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点击
名家散文名家小说名家诗歌签约作家作家档案文坛资讯
散文天地
生活美文往事回忆亲情友情博文选登东方散文西部散文
生活随笔
情感驿站生活空间人在旅途灯下漫笔报告文学百家悦读时事要闻征文选登文学采风
诗歌星空
现代诗歌古韵新声爱情诗歌伤感诗歌诗歌赏析谈诗论道散文诗页原创歌词
小说方阵
国外小说现代小说都市言情微型小说故事新编讽刺小说
文学评论
小说评论散文评论诗歌评论新书快递文化时评作家访谈
文艺荟萃
网络文学文化遗产作家信札书画世界美术周刊人文关注时事要闻文史博览
校园文学
小学作文初中作文高中作文中考作文蒲公英文学大学作文

张抗抗:稻花香

发表时间:2019-07-26  热度:

我独自走在田埂上,往稻田地的深处走。

距上一次回农场,又是近十年过去了。

四周都是碧绿的稻田,身前身后,一株株青绿色的稻秆,修长的叶片挺拔;一串串灌浆后的稻谷,米白色的稻穗儿低垂,似叠叠珠链;密如绒毡的稻田,一直铺向天边。

我小心地迈着脚,不敢抬头,担心会滑落到田里去。田埂约宽三十公分,刚好落下两只交替行走的脚,必须保持身体的平衡,才能每一步都准确地踩在田埂上。9月是水稻即将收获的季节,田里的水已经放得差不多,露出了稻秆稻穗下黝黑的湿土。比起江南的水田,北大荒的田埂宽得多,也长得多。由于东北田地的阔大无垠,砌于稻田中的一道道土埂,像一条条见首不见尾的卧龙。原野上的微风吹过,一层层米黄色的稻浪起起伏伏,犹如一个波澜壮阔的沙湖。长长的田埂将稻浪剖开了,我像一只小小的舢板,从稻浪里钻过去,沉下去又浮上来……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上山下乡的告示贴在杭州母校的墙上,特别说明黑龙江省汤原县的五大农场都以种植水稻为主。6月初夏,那种带拖斗的载人拖拉机,满载知青驶入鹤立河二分场地界,我第一眼看见的,果然是大片大片齐整油绿的水稻田。它们眨着水汪汪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迎候着涌入农场的潮水,就像预知了几年后同样汹涌的退潮。我被分配在四连菜园队,属于旱田连队。但分场的南侧路口这片大面积的水田,常常进入我的视线。知青们到公路上搭车去镇上,必得经过这个地块。农场每个地块都有编号,这片巨大的水田是15号地,一东一南,组成一个巨大的L形。从春到夏,稻田青翠碧绿,入秋后金黄璀璨,入冬后脱粒再碾米,就变成了饱满雪白的东北大米,那是连队食堂最受南方知青欢迎的主食。东北大米的生长期长,米饭粒粒筋道,下乡第一年,连队食堂顿顿大米饭,农忙时,豆油炒西葫芦加大米饭送到地头,干活儿就有了力气。然而,由于多重因素叠加,六十年代末的秋收水稻产量,与前一年相比锐减大半;到了第二年,大米饭变成一周一次;第三年,大米成为过年过节“改善生活”的稀罕物……

我顺着笔直的田埂一直往前走,田埂像一侧单轨,切分了肥沃的黑土地,形成了疏阔的水田网格。南方农村的土地金贵,寸土寸粮,水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被称为田坂。田埂短而窄,几步就走到田坂对面了。而北大荒的田地委实太大了,竖的田埂望不见横的田埂,网格之间看不到边界。脚下的田埂,高三四十公分,夯打得光滑而结实,两侧构成一个梯形的斜坡,利于排水,一看就知道是多年的“老埂”。泥土中偶尔露出有麻布纹路的碎片,或许是化肥袋子的残留物。一小丛绿色的野草悬在土埂的边缘,这是秋天最后一茬野菜,新鲜肥嫩的苦菜、曲麻菜、灰灰菜……过了农历九月,它们就被埋在初雪下了。

那时我不是水田连队的,竟然一次也没有到田埂上来过。4月河开冻土始融,过了小满,进入水稻播种季,泡田整地后,用木制的小型播种车,把稻种直接播到田里。我见过三个人一辆播种车,两个女知青在前面扯线,拉车的男知青骑着线走,泥一身水一身。北大荒昼夜温差大,水田白天灌了水,第二天早晨结一层薄冰壳,没有水靴可穿,小腿被冰碴划开一道道血印,吃午饭时冻僵的双脚连田埂都爬不上去。有一年夏天我也曾去支援水田追肥,端着沉沉的化肥盆,从田埂这头一直走到那头,将白色的化肥一把一把抛撒出去。太阳把田里的水晒得热烫,踩在脚底下的泥土依然拔凉冻脚……9月底稻谷成熟,若逢连日阴雨,上千人小镰刀下田大会战。有一位名叫周剑起的知青连长,带领知青在场院为水稻脱粒大会战,七天七夜不下“火线”,多年后我见到他,他从鹤岗回到农场帮忙经销“北珠”牌大米,腰椎颈椎都已严重变形,却仍然热爱农场和水稻,那个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黏湿的田埂,浸透了青春的汗水和泪水。

长长的田埂终于在一处横竖交叉的“十字路口”拼出一小块略宽的空地,我停下来歇脚,抬起头,天空碧蓝,没有一丝云。远处灰蓝色的天际线,被高高的钻天杨防护林带深绿色的树影挡住了。

我脚下这片水田,原本属于鹤立河农场二分场。鹤立位于小兴安岭南麓,毗邻佳木斯与鹤岗两市。19792月,知青返城后,鹤立河农场一部分并入新华农场,二分场改称十二队。而与鹤立河农场相邻的新华农场,最早名为“鹤立荣军农场”,其间名称与归属历经变迁。19764月,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撤销建制,恢复国营农场体制,当年的十六团改为“新华农场”,隶属宝泉岭农场管理局。

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岁月更迭人来人去,而新华十二队“家门口”这一大片耕作多年的15号水田熟地,犹如一座精美的巨型浮雕,安卧于雪原绿野。

北大荒的初秋,田野上已有凉意,丰收的季节即将来临。我在田埂上蹲下来,细细察看田埂两侧的水稻,饱满的稻穗儿一嘟噜一嘟噜地垂落下来。十二队齐有才主任告诉我,如今的水稻垧产,少说也能达到上万斤。

后来的奇迹是怎样发生的呢?

脚边的田埂一侧,有一小小的缺口,覆着新拍实的湿土,还留着铁锹的轮廓印。这是水田进水出水的水口,用来调节田里的水量。北大荒多沼泽,湿地开垦后排水不畅,形成低洼地,怕涝又怕旱。新华农场的东大甸子,是有名的低洼不毛之地,1987年,新华农场的卜文信场长临危受命,组建了东大甸子开发办公室,进行系统性科学性的勘探设计,以“挡住行洪水、排除有害水、拦蓄天上水、用好地下水”的四水方案,进行涝区治理,在东大甸子推广水稻种植。卜文信六十年代毕业于东北农学院,曾是一名敬业的兽医。我离开农场那年,卜文信已是场部畜牧科科长,几年后担任新华农场副场长、场长,由畜牧“改行”研究水稻。在我后来听说的他那种种感人“事迹”中,令人钦佩的是,面对农场大量缺乏劳力的困境,卜文信大胆建议从关内招收外来人口,到新华农场落户种水稻。有人担心这样会在农场内形成新的自然屯,局领导也出面劝他慎重行事。他说:全国许多大城市都引进外资企业了,咱们一个东大甸子,引进一些能带来资金技术的农民,有什么不行的?咱们农垦人就是要一心为国家多打粮食……

1988年东大甸子种植水稻一万多亩,至1990年,新华全场发展水稻六万亩,平均亩产五百公斤,十二个生产队全部赢利。昔日涝灾频发的东大甸子,终于变沼泽为良田,鹤立河大堤被加固,重现一江五河环绕的胜景。2017年夏,年近八旬的卜文信老场长,从珠海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新华农场,他在东大甸子水田旁深情地伏下身子,抚摸着绿油油的水稻,禁不住老泪纵横……

微风吹过,稻叶窸窣作响,空中回荡着几代农垦人铿锵的声音。这是农垦人的家园,也是国家的商品粮基地,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大趋势下,农垦二代、三代,顶岗历练自救重振。青年人才不拘一格迅速成长,就像茁壮分蘖的秧苗,自我繁育续接更新,几年过去,大田原野重又满眼新绿。

水稻水稻,水是水稻的生命。新华农场现任书记张学锋风趣地说:人说“水到渠成”,这个意思也可以理解成,水少了,稻不成,渠水到位了,稻就成了。

眼前是一条宽大的水渠。湍急的渠水欢畅地打着漩涡,从厚重的水闸底部穿过。渠边竟然还种了几株细高的波斯菊,藕荷色的花瓣,活泼泼地临水摇曳。水稻与波斯菊,2018年初秋的新华农场。

那几天我幸运地遇到一位当年的鹤岗知青。遥远的记忆无法和眼前的现实重叠: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圆脸拖拉机手,已成为远近闻名的水稻专业户。他销售的大米包装袋上醒目地印着:水稻种粮大户贾玉坤。

四十年前,其他知青返城时,贾玉坤留在了农场。1985年被提拔为场部水利科科长兼东大甸子开发办主任,后任“水稻办”主任。就在开发东大甸子的过程中,他向农垦科学院的专家学到了很多水稻种植知识,其间还去日本学习优质稻米生产技术。2004年国家调整了粮食价格政策,为了偿还前几年种水稻亏欠农场的几十万元挂账,“小贾”辞去了干部职务,开始人生的第二征程,选择当了一名普通农工种地还钱,那年他已经五十一岁。如今十五年过去,“老贾”的两个大学毕业的儿子,都跟着他在新华农场“科学种田”,全家种植了七十八垧水稻,研发绿色、安全、放心的优质稻米。贾家种水稻,严格按照国家绿色食品原料生产的标准,仅在前期施用少量氮肥促进返青和分蘖,而到了水稻中后期生长阶段,追肥完全使用大型养鸡场经过无害化发酵处理的鸡粪。每年3月下旬,他家的水稻大棚已经下种(如今北大荒农场种植水稻也采用育秧插秧技术),足足比知青年代的播种期提前了两个月。贾玉坤舍得加大成本搞超早育秧,他和儿子在大棚底部铺垫保温板,保温板上再垫土二十公分,在土上摆盘育秧。等到别人家播种的时候,他家的秧苗已经长出两片叶子了……老贾的梦想,要在佳木斯地区这个高寒的第三积温带,种出口感最好的第一积温带的稻米。

我傻傻地问他:人说稻花香稻花香,水稻开花时,真是香的吗?

他点头:水稻开花,正是夏天最热那会儿,温度越高,花香越浓。那香味儿就像……就像,嗳,这么跟你说吧,就像炒熟的爆米花……

我又问:当知青那会儿,我怎么从没听说过稻花有香味儿?

他憨厚地答道:那会儿,每天那么累,鼻子都不好使了……不信,等明年水稻开花,你上我家地里来闻闻……

就在我步入田埂的15号地的地头,水渠边竖立着一块白底红字的广告牌,上面书写着一版漂亮的美术字:十二队水稻高产样板示范田。

一条田埂,我走完了农垦和农场七十年的历史。

 

美文.分享

人喜欢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点击加载更多内容  ↓
[!--temp.t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