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师傅姓唐名亮,工友们习惯叫他亮师傳,他有一把珍藏多年的手锤,说是师傅留给他的。
前些日子,已经退休在家的亮师傅听说停运多年的森铁小火车又要启动了,他高兴的不得了,逢人就讲,“我又要和老伙计在一起了”。
这天早上起来就翻箱倒柜地喊着老伴:“我那套工作服放在哪里了”。
老伴抱着孙子走进屋来:“老头子,这一大早的,你喊什么啊!那不是已经给你找出来,放在床头柜上了吗。”
“还是老伴想着我。”亮师傅高兴的说:
“看把你高兴的,要找老伴啊!”
“可不是吗,20多年没见面了,又要一和老伙计在一起了。”
说着上孙子的脸上亲一口说:“爷爷不要你奶奶喽。”
孙子用手推爷爷一把,愣愣地看着奶奶的脸。
“扎着孩子了吧,没正形的老头子。”
“去吧,和你那些铁疙瘩过去吧!”
亮师傅拿起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看得入了神,开了大半辈子森林小火车,这套工作服真成了“油包”,用手拧能淌出二两油来。大山里的树快砍光了,煤炭也停运了,国家下发了文件,叫“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运了四十多年木材的森林小火车熄火停运了。
停运后的最后一趟木材车驶进终点站,亮师傅拿起手锤敲打着机车的驱动轴,自言自语地说:“老伙计,我还没退休,可你先下岗了,嗨,进库休息吧,你也该歇歇了。”
包车组师徒三人站成一排,深深地向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老伙计鞠了一躬。
回到家里躺在炕上喊着老伴:“我先睡一觉,晚饭炒两个菜,我要喝两盅。”
老伴进屋问:“这是唱那档子酒啊。”一看老头子已往鼾声连天了。
老伴摇了摇头说. “这是舍不得他那份工作啊!”
一觉醒来,桌上放着炒好的两盘菜和烫好了的一壶酒。亮师傅盘跟坐在炕桌旁说:“明天就不开小火车了,这些年也苦了你了,来陪我喝两盅。”
“老伴呀,明天弄点汽油,把我的工作服好好洗洗。”
老伴放下筷子生气的说:“扔了算了,留着它还有什么用。”
亮师傅也用力摔了一下筷子,“扔不得,不能扔,还有那把平锤,我要留做纪念呐。”
亮师傅穿上那套工作服,拿起多年不用的手锤,背上了工具袋子,照照镜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走出了房门。
当上了林业工人
北方的初秋来的更早些,三伏的大热天好像没几天就过去了,今年是个好年头,风调雨顺的,各种庄稼长势喜人,丰收在望。
二大爷家的瓜地开园有些日子了,地头的芨芨草花开得正艳。二大爷说:“瓜地种花是防备来身上的女人到瓜地,甜瓜就不会做瓜蛋了,再说鲜花会引来蜜蜂采蜜授粉,瓜结得多。”
远近村屯就属二大爷这片瓜地的甜瓜又甜又大,瓜地靠近公路,来往车辆和行人多,自然吃瓜的人也多了。亮子因妈妈有病卧床,生活困难也就退学了。二大爷瓜地缺人手,就来到瓜地帮工。
这一天、瓜地来了两个当兵的,像首长模样的人拿起一个瓜放在鼻子下闻了一下,又用手指弹了两下,操着湖南的口音说.
“老乡,你种的瓜不错啊。”
二大爷急忙上前说.“首长你吃吧,保你满意。说着又拿起两个瓜放在警卫员的手上。
首长见到挎腰筐的亮子说:“小伙子,怎么不上学,来瓜地干活啦。”
亮子放下腰筐用手抹一把出汗的脸说:“妈妈有病,家里没钱供我上学了。”
首长吃着瓜笑着说:“老乡,这孩子好实在哟,成小花脸了,想不想让他上班当工人,挣几个钱好给他妈妈看病啊?”
“那好啊,首长帮帮忙吧。”
二大爷忙从亮子的腰筐里挑些好瓜装了一袋子,送到警卫员的手上。
首长回头说:“多少斤,我付钱。”
“小李子,你回去给李主任打个电话,就说我说的,有个小青年到你单位报到。”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亮,谢谢首长。”
工地上来了修铁路的兵
1952年8月,林业局成立了。这天早上工地上来了许多修森林铁路好兵,战士们的胸章上写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字样,孩子们围着战士们问这问那的。二大爷说:“这些兵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林业三师的,抗美援朝战役胜利了,他们就没渡过江打美国鬼子了。”
“那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来了。”家里的人问。
“修森林铁路,森铁修好了,还要来小火车,把山上的木材拉下山,支持国家建设。瞧着吧,二地会热闹起来的。”
过些天,二大爷家的屯里住满了的修铁路的战士,放学后,孩子们围着战士让讲战斗故事。
“小鬼,你们还念书吗?”一个年轻战士用湖南话问。
二大爷家的哥哥说:“我们可不当什儿鬼子,再说了你也不比我们大几岁啊。”
年轻的战士笑着说:“毛主席都叫我们红小鬼呐。来吧,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喻时伟,你们呐。”
几位年纪大的老战士和二大爷在一旁抽着烟说:“他们还都是孩子。”
修铁路的战士真够辛苦的了,每天早早起来就上工地去了,从局址的貯木场修到三道沟林场,沿线的村屯分段住着修铁路的战士。初来乍到北大荒,战士们水土不服、气候不适,森铁路基的土方都是战士们挑着土篮垫起来的,八米长的钢轨也是战士们捧在怀里,喊着劳动号子抬放在路基上。
吃晚饭时,亮子和孩子们来到院子里找喻战士说话,厨房里冒出让人喘不过气的辣味。
喻战士夹一块红烧肉放在亮子的嘴里,还没等喊出香来,辣得亮子流出眼泪来,跑到二大爷的屋里喝了一瓢水才咽了下去。
“怎么这么辣啊,可看你们吃得还杠香的呢?”
“我们在湖南老家吃辣子可比在这里还要辣啊,为的是那里潮湿,可在你们东北这嘎达也够冷的啊。”
亮子问:“你们家乡有雪吗?”
喻战士说:“东北大烟炮天嘎嘎冷,手脚都冻伤了,晚上下工回来,棉鞋都脱不下来,还得用火烤干第二天穿,可炕烧得死得了的热。”
亮子说:“行啊,喻战士,东北话说得挺溜道啊。”
一年后的一天,喻战士说:“森林铁路要剪彩通车了。”这些日子,喻战士组织年轻战士和屯里的小青年排练文艺节目,让村民和战士一起参加庆祝会。
通车的那一天,战士和乡辛们一大早就在铁路两侧站好、敲锣打鼓、彩旗飘飘,屯里的喇叭匠吹着欢快的乐曲。喻战士是部队的文艺骨干,领着几名战士打着竹板演着诗朗颂。屯里的姑娘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战士们扭着东北大秧歌,热闹的场面真的好像过年似的。
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战士们高喊着:“火车来了”。
在欢呼声中,一列满载木材的火车开过了,司机拉响汽笛,车头冒着黑白的烟和汽,机车罩在雾气中。战士们把红花、帽子、手套、上衣抛向空中,口号声,鼓乐声和火车的汽笛声响成一片。
火车远去了,欢乐的人群还久久不愿离去。
铁路修完了,小火车通车了,林业三师的官兵们就地集体转业了。当上林业工人,喻战士和屯里的青年队长结婚了,过上了美满的日子。
当上了开火车的司炉
经过在瓜地里吃瓜的首长介绍,亮子到森铁管理报到,被分配到机务段707包车组,一位个子不高的师傅领着亮子登上了小火车头,亮子想起小火车通车剪彩时的场面,站在车头上自豪地说:“我当上了开火车的司机了。”
小个子司机在背后给了亮子一拳,一脚踩开炉门的地开关,说了声“添煤”。说着示范地拿起铁锹向炉膛内扬了一锹扇形的煤,炉火照在亮子的脸上烫得通红。
站在车下,师傅递给亮子一把手锤说:“记位,开火车的活不轻松,要耐着性子烧好火,看看师傅怎么做,什么时候能开上火车,要看你的心劲了。”师傅边说边教亮子敲打着机车上的零部件,分辩什么声音是故障,什么声音是完好。
大个子副司机登上了车头, 向亮子笑着说:“我们是伙计了。你来了我当上副司机,怎样当好习炉,哥们教你。”
“谢谢师傅”。
“千万别这么说,我们是师兄弟。”
“记住了师傅。”说完话亮子伸了一下舌头。
副习机用手拨弄一下亮子的头发说:“我们干活吧。”
一个月后,亮子走下机车,来不及换工作服,骑着自行车跑到家里,来到母亲屋里,面带微笑地向躺在炕上的妈妈说:“妈妈,我开资了。”说着把18元钱交到妈妈的手里。
妈妈流着眼泪说:“亮子,你的脸怎么的了?”
“没事,是炉火烤的,过几天就好了。”
“难为了,我的儿啊。”妈妈摸着亮子的手说。
手锤的那些事
机务段有一台外国产的18吨外燃蒸汽机车编号是707,调度电话称“拐零拐”。包车组的师傳姓司马复姓,工友们都习惯称师傅了。
师傅的个子刚好一米六,走路时两边晃动,因为个子矮,师傅在座椅上加一个厚厚的垫子,便于伸手就能够着操作的装置,就这样全森铁处的人都称亮子所在的包车组叫“拐零拐”包车组了。师傅的技术和工作是机务段出了名的,年年都是林业局的劳动模范,在亮子心中,师傅的形象是高尚的。
木材车驶进一个大站,机车要在这里加煤上水,亮子清炉添煤压火后,下车跟师傅拿着手锤敲打着驱动轴的各部位,排除隐患,亮子接过手锤像师傳一样敲打着......
值班站长和守车车长用旗语联系,示意发车,师傅催促亮子上车,亮子纵身一跳,上车后踩开炉门,钩起火床,炉火正旺,师傅拉响开车的汽笛,正想启动机车,突然好像想起什么?转身问亮子:
“亮子,你拿的手锤呢?”
“我......,好像放在台板上了。”
从来没有看到师傅发这么大的火,迅速拉响暂停发车的笛声,喊着说:“快下车找回来,你这个虎玩意。”说着向亮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亮子还没站稳就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在机车的台板上找到了手锤,副司机下车后用手拨弄一下亮子的头说:“好险啊,要是在行进间掉到铁轨上,那就要出大事了。”
回到机车上,一声开车的汽笛,木材车向山下总站驶去,师傳脸色很不好看,可没说什么,亮子加小心地烧着火。
到了总站,师傅交完车,回头说:“亮子,跟我回家。”
师母是个大个子女人,说话嗓门也大,魁武的身体好像能装下师傅,鼻梁两侧的脸上有几个浅皮麻子。
“怎么的了,死老头子,什么事气得这样。”
“亮子别跟你师傅一样的,他一会儿就开晴了”师母接过亮子手上的工具袋说。
师母的话还挺灵验的,师傅的脸色好看多了,师徒俩坐在炕桌两边,师母一会把饭菜端上桌来。
师傅说:“吃菜,来喝一盅,亮子今后要长点记性,要不今后一定会出事的。”
亮子长出一口气低声说:“记住了,师傅。”
师傅说起了手锤的事。那是在日本人侵占东此的时候,师傅在林河林业局森铁当司炉。有一天,机车停在一个小站上,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个日本伤兵,非要坐机车驾驶室下山,还用枪托打了我,师傅是
个烈性子的人,拿起手锤要和鬼子拼命,气得鬼子哦啦哇啦乱叫,端起刺刀向师傅刺来,师傅手急眼快,用手锤一挡,手锤打在鬼子的脸上。后来听说鬼子伤兵鼻梁子打塌了,丢在山路上差点冻死。车到山
下总站,师傅被鬼子宪兵队绑去,就再也没回来,有人说被鬼子送到细菌站当了实验品,有的说被打得死去活来,被鬼子扔到疯狗圈里活活咬死了。鬼子投降了,我把师母送回山东老家。
师傅讲完这段往事,把壶中的酒一饮而尽,一回身躺在炕上睡着了。
开了一辈子火车,后来还是出了一次事故。
冬季一个下大雪的天,满载木材的列车上行返总站,在大岭车站发车前把各节板车的连接处的手闸下好,这是段一路下坡的路段,师傅格外小心地操继着机车前行。可是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机车跑
坡了。机车下闸也无法控制木材车放慢速度,师傅下达命令:“机车有颠覆危险,坚守岗位,不准跳车。”
失控木材车向脱僵的烈马飞驰地向下坡驶去,几节板车的圆木由于惯力已“穿箭”了。师傅用汽笛声和守车的运转车长联系,实施应急预案。
当木材车行驶到平坦的草地路段时,为了避免再向前行驶进入一侧山涧路段,会有更的危险时,师傅果断地拉下机车的死闸,机车向路边的草地倒去,后面的板车“穿堆”了。当守车的运转车长赶到机车处,看到三名司机无大害,师傅的一只腿骨折了。
一次车毁人亡的恶性事故虽然没有发生,林业局的安全部门对事故做出处理决定,综合事故的多方面因素,给师傅记大过处分。
师傅伤愈出院后,办理了退休手续,森铁处的领导召开了欢送会时,师傅把那把手锤交给了亮子,亮子当上副机,在手锤的木把上刻上了“唐亮”两个大字。
师傅被诊断出肺吸病晚期,工友们到家里看望他,见到师傅瘦得皮包骨,整天咳喘不止,不能入睡,亮子在师傅面前哭了,并告诉师傳段里调入国产28吨机车,师傅苦笑地点点头。
不久,师傅离开了人世,那把沉甸甸的手锤一直伴随着亮师傅的身边。
激情燃烧的岁月
木材生产是林业局工作的生命线,蒸气机车是木材运输的主力军, 20世纪70年代,是林业局木材生产的黄金时期,每年木材运输任务都要在30万立方来以上。主力机车升级为国产28吨机车,亮子晋升为包车组的领班司机。
北方的林区,气温降到零下30多度,暴风雪的“大烟泡”天时有发生,森林铁路属于窄的铁路,机车吨位小,道路坡度大,行车危险性非常大。
满载木材的机车从林场始发站出发,天下起了大雪,亮师傅提醒包车组的两位工友:“伙计们,清醒点,注意瞭望,今晚是个危险的天啊,让我们赶上了。”
机车艰难地向前爬行着,雪越下越大,除雪设施已经失灵,亮师傅提高嗓门喊着:“停一下车,我们分头下车除雪,向前走一米算一米。”亮师傅拉响汽笛与守车车长联系,告诉车长找到有接线柱的电话线杆,想办法与总调度室联系,告诉我们的位置,请求附近林场职工救援。
就这样机车走走停停,快要走出深雪区,前方出现亮光,司炉高声喊着:“林场的救援人来了!”副司机拉响了感谢的汽笛声。在众多的职工的努力下,木材车几个小时后才返回总站,亮师傅三个人的工作服湿透了,又结成厚厚的一层霜,机车身上挂满了冰溜子,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勇士,伤痕累累地停在那里。
那个年代,林业工人有一种“大干了还要大干”的冲动,每年的木材运输任务都要提前完成,向林业局报捷。元旦已近,新的一年即将开始,森铁处从领导到工人都会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在站区用松树枝搭起彩虹门,山上三条铁路的中转站整装待发的木材车,依次驶进终点站,司机拉响汽笛,祝捷会场鼓乐喧天,鞭炮齐鸣。欢庆的人群高喊着“大干了还要大干”的口号跨进了新的一年,为的是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地开个好头,欢欢乐乐“开门红”。
随着大马力的内燃机车投入使用,汽车运材的开始,国家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林业局停止了木材采伐,蒸汽机车退出了木材运输战线。老司机唐亮开了一辈子小火车,去机车大修厂修车时,羡慕上了大铁职工的工作服,回到单位和领导说:“退休前能穿上带森铁标志的工作服就心满意足了”可没到退休年龄,小火车停运了,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林业局要重新启动小火车,投入到红色旅游线路,他又回到了小火车身边,拿起师傅留给他的手锤,敲打着机车的零部件,好像和久违了的老伙伴唠起了家常:“咱们老哥俩又要卖老了,我还是那句话,穿上新制服,拉响汽笛,再潇洒走一回。”
作者简介:于百川,笔名:洛童,1949年7月出生于黑龙江省桦南县,从事教育工作已退休。酷爱文学,勤于写作,现是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佳木斯市,桦南县作家协会会员,荒土文学签约作家,2018年12月由团结出版社出版文集《在路上》。2017年参与《桦南林业局志》(2001-2015)《桦南林业局综鉴》(2016-2018)的撰写工作,对森林铁路和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活化石--蒸汽小火车有深入的研究。文学作品散见于佳木斯日报,东北风,荒土文学,鹰山文学,主要作品有《远山的呼唤》《留守的童谣》《范家屯印象》《风雪森铁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