神论者,从来不怕什么妖魔鬼怪。我们要保持警惕,这不过是反革命分子在制造混乱,妄图颠覆无产阶级革命政权。
古同志唯一打动人心的,就是有一副清亮的嗓门。
可是,证据呢?老支书生于斯长于斯,村里的脉络把持的清清楚楚;村里只有几个上中农,也已经被改造好了,他敢对伟大领袖打保证,用自己的生命打保证:阶级敌人在村里已经消灭。
那你敢保证,就没有新兴的反革命分子?古同志是个讲原则的同志,对老支书的思想深表遗憾:伟大领袖还要狠斗私字一闪念,你能比领袖还英明伟大?
古同志已经慷慨激昂,在凳子上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同志,你这种思想很危险,要不得!
彻查,已经是大势所趋。雷厉风行的古同志担任了调查组组长,大成任副组长,另外还有两个基干民兵。
水子闲来无事,于是异想天开,想把山楂嫁接到苹果树上。科技队有林业小队,果园是他们的专业。
水子准备采用劈接法,他想在一棵刚能结果的苹果树搞实验。没有嫁接刀难不住水子,找到一块断了的钢锯条打磨嫁接刀。
水子,支书让你到大队部去一下。科技队里的科技保管从大队回来,就对水子说。
水子随口问:什么事?这是必然反应,意义不大;老支书既然来了命令,去执行就是了。何况,保管已经说了:谁知道呢?
没事找水子干啥?调查结果出来了:水子的嫌疑最大!排除鬼魅等无稽之谈的嫌疑,那就容易多了;首先,当事人不会是夏同志和古同志,这是肯定的。
书记和大成也排除了怀疑,很简单,只要他们能够证明那天晚上没有出门,当然也就清白了。
水子娘呢?也不可能,她不可能往自己身上抹黑。再说,怀疑水子娘这样做,也完全无法解释她的作案动机。
最后剩下水子,嫌疑就太多了。古同志认为,水子可能是见色起意,加上地形熟悉,作案实在太容易了!
第一、水子在她们住宿的时候,明明可以在家里睡,但却突然从家里搬出去,这难道不是有预谋的搬出,制造不在场的证据么?
第二、水子完全可以预制诡异现象,目的就是吓倒夏同志,图谋不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水子留下的脚印就是往夏同志的房间去的;去一个女同志的房间,水子想干什么?
最大的犯罪可能,水子想猥琐夏同志,虽然这还在两可之间;当时夏同志失去了知觉,他究竟做了什么,谁能知道?
根据排除法,夏同志没有受伤,没有丢东西,至少,水子是个未遂流氓犯!
大成的审问,水子果真无法回答,证明自己的清白!水子的鞋印是胶底鞋印,正好和现场相吻合,这是铁证。
更加无法解释的,是在夏同志的衣服上找到了指纹。水子狡辩地说,这是那天下午看到天气不好,于是就想帮夏同志晾晒的衣服收起来,不料在开始收拾的时候发现手太脏,于是就停止了行动。
以后呢?大成冷笑,古同志冷若冰霜。
以后,我洗完手准备帮夏同志,夏同志的衣服已经不见了;我以为是夏同志自己收拾的,也没在意。
编,可劲的编!我帮你圆谎吧!大成冷冷地说:这个指纹,是你晚上爬墙回家弄上的指纹,我已经查看了,墙头上有你爬过的痕迹,你以为能赖得掉吗?
然后,你就按照计划,制造了一系列诡异现象;你喜欢魔术,制造这一切道具对你来说不困难吧?大成的嘴角上已经露出嘲讽的微笑。
冤枉!水子大叫起来:从小我就爱爬墙上屋,魔术也只是爱好,都知道,这不奇怪。那天我还爬墙头摘黄瓜呢,不信你就问俺娘。
谁家不栽几棵黄瓜?水子的黄瓜靠墙,顺着竹竿爬上了树,娘够不下来,水子爬墙够很正常,他说的也似乎有理。
其实你早有预谋,有计划的进行犯罪行动!大成并不理会水子的喊冤,一锤定音。
让你娘给你做证?你是不是想自己给自己开脱罪名?呸!古同志和大成前后夹击,猛攻水子的防线,水子哪里是对手?水子很快就抵挡不住了,“啊啊”不上来。。
古同志,你是组长,你说该怎么办?大成征求古同志的意见。
送公安局吧,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不用考虑。古同志绝不姑息犯罪行为,对大成说。
公安局是习惯叫法,这里离派出所不过七八里。
在派出所,水子一个劲的喊冤枉,真是煮不烂的鸭子嘴,少不了挨整。
水子的哥哥大雨回来了,水子娘哭肿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就会说一句话了:这都是命啊,一报还一报……
水子娘什么都明白,但不争辩。老百姓都说,天命不可违。
大雨对老支书提出疑问,关键水子的嫌疑只能算嫌疑,而不能算铁证;水子吓唬夏同志,难道是脑子烧坏了?老支书叹气:唉,说什么也晚了。
最后的结局,也算大雨这当哥的力气没有白费,判了三年劳动改造,监外执行。
三年监外执行,水子的苦没有白受,又学会了一门手艺:木工活。
有理正算,无理倒算,水子的三年虽然没有自由,也挣不到一分钱,但和学徒工差不多,实打实的学功夫。乡下木匠学徒三年,师傅也不会发工资,管点饭而已,而且要给师傅端屎端尿。
水子有悟性,他的木匠活在当地数一份,他说数第二没人说第一,一手刀子活更是无人可比,雕龙画凤栩栩如生。水子说,他师傅姓井,深不见底,但没有人见过井师傅。
水子的木匠活好,按理说是找媳妇的本钱;再穷饿不死手艺人,所以手艺人媳妇不愁找。但唯独水子,却成了例外,三十多岁了也没媳妇肯进门。
水子娘的说法,这都是他们住鬼宅的缘故,要让水子绝后。村里人却明白,水子找不上媳妇,还有三年监外执行,名声不比鬼宅好听,这是看不见挖不掉的污点,如武松脸上的金印一般。
水子,听娘话,出去闯闯吧,兴许你能带回媳妇来。这时候大成刚刚成了书记,书记是受了皇封的人,水子娘觉得水子不如趁早不在家的好,因为大成从来就没把水子看顺眼。
自从二成死后,水子和大成就算结下解不开的梁子,水子娘比谁都清楚。更何况,他们住的又是鬼宅,想在家找个媳妇门也没有;水子若能从外面找个命硬的媳妇,兴许能破破家里鬼气。
特别重要的,水子娘觉得水子出门能暂时躲避大成的锋芒。新官上任三把火,大成的三把火正当炽热,要是烧到了水子身上,恐怕承受不起。
幸好,现在已经放开搞活,能去外面打工赚钱。要是前几年,水子能随便出去?光是介绍信水子也开不出来。
水子不想出门;父母在,不远游。大雨已经有了城市户口,在外安家落户,离家又远,回一次就象走亲戚,屁股坐不热就走,家里等于没有这口人。只有水子一个人能照顾娘,他怎么能自顾洒脱?
你大哥和入赘差不多,又只有一个女儿,你再连个媳妇都找不上来,不就让祖上断后了吗?难道你不想把香火继承下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娘又恼又怒,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我死了,你给我上坟;你死了,谁给我们上坟?我再怎么见你爷你老爷?怎么见祖宗?
上纲上线,水子肩上承负着承上启下的重任;不听娘的话,就是不孝,是历史的罪人。
水子的眼瞬间红红的,说:娘,那你也跟我走吧,你自己一个人我不放心。
傻儿子,我还有你姐照顾呢;再说我又不老,自己能照顾自己。
让姐姐照顾?姐姐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不来拖累咱们就阿弥陀佛了。水子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都三十多了啊,知道姐姐也无能为力!
其实,娘就是不愿意拖累自己!
不过,娘说的自己不算老,水子也承认。虽然娘是大半脚,但体格算棒,头疼脑热的都少见,药房里更没有她挂的号;满六十了,娘照样天不亮就去庄稼地。
娘,还有地呢?家里分了三亩多地,作为女人,平时除草浇地还行,收种怎么办?特别到了运粪收麦收秋的季节,大部分是男人的活,娘自己肯定够呛!
气死我了!水子娘真生气了,拿擀面杖敲得案板乒乒乓乓响:顾这顾那,就是不知道哪个最要紧,你还是男人吗?这么不长志气,我早晚死了算了,省的你操心,让我丢人现眼!
水子娘早就给水子算计好了,听说山西小煤窑挖炭挺挣钱;只要有了钱,就是去云南买个媳妇也应该不是难事。
恰巧,大雨丈人家就在山西;山东山西是一家,水子祖先就是朱洪武时代从山西搬迁来山东的,说得有名有姓,山西洪洞大槐树老鸹窝人氏。在山西干活,就等于回老家了。
人老成精,水子娘估算的不错;当年水子的一句话,让二成命丧南湾,大成又怎么会忘怀呢?不但不会,而且耿耿于怀。
水子要走的那天,大成就在喇叭里喊了:明天推土垫南湾,每家六十车为一个节点,分多个节点完成,直到垫平南湾!
注意,是每家,而不是按人计算;水子出去打工,水子娘也是一家人,六十车只是热身,水子娘觉得这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自从二成死后,大成就发誓,早晚要把南湾平了。如今大成大权在握,村里的人也没有异议。毕竟村里打了水井,建了澡堂,南湾已经完成使命,洗澡成了历史。
水葫芦好看,但已经没人养:没有了生产队,集体养猪养牛也成了回忆。现在南湾的功能,似乎除了扔一些死猫烂狗还有垃圾外,已经成了臭水湾,特别是夏天,出去二里地都能闻着湾水臭味。
现在的南湾,还是制造苍蝇蚊子的工场;村里缺钱缺物,就是不缺苍蝇蚊子。唯一的一次,就是还没有打上水井的时候,遇到大旱,人们肩挑车推南湾的脏水,救活了奄奄一息的棒子苗。
水子想在家完成推土任务再去山西,但让水子娘骂走了:鬼知道农村基本建设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样那样的任务什么时候都有你干的!
水子娘神机妙算,大成上台,各种各样繁忙的任务干了十多年。
在推土大军里,水子娘成了奇葩;看过《车轮滚滚》吗?就这么壮观。推车子是男人的活,女人顶多在前面拉车子。水子娘一个女人家,竟然也推车子,而且没有拉车的人,蛮有鹤立鸡群的味道。
任务就是任务,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替不了谁。六十车标准,每车净重六百斤以上。这只不过刚刚开始,后面的路还长着。
水子娘到底不是男人,撑不了几天,就变了一个人,似乎已经脱水了,脸像铁打的。邻家三妮子实在忍不住,于是就偷偷告诉了水子姐姐。
水子姐姐来看娘,娘正推着车子跺着脚扭扭歪歪往前走。别人推土用篓子,水子娘用的是大筐。记账员看她可怜就做了手脚,让她两趟顶一趟——计较起来,三趟顶一趟水子娘也沾光。
水子姐泪眼汪汪,轻易就把水子娘的车子推倒了,两大筐土合在了地上。水子姐带着哭腔说:娘,你这是拼命啊?咱不推了!
不推?你有钱啊?水子娘的手上脚上都是泡,走路像跳舞,六十岁的小脚老娘子,身体再好也吃不消啊!记账员悄悄说:还是把水子叫回家吧,你真不行。
这说法合情合理,水子姐说:娘,咱回家,我让他姐夫替你。水子娘就叹了一口气:孩子,我也是来替水子赎罪啊,别人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这事传到大成耳朵里,第二天记账员就不让水子娘推土了,特意安排了活路:平车辙拉车子。推车磕下去的土坑坑洼洼,需要整平,也的确需要有这样的人。
推土的人有快有慢,完成任务的就可以暂时解放,等着慢的完成;但水子娘却不能休息,只要推土任务没有全部停止,水子娘就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其实这样水子娘也很满足,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水子去了山西,因为矿上管的紧,就整年不能回来。除了过大年这几天回来看看娘,别的时候村里看不到水子的身影。
有一段时间,大成和村里的治保主任还有妇女主任忽然不露面了,村里的人不知道所以然,于是各种猜测就像碰脸的秋虫,嗡嗡嗡嗡漫天飞舞——没人管了呗!
没有不透风的墙。大成再一次露面的时候,很多人也就知道,他们去山西抓计划生育了,这终于成了公开的秘密。
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水子在山西有了女人。听说女的是寡妇,男人挖煤砸死了,留下挺周正的女人。水子给女人打家具的时候,两个人竟然挂上了钩,而且是拉不开的铁钩,都住在一起了。
有了对象(没领结婚证,算不得媳妇),就算千里之外,也不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问题是,听说女的怀孕了。虽然远在山西,但也严重关系着村子里的工作和声誉,大成不能不管。
那几天水子娘精神恍惚,但看到大成他们没有带水子回来,脸上就有了光彩,连褶皱眉头都洋溢着的光彩。
传言也罢,猜测也罢,大成他们空手而归,这就是好事。
村里实行村庄规划,把七扭八歪的街道规划成怎么看也顺眼的排房。在规划到鬼宅的时候,出现问题了。
统一规划,水子家就只剩下210平方,剩余的地基由集体统一使用。人口的激增,宅基地就不够用了,象这种情况算是个好事。
问题不是水子娘不愿意,而是没有人愿意成为水子娘的邻居。鬼宅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没有人愿意和魔鬼打交道。
用了十多年时间,村庄规划基本完成,水子的附近也接近落幕。水子的宅子成了一座孤岛,周围反而多出少许空闲。
有人说水子在那边有了孩子,也有人说孩子是寡妇男人的遗孤,水子在替别人养孩子。水子娘脸上挂着微笑,但什么都不说。
这似乎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水子也回来要地基;水子虽然结婚了,但户口还不在一块。村里已经规划成型,单独剩下他这一家,孤零零的算怎么回事?
没有地基了。大成几乎没有表情,说:要盖房子,行,就在老宅基地里按规划盖,没人跟你争地基。
这不是欺人吗?别人不愿意呆的地方,我就愿意吗?水子说:我媳妇说了,不盖新房子,他们就不来山东。你们也知道这是凶宅,别人不能住我就能住吗?
水子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而且已经娶了媳妇;娶了媳妇的人早就是大人了,大人就要有大人的样子,不能动不动就发火,应该学学大成。
现在就只有这里了,不然你就等着,等有了空闲地再说。大成已经是老干部了,说话有分寸,水子竟然无计可施。
水子娘年纪已大,水子不放心娘,就带她一起去了山西暂住。
临走,水子娘把宅子托付给刘大个子。刘大个子是老师,乐于助人,托付给他水子娘放心。
刘大个子的宅子准备翻盖,他的儿子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没有宅子就别想娶媳妇,似乎成了乡下铁定的规律。
刘大个子的旧房子是土坯房,现在找媳妇起码要换砖房,刘大个子当然懂得。
拆旧房盖新房要找房子暂住,破家值万贯,但经不住风刮雨淋;幸亏水子娘把房子交给他看管,不然找一个宽大的临时住所都成困难。
刘大个子决定,在新房没盖起来的时间里,他们一家就都住在鬼宅,这引起村里不大不小的轰动。
因为没人住了,院子里杂草丛生,树木茂盛,所以鬼宅就显得更加阴森森的,路过的人只要能绕道鬼宅,就没有人愿意走近道。
刘大个子大胆出了名,连公家来的人(宣传员)都压不住鬼宅的邪气,他们居然敢住,压得住吗?真是找死不看好日子!刘大个子媳妇听得多了,就学给刘大个子听。
怕啥?刘大个子训斥道:咱们什么都不怕,何况这都是骗人的鬼话?!别忘了,我是鬼的二大爷,鬼都怕我呢!
这是两口人说的话,没有第三个人。
头三天,一切顺利,大概真如刘大个子所说,鬼都怕他;打地基,垒石基,也一气呵成。按照习惯,刘大个子应该请建筑队匠人喝酒。
今天这酒咱不喝了,每个人两块钱回家去喝吧,这里不方便,实在对不起大家了。
实际上刘大个子怕麻烦,也仔细算过;他觉得请大家喝一顿,倒不如每个人两块钱,回家买上二斤豆腐,一家人都沾光,他也省了麻烦。
猴子说:三个老师去喝酒,凑了三毛钱买杂菜,还剩下二分钱,怎么办?
其中一个老师特聪明,马上说:二分钱,刚好买一盒火柴,数开分了不就行了?
一盒火柴100根,每人三十三根,剩下最后一根,该给谁?这又是一个大难题。
老师就是聪明,这么难的题都有法解决:点了吧,点了三个人都能看见光;我们不愧是老师,这是多么的公平啊!
说闹而已,众人哈哈大笑,一哄而散,无非笑话刘大个子会算计。儿子说:能省几分钱啊?连劈柴也省不出来。
刘大个子不以为然:钱都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会算计怎么了?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是穷;不是会算计,敢来这鬼宅住吗?
妻儿觉得面子上不好看,刘大个子说:好看?好看拿陈冲刘晓庆的年画贴墙上!
刘大个子特立独行,格外一个样,村里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哪有这样做的?偏偏住鬼宅自己找不痛快,又这样吝啬行事,插根棒棒当香烧,少见!
深夜,刘大个子被尿憋醒了,爬起来就往厕所里跑。离厕所几步远,刘大个子就听到奇怪的声音,“欧欧……”的似人似鬼。
娘那个巴子,还真有鬼啊?声音似乎忽远忽近,就如鬼嚎一般,像哭又像笑。
刘大个子曾经在水子家和二成的鬼魂斗过,都知道他的经历,够胆大。还有,他也曾在南湾见过鬼怪,刘大个子又怎么会怕?
因为刘大个子起来的急,媳妇不放心,就跟着出来了。她也听到了怪音,于是就一个劲的给自己壮胆打气。
老子什么也不怕,小鬼拿命来!刘大个子一声怒吼,猛地往厕所里冲进去:怪叫声应该在厕所。
单人厕所里,一个黑影看不清模样,刘大个子奋不顾身,探进半个身子逮住黑影噼噼啪啪就是一顿正反耳巴子(巴掌)。
耳巴子抽上,媳妇反而心安:有刘大个子保护,鬼来也不怕!
鬼怕光,拉开电灯!媳妇忽然灵光一现,冒出一个绝佳想法。刘大个子的双手换成一只手,另一只手拉开了电灯。
儿啊!媳妇呆若木鸡,刘大个子打的不是鬼,而是自己的儿子!
这就奇怪了,儿子在厕所干什么?媳妇赶紧拉住刘大个子,但刘大个子似乎已经成了瘾,根本就停不下来。
你疯了吗?这是咱们的儿子!媳妇绝望地对刘大个子说。
儿子双目无神,仿佛感觉不到疼,仍然在学着鬼叫——媳妇认为,这一定是鬼叫,想当然刘大个子也把儿子看成鬼了。
臭娘们,我在打鬼,拉住我干什么?刘大哥怒吼,一只手就把媳妇扔了出去:儿子已经鬼附体了,不打跑鬼能行吗?
折腾的声音太大,时间也够长,惊动了巡夜的人。儿子的脸已经被打成了猪头,两个人赶紧拉住了刘大个子。
刘大个子的儿子惹鬼上身,这样的新闻比电波都快;天刚亮,大街小巷已经到处是鬼的味道。
刘大个子的儿子住进了医院,虽然医院治不了鬼病,但刘大个子的巴掌赛蒲扇,儿子的脸上一时分不清五官,不找医生能行?
刘大个子几十年的省吃俭用,本来富足的钱一下子都花在新宅子和儿子的脸伤,盖完房子反而欠了别人的钱。
刘大个子的儿子从此少言寡语,就连娘的心也隔得远了,远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刘大个子就更不用说了。
大成这个书记干得红红火火,村子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先进单位,甚至有外国人来参观。前来参观的好事者给北庄起上了外号:小济南。
这个评价够高,除了村民还没有住上楼,看环境哪里都不像农村:干净,整洁,亮眼。
大成从书记熬成了老支书,小麦在这里也没有了踪影,改成了经济作物;先是果园一阵风,然后刨了果树种大蒜,种生姜,种蔬菜,种大棚,养蘑菇,建温室……
大成干完一届就准备退休了,但心里始终有个过不去的坎。大成对已经退休的刘大个子说:二成死的好冤,到现在我都会梦到他;我这大哥不能为他报仇,真是没用。
大成年纪轻轻就进了大队,一辈子混官场,没有人想到大成当了书记。刘大个子说:我知道,你心里苦,不然你就不会当这个书记。
你最知道我的心思,难道我真要留下遗憾退休吗?
南湾平了,已经成了休闲的花园,这对二成是个安慰;其实,你心里最大的坎还有鬼宅;鬼宅不见了,你就不会遗憾了。刘大个子钻进了大成的心里,真是知己。
杀人犯法,上级来抓,我不能干犯法的事;但是,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后想完成的事。
都在忙,年轻人忙着上班挣钱,种地的人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人,村里再也没有前些年的火热了。
水子接到了通知,村里要把他的房子拆了建广场。水子的户口虽然已经过户到了山西,但老太太身体硬朗,人不在户口还在,她还是村里的一口人。
甭管怎么说,水子娘的房子不能随便动,特别现在大事小事都要讲法律,所以不通过水子娘同意谁也不敢动,只能协商。
尽管,这是鬼宅,人人敬而远之的鬼宅,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鬼宅。
大队早就不叫大队了,叫村委会,然后最近又改名,叫居委会;村子也不叫村子了,叫社区。
人都变老了,当年的村庄焕然一新,就像时代在不断变化。
不就是个名吗?没人在意怎么改,只要日子好过,改个名算什么?喇叭里喊到社区开会,三三两两的人在街上说笑,这样的景象真的稀罕了,现在难见的村民大会。
开什么会,他们也是坐在主席台下面的听众,向来也只会听,不能讲,所以竟然没有人打听,这次要传达什么重要指示。
进了村委会(刚改名居委会,觉得别扭,土老帽竟然改不过来),就都犯嘀咕了:这架势要干什么?就好像又要来一场平南湾战役?
平南湾的时候,开会的人还是青壮年,现在都变成老头老太了,哪里还能推得动推车子?再说,推车子已经进了展览室,成了古董,难道要用电动三轮运土?
大家静一静,先听我说。大成笑眯眯的,两只手平抬,又往下压,仿佛把大家乱哄哄的情绪压下去:大家也都看见了……
立刻鸦雀无声。大家当然看见了,村委办公室前的柱子上挂着鲜艳的大红绸子,绸子上挂着几个大字,大字少不了又是刘大个子的杰作:广场筹建动员会。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成虽然只是初中生,但深深理解上学时学会的课文。无论什么工作,大成都要把大家的气鼓起来。
吃饱了,穿好了,有钱了,是不是反而觉得没劲?一句话,就是不知道以后干什么!
大成说到这里,不说了,他要看大家的反应。这时候可以随便说几句话,但不可以大声,特别不能比台上的人说话大声。
大成说的深奥,几句话说到大家伙的心坎里了!筛选乱哄哄的声音,剩下的不过如此。
日子困难的时候,都要瞪眼伸脖子拼命活下去,现在日子好了反而迷茫了,这是一种通病。
这也不明白?当然要想办法过得更好,更有滋味。大成指了指身后的标语,这就不用细说了。
这个,要因地制宜,节约土地,也不用我说了,上级的号召大家,大家比我明白,就是让咱们建广场。
建广场干什么?电视上城里的广场干什么,我们也干什么,找乐子,找健康;没有健康的身体,钱再多有屁用?
让大家来的主要目的,就是选一块建广场的地;很多人提出意见,请大家参加意见,在鬼宅上面建广场。
至此,大成的话基本讲完了,目的明确:下面听你们的意见,你们说吧,赞成还是反对。
哦,还有一点,大家不要担心,这次的工程完全是机械化,不会让你们二指宽的车袢挂在脖子上了,哈哈哈哈……
完了完了,大成又说这几句,还有一阵开心的哈哈大笑,渲染了欢乐的气氛。
不说大家都知道,扒了鬼宅有利无害。咱不说什么鬼神,但在鬼宅出的事可不少,四五十岁的人都清楚。
这是委员带头说的,绝不会冷场。
闲了这些年,也没人住,这个办法不错。大致的意见就是这样。于是趁热打铁马上动手建广场,等着水子回来拆鬼宅,两不误。
村民大会一致表决通过,鬼宅将成为永远的历史。
那不行!水子一口拒绝:我娘百年以后,还要在这里出殡;连宅子都给扒了,在哪里发丧?
这个说法是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但在理,也难以反驳。
其实反驳也没用,这是水子的老房子,人还有,别人就没有权利动,因为我们是法律化的国家。
水子家的周围,已经堆满了拉来的沙土。建广场垫起来几十公分,村庄规划也垫高了一些,水子的老房子本来就矮,现在看就似埋没了半截。
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耽误了村里的大事,继续在周围施工,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藏在背后的话,鬼宅成了孤岛,还能熬过六月?
大成也恼了:给他三间屋出丧已经不错了,别泡倒墙再来找我!
村边三间屋,是村里原来的展览室;村委重建,展览室挪到居委会,屋子就闲起来。如今废屋利用,就一个老太太出殡,这三间屋不比鬼宅好多了?!
广场建设按部就班进行着,或绿化,或硬化,或艺术化,都是有图纸的。镇上也同意村里的规划,大成成竹在胸。
村民关心的,是鬼宅什么时候能被压在地底下,走过鬼宅的时候让忐忑的心平静下来,从此忘掉鬼宅。
还不到阳历六月,来了一辆黑色轿车。来了轿车没什么稀奇,村子里车来车往,大家看的都麻木了。
倒是车上下来的人,让大家吃了一惊:那老女人不是水子娘又是谁?!
早先,水子说娘年纪大了,又晕车,死之前不会回来。这也是水子姐姐说的话,消息可靠。
水子娘突然回来,证明事情变得越发严重。水子娘如果诚心碰瓷,或者有点好歹,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和水子娘一起来的,除了水子和老婆,还有水子的大儿。大儿虽然不是水子的亲生儿子,但看起来这养父比生父更亲。
重要的,听说水子的大儿子是一个学法律的,对法律一个人就比全村人懂得都要多。
大,我们先去居委会吧,奶奶住在老屋不安全,和书记商量一下暂时怎么安排。听这一个“大”,就知道不是当地人;水子的儿子大约三十岁,看样子却十分的稳健。
好吧,云儿。水子是水,儿子是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家伙,搬救兵来了!
你先挡一阵,我要想好对策。就算天王老子,大成也没有怵头过,但不知今天怎么了,竟然怕了,前思量后倒闷(鲁中方言:前思后想)。
后来明白,大成不是怕水子娘赖他,而是觉得水子娘越活越精神,越活越妖了:鬼宅里出来的人,简直比鬼都捉摸不透!
看样子水子娘好像比在家的时候要年轻,除了满头的白发,这不是活倒流了吗?!是不是真的有鬼,大成总是模棱两可,但水子娘可以当做鬼现象存在。
大成心里也有鬼,当年他掌权后,就没少整治水子娘,目的就是想把水子逼回来,整的水子活着比死了更难受,这样心里才舒坦。只可惜,水子娘视死如归,坚决没让水子回来。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虽然在人前,大成没有说出自己的目的,但看水子的眼从来都是与众不同。不过,大成是个男人,做事恩怨分明,所以到最后就不忍心对水子娘弄得过火。
这次拆除鬼宅,是大成早就计划好的:消灭了碍眼的鬼宅,又造福于群众,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别人也提出了在南湾花园的基础上改造成广场,省钱又省力;不过刘大个子力排众议,所以水子的鬼宅就成了众矢之的。
鬼宅,如果不建成热闹的所在,就压不住阴冷之气,村里人还是不愿意靠近。只有人气旺了,鬼才没有立身之地。
没有料到的是,一个人就能打败所有人,法宝就是一个“理”字,。
拆鬼屋缺少这个“理”字,大成们其实早已败阵了。
还认得我吗?其实水子娘挺和蔼;自记事起,好像她就没有和别人红过脸,大成怕啥?吓得不敢露面。
不和人红脸的人才是不可战胜的,和她交战就像一拳打在棉花垛,枉费力气;大成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大成瞬间就定下了主意:认错,但大局已定,无法更改。
不等委员说话,大成就从里屋出来了,不再躲藏;大成张口叫婶子:婶子,好多时候不见您了,您一向可好?
此时大成就像弥勒佛,笑口常开。里屋门在水子娘的后面,水子娘已经来到北面办公桌前,没有看到大成;但水子娘不回头,也能听出是大成的声音。
是大成吧?水子娘边说边回头:我好着呢,就是想家,想你们,这不我就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就多住几天,看看咱村里的变化。大成笑眯眯的,说:早晨起来空气好,您老人家可以到南湾花园吸收新鲜空气。
看似平常的话,却暗藏玄机:南湾啊,是水子害死二成的地方,我会记住一辈子,让你们永远拔不掉心中的刺。
水子脸上的肌肉分明抽搐几下,满脸的痛苦内疚,大成暗自解气,这正是大成想要的效果:猛扎他的心,挫挫他们的锐气!
说法律,我们可能斗不过云儿;但走忆苦思甜的路子,懂法能怎么着?人情大起王法,让你无用武之地!
大……水子憋出一个字,云儿却抓住了水子的手,示意不要紧张。云儿说:书记,今天我们来,是有事情需要磋商。
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大成书记吃的盐比你吃的米粒都多,怕你个屁孩子吗?!
关于奶奶的房子,你们没有征得奶奶的同意就擅自动工,这样做不说精神损害,也侵犯了奶奶的财产权和居住权,这是我们必须要解决的。小伙子说话不紧不慢,字字清晰,自有震慑人心的力道。
财产权,居住权,一口三个法律名词,云儿毫不费力就反败为胜,并且顺势反击,打了大成一个张口结舌。
屋是用来住的,这是基本条件,没有了路还算屋吗?这是居住权;宅子失去了它的作用,也就失去了经济价值,等同于财产损失,而且还有屋子里的东西……云儿这样解释,所以才有了精神损失等三个法律名词。
鬼宅已经被埋住了半截,就像坟头;刘大个子作了这样形象的比喻,不愧是老师出身。
我们不想做的过分,但有要求:把宅子四方都清理出来,保证宅子不受雨水的侵害,和家人的出行畅通,并且恢复原状,保证奶奶出入安全。
鬼宅已经成了孤岛,四周已开始硬化,恢复原状是个难题。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建修一半多的广场成为一个残品,给鬼宅让路。
同时,我们保留上诉的权利,不确定精神损害的赔偿,以防出现未知的事件。
甭管怎么说,都是一个目的,让大成出丑了,而且出大丑了!这完全出乎大成的计划,想逼迫水子拆房,不料却被倒逼,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
大成去镇上求援,反而让镇上领导劈头盖脸说一顿;一辈子的支书,老了老了马失前蹄,考虑的问题过于孟浪,群众的影响怎么办?!你做的事,你自己解决!
大成忽然想起已经作古的老支书,当年抓水子的情况是何等的相像,只不多结果不一样而已!
大成吊死的心都有;想不到英雄一世,最后竟败走麦城!
现在村里提出什么样的补偿措施,都得不到回应;云儿作为水子娘的代理,坚持他的主张:奶奶是房子的主人,应该受到法律保护!
大成还有最后一招:托病不出,看你怎么着!不料水子更绝,竟然在广场和鬼宅之间搭起了窝棚,做一副长住的样子。
工程已经无法进行,这就是现状。水子娘偶尔也来残缺广场,平时就住在村委会。家没法住啊,不住村委怎么办?
五天过去了,这是大成最苦恼的五天!
告诉他们,他们想破坏广场建设,没门!大成气咻咻地说:我们可以让步,再给他们建一个院子。
这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
村边的三间大屋子没有院子,确实不像个家。大成打算改成像模像样的宅子,有厨房有卫生间,论价值比水子娘的鬼宅多多了。鬼宅就是一点白灰盖住的土坯,倒了就拾不起来,一堆土而已!
本来,这个办法我们能接受;但是,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似乎不通情理,更没有设身处地为我们想一想,我们为什么回来。所以,孩子们都不能接受。这是水子娘串门的时候说的,颇含深意。
水子娘原来不这样,宽厚待人,从来不会给别人出难题。但这一次,水子娘不是给一个人出难题了,似乎是给全村人出难题。
水子娘想干什么???
确实,这么大的工程,被鬼宅挡住了,广场就成了废物,还要倒贴,不光彩啊!
大成真的病了,病的起不来床。大成的女儿在外地生活,也不得不回来。
大成得的是心病,全村人都知道,但原来没有告诉女儿。大成媳妇偷偷告诉回家的女儿,大成的心病,无药可救。
爸爸,你放心,我来帮你。正说着,刘大个子来了,赶紧让座。
女儿叫芬;芬说:刘老师,你和爸爸最好,村里的事没有你不知道的,你就帮我一起想想办法吧。
他们去了另一间屋子,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儿;刘大个子回去的时候,芬热情洋溢的送出门。至于说了些什么,这是秘密,不能说。
芬来到村委,是来看水子娘的。水子娘似乎不认识她了,这也难怪;孩子已经成了大人,而且孩子也有了孩子,变化太大了。
时代在变,称呼也有了变化,多少代人习惯的爷娘,已经变成了爸妈:奶奶,我替爸爸看你来了。爸爸病了不能来,他让我替他说对不起了!
芬懂事,深深地鞠了一躬。伸手不打笑脸人,水子娘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孩子,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了,来了想干啥事。但凡你爸要是给“我们”留点余地,事情就不会到这个地步;水子娘特意把“我们”加重了语气。
老人之间的事我不太清楚,但我觉得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总不能疙疙瘩瘩过一辈子吧?这样太累了。芬诚恳地对水子娘说。
让你知道,也是应该的;几十年了,自从你二叔淹死了,你爸就恨死了水子,我们就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唉……
芬知道原来有个二叔,但大成不许芬打听;大成觉得,芬是个女孩子,说给她听什么用?
不止芬不能打听,就是有人说起二成的死,让大成知道了也会变得狂躁不已:疼啊!这不是多说话,要是成了大成的仇人,日子能好过?
你二叔死了,是我们一辈子的内疚,水子有很大的责任。但是,那时候水子毕竟是个孩子呀!
我知道你爸恨我们,对二成的死耿耿于怀;所以,无论大成对我们怎么做,我都让孩子闭嘴,逆来顺受,就盼着大成能原谅我们。
你爸爸是个心机很深得人,他进村委会,我就知道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于是把他时时装在心里,但求不再惹祸。
其实这些年的诡异事件,没有人比刘大个子知道的清楚;因为水子的厄运,刘大个子大都参与了;云儿说,他们是“同案犯”,你爸是操纵者,刘大个子是执行者。
水子娘突然说出了刘大个子,芬吃惊非常!爸爸和刘大个子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水子家的事?
什么事,水子娘却不说了。芬相信,水子娘说话句句是实,不然老太太这么大年纪,眼睛会这么清澈?!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不会隐藏什么,除非她是个顶级演员。
芬此次拜访,虽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但觉得心里有了底。
她没有问爸爸,也没有问刘大个子。芬知道,就是问了也白问,他们都不可能把心里的秘密告诉芬。
刘大个子最知己的是邻村的刘医生,两个人常年走动。刘医生是老中医,也懂西医;他的西医是赤脚医生时期的特产,中西医结合的伟大产物。
刘大个子和刘医生虽然不同村,但是一个老祖,论辈分刘大个子叫刘医生好几个老的老爷,年纪也小刘医生十多岁,但两个人很投缘,说得来。
巧的是,刘医生是芬婆家的表亲,于是也就拉上了亲戚关系。刘大个子对刘医生无话不说,好到两个人的房事也不避讳。
芬觉得,这倒是一个突破口。爸爸和刘大个子嘴严,芬就来个迂回作战,套出他的秘密。
知父莫若女,大成虽然让步,但这是被逼的;只要大成喘过气来,他不可能就这样忍气吞声。
芬想回去,她的假期只有半个月,她想尽快解决爸爸的心病,不留下隐患。两家人斗来斗去,只会两败俱伤。
水子娘这个人其实挺好说话的,难说话的人反而是大成,芬不想回到千里之外又急着赶回来。
芬病了,是中邪了,天天在家烧香磕头,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安静的时候,芬变得痴痴呆呆,就像傻子。
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刘大个子跨进门就说。大成家里出事,和刘大个子家里出事等同,刘大个子第一个赶过来了。
两眼无神的芬突然炯炯有神,神采奕奕,好像换了个人,让大成觉得发毛:咋回事,病好不能这么快啊?
大成的判断力很强,芬好的不正常,是小孩子的声音,在说大人话:呔!刘大个子,我二成回来了,还不说实话?
屋里的人都吃惊,大大的吃惊:难道二成已经附体芬了?还是芬精神出了问题,已经神经错乱?
这两种情况都可能有,在人们的心里,谁都不能否定。
受惊最大的却是刘大个子;刘大个子什么也不怕,更因不怕鬼而出名,但这是大成的女儿,刘大个子该怎样应对?
还不说实话?刘大个子没有想明白,芬(其实已经分不清是芬还是二成)又说:某年某月某日,你说南湾有鬼怪,水葫芦会跳舞,你真看见了?
这是在拷问刘大个子,在落实旧况,或者揭露,并不是在审判大会,但语气不一般。
刘大个子迷糊了,老老实实回答:应该是……
人鬼不能相见,见面你就得死,你敢确定能看见鬼?如果是,你现在已经鬼附体,你死了!
人鬼不相见,这是一个传说,因为谁也没有见过鬼,见过鬼的人早已经死了。
刘大个子更加恍惚,回答不上来;芬又说:某年某月某日,水子差点在脸盆里淹死,这是不是你捣的鬼?你真得看见我了?
难道,那不是你吗?刘大个子彻底崩溃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借我之名,坑害水子,这就是你的为师之道?人在做,天在看,不要以为你做的妙,老天爷看得清!
冤枉!刘大个子大叫;芬说:冤枉!我最冤!
如果芬(或者二成)说的是真的,芬真的冤枉,这分明是嫁祸于人,因为二成没有找水子的邪茬!
大成媳妇偷偷对大成说:你觉得芬象二成吗?我记得二成就是这么说话,没开嗓。大成说:闭嘴,就你耳朵好!
……
都是你们纠缠不清,才害得我一直不能托生,我苦啊!
芬说了好多,特别鬼宅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更是一清二楚,说的大家毛骨悚然。
芬喊着苦,仿佛莫大的冤屈,忽然就变成茫然的样子,象木人。
呆立一阵子,芬对大成说:爸爸,我饿了,你们在干什么?
大成选择了封锁消息,不许把芬中邪的事传播出去。
屋漏偏逢连阴雨,镇上又来人催促广场建设。为了建广场,在全镇带一个好头,镇上专门给村里拨来一部分专项资金,县里也准备把北庄广场树为典型,半途而废算什么事?!
大成负荆请罪,直接给水子娘赔罪;是大成考虑不周到,只求水子娘网开一面,让广场顺利建设。
水子心有不甘,想和大成说道说道;水子娘说:你们都出去,我要和大成单独说话!
单独见面,两个水子也不是对手;但如今见面的是水子娘,大成不能不忐忑:恨是一种动力,但对水子娘,其实他真的恨不起来。
不但恨不起来,相反,他现在有些害怕水子娘了,这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大成,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你是不是想让我带着遗憾下地狱?马上就一辈子了,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带着仇恨?
结束仇恨,水子娘就是这个意思!水子娘说着说着就长叹一声:这些年,你对我们做了什么,我都清楚,水子不也坐了三年牢吗?
水子虽然是监外执行,但在大成的眼皮底下,监外执行比劳教苦上数倍,大成有的是法子:三年,水子就像鞭子抽打的奴隶,水子娘没说一个不字,水子也不吭一声。
而且,有人给水子说媳妇,就有人“打破头血(说媒专用词:说坏话)”,不让水子找上媳妇,说让他打一辈子光棍,照样没后。唉,逼得我只好撵水子离乡背井,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水子不也找了媳妇吗?还有个亲生儿子在上大学……大成在心里嘀咕,但不敢说出来。
在离开北庄前,水子根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但大成心里始终在较劲,难解气。
对待水子这样也就罢了,但水子跑了,就连水子娘也不会好过;这样说来,大成也忒不男人了!
大成忽然觉得惭愧。
关于房子的事,水子娘说,她同意了,拆。
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水子要的是活的明白:欺负我可以,动我娘的房子就不行,娘就这么点念想了。
和大成的纠葛算是结束了,大成甚至写了保证书,自己再计较就倒着走路,没脸见人了。
水子却念念不忘,他和刘大个子无冤无仇,娘又这么信赖他,刘大个子为什么一再陷害我?
刘大个子却不鸟他,放出风来说: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大侠不都是这个样吗?!
一时间,刘大个子的话就像狂风暴雨,迅速冲击村庄,并且不断蔓延。至于刘大个子的形象,众人一笑置之。
刘大个子看武侠小说看傻了吧?这是法治社会,仙骨侠风早已经过时了。主要的,水子能不记你一辈子的仇?!
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刘大个子还是被水子抓住了,堵在大成家里。
在大成家里,有一个客人,是刘医生。
你就是水子吧?多年不见,我都不认识你了,坐下说说话?刘医生热情洋溢地说:那时候你小,偶尔见一次,已经记不清,变化实在太大了。
水子只得把满腔怒火暂时压下去,还了个礼,才重新转向刘大个子,瞪着牛大的眼睛;刘大个子冷漠看着水子,但没说话。
水子,你……大成知道水子要做什么,想说话,但刘医生阻止了:让我说吧,大成;水子,我是来给刘老师看病的……
他会有什么病?不用替他开脱!水子冷笑;刘医生说:我是医生半个字的瞎话不敢说,请借一步说话吧。
你知道刘大个子盖屋,儿子中邪这件事吧?我就是那时候看出来他有病的,而且病的不轻。
他真的有病,而且是一种奇怪的病,我给这种病一个名字:潜伏性癔症!
简单说,这是一种奇特的心理病,会突发性幻想;这就像武侠小说看多了,刘大个子会把自己想象成侠士,而且对鬼有特殊兴趣。因为不会轻易爆发,而且可以药物控制,所以他的病没有人知道。
说得再明白些,刘大个子其实只对鬼敏感,别的一切正常。我估计,这和南湾鬼屋有关,鬼故事听得太多了。
所以说,你不能怪罪他;在对你做糊涂事的时候,他已经魔入心窍,根本不是他了,甚至连自己的儿子照样下毒手。
刘大个子是你的老师,除了有病,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师,对不对?
水子娘不准备回山西了,不管云儿怎样劝说。水子媳妇说:云儿,你先回去吧,我和你爸在这里照看你奶奶。
公交车站等车,看见了芬;芬说:水子叔,有件事我始终闹不明白,南湾是不是真有替死鬼?如果有,现在又去哪里了?
替死鬼,也许有;去哪里了,不知道。南湾都没了,谁知道呢?
还有,咱村里对你家的鬼宅一直敬而远之,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很诡异,你就没有弄明白?
芬,追究这个有用吗?不顾死人顾活人才是。比如替死鬼,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又是谁的替死鬼?但我知道,老太太是你水子叔的替死鬼。
说话的是水子媳妇,一脸的微笑,看不出是否在说笑。
婶子;芬说:我和刘大个子的儿子交谈过,他说当年鬼附体,其实是自己刚刚失恋,就想哭,又怕惊动了爸妈,于是躲进厕所里,结果还是惊动了爸妈。
至于刘大个子多次和鬼打交道,作为刘大个子的亲人,他无法解释;他说也许有吧?但他认为,鬼只存在于过去,现在不可能,以后也不会有了。
作者简介:刘新德,笔名莱芜坡散人,2007年因病偏瘫,2010年单手学打字,11年正式写作。半路出家半边人,写诗作文伴余生;数百万字如转世,不虚此生度光明。职业生病,业余打字,屡败屡战,略有小成;出版诗集《半边人》,长篇小说《我是康文武》获山东省委宣传部、省作协三等奖,多篇小说诗歌评论等发表在报刊杂志。莱芜日报、鲁中晨刊、济南日报等对其宣传报道,长篇小说《莲花奖》获山东省第三届网络文学大奖赛人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