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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仰视白羊山(中篇)

发表时间:2019-02-26  热度:

  

山还是那两座山,一座是资江南岸的白羊山,一座是北岸的金鸡岭;水还是那一汪水,是七百里资江中下游的孟公塘;两座山如同两个忠诚的卫士,日夜守护着这一汪蓝盈盈的江水,而这一汪盈盈江水却也无时不把这两座山揽入她的怀中,映在她的心里。但这山这水,却因为新到来的两个人物而有了不一样的故事。

话得分两头来说,先说居住在金鸡岭下、孟公塘江湾江景楼里的传灯。

传灯的老家在金鸡岭右侧的白驹村,他自幼丧母,父亲又行医在外,为了生计,十多岁就混入船帮打短工——给过崩洪滩的船队拉纤,每拉上一艘货船便可领得一份微薄报酬;后来又鬼使神差爱上了文学,有作品不断变成铅字并获得了百花文艺出版社《散文》月刊奖。村里有人说他是文宿星下凡,也有人说他是走狗屎运——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被破格招工转干调进了县文化馆,老婆孩子也解决了农转非户口成了城里人,不久后县里成立文联,他又被推选为副主席兼秘书长,再后来还做了县委机关报总编辑,继而又调进了省城……然而人生真是有趣,年少时就做过纤夫的传灯,一路负重前行不曾懈怠,从纤夫到作家,从农村到县城到省城,于省文联某协会副主席岗位退休后,却忽然提出“还至本处”回老家,并且在自己祖坟地的金鸡岭下、也是在少年时打短工拉纤泊船领报酬的孟公塘江湾处建了一栋颇有特色的江景小楼,还自得其乐说,此地最宜养老养心也!

传灯有一儿一女,也有小孙外孙,他们仍然居住在省城。传灯曾不止一次地跟老婆菊儿说,城市是属于年轻人的,我国的城市仍处在成长中,儿孙们正好与城市共成长,三代养一个贵族,城市的发展和成熟路还很长,儿孙们也还任重道远,我们却已经老了,回到生养自己的家乡与自然山水为伴,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吗?他还常跟菊儿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菊儿读书不多,有些话不是全懂,大致意思却是明白的,所以也就常常微笑着点头称是。菊儿确实感到很幸福。

传灯在前不久完成的一个小说中,曾有过一段叙述自己打发时间的文字:

他经常会把时间掰成三分来过,一分是在江景楼两档的菜地里打发的。菊儿当然不会让自己的男人独自去做这些杂碎事,是夫妻双双一并去下地的。女人头戴草帽,男人则总喜欢光着脑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来就不戴草帽的。如今头发稀落,就正应了那一句“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的俗语了;还有一分时间则是服务于晚饭后散步过来的白驹和株溪口的闹武神(即年轻人),他们已经把喝晚茶的据点从建勇家里移到了江景楼,这是传灯在建房时就承诺过大家的。能与年轻人在一起喝茶聊天,也是传灯之所求,他喜欢听闹武神们漫无边际的扯闲谈,察其言,观其行,他始终坚信自己能从中发现未来的乡贤,也确实有所发现呢;另外的一分时间才是完全属他一个人的,那便是手握黄卷在阳台上翻一会儿书,还说自己是在与古代圣贤相会晤,又发一会儿呆,把目光投向横在眼前的七百里资江,以及下游崩洪滩江峡中的荒洲,还总是时不时往楼左边的那一棵松树上扫一眼,但遗憾的是,他所期待的那一对仙鹤却极少光顾,或许是来过了他也没有见到,仙鹤已经修炼得与天光同色……当然啰,他偶尔也会到楼下河滩上去捡几枚形状各异的卵石回来,并供于堂中的茶案上用茶水养着;还说是亿万年前恐龙下的蛋呢!他经常会一个人自语自语地说出些令菊儿无法听懂的话。

然而忽然有一天,当江上水雾散尽,他把目光越过水色盈盈的孟公塘江面抬眼向对岸的白羊山望去时,竟在平日里夕阳落脚的山垭间发现了一缕袅袅青烟。

自打从那一天起,他每次早起手捧黄卷独上临江的阳台后,就总是会以一种神往的甚至可以说是迫不及待的心情,期待着盈盈水色横前的孟公塘里的雾霭早早的散去,然后便以仰视的目光钉子般钉着青烟升起的地方看,后来果然就有所发现了,他先是看到了一个红色的点,再往细里看时,就认出原来是一栋小平房。

山上小平房里住的会是谁呢?该不会也是从城里回家来养老的吧?但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在那么高的山垭呢?传灯觉得很奇怪,心想,自己哪天应该去看看。

是应该去看看的,你们本来就是有缘人。这是鹤语在提示他。

传灯把目光遂投向松树时,却只见到松枝在动,随即便是一团白光远逝……

这便引出了另一个人物和故事……

 

那是在数十年前的一个正月十五。还是在旧时代呢!具体是哪一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我还记得当时的旧风俗:在我们白驹村,这一天的午饭是特别讲究的,家家户户的灶台上都煮着腊肉,菜锅里腊肉的香气随炊烟从一栋又一栋木屋的檐口袅袅浮出,又被乍暖还寒的穿山风往下一赶,整个村子的旮旮旯旯里全都香了。这顿中午饭叫着吃开工肉。白驹里村有一句民谣:吃了开工肉,翻地犁田劲头足。主妇们有意识地把每一片腊肉都切成有男人的手掌那么厚那么宽,一口咬下去,嘴角两边都流油。吃过中午饭,该上山翻地的荷锄去翻地,该下水犁田的吆牛去犁田,这新的一年就算正式开工了。汤圆却是留在晚餐吃的,吃过汤圆后再排排场场地点蜡烛和松柴发元宵。这是我们白驹村人的一种庄严仪式,老辈人传古说,元宵火是给虫蛇划出的界线。这叫发元宵,而不是闹元宵,乡下人穷怕了,在乎的就是一个“发”字,在每家每户的门前,也包括禾场坪里,插上蜡烛,堆上松柴,比哪一家的蜡烛松柴燃得更旺,哪一户的小孩喊发喊得声音大。

我们白驹村还有一件事其实也看得同样重要,那就是从过小年节开始,每家每户都会争先恐后去求德先生写春联,并且是要当家人亲自上门去请的,还不能空着手去,不然会有人说是辱没了斯文,家境宽裕点的自然会给老秀才送上一个红包,不过一般人家都是奉上几个鸡蛋或一碗两碗坛子菜。德先生也不谦让,年近九旬的老人却还能笑出满脸红光且不卑不亢地说,那我就替圣人谢过各位了!

唯独我哈儿是个特例,我父亲死得早,母亲前年又跟一个做瓦匠的新化人私奔了,家里只剩有两间木屋……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不过好歹也上过三年私塾,母亲出走的那一年,我已经13岁了,我的职业是给族长家放牛。

元宵节那一天,我并没有进山里去放牛,而是去了村口联珠桥外面的江湾野滩。资江河里每年都会发几次大水,也会给野滩抹上厚厚的淤泥,间或还有没被洪水带走的野曽或家畜的尸体,经过几场秋雨和一冬雪水的浸淫,腐尸便成了野滩上芨芨草最好的肥料,这秘密是我最先发现的,因为有事没事我总会到江边去,我是到江边去叉鱼。我叉鱼的本领简直有点神,这信不信由你。我手里握一根有丈把长,两头各兑了半边磨得铮亮风快剪刀的简易鱼叉,双眼扫过江面,只要发现哪里的流水波纹有些异样,鱼叉所到处必能叉到鱼。刚刚露出水面的鱼或许还以为自己是跳过了龙门,尾巴几摇几摆,悬空划出花来,优美极了,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死的。我经常跟玩伴夸口说,格还不易得,鱼飚得再快,能有我手里的鱼叉快吗?我吹牛的神情没准就像在喝鲜鱼汤一般,听得玩伴们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们或许还真的恨不得自己就是我手中鱼叉两头的半边破剪刀呢,天天都有鱼吃。娘的,鱼也怕过冬呀!这话是我说的,真见鬼哎,一到冬天,像样一点的鱼就全都潜底不现身了!不过这难不到我,俗话说得好,一蔸草会有一蔸露水养。

这时,我手中握着的已经不再是鱼叉,而是用两个指头夹着的“鼠标”,其实也就是我用父亲留下的小钢斧,将废铁丝斩成约两寸长磨制出来的标枪,我私下里称它为“鼠标”,是专门用来“标”老鼠的,然后我每天又能吃上烤鼠肉了。

我家里空徒四壁,自然也就藏不住老鼠,更养不活老鼠,但是族长家的牛栏屋里老鼠却成堆,因为屋梁上堆满了稻草,那是专门为牛过冬准备的,鼠们钻进稻草堆里找瘪谷子吃,顺便还在里面建了鼠窝,我几乎每天都能在牛栏屋里标到老鼠。我标老鼠的手法简直灵巧得无法形容,从未伤及过鼠皮,我把打磨得寒光逼眼的鼠标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然后一抬手将鼠标飞去,不偏不倚刚好就标住了鼠尾,将一个溜得比风还快的活物钉牢在原地,那龇着满嘴鼠牙吱吱叫的样子真不雅观。我吃鼠肉很刁,先不开膛剖肚,而是用鼠标绕鼠嘴角处割一圈,从头到尾如平时脱袜子一样就把鼠皮给剥了,然后掏净内脏,再里外抹一层盐才送到灶火上去烤,居然同样能烤出香味来,且肉质鲜嫩。我又吹嘘说,能不鲜嫩吗?事先没放血的,格叫吃活肉,还蛮有营养呢!说着就伸出了手臂,你们看看,未必不比你们格些只晓得吃死肉的结实得多呀!这确实会让我的那几个放牛玩伴相形见拙。他们本就是来沾便宜打秋风的,于是边抹嘴巴边附和,说那是的,那是的。

吃过了鼠肉后,悬空吊在火络上的鼠皮血水也烘干了,我于是又开始捣鼓起鼠皮来,用指头掐着外露的鼠尾巴尖尖,轻轻一甩,鼠皮就翻过来了,我然后就抓了火塘里的柴灰往鼠皮嘴里灌进去,只一会儿,一只憨态可掬的老鼠就趴在地上了……我的另一间空房里,不但存列着灰老鼠,还存列着一根一根的鱼脊骨。

有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玩伴就觉得很惊讶,你格是干嘛?

我也就总是会自豪地回答玩伴:难不成你们不觉得格是我的赫赫战绩呀!

察言观色,我似乎听见有玩伴倒抽了一口寒气……

那年是隔年春,我先天就手握鱼叉到江边走了两三趟,本想着第二天就是正月十五了,别人家的灶台上都有腊肉煮,哼,我要是运气好能叉到几条鱼,老子就敞开锅盖子全给炖了,让鲜鱼汤的香味飘到九宵云外去,馋死天上的神仙!这一天也是我的生日,我就是在12年前的这天凌晨钻出母腹来到人世的,就像只有我父亲在世时和我娘在乎过我的生日,别的人从不在乎我过生日一样,其实我哈儿也根本就没有把村里人的腊肉看在眼角里。然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握鱼叉的手心都渗出了汗珠,却连鱼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却发现了一野滩青嫩鹅黄的芨芨草。我的心里其实说不出有多高兴,吃过开工肉牛,也要下田了,正好让老牛也饱吃一顿嫩草呀!我放牧的是一头九岁了的水牯,这当然算得是一头老牛了。

在我的邀约之下,我们几个少年郎一清早就赶着牛去了村口联珠桥外面的野滩。哈,牛见嫩草,就像蜜蜂见了鲜花,一头扎下去头就不见抬起来。我照例是带了鱼叉去的,说实话,我的心里其实如点了蜡烛,晓得玩伴们既羡慕我,也同情我,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一个人孤孤单单多冷清呀!所以也真希望我这一天能够叉上几条鱼……然而,牛的肚子被嫩草胀得像一面鼓了,我却是空手而归。

族长家的牛栏屋就在离村口半里地的学堂山山咀上,我们拴了牛刚走出牛栏屋,就见一群喜鹊从头顶喳喳喳地朝学堂山的操坪方向飞去。娘卖逼的,格是老天犒赏我哇!我喜出望外地说,冇得鱼肉过十五,喜鹊肉也是美味呀!于是我就往学堂山的操坪里飞步而去。所谓学堂,其实就是私塾,操坪两则有十多棵古樟树,喜鹊是爱凑热闹的鸟类,不怎么怕人的,当时操坪里就有好几拨人,有带了小孩在打陀螺的,有蹲在地上玩纸牌的,还有几个年纪大的在听老秀才德先生说古书《逼上粱山》。我飞跑到了操坪后,居然粗气不喘,目中无人一般勾腰捡了个石子,眼也未抬顺手就朝树上的喜鹊射了过去,我真不愧是个天煞星耶,手法好准哪,只听得喳的一声惨叫,一只喜鹊就应落在了操坪,没想这下却犯了众怒,因为白驹村有“春头莫打鸟,十打九戴孝”的一种说法,而我爹死娘改嫁,戴孝也是戴在人家头上啊!先是绰号叫刚狗子的带头向我发难,因为他家里老父亲已经病危过好几次了,紧接着二三十人嗡地就围了上来,还真是多亏了年近九旬的老秀才德先生在场,他拨开人群走了过去,一句他就是个哈儿帮我给解了围……

 

好一个天煞星哈儿!或许是那一天上午我受了众人的羞辱与刺激,心里憋屈得慌,仅仅到手了一只飞禽过正月十五还觉得并不过隐,从人堆里钻出来把喜鹊往家里一撂后,又将一把家传的小钢斧别在腰间,进了江对岸的“禁山”白羊山。

关于这把小斧头其实还有个辛酸但也幽默有趣的故事,那也是正月十五,刚刚分娩过我的娘两只奶子里居然一滴奶水都挤不出来,而我却饥饿得鬼一样“恐啊恐啊”地惨叫,这时,在外面灶屋案板上用小钢斧剁猪头的父亲一声怒吼,你格娘卖逼的天煞星,恐嘛子恐啊!是恐鬼还是恐人呐?猪头肉都已经进锅里煮着了,你娘吃过猪头肉就会有奶水了!这个猪头是我父亲从唐家观小镇张屠夫那里赊来的。然而灶台上的锅里正香气四溢时,张屠夫却亲自登门前来讨赊账了。手长衣袖短的我父亲一脸无奈,只好把煮熟的猪头肉全都捞出来退给了人家……

格肯定是真事。是我娘在跟那个新化瓦匠私奔的前一天才鬼使神差般把格事唠叨给我听的,娘最后还一声叹息又补了一句说,格也怪不得人家张屠夫,猪头是过年前赊来的,赊账不过年夜呀!也亏了有格半锅猪头汤,你才没有被饿死。

难怪村里有人曾背着我唱过一段顺口溜:

原本到了嘴边菜,

猪头煮熟债主来:

手长神短无钱付,

骨肉退还汤喂崽。

也许这就是从我爹口中溜出来的,我想亲口问爹,但我爹已经走了好多年。

我父亲并不是白驹村人,他老家在江对岸的白羊山,所以给我取的名字就叫白羊山。白姓人有很多旧俗,其中被封为禁山的山里的“胞衣树”恐怕就是最重要的一条了,那就是在这座山中的许多棵个性鲜明的树上,都挂着白姓人的“命篓子”,命篓子里则存放着一个刚从娘肚里出来的血肉胞衣,那树也因此被叫着胞衣树。不然唯独这座山中能有如此榛榛莽莽的一片森林?因为这是“禁山”!

不知是否真惊动了山神,那天我刚踏入禁山,榛榛莽莽的林子里就旋出了一股冷嗖嗖的阴风,树枝与树叶的磨擦声咔嚓咔嚓,窸窸窣窣,山中杂柴茅草几乎也被刮得倾倒在地,要是换了我的那几个玩伴,他们早就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溜之大吉了,我却还竖起了双耳,瞪大了两眼,手握斧头在等待着有野兽的出没。

同样充满期待的应该还有我手中的这把小钢斧,这本来就是一把吃肉嗜血的钢斧!哈,果然不负我天煞星所期望,居然有一匹眉眼如同描过,嘴脸俊俏,毛色油黑发亮的狐狸从百米处的杂柴丛中钻出,既不畏阴风也不惧我,稍许蹲身就撒出了一泡尿,我分明看见那尿液撒出时是成片状的,心想好家伙,难不成还是个美女狐狸?只是经迎面刮来的山风一搅,嘿呀呀,狐狸的尿液都刮到老子的脸上了,尤其是那一股怪异的狐骚气,真它娘的呛人!它还想慢条斯理地伸一个懒腰时,老子就再也没得耐心了,一声怒吼道,你格妖女狐媚子,以为我天煞星手里的斧头是根朽木呀!话音未起,斧头却嗖地一声逆风劈了过去,一颗美丽的狐狸头颅便哑哑然劈开成了两半,脑浆和鲜血溅在倾伏于地的茅草上斑斓而绚丽。

我走近前去,拉开它的后腿一看,嘿,那东西灿若鲜桃,果然是个母狐!

这里顺便交待一句,天煞星是我娘恶狠狠从小叫我到大的另一称呼,娘的理由是,自从有了我,我前面的一个哥哥和姐姐都殁了,而且我父亲也被我尅死了。

这一个中午我没有邀任何玩伴,也邀不动任何玩伴,人家都围着八仙桌在团团圆圆喝开工酒,吃开工肉,有哪个还会来甩起我哈儿呢?我当然也不会甩起别个的,待我一肩膀扛了那匹母狐狸到得家门口,阳光刚好给屋檐下的阶沿划出了一根崭齐的直线,看来已经是正午时分了,难怪肚子里咕噜直叫,想必是用红薯饭养大的蛔虫又要造反了。将肩上的狐媚子往禾坪中间一撂,三步并两步进灶屋里舀了一瓢凉水先把自己喂了个半饱,我便摆开了阵势开始处理狐狸的后事。哈哈,待我如剥鼠皮般熟练地剥下狐皮,用竹篾块撑开往阶前的廊柱上一挂,我的双目顿时被那狐媚子的一身油黑毛色点亮,心想,格东西怕是值几个钱呐!接下来便是开膛剖肚,但是,令我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当我果断地一刀划开它的肚皮,双手往两侧一掰时,我的两眼便突然发直,那一颗被玩伴们戏称为让坚硬核桃壳裹着的少年心,却像是被自己刚才的一刀给捅破了一般,恍惚间似有五雷从头顶上劈下来,我手脚发麻,全身发抖,嘴里咬着的尖刀亦无声地滑下……说时迟,那时快,被娘诅咒了十多年天煞星的我居然伸手就接下尖刀,寒光闪闪的刀口上不仅沾有狐血,也沾上了我的血……我终于清醒过来,刚才我所有的失常举动,完全是缘于看见——是我亲眼看见了鲜血满膛的狐腹中有狐婴正在蠕动……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更是令我觉得诡异。

我居然鬼使神差般将剥了皮,也开了膛的狐媚子抱了起来,搂入在怀里,然后又将其端端正正地放到了我的床上,还给盖上了被子并且小心翼翼地将两侧捂紧。之后才惊魂甫定去做饭,其实我几乎没有沾一粒米饭,而是烤了那一只由好心的老秀才德先生送了个“哈儿”绰号给我换来的喜鹊,用喜鹊肉咽了几口苦酒。

我当然不会喝酒的,空徒四壁的家中也没有酒,是上边屋里按我娘的辈份应该叫月桂姨的从我家门前路过,她一眼就看上了挂在廊柱上的那一张狐皮,于是满脸堆笑走进灶屋里跟我套近乎说,哎,我跟你讲耶,今朝是元宵节,晚上到我家里去吃汤圆呀!我正在给褪去了禽毛,也掏空了内脏的即将烧烤的喜鹊身上抹盐,对她虚情假意的殷勤爱理不理,没料她又补上了一句,哎,我家里那酒鬼中午还剩了半瓶白酒,要不给你拿过来喝几杯?今天好歹也是过节呀!我心里正好还为自己一斧头就要了数条狐命七上八下,顺口就应了,好好好,格还差不多!

不曾想几口白酒下肚,我的脑袋就懵了,待我从懵里懵懂中醒过神来,廊柱上的狐皮居然不见了,格肯定是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月桂姨顺手牵羊给牵走了。心想怕懒得,狐皮顺走了,狐的肉身还在(我当时并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它)。我晕里糊涂又进了房间,这时太阳早已落入西山,房间里一片阴暗,我点了油灯走近床沿时,恍惚间似看见捂着的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并且还从被窝里发出了一个女人凄楚的哭诉声,你格该死的天煞星,还我儿女的命来!还我儿女的命来……我手中的油灯怦然落地,便头也不敢回从房间里跄惶逃了出来。

呸呸呸……我口中不停地嘀咕:怪事,格真是怪事,狐狸也阴魂不散呐!

这时,白驹村家家戸户门前的阶沿上及禾场坪里全都点燃了蜡烛,也点燃了松柴,整个村子瞬间如同白昼,一阵比一阵高吭的“发啊!发啊”声,把整个村子都抬了起来。乡下人的愿望是那么淳朴,他们企盼用火焰驱走虫子,用一个“发”字呼喊来好运。在禾坪里打望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像被点燃了一般,顿时周身发热,发烫,但猛一回头,我却傻眼了,我身后的房子已经有明火冲出了屋檐……

房子是被油灯点着的,仿佛是天意安排要为惨死的母狐及它肚子里的幼狐举行隆重的火葬仪式,也焚烧灭迹了我日积月累起来的鼠皮并鱼骨……但我却是那个纵火犯!当晚,我孤身逃进了存放有我的血肉袍衣的白姓“禁山”——白羊山。

幸好那一把小钢斧还别在我的腰间,我就在白羊山山垭上搭了一间简易的茅草棚住了下来。为什么我会选择在山垭上搭草棚?因为我的血肉胞衣就挂在山垭的一棵苦棟树上。不久,我又上了传说中的土匪窝半崩山,找到了经由山匪改编成的湘中抗日游击队,我早就听白驹村的老秀才德先生说过,我们村的狠角色黑皮就在游击队里当司令。就这样,我便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你说传奇不传奇呢?

 

以上故事,是由白羊山山垭上那一栋红色平房里的老者所口述,经他身边的女人记录在一个记事本中。这当然也是传灯在江景楼阳台上仰视那一缕清烟之后的某日,由儿子传奇陪同他一并上山去拜访那一位老者时,才读到的绚丽文字。

老者原来是传灯的一位故人,这又引出了另一个一人称的故事:

 

那一夜月光如水,我漫步在湘水北岸十里长堤,却总是疑心自己每一脚都击在空明的水色之中。江上微波粼粼,似万千问号不断地重叠涌来,而江岸垂柳依依,像是离人挥动的长袖,亦牵动着我的思绪,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白老爷子。

白老爷子当然姓白,名字很土,叫羊山,连着读就是我老家江对岸一座山的名字,但他曾跟我说他是唐家观人(现在看来他是有意要瞒着我的);我家在小镇下游三里处的白驹村,彼此算是同乡,他看上去应该比我父亲年长,如果我父亲还健在的话。为了图个亲切,所以我经常叫他白老爷子,而很少称呼他白书记。

我此前曾接过一个电话,对方说,小传啊,你怎么也学鲁迅写起杂文来了!

您说什么?我当时听了一惊,还真没想到会有人拿我的一组短文与鲁迅先生的杂文放在一块说话。听声音很耳熟,称呼也并不陌生,却一时想不起这人到底是谁。我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进了省城,在省委统战部党刊任过副主编,认识我的许多老领导仍习惯叫我小传。我犹豫了一下,看来电显示果然是2217开头的省委内线号码,而且随即就反应过来了,是老领导加老乡的白老爷子打过来的。

您这又是在批评我吧?白……白书记!我心里便有些惴惴然。

我早就已经不白书记了,是白……白老爷子——传伢子呦!

一句响亮的“传伢子呦”,里面蕴藏着浓浓乡情,这令我顿感温暖而亲切!

老爷子情绪似有些激动,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仰望星空是为了使自己的心廓变得清晰。这文章好,虽然只有几百字一章,却蛮有份量。原来白老爷子是看了我发在省报副刊上的几个短小随笔,还真被他一语中的,褒奖之情溢于言表。

随感而已,白老爷子您过奖了!我的回答有几分敷衍。

说实话,我以前对这位曾经给过我帮助的老领导是有些反感甚至不屑的,这或许并不是针对白羊山本人。但我又对这位卸任后的白老爷子刚才一开口就能谈论起鲁迅来颇感意外,并且根本就没有想到,令我更感到意外的事情还会在后面。

感谢你们包容我多年!白老爷子又接着说,我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慢慢悟出了一些做人和说人话的道理来。白老爷子语气平缓,像与邻居在拉家常:有时间来陪陪你白老爷子呀!也好帮助帮助我,不是有句成语叫亡羊补牢,犹为未晚吗?

白老爷子的话里话外居然有着对自己当年的悔意,一句“亡羊补牢”击中了我的软肋,不晚,不晚。我一定会常过来给您老请安的。我说的确实是真心话。

那好,那好。传讶子,要说话算数哦!白老爷子心情愉快地挂下了电话。

我当时正在翻阅《诗经》: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盎然诗意仍在我的脑海中荡漾,我再也闲坐不住,于是便下楼到了江边散步。

白老爷子在省委副书记的岗位上历时五年有余,并且分管的又是全省的意识形态工作,他在位时是左得出奇,也霸道得出了名的,以至于在文化艺术界还有人私下里给他取了个“武大郎”的绰号。这比喻当然不一定准确,文人嘛,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主观臆想,自以为是。不过有一个典型的例子还是蛮滑稽,那是在全省的一次宣传工作会议上,行武出生的白副书记为了显摆自己也是个有水平的内行领导,在他作重要讲话时一开腔就甩出了高八度的声音,他说,今天在坐的都是我省各级掌管喉舌的领导同志,我出一道文化题让你们答——他有意把“掌管喉舌”几个字说得很重,稍做了一下停顿,抿了口茶水又咳了一声,继而才又正色道:你们当中,有一哪个晓得最早来我省的南下文化干部是谁和谁吗?

白副书记还真是会卖关子,他又有意停了下来,用得意的目光扫视会场。

台上台下,顿时鸦雀无声,还真的没有一个人能够答得出来。

嚯,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么多的书生、这么多的秀才呀,还真不如我一个行武出生的——是屈原和贾谊嘛!不然,我们这里怎会被称之为屈贾之乡呢?

屈原和贾谊是南下文化干部吗?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有人说,这根本就是偷换概念。有人摇头,这是牛头不对马嘴。当然更多还是热烈的掌声如雷霆般滾过。也就是在那次会议后,文化圈中便有人暗地里称他为“白加黑书记了”。

他真是一个没有水平的白加黑吗?至少我始终对此论颇感怀疑。

白副书记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退居二线的,据他那年已60岁。当领导干部的成也年龄,败也年龄,刚好当时正流行省副部级领导提拔七上八下一刀切,但组织上还是给了他一个省委顾问的头衔,其实也就是个虚职而已。为了能适用全退后的闲居生活,老爷子专门拜了省美院一位中年女教授做老师,一天画几个小时的静物,或撑开画架在大院的后花园里写生。他或许是一片苦心,知道自己心直口快,又爱犯左倾,而现在时代不同了,不如干脆磨磨性子养养身,免得退居二线了还忍不住以顾问名义到基层去视察指导,麻烦地方官也搔扰民众,而此种现象几十年来在官场却是屡见不鲜的。他能这么想当然是一件无可非议的好事。

我对白老爷子的过去有一些了解,据说他12岁那年就参加了地方武装,还有幸投身到雪峰山抗日在蓝田的一次阻击战,后来又经历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等,虽然只念过三年私塾,却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成长得很快,在55岁那年竟然当上了省委副书记分管宣传口,而且在政界圈子里也常有人尊称他为白老爷子。

小传呀,你说说看,什么《潇洒走一回》,什么《爱江山更爱美人》,像这一类所谓的流行歌曲,不是在给改革开放拉后腿吗?白副书记不但曾经在大会小会上阐述过他自己对流行歌曲不满的观点,而且有一次我去省委公干顺路去他办公室看望他时,一进门白老爷子就又说起了这个话题:我十多岁当兵,就是高喊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进行曲冲锋陷阵的,后来抗美援朝时不也是唱着雄纠纠气昂昂的革命歌曲跨过鸭绿江的吗?如今倒是好,不光是鼓动你何不潇洒走一回,还唆使你爱江山更爱美人!这不是胡扯淡吗?白老爷子确实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也不能一概而论的,我当时说,艺术家对现实生活是敏感的,你不唱出来而事实上这种情绪也阻挡不住呀!时代不同了,世风如此呢!我的白老爷子。

我说小传啦,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仅仅是一个搞艺术的,你还是组织上任命的省委一家党刊的执行主编,应该要严把舆论关,你怎么也能如此认为呢?

我是仗着在私下里叫他老爷子才说出的心里话,没想还是挨了他一顿批评。

白副书记接着又自问自答道,什么叫主旋律?主旋律就是真善美嘛!

当然,当然,您说的根本就没有不对的。我也就立马幽默地附和他说。

老爷子留恋的是整整一个时代,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着时代的局限性。一晃多年,也同样是这个白老爷子,他今天却主动来电话夸我那一组几百字一章的随感写得不错,还说他自己也悟出了做人和说人话的道理来。那么他是已经意识到以前的自己并不是自己,意识到说过的话并不是“人”话?人的思想转变也许还真得从他能够换位思考并设身处地才有所觉醒的。这得从他开始拜师学画说起。

 

白老爷子之所曾经跟我说他的老家在资水中下游北岸的唐家观小镇(而实际上是白驹村,我想他后来跟保姆说的一定真话),是他从小就对那一座有着鲜明特色的小镇心怀深刻记忆:一长溜俯身可鉴人影的光亮青石板从上街铺向下街也铺向吊脚楼临江的码头,还有铺向里边靠山的杏花巷、李花巷、桃花巷、蕉影巷和石榴巷并且直通人家后花园里去的。后花园由近人高的水竹篱笆围着,里面一般都栽种有与巷弄名字相同的花树。如芭蕉巷就必有阔叶浓绿的芭蕉丛,或于某个微风轻拂的早晨,肥厚的蕉叶随风俯仰,就看见园深处的格子窗前有一窈窕女子正对镜梳妆呢!女子的鹅蛋脸白里透红,柔柔的秀发披散着,一双正在编织辫子的巧手十指修长而美丽;而傍晚的石榴巷便更加有趣。石榴巷的后花园里栽种着石榴树,季节一到,榴花就像一朵朵被点燃的欲望之火苗,开得热烈而放肆。

白老爷子还经常会情不自禁地哼唱一首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

推开后门摘石榴

脚踏石榴树

手攀石榴桠

羡煞几多后生家

这歌谣我也会唱,人之初的记忆真是如此令他难忘么?恐怕只有风儿知道。

但后来白羊山就进了私塾,先生一口一声“君子立德立言立功”,又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这句话的译文是“君子要致力于根本,根本确立了,治国做人的原则也就产生了”。着长衫的先生左一个己任,右一个原则,是想要把人修练成金刚铁骨的不朽之身么?一点做人的情趣都没有了!再后来,日寇长驱直入,打破了小镇唐家观的和谐与宁静,他的家人和房子也毁于日本飞机随意扔下的几枚炸弹,一气之下,少年白羊山便被迫上了半崩山,找到了他在白驹村的表兄——也就是湘中抗日游击队的司令,懵懂的少年白羊山也就这么跟着表兄黑皮进了革命队伍(这些都是白老爷子亲口跟我说的,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了真相)。

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

这是参加了革命队伍之后的白羊山听得最多的两句豪言壮语。毫无疑问,在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白羊山同志革命意志是无比坚定的,更何况他后来还参加过各种级别的军校和党校的学习及培训。他也许从未怀疑过自己己经修练成真正的金刚不朽之身了。但谁会想到呢?当他因为有了时间能停下来重新思考,或者说是能够经常仰起属于自己的头颅望过星空?反正就是在他退居二线后的一段时间里,白老爷子居然就经常一次又一次忆念起童年时的小镇唐家观,也常无端地想起了唐家观当年的那些窈窕女子来。他甚至还觉得就是从进了私塾后,先生一口一声“君子立德立言立功”开始,自己就走迷了路,丟失了童趣也丢失了灵魂。

我还能回到过去吗?有一回老领导忽然心念一动,不禁爆发出一声被长久压抑后的感叹来,“率性乃是大丈夫!”两鬓斑白的白老爷子此话刚一出口,竟把正在用铅笔认真地为他勾勒人物线条的女老师吓了一跳,因一时不明就里又不便答话,故只好装没听懂似地点点头,而他的眼睛却骤然一亮,仿佛站在他身边的不是老师,而是在后花园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推开后门看石榴”的唐家观女子。

终于在一天下午,白顾问还是忍不住意味深长地对着女教授忽发感叹说,我老羊山戎马并从政了大半辈子,虽说不上夙夜在公,却也是一心想着公事,成天不是去一线搞调研、作指示,就是开不完的会,剪不完的彩和奠不完的基,前呼后拥着没有半点儿个人空间,而且又未必真给人民办过几件实惠事。如今总算是退线了,过起了闲适的日子,却又觉得空虚无聊,浑身——上下不自在……并有意把“上下不自在”说得很慢也很重。女教授就又装做听不懂似地莞尔一笑。只是重又拿起画笔时便在她为老领导做示范画下的人物嘴上添了两撇黑黑的胡子。

再抬首双目一碰时,两人便心照不宣地笑出了几多暧昧。

女教授姓秦名素芬,自从省美院毕业留校当老师并成了画家后,又取了个笔名叫秦雨,40出头,虽说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她是省内一位知名画家的遗孀,更准确地说还是那位名画家的关门弟子。名画家原本是有前妻并子女的,收她为徒后两人日久生情便坠入爱河不能自拔,于是名画家就给了前妻一栋连排别墅和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去法院办理了协议离婚,不久后又理所当然与比自己年轻20多岁的女弟子重新组织了家庭。这种事在圈内已不足为奇,也算是改革开放后的成果吧!但自古红颜多命薄,女弟子与先生结婚还不到十载,刚评上副教授却又成了遗孀。她原本与老领导并不熟悉,是美协主席兼画院院长的顶头上司介绍给老首长当老师的。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次老领导的夫人居然就大吵大闹到了美院,并指名道姓骂秦教授是个划胡子,是在巧借她男人在官场的关系撮钱花。

“划胡子”是流行于民间的本土方言,实际上就是情人的代名词。

这也并非空隙来风,因为秦教授在沿海某市搞了一次个人画展,而张罗这次画展的幕后推手正是老首长之前的一个秘书,现在是该市政协副主席兼市委统战部部长。不看画面看人面,前来捧场的大老板肯定多的是,女教授第一次在外省主办个人美展也就实实在在地风光了一把,并且带过去的80余幅作品无一而归。

白老爷子的妻子是辽宁锦州人,她父亲曾经是解放战争辽沈大会战时的一个师长,白羊山就是那位师长当年的勤务兵,是师首长身负重伤知道自己撑不过去时才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小白的。首长的女儿比白副书记年长,又是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夫妻俩一路走来原本就磨擦不断,好在白羊山一直以领导干部的觉悟要求自己时刻注意身份和影响,但比他年长的妻子却始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动辄就端出自己父亲来说事,白羊山心里着实窝了不少火气:我老白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还真以为党内的所有高级干部都如现在一些官场小说描写的个个贪财好色?殊不知高居庙堂者实则是如履薄冰,连个贼心都不敢有,何来贼胆呐!

那一次夫人发飚,白老爷子是随后才赶到美院的,他硬是把她强行拉进小车便走人了。不过上车后白老爷子还是给怒气未消的夫人丢了两句狠话,他说,你也不要总在我面前指手划脚了,我并不欠你什么。他还说,我与秦教授原本只是师父与学徒的关系,如今被你无是生非这么一闹,也算是给我指出了一条明路!

嚯,我位这位白老爷子还真是深藏不露啊!一想到秦教授在教老爷子画人物时往嘴上添的那两撇黑黑的胡子,我亦不禁哑然失笑。但我毕竟也是个知天命的大男人,随即又思忖道:即便如此,我们就有资格对一位老领导和中年教授说三道四么?这又岂是老爷子夫人作河东狮吼所能解决的问题么?人性的舒张乃出自本能,旁人实在是无权指责。我继而又想到,也许正是从那时起老领导的内心就有了某种煎熬吧?这“煎熬”二字是我最近以来在心里重复得最频繁的一个词。

因了有关白老爷子的传闻,我也终于又想到了自己在感情的纠葛……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湘江北岸的长堤上游人也逐渐地多了。

那时我正独自在一棵盛开着粉红色桃花的桃树下,先是发了一会儿呆酝酿情绪,然后才打开随身携带的画架开始工作。也真是奇怪,自从三年前的春天与那个叫桃的女子在这一棵桃树下邂逅,我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年轻,变得更富激情,变得心中有了牵挂。我以前从来就没有太理会“牵挂”这个词,但自那以后却突然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个词原来就是“牵肠挂肚,心中儲满了暖意”。

正这么想着时,我于是便笔走龙蛇,信手在画框的稿纸上写下了一首感时怀人的打油小诗:又是春天到,再见桃花开;与君有个约,我来君未来。书毕,又回首瞥了一眼湘江,我于是便自嘲般笑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一棵桃树是我前几年亲手栽下的。当初物业公司倡导业主们在小区楼盘前的长堤上义务植树时,我自己却偏偏选择了种下这一棵小桃树。是天意还是人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却始终没有弄得明白当初一时兴起的原因和动机。记得那天是植树节,晚饭后看本地新闻时电视里还播报了省领导和离退休老同志参加植树活动的新闻,我下意识里还认真寻找了一下,却没有见到白老爷子,于是就一个电话拨了过去,没想到电话那端却乐哈哈地说,你看看你,只晓得用老眼光看新问题嘛——我怎么还会去凑那份热闹啊!然后又用很肯定的声调说,我倒是看到你传作家了。我猜测这一定是白老爷子在开玩咳,他怎么会见到我呢?就随口应道,那是的,老爷子是千里眼嘛!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假,白老爷子又补充了一句说,你栽的是一棵小桃树哩!他还像真在场似的,这反倒把我给弄糊涂了。

我今天照例是糊里糊涂来赴一个自称叫桃的女子的约会。

或许我早就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决意要寻找的对象已经超越了某一个具体的人和物;还或许是因为我的情感世界过于苍白,上帝才有意赐我一棵桃树——这粉红色的桃花便是留给我的一种精神记忆,一个美好的意象,一种对生命、对幸福和爱的提示或者暗喻?要么再往白里说,是对自我传统文化心理的一种挑战!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不断的守望和期盼中,一个模糊的意念却在我的心中渐渐地变得清晰,或者说是有如种子般在我的心田里悄然地萌芽了。我家住在回首可见的湘江世纪城豪庭苑,从自家的观景阳台上,只需把目光一扫就能望得见那一棵桃树,并且连粉红的花瓣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棵树就在被人们称誉为“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右侧,当然还有其它杂树,只不过春天里的桃树更加抢眼罢了。自从桃花开始绽放花蕾的那一天起,我每天都会怀着满腔期许地来到这一棵看似普通,但又因承载着一个粉红色的邀约而变得万般圣洁的桃树下,双手合揖,口中还喃喃地呼唤着那一个叫桃的美丽如山鬼般女子的名字,重复着她当时娇羞而又大胆的邀约。

在路人眼中,我或是个花痴,是个傻蛋,我却独自乐此不疲。

树叶在春风里窸窸窣窣摇响,我仿佛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了。

明年的桃花还会开吗?女子声音好甜,提问却有些幼稚。

怎么不会?我被问得一楞,续而说,只要春天到来,桃花就会盛开。

真是这样吗?明年桃花开时,我也一定还会来的。信不信由你!那女子的脸庞却比桃花更红了,说,你也会来吗?娇羞的声音如一缕春风旋入了我的心田。

记得那一天春阳很暖,很明媚,江堤上有彩蝶飞舞,江面有渔人撒网并对唱渔歌,又正好是周末,我倏忽心血来潮找出了沾满尘埃的画架和画笔,鬼使神差般来到了楼下,而且直奔江畔的那一棵由我亲手栽植的,如今正迎风怒放着花朵的年轻桃树而去。难怪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才手植两载的桃树真是见长噢!

我是有意想让这一树粉红色的桃花点燃我自已的创作灵感么?

人心浮躁,我已经多年不曾动笔创作了,在经过“泰坦尼克号”景观船时我居然连头也没抬。船上的红男绿女成双成对,有的在船头张开双臂作飞行状,有的在船舷边指点湘江放眼碧浪卷起千堆雪。而我的双目却丝毫也未曾游离,远远地我就已经看到在桃树近旁一位特立独行的女子了。是一位容貌娇好的女子,20出头的青春年华,齐腰的长发在阳光下披散着如同飞瀑,白嫩的鹅蛋脸被一左一右的两咎微卷的秀发各遮了一半,两撇浅浅的柳叶眉下双眸分外清澈,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似有明亮的露珠在眼眶里积蓄着,仿佛一不小心便会漱漱滴落,而两片红红润润的薄薄嘴唇:一片是微微下翻的下嘴唇,另一片是微微上翘的上嘴唇更是红润得调皮,红润得鲜嫩,红润得直令人心神发慌。这小女子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傢伙!难道她就是屈原笔下的山鬼么?是蒲松龄笔下的狐仙么?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那时而嫣然一笑,时而撮嘴凝眉旁若无人般做着各种精灵鬼怪的样子,她已经沉醉在用手机自拍自赏的喜悦中,丝毫也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我居然先开口了,既然如此爱美,我给你画一幅素描吧!

——你说给我画一幅素描?好啊!那女子却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而是用清秀的眉目传过情来,热热闹闹地说,哇——!艺术家呀?声音里充满了磁性。

我忽然就觉得,这女子似是从前见过的,是在梦里,抑或是在幻觉里?但我一时又记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佛祖说,人是有着今生前世和来世的,莫非她就是我上一辈子的情人?又或许是因为我们苦修得根本还不够,所以即便是这辈子真的见了也只能是似曾相识?不禁就有了几缕惆怅在我的胸壑间弥漫着,缭绕着,忽聚忽散着……“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在心底里喃喃地说。

坦白说心仪和崇拜我的女子是有过的,但一路走来何其匆忙,我还真未对哪一位女子这么心动过;又或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早就一直有着这个女子?竟也想到了有关白老爷子和秦老师的“划胡子”绯闻,当然自己也就不愿意错失这一天赐良机,激情如眼下的湘水奔涌,我在相距她几米处的桃树下迅速地支开了画架。

我确实沉醉了!沉醉在前所未有的创作激情里。我的目光一向好毒,我的记忆好精确,只定定地看了那位容貌娇好的女子一眼,便落笔成形把她的肖像速写勾勒出来了。我还在聚精会神地为肖像画配诗呢,根本就没有察觉她已经轻手轻脚绕到了我的身后。灵感如火花一闪,心亦为之一亮,我便兴手写下了一首小诗:

我很想,很想为你画一张素描

可画着画着我却又犹豫了

画你青春的脸蛋成熟的水蜜桃

又担心画着画着会把我醉倒

画你额前的刘海缕缕惆怅飘呀飘

又害怕牵系起我相思的烦恼

画你清澈的眸子长长的眼睫毛

那肯定会把我淹没将我缠绕

配诗一气呵成,直指人心,我真想面对北去湘江大声朗诵,但当我扬起头来,桃树依旧在,桃花朵朵开,美人却不见了踪影。刚才那美丽女子到底是人还是妖?该不会真是《楚辞》里的山鬼或传说中的狐仙吧?我的心中不免就有了几许惆怅。

美丽总是愁人的,而且往往会稍纵即逝。那就继续苦修吧!

我愣了片刻,于是踢了踢腿又伸了伸腰,自信完全可以凭记忆把这幅作品完成并想要把它创作成一幅肖像油画,而且标题都在我心里想好了,就叫《只有风知道》吧!我其实一开始是想用“一棵树的涅槃”作标题的,但又一想,还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涅槃的境界。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欲拿出时间和心情,决意要把这一幅油画创作成自已艺术人生中的精品力作。可正当我准备收拢心思继续这一幅作品时,身后却又掠过了游丝般轻微的一声叹息……

 

传神耶,这简直太传神了!原来是山鬼般的女子潜入到了我身后并一声惊呼,她转而又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叫《只有风知道》呢?声音里也似有淡淡惆怅。

每一个人都有着只属于他自己的过往,因为一生下来父亲就为我选定了一棵树,这是我们那地方的风俗,但本人一点也不喜欢父亲为我选定的那一棵,所以我的内心很惶惑。你不一定懂的。我当时是那么地诚实,想也没想就回答她了。

你呀——!她撅起嘴嘟噜着说,你知道你这是在与谁较劲么?

我却只是狡黠地笑了一笑,当然并没有正面回答那一句“人生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你自己”的俗不可奈的话,而只是顺口便说,所以《只有风知道》嘛!

女子点了点头,就故意装傻似地问,明年的桃花还会开吗?

怎么不会?我回答得十分肯定:只要春天到来,桃花就会开盛开。

这是的吗?明年桃花开时,我也一定还会来的。信不信由你!她微微仰起了桃花般灿烂的鹅蛋脸庞说,你会来吗?你会在这里等我吗?是咄咄逼人的口气。

与烂漫桃花有约,当然会来!我想也没想就鬼使神差般地答应了。

那女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有如环佩一路摇响,也摇开了一江北去的雪浪花,她还告诉我说,我的名字就叫桃。是桃花的桃,而不是逃之夭夭的逃……

这就是我与桃的第一次见面。不会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春梦吧?

时间亦如江上的流水,一晃就是初夏,一天,已经全退了的白老爷子突然来造访,他是打电话约我下楼等他的,说是也想在湘江世纪城豪庭苑买一套二手房,要我为他参谋参谋。他居然是从省委打的士过来的。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卿秘书先下车,退了一步很熟练地拉开后坐的车门,一只手就像小桥般搭了过去,这是当秘书的请首长下车的礼数,跟着老领导下车的还有一位体态丰腴的知识女性,都是艺术圈里的人,不用白老爷子介绍,我便非常客气地先打了招呼,秦教授好!

您好!秦教授略显腼腆而又夸张地说,您真会挑地方耶!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老领导就是老领导,说起话来仍声若宏钟。

他俩已经相好多年了,却一直拖到去年才低调结婚,那一天又正好是白老爷子的69岁生日,毕竟是在战火中练就的金刚之身,一高兴他连喝了三大碗茅台也没有醉。也许毕竟是因为年事已高,又是再婚,为了注意影响,他与秦老师结婚并没有太声张。比他大4岁的发妻5年前已死于脑中风,也有人说是因为白老爷子有了外遇被气死的。他有个儿子在成都军区当副师长,有一个女儿在上海复旦大学也评上了副教授,两兄妹及家人热热闹闹把母亲送到了明阳山公墓入土为安后,与老爷子就没有太多来往,去年父亲再婚也只派了休暑假的孙辈来做代表。

有人奇怪我们为什么要离开省委常委家属区,你觉得呢?白老爷子问我说。

我当时根本就没有去想白老爷这是基于什么样心理要搬出省委大院的,也更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我这么一个问题,这……这……我一时间还真是答不上来。

是秦老师忙出面帮我了解围,她一脸和善地微笑着说,住到这湘江边上,环境多好呀!别以住为省委大院就是天堂,那地方成天被荷枪实弹的武警守着,连个亲戚和朋友进来也要既查询又登记,好像外面进来的人都是来搞破坏似的。

老领导只是笑,并不插话,笑得慈眉善目像个罗汉。这使我更加觉得老爷子的变化确实很大,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以前的浮夸及霸道作风已然全都消逝了。

嗯,不错,不错,确实不错,看起来这地方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哟!刚抬腿往前只走了几步,白老爷子又忽然停了下来,把一双深邃的目光投向了不知是从何处移植进城的一株石榴树。他似乎若有所思地就这么站着,片刻后才遂又满意地点着头,末了还半开玩笑地幽默了一句说,我也得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学一学——老领导又在卖关子,半晌他才朗声补上后半句说,那个什么罗马的……客呢!

我却听得一脸疑惑,心想,老领导不会又是用“南下干部”的方式在考我吧?

你呀……那叫罗曼蒂克哩——老爷子!秦老师忙更正说。

我忽然觉得白老爷子像个顽童了。或者说是一个赤子会更加准确。二手房是我帮老爷子选定并凑成的,老夫少妻当年就搬进了新居过春节。像一个谢幕后的演员,没有了镁光灯的跟踪,老爷子头上的光环在渐渐消失,可他却说,这才是正常人过的日子。你以为我白羊山还真留恋那些被人前呼后拥着的场面?狗屁!

有一天,白老爷子一如往常,他又电话把我召唤过去,在他家临江的阳台上闲聊,言辞中好像他以前是被人要挟着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你看看,我如今多好,多自在!他接着又说,只有当你真正地放下了,那才是真正地解放了你自已!

我们虽然同住在一个小区,也只是偶尔见见面,聊聊天,但我却从老领导的言谈中长了很多见识。一个人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的,尤其是在枪林弹雨中闯过来又在政界摸爬打滾了这多年的白老爷子,别看他没多少文化,却有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能看到问题的本质,有着一颗敏感的知轻知重的心。只两件小事就不得不使我佩服,第一件事是他只到我们家串过一次门,后来碰到我他就半开玩笑地说,小传啊,你这个家庭也只不过是金玉其表噢。我听了一惊,他这话我当然是懂的。

第二件事是他早年还任着省委顾问时,家里突然来了一位锦州乡下大爷,听说是白顾问的战友,还为他挡过子弹,负伤后就回了老家,他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已经身居高位的白羊山的下落,这次来是想请他帮忙把他在省武警当兵的孙子谋一份好点的差事。白顾问听了二话没说,拿起桌上的红机子就给省武警总队宋政委通了话,人家也真给面子,立马就说我知道了,这事就包在我身上。这还不能说明白顾问这人讲义气重感情,碰巧那一段时间,他的老婆又正好在省人民医院住院,心挂两头的他就先留客人在家里住下来,还特意交待老战友说,你若是有什么事拿起桌上那一台红色电话的话筒说就是了。那是一台内部机要电话,24小时有人值班的,需要什么只须通知一声,随后就有工作人员送来。也没人知道他那位老战友是不是用过那一台机要电话,第二天老战友要回锦州时,白顾问还非常真诚地对他说,需要什么你开口就是,你儿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好了。

老战友硬是愣了小半天,一双眼睛却像是做贼似的窥视着他书房里办公桌上那一台红色电话,又一直心虚地嗫嚅着不好意思开口,两人就这么僵持了有好一阵,老爷子终于明白自己这位战友是怎么一回事,居然大步走进书房就把机要线拔了,把那一台红色电话往老战友怀里一塞,并十分豪爽而认真地说,这宝贝就送给你吧!但你得留给你孙子今后有出息了再用。他这是在跟老战友打哑谜……

秦老师还没有说完就捧着鹅蛋脸笑弯了腰,我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哈哈直滾。

唯独白老爷子却不但没有笑,还脸色凝重地接过了话来,他满是遗憾而又深情地说,你们是不知道啊,我能够拒绝一位癌症到了晚期、还硬撑着病体来求生死战友给孙子找关系的老人的愿望吗?我能够笑他的无知吗?他回去后没几日就死了。好在他孙子现在已经给宋政委当上秘书了,也算是对他在天之灵的慰藉。

这件事当然是秦老师所不知道的,怔怔地望着老爷子,于是三个人都沉默着。

 

我还能回得去吗?我后来又想了很多,但当我倏忽间又记忆起白老爷子曾经发的这一句天问般的感叹时,心里头难免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悲哀。难道白老爷子在位时所有的官话大话都是言不由衷吗?那么他如今所谓的轻松又都是装出来的吗?人的一生真是不易,尤其有这样一种人生经历的人。没有人能够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如此时此刻的我,就越来越觉得连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了……                 

又是一个春天到来了,桃花也依旧如火焰般怒放。

那个叫桃的女子是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她不会就是在河之洲的那一位窈窕淑女么?恍若梦中的我仍然在深情地凝望着画框里那位山鬼般美丽女子远逝的背影,有江风轻抚而过,使人不禁打了一个激凌,但待我稍一定神时却又发现了一男一女,而且正双双朝着我这边走来。男的约40岁上下,却形影枯槁,头上有一溜白色剃痕,一看就知道是刚做过化疗的顽症病人;而女子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虽是素颜却怎么看也不失为一位风姿绰约的佳丽。女人搀扶着男人平和而从容地挪动着碎步,然后又安安静静地在一棵双桠石榴树一侧的石凳上坐下。

那会是谁种植的呢?每次见到这棵石榴树我都觉得特别熟悉。

月亮走,我也走

推开后门看石榴

脚踏石榴树

手攀石榴桠

羡煞许多后生家

一首怀旧的歌谣也便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心腔里涌出。

有清风从江面款款而至,柔柔的,暖暖的,江波一浪一浪地划着问号,问号越近便越大,一个声音亦随风灌入了我的耳中:亲爱的,如今肿瘤又并不全是不治之症,大夫不是说过吗?你这还是初期,只要能配合治疗,放松心情,有坚定顽强的求生意志加上新研制的药物,说不定就能慢慢康复的。女人像哄孩子般说。

好话歹话全都让医生给说尽了,但是……我……怕连累和耽搁你了。男人心有歉意,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女人的手背上。两双手码在一起的姿势自然而平和。

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我们不要错过了沿途的风景。石榴树比桃树开花要迟些,还没见有花蕾,但女人却手指着我这边的年轻桃树莞尔一笑又接着说,你看看那树桃花开得多么灿烂噢,活脱脱就像是我们美院试验班那些崇拜你的女学生。她们一个个都在等着你早日康复哩!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男人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光亮。俩人相拥着如身后的连理树。

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浮躁的尘世亦仿佛变得肃穆极了。

两人的对话,我听得特别真切,但我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这女人的话真有意思!这么嘟噜着时,我随即也欣喜地想到了白老爷子退二线和全退后的思想转变及心态的变化。这世界原来依旧美好,只不过是我们的心灵蒙尘太多,而身处名利场上的人却往往又不知自省,以致于把自己的灵魂也丢了。我丝毫也没有犹豫地收起画架,却并不是赶着要回到家里去,而是更换了角度,在画框上再贴了一张纯白的稿纸,我要为眼前的这一棵连理树画像。我照例是先用简洁的笔划完成了人物速写,然后又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在一旁配了一首题目就叫《连理》的小诗:

人生有太多风雨需要彼此共同面对和抵御

于是我和你才相拥成树的连理紧抱在一起

连理树即便遭遇斧锯也没有要分离的意思

又是一个与树有关的意象!这是我此时此刻对眼前人的一种由衷赞叹和感性解读,是我自己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的一种真实写照!我的表情一定显得颇为复杂,时而皱紧了眉头又时而脸溢笑容,我到底是由此想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但我一时又答不上来。此刻我的心情还真是令自已也难以捉摸,难以置信。

又一阵微风轻轻拂过,那俩人的对话便再一次灌入我了的耳中。

爱其实就是一种很美、很健康的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种无条件释放。女人的声音很细,却坚定而中肯,她说,比喻我们头顶上的太阳,它每天升起又落下,按照宇宙的规律走完自己的行程,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它给万物洒下的光和热,在它看来,这既不是什么恩赐更不是什么施舍。所以太阳每天都像一个新生的婴儿。

这是一种无端的爱,更是一种傲慢的爱。男人执拗地说。

你呀!女人佯装生气说,我就知道你会强词夺理的。所以我头一句就说了爱是一种心情。是一种心情哩我的先生!女人的脸上随即便有着一种小小的得意。

心情不过是内因,内因往往会随着外因的变化而变化。

你看看,又来了,又来了!女人耐着性子说,这我当然知道的。但我更知道真正的爱原来很简单,只要是从心灵出发并回归到常识,随着日子与日子的不断重叠和累积,不也照样能构筑起一座宛如宗教的爱的圣殿么?她依旧平静地说。

——你呀!一声叹息过后,男人终于就抚着女人的秀发说,怎么我那多学生当中,偏偏就出了你这么个另类啊!他的心中充满着怜爱,更多的却是感激。

我愿意,我就愿意嘛!女人毕竟年轻,一脸娇嗔地注目着先生。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难道沉默真的是一种最高境界的理解么?

我已经完完全全地被眼前的这一对情侣感动了。莫非那男人是怕拖累了女人才故意如此矜持?而女人却一心想要用无私的爱去唤醒男人的求生意志并因此证明自身的力量?我有些武断地想。因为我所了解的毕竟只是局限于他们彼此的一席对话。对他们曾经有过的爱的经历毫无所知。但这已经够了!于是我大踏步走了过去,主动地与俩人搭起话来。我当然是想为这一堆爱情之火再添一把柴薪。

不介意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我知道此举有些唐突,但没能忍住自己。

相依在双桠石榴树下的两人一怔,随即又很礼貌地给我让出了半边坐位。

这是一个关于心理暗示的陈年故事。你们可以把它当成是一个神话,但我却始终认为这是真实的,至少是在精神层面的一种真实。或许也对先生的康复会有帮助。我于是滔滔不绝地把自已听来的一个近乎荒诞的故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那是在很久很久的从前,有一个死刑犯被押解到了刑场,他当然不舍得就这么离开人间,更不舍得离开自己的亲人,但他知道即然是被判处了死刑,就不可能再有人救得了他,于是他干脆从容地仰起头颅,等着那夺命的一刀能来一个痛快。没想到他慷慨赴死的镇定神情却令刽子手十分不解,便想起要开他一个玩笑。

你是不想死才装得这样若无其事的吧?刽子手好奇地问。

幼稚!难不成这世上有谁还真想死啊?死刑犯说着便仰天大笑。

那我放你一马,让你走如何?刽子手故意很认真地说。

当真?求生的本领令死刑犯狂喜不已。

你人都要死了,我骗你又得不到什么好处。刽子手于是装成给死刑犯解铁镣的样子在他的耳边说,我等下挥刀大喝一声的时侯,你拔腿就逃,逃得越快越好。

死刑犯欣然点头,神彩就昂扬了……也就是在他点头之际,刽子手一声大喝。

囚犯却不知从哪里喷发出来的激情,头一昂便拔腿就跑……

奇迹果然出现了,他不死的灵魂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娇妻生儿育女,一直奉养着自己的父母且极尽孝道。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过去,几十年后他的灵魂却突然与当年那个恶作剧的刽子手偶遇,远远地他就向刽子手抱拳致谢,而刽子手却吓得一声大呼:你明明被我一刀割下了头颅的,怎么这还活在人间?死刑犯听了心里一惊,顺手一摸项上的头颅,摸到的果然是一摊冷血……悲哀莫过于灵魂已死。

故事讲完了,湘水依旧长流,三个聪明人相视而笑。

谢谢你!那女的真诚地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仿佛是有一根火柴擦过磷片,男的明显非常激动——我懂的,我懂的。真是惭愧啊!他赶忙站起身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枯槁的脸上居然有了几许光泽。

我这也是偶然听高人说过的,见笑了,见笑了。倒是我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最容易忽视的往往是自己的内心。我说这话时目光中无疑闪着异样的光泽。

我与那一对老夫少妻就这么认识了,虽然彼此未问及姓名却一时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女人还说起了他们学校一位姓秦的美术老师,夸她是一位追求真爱的女神。男子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说秦老师有附庸之嫌。我当然知道两人说的是谁,但这并不要紧,只要彼此真爱,这才是最关键的。后来从两人的口中我还得知,他俩也是一对师生恋人。男人是美院的一个敬业狂,深爱着自己的职业却一直未谈恋爱,在他身体健康春风得意时,全班的女生几乎个个都暗恋着他,但唯有她却能在他身患癌症后始终伴随在他的左右,而且坚信他能一天天地好起来。

你肯定能好起来的。我由衷地说。

是的。我一定要好起来!男的果然精神多了。

我已经给他联系了最好的医院,过几天我就会陪着我的先生去海滨城市的一家康复中心疗养。那女的又像个孩子了,一脸灿烂,搀扶着她的男人从容而去。

爱和被爱的人都是世间最幸运的宠儿。我心里深有感触地说。     

那女人所说的没错,人生就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沿途最美的风景。我忽然又想到:白老爷子的变化会不会是因为有了秦老师呢?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看来这一切还真的只有风儿知道。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20出头的我曾一度迷恋过《诗经》,那是我自学美术和文学创作的时候,县文化馆一位老师送给我的,老师当时笑着对我说,有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但我认为读《诗经》对陶冶人的审美功能作用更大。他说的确实没错,每每捧读,如沐田野清晨的微风,令人沉醉,引人遐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如此朗声地读着这些纯美的句子时,一颗青春心亦曾对在河之洲的伊人充满了向往。但老祖母教诲的“共贫贱妻不下堂,苛富贵夫不弃糟糠”的叮嘱声更是不绝于耳。我一直想成为一个“有用之材”,不敢有违老人的意愿和期许。既然已为人夫,为人父,就必须百信努力地为家人撑起那一把遮风档雨的蔚蓝色神伞,把修身齐家视为生命中的第一要务。那时我还是一个泥瓦匠兼乡文化站辅导员,因为爱好文学并获得了散文大奖,一举成名后,县文化局向县委作了专题汇报,作为有特殊贡献的专业技人才,我被破格招工转干,而且连妻子和一儿一女也一并解决了城镇户口。莫非真是如老祖母所说的有一棵菩提树在保佑着我么?

仿佛在一夜之间,从村里到县里各种议论和猜测都有。妻子菊儿虽没多少文化性格却梗直刚烈,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典型农村妇女。对于丈夫的角色突然转换她多少有些不知所从,并且有着隐隐的担忧。我觉得这很滑稽,却也能够理解。

我们离婚吧!有一天妻子对我说,你已经是名人了,我们会拖累你的。

是谁让你这么胡思乱想的?我听了当即脸色一沉说,共贫贱妻不下堂,苛富贵夫不弃糟糠。我把老祖母曾经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并且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因家庭的不完整所经历过的种种屈辱往事。我没有理由让儿女们也步自己的后尘。

这个话题就此为止!我的神情冷峻得如一块铁。

只是太委屈你了。刚烈的妻子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妈妈,妈妈,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爸爸不要我们了呀?儿子和闺女从门外突然窜进房来,走在前面的姐姐一脸疑惑,举起小手来为妈妈擦拭眼角的泪水。

是爸爸不要我们了吗?弟弟重复着姐姐的话,清澈的明眸里似含了愤怒。

怎么会呢?爸爸对妈妈和你们姐弟好着哩!妻子忙打圆场。

爸爸,妈妈是说真的的吗?谁骗我们谁是小狗!闺女传奇转过身问我说。

是的,谁骗我们谁就是小狗!弟弟传奇也紧跟着说。

我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却极是认真地连连点头,妻子菊儿也跟着极认真地点头,孩子们终于释然了。那时闺女4岁多,儿子刚满3岁,从老家的乡村突然搬进城里,一切都觉得特别新奇,楼上楼下的满世界乱窜。为了不影响单位邻居,妻子趁机给孩子们立下了几条规矩,既:见人要先打招呼懂礼貌;有从乡下带来的特色食物要给其他小朋友分享;不准高声喧哗;不准随便踏入别人家的门坎。

孩子们懂事而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轻轻松松地出了家门。

我的胸腔里却从此有了一个心结。但是对创作才华的施展和份内的工作却从未敢有过松懈,因为我始终坚信老祖母说过的,每一个人的前面一定会有一棵菩提树在护佑着我们!我依然一路放胆而艰辛地走着,后来又从县城走进了省城。

我是在时任省委副书记的白老爷子的推荐下进省城的,调进了省委统战部《统一战线》杂志社,不久又当上了执行主编。如今想来,当初确实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好不易从县城跑单帮出来了,而且偶尔出去应酬时也学会了吼几句“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以及“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等流歌曲,尤其是后来还把编制挂到了人才交流中心下海当了几年文化公司的老板……

干脆就从了妻子所言,顺水推舟离婚重组新家吧。但还刚有这念头冒出的同时,我又无端地每晚做起了恶梦,不是老祖母手握被岁月浸染成血色的家法(一块长长的竹板)追着要打我,就是儿女仇视的目光如箭矢般向我射过来,当然还有已经身居高位的白副书记的家庭对我的正面影响……几回回惊醒,几回回忏悔,几回回心里矛盾重重。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便有了独自散步仰望星空的习惯。

几度风雨,几载艰辛,家底子已逐渐殷实后,我又被调到了省文联机关,还临危受命被推选为某协会的副主席兼秘书长,且一干又是8年。其时儿女已成家,我这一棵从乡野间被移植进城的树也终于扎稳了根须,撑开了枝繁叶茂的华冠。

那一天,春阳很暖,春色亦明媚,秦老师也支开了画架,她是在写意左边空地上的那一株有着两根躯干的双桠石榴树,鹤发童颜的白老爷子却踱着官步来到了桃树下,他瞥了一眼我正在继续完善的美人油画,意味深长地说,梦中美人!

我却只能是傻傻地一笑,算是对老爷子的回答。

春风依旧怡荡,游人如织的江堤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倏忽随风拂过了我的耳际,哇——你还真的在等我,是吗?桃花一颤一颤的,湘水也泛起了涟漪。

是突然,又是果然,白老爷子虽然已经离开,我的心里却明显有些慌乱。

这是我与那个叫桃的女子有约后的又一个春天。

三载春风画美人,应该是定稿的时侯了。

她终于在我渐趋平静的时候又一次出现了,我说,只要桃花盛开,我就会来。

你还真的是一个怪人。桃微笑着,无拘无束地向我走近。

是吗?我定定地望着她,一语双关地说,这个花期真是漫长噢!

桃一眼瞥见了画框里的自己,紧接着补了一句说,她不是一直在陪着你吗?

真是个野性的女子,故意一个跄踉,她便顺势扑进了我的怀里。

你可要活到一、百、一、十、岁、噢!桃一字一顿,声音里似乎充满了期待。

我却一时语塞。因为我根本就没想到她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便咯咯地笑了,你必须让我到了80岁时,也还能在这棵桃树下与你见面!说着便仰起了她那张白嫩的鹅蛋形脸庞,薄薄的红唇充满激情地微微颤动着……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顿时便心跳加速,热血上涌。

我能,我一定能!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我已经确信自已一定能活到110岁了!便紧紧地搂住了她……我这是已经欣然接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桃色挑战么?天空蔚蓝,白云朵朵,春阳和煦,桃花灼灼,可我和她的世界里却仿佛突然刮起了狂风,脚下的湘水卷起了雪浪,江边的苇草时而扑地而倒,又时而昂首相向……

过了一阵,不,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她才终于从我的怀里挣脱开来。

你能把这一幅作品送给我么?语气似乎是很随意的。

行啊!你反正早已经在我的心里了。我说着就动手为她取画。

你可要活到110啊?不然我会寂寞死的!

仿佛是三年前的镜头回放,一路咯咯的笑声有如环佩摇响,一如她的突然出现,她又突然在我的视线里消逝了,这次却连画框里她的画像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小传呀,你是不是又在做桃花了啊?是白老爷子的声音,这我猛然一惊。心中便想,刚才的这一幕,莫非也已经被不远处的秦老师和白老爷子全都看到了?

我有些不好意起来,却在心里嘀咕着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是哪里人呢,虽然从她的语音中听出有乡音的味道,又似乎不全是。她也许还会来的,也许……

也许个鬼!我再一定神,却看到白老爷子所说的梦中美人依旧在画框里……

 

灿烂的桃花倏忽又变得迷离,我却如桃树旁一尊前倾的塑像。

我是守候在路边的一棵树

为你绿叶,为你红花

为你站立成一树粉红色的童话

终于有一天你经过这一棵树下

与另一个男人手挽着手

却未曾察觉出你眉宇间有丝毫变化

我却会依旧守候在原处

还一笔债似的,无怨无艾

为你守候着红与绿的韶华

我怀里一直揣着一首三年前写下的小诗。为什么刚才在梦中没有把这一首小诗一并送给她呢?是无意还是有意?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嘴角上却溢出了几许外人难以察觉的狡黠的笑意。因为,我的心深处原本是不想就此与她了结的。

尽管结果难以预料,但我所求的不是结果,而是求个心安。

又是一年花好处,激情依旧的我照例携画架来到了桃树前,我要重新给桃画一幅素描,而且把那首已经写好的打油小诗做了几字修改并重新续了一阙,诗曰:

又是春天到

再见桃花开

与树有个约

树在我亦在

人面知何处

诺言揣心怀

活到一百一

春光任我裁

我朗声读罢小诗,正为自己的豪迈之情得意时,手机里却咕咕地传来了短信息:有一句话说得蛮好:年轻时愿意和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时愿意和原配过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们尊重的。但正如村里的老人们所预言,你已经开始分心了。人们是从你那棵胞衣树分出的新枝看出来的。请原谅我以梦幻般的形式出现,因为你心念已动,我不出现同样会有别人出现,而我给你带来的却是深深祝福。哈,这山鬼般来去不定的小女子还真是我的老家白驹村人!我再往后看时言词却极是暖心:祝你和菊儿姨永远相好!也祝你真正能活到110岁!我还期待着到老在你回家乡时陪你共赏胞衣树哩!短信息没有署名。还用得着署名么?

我仿佛看到那个叫桃的家乡女子正与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手挽手从桃树前谈笑而过。她真没有回头,眉宇间亦果然没有变化。我顿时一脸茫然,但再定睛一看,桃花依旧绯红,天空依旧高远,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我亦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阵纠结之后,我便顿悟般开怀畅笑起来,而且也回了一条短信息过去,让我们共同守住这一个小秘密吧,就因为曾经有你,我一定能活到110岁的!我于是便想,这一场梦幻般的桃花运,或许就是我家的乡女子送给我的特殊礼物吧!

短讯刚发送过去,身后便传来了从容的脚步声,蓦然回首,原来是3年前在此地邂逅过的那一对师生情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男的已然完全康复,且一脸春风饴荡的样子。女的却变得消瘦了许多,几载辛勤劳苦,无疑在她那美丽的眉梢以及眼角处留下了些许深深浅浅的印痕,而她的容颜却依旧照人。

你好!那男的大步向前,紧握着我的手表示致意。

我们是专程来向你道一声感谢的。那女的一脸真诚。

奇迹——奇道啊!看来人的意念还真是一味灵丹妙药。我为他的康复感到由衷的高兴。但顿了顿我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还会在这一棵树下?

男人扫了一眼身旁的女人,见她莞尔地点了点头,也就笑着说,她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一定还会在这棵桃树下守侯和期待。是你上一次的目光告诉她的。

能够热切守望和有着美好期待的人,肯定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女人补充说。

正如你之前所说,爱其实就是一种美好的、健康的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种无条件释放。但我并没有把刚才的失态和已儲藏进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说出来。

三个人再一次相视而笑,而且照例笑得放纵,笑得开怀。

小传啊,物管公司当年倡导业主们在江边植树的主意,就是你白老爷子我以省委顾问的名义给提议的。你得感谢我哦!那一天老爷子终于告诉了我这个秘密。

而有件事你也还并不知道吧?我们早就植过树了。接话的是秦老师,她指着不远处的那棵双桠石榴树说,呶——这是老爷子特意请人从他的老家移植来的。

我也总得要率先垂范做一件移风易俗的好事嘛!白老爷子自豪地说,我已经和秦老师合计好了,百年之后就让人把我俩的骨灰撒在这棵树下。也许只有这样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和自我回归吧!他是有很多心里话想说的,最后却又止住了。

白老爷子是觉得自己百年之后已经回不去了?并且又不愿意去挤公墓么?

我一时无言。

一回头,但见石榴花和桃花仿佛陡然间全都笑了,笑得红红灼灼如同滴血。

树后有一个窈窕的身影闪过,该不会是桃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吧?

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太出人意料,是人们谁也没有想到的。

 

十一

就在这年中秋节的那个夜晚,白老爷子却遂“死”于心肌梗塞。

秦老师头一个通知的竟然是我。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那一晚月色空明得有些异常,走在小区的石子路上仿佛踩在融融的水色中。我却毫无心思举头望当空的那一轮据说是几十年不遇的皓月,和妻子菊儿匆匆赶去时,马叔已经停止了呼气,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的样子很安祥。倏忽从墙角的那一株万年青盆栽旁溜出一只银白色的小老鼠,先是用前爪搔了搔嘴上的几根胡须,又一溜进了床底下。

怎么会这样呢?事情来得突然,我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老爷子只长叹一声,说了一句“无药可救!”就……秦老师也显然一脸迷茫。

您报告办公厅了吗?没有见到卿秘书,我觉得有些奇怪。

都没有通知,这是老爷子交待过的。见我和菊儿一脸疑惑,秦老师接着解释说,他今天本来好好的,还要我切了月饼,说是一起到阳台上看月亮……他后来一定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才要我把他扶上床去,还特别给了我三点指示,老爷子说这是他作的最后一次指示:一、不要再给组织添任何麻烦,你就请我的那位小老乡传灯帮个私人忙;二、不要开任何形式的追悼会,因为所有的盖棺定论未必真实,人死如灯灭,死了也就死了;最后一点就是记着一定要把我的骨灰撒在那棵石榴树下。切记!切记!眼泪如决堤的洪水,终于从秦老师眼中夺眶而去……

我听得一脸肃穆,也没有多安慰秦老师几句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帮着处理老爷子的后事。在通知过殡仪馆后我竟意外地看到了老爷子的手中居然还握着那一台银灰色的“苹果”,原以为会有什么新的发现,悄悄地拿过来一看,里面竟是两条时下流行的有关公务员的段子。第一条这样写道,某市在公开三公经费绩效评比中,畜牧局以最低开支被评为先进。其他单位惊诧不解,一把手们纷纷前往取经。畜牧局长亲自宴请同僚,酒过三巡吐露真经说:我们的做法很简单:一是将领导吃喝招待费列入饲料费;二是将领导车船费列入种猪运输费;三是将领导桑拿洗浴费列入猪崽清洁费;四是将领导歌舞厅及开房娛乐费列入配种费;第二条的内容就更是不堪入目了,有碍于当下的政治生态不录也罢。发短信的人当然是朋友,也是逗乐,在段子的后面还加了一句,花好月圆。祝老首长中秋夜快活!

我还真没想到扛枪打过江山,分管过全省意形态的白副书记心理防线竟会如此脆弱!回想起近年来与老爷子的交往,我似乎就明白了他所感叹的“无药可救”的真正原因了。原来有些东西已经深入了骨髓,就如祖母的教诲始终影响着我一样,白羊山同志其实一直在心底里关注着时政,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罢了。他后来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怪异的行为,当然也包括了与秦老师的结合,说不准就是他自己的灵魂在与肉欲的搏弈——他一方面想要努力抓紧时间对往昔的遗憾进行补偿,一方面又想以身作责为在位和不在位的那些老同志们树立一根标杆吧!

临危受命,我确实一切都是按照老爷子“最后”的指示逐一落实的,却没想殡仪馆的运尸车已经停在了楼下的湘水江畔,几个身着白色工作服和套白色手套的人刚接触到白老爷子的身体时,躺在床上的“尸体”竟突然“嗝”了一声……

人又奇迹般活过来了!这事就发生在2015年中秋夜,这一年白老爷子83岁。

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白老爷子的性格一定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吧?他后来就再没有主动与我联系了,有几次我提出想要去看他,可心里琢磨来琢磨去又还是犹豫了,我想,或许在阎王殿打过转的老爷子眼中,现实的人都已经是鬼吧?

 

以上便是传灯记录在电脑中的一堆文字,并曾经想以小说的形式准备重新进行一次梳理,却因为面临退休,后来又动了要回老家建房的念头而耽搁下来。直到这一次,他已经搬入了江景楼,并逐步养成了早晚都要手捧黄卷至临江的阳台上翻一会儿书,与古籍中的往圣先贤晤面之余,又必会独自凭栏,面对七百里资江横前的孟公塘江湾这一汪盈盈碧水发一会儿呆,也还会偶尔扫一眼江景楼左侧的那一棵年轻松树,期望能够与那一对神秘的仙鹤再度相逢并聆听鹤语……但是就在某一次,他正看着江上忽聚忽散的水雾时,偶一抬头,目光却倏地被对岸白羊山山垭上的一缕青烟所牵引,而且于当日,他就在儿子传承的陪同下来到了白羊山山垭上。这不,居然还意外的见到了白老爷子和秦教授,也证实了事情其实还远远超出了他当初的猜测——老爷子居然已经不认识小传了,传灯也差一点没有认出白老爷子来,老爷子原来的一头青丝已经变成了皓首银发,而且还闪烁着光亮,这传灯立马就想到了修炼得成了一团玄光的仙鹤!白老爷子的精神状况和气色却出奇的好,他正蹲在屋档头的一棵人手合抱的苦楝树下看蚂蚁搬家……

怎么会是这样呢?传灯欲问秦教授,但他还是忍住了。

秦老师见了传灯父子,简直像是见了外星人似的,连连说,稀客,稀客!

俄倾,秦教授就从平房的堂屋里端了两条小木凳出来,她示意传灯和传承先坐一会,自己就又去里间给传灯父子俩泡茶。这样的时候,传灯却趁机在打量着周边环境和这一栋小平房的布局,令他想到的却是“世外仙境”这个词,山垭就像是一副马鞍,房子就如同骑在马鞍里,四周有粗硕的古树合围着,挡风遮雨又遮阴,平房不大,却有三进,我想这应该分别为卧室、书房、厨房和饭厅,居中的这间是堂屋,所不同于农村堂屋的是还铺着实木地板,一架传灯曾经听秦教授弹过的钢琴居中摆着,这自然就令他想起了刚才在上山快接近小平房时,听到的像泉水流淌、又像嗽嗽风声的声音,该不会就是从秦教授指间溢出的琴声吧?

这时,秦教授已经用小茶盘托着茶水出来了,她颇为自豪地说,这是我亲手采摘并制作的明前野山茶,而且还是用苦楝树下面的泉水冲泡的呢,慢慢品哦!

从秦老师笑盈盈的脸上,还真难得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传灯津津有味地品着明前野山茶,秦教授也端了一条小木凳坐下了,她娓娓道来说,自那一次老爷子活过来后,就留下了铂金森病的后遗症,眼前发生过的很多事他都已经不记得了,就连我也又认识,更不愿意见外人,还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说胡话,并且还要求我把他说的话全都记下来。他总是自责,说自己这一辈子干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也滥杀了不少生灵,包括老鼠、包括鱼、包括那一匹身怀小狐狸的母狐……也说了太多不是人说的话……后来他就一直吵着要回到白羊山去,还要把房子建在挂有他的血肉胞衣的那一棵苦楝树旁。这栋小平房是我瞒着他通过县里的同志修建的,还修了一条下山的简易公路。秦教授接着说,县里的同志为了不引起他怀疑是专门我们修的公路,还特意在山顶上建了一座移动电话宽带接收塔……

原来是这样啊!传灯却似乎松了口气说,这或许就是“还至本处吧”!

告别白老爷子和秦老师,传灯父子俩默默地下山……

待传灯父子回到江景楼,正好太阳就快要落入到白羊山垭上了。

夕照中的那一栋小平房居然像被点亮了一般,整座林子也全都被照亮了……

传灯照例又上了临江的阳台,这一次却破例没有手握黄卷,而是一卷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再版的绘画本《唐诗》,信手一翻,便是李白的那一首《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资水汤汤流日月,孟公塘里的盈盈水色却时不时会呈现出一个比一个大的问号,但这不是屈夫子的《天问》,而是七百里资江的《水问》。于此情此景中的传灯,遂想起了另一位古圣人来,口中便喃喃着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作者简介:廖静仁,中国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并选入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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