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谁不想终生都保持着青春年华的活力?到了桐庐始知道,可矣!
清晨,我拉开窗帘,禁不住像年轻人一样欢呼起来:粗壮的富春江宛如玉带一样悬挂在窗台上,正向我展示它的宽阔。原本碧绿的江水,此刻被晨曦雕刻成一条透明的玻璃河,浅浅天青色水面上,有一群极细碎的小浪花,就像调皮的小青虾,在“噼里啪啦”往上蹦蹿——见过滔滔涌浪,见过湜湜静水,见过温柔涟漪,见过汩汩急流,但从未见过这种欢乐蹦虾的大水片。要知道,我来自干涸的北方,天天幻梦着北京也能有一条英雄气概的大河,就像伦敦有泰晤士河,巴黎有塞纳河,科隆和波恩有莱茵河,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有伏尔加河,就连上海也有黄浦江呵……可是北京偏偏就没有。
富春江就是梦幻中的那条河。富有春色的一江水,哪里是水哦,分明就是诗,一首从亘古洪荒一直流淌到今天的史诗。它的名气非常大,我还在孩提时代,还刚刚接触传统诗词时,就已知晓了“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毛泽东)、“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李白)、“天下有水亦有山,富春山水非人寰”(唐·吴融),虽然那时我还从未到过南方,还完全想象不出那一座叫“富春”的山能有多美,那一条叫“富春”的江能有多美艳?但我知道,反正是美到了极致——非人寰,天堂呗!
后来岁月一晃,就发生了著名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大事件,海峡两岸,从此无人不知富春江了。彼时我也一晃,从琅琅学诵诗词的小丫头,变成一个走南闯北的媒体人。然而晃过了整个新闻生涯,我也无缘得见富春山水的真容——可见拜谒好山好水,是要做好多年“功德”的,这个“功德”,首先便是文学素养。
可惜我用了一辈子功,却还是功亏一篑:面对着仙境一般的“桐庐富春”,心里赞同它确是“中国最美县域风景”,但一支拙笔却怎么也写不好这个“最”字。罢了,读者诸君还是去问黄老先生吧,问问他在处处江南、处处山水、处处秀色中,为什么独独选中了桐庐的这一段富春?
二
谁不想终生都保持着正直清逸的品格?到了桐庐始知道,可矣!
来寻觅过桐庐这片热土的文化人,古之今之,数不胜数。有人来寻老桐君,有人来寻严子陵,有人来寻谢灵运、孟浩然、白居易、杜牧、韦庄、李清照、陆游、杨万里……有人来寻黄公望。我的目标很明确,拜谒范仲淹。
桐庐大地上,印有范仲淹足迹。公元一〇三三年,他第一次被贬出朝,即是谪守睦州(今桐庐)。说来范公既非吾族祖,又非乡亲,也不是父母官,总之我跟他老人家没什么关系;我亦不是他的研究者,甚至连他的生平事迹、官宦生涯、家族家世等等都不甚了了;我更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是世家出身还是平民子弟……然而,我熟背他的《岳阳楼记》!某年的一个小范围聚会,席间,一位西北省份官员突然激动地说,目前正流行背诵《岳》文,在座谁能背出?与会十来人,多数是媒体和出版界中人,应该都是能心来口到的,我因为不愿出风头的一贯性格,没有开口,不过立马就在心里吟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这名句,早就刻在我的心盘上了。
我早早就认定,《岳阳楼记》是千古第一至文,凭着“衔远山,吞长江”句,凭着“春和景明”句、“上下天光”句、“长烟一空”句、“静影沉璧”句、“宠辱偕忘”句……其文采烨烨,其笔力荡荡,在中华所有文章圣手中,都是可以排名前十的;而当那惊泣天地鬼神、冠绝史前史后的“先天下”一句冲出襟抱时,则范公和《岳》文即无可争议地成为古今之最——为什么?乃气贯山河的大境界也!
我煌煌中华民族,历朝历代,从不缺“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志士仁人。不过官场文化有两种,显与隐。一九七八年叶嘉莹先生在南开讲诗词,记得她老是把“弃妇逐臣”这个词挂在嘴边上,带着一腔沧桑。对于当时只有小学五年级语文水平的我来说,是完全没有领会到其中所深含的苦痛意味的。现在的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不过对于“隐文化”仍是理解不达。我深以为然的,还是范仲淹们“家国情怀”这一脉,无论是显在庙堂还是隐身江湖,“先天下”都是他们做官做人的底线。
只是让我有点没想到的是,桐庐时期的范仲淹掩在青山碧水里,看不太真切。他在睦州任上只待了几个月,留下的最大一件工程,是大规模修建了严子陵祠,严先生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大隐。在桐庐,范公也写下了跟“先天下”完全不同风格的《潇洒桐庐郡十绝》,其开篇第一首即:“潇洒桐庐郡,乌龙山霭中。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这个“空”字如何解,历来显有显见,隐有隐说。我想:谁的人生都像富春山间的溪水,有时飞流直下,有时枯水断流,再复滚滚而来……
三
谁不想终生都保持着奋进前行的激情?到了桐庐始知道,可矣!
回到那个历史的寓言。桐庐可不年轻了,它的岁数甚至超过了神州大地上的很多土地爷——听好了,可别吓您一跳,桐庐的起源是古老到黄帝时代的,时有一位采药老者结庐于桐树之下,便从此留下“桐庐”,也果真还留下一部《桐君采药录》,今天被确认为中国最早的药物著作之一。桐庐建县也早,始建于三国吴黄武四年,那是公元二二五年,数到今天,马上将过一千八百岁的寿诞了。
这一千八百年的时长,即使在漫漫中华文明史上,也是又深又厚的归去了,经历的朝代叠叠重重,经历的事件叠叠重重,经历的人物叠叠重重……幸好富春山水没怎么改变,山上还是满满的蓊郁,江水还是亮亮的清澈,拍出的照片也还是透明得淘过水似的,连星星点点的杂质也无。将它们一张张拼接起来,放在黄老先生的宝画面前,无人不惊艳: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不过当我拽着白云的裙裾,走进这片春色富裕得遍地流淌的小山城,还是真切感受到它有了变化——巨变!你看,从山里驶出的“三通一达”(圆通、中通、申通、韵达)快递小车,已经飞奔在杭州、上海、北京、新疆、西藏……四大公司的创始人,都是地地道道的桐庐农民,如今他们占据着全中国快递行业百分之六十的江山。还有一定要歌泣的一件事是,桐庐有个叫分水的小镇,也是几位农民苦干加巧干地起家,现在已经成为中国(分水)笔业国际博览中心,他们喊出的口号是“让世界人均一支分水好笔”!
古老而年轻。把不息的奋斗附着在事业上,人人,山山,水水,都必会得到永生。因此,到了桐庐始知道,人是一切的神。勤劳是浙江人特有的个性,世世代代已经成为基因的快乐,比如眼前的桐庐人,家里有房有车有存款,门前有山有水有富春,然而他们不浮不躁,仍在一棵一棵地点菜苗,一尾一尾地饲小鱼,一扫帚一扫帚地做清洁工,一块砖一块砖地当建筑者,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忙碌在生产线上,直至一针一线地编织着自己勤劳又殷实的日子——呵,这幸福感,好到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