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在大庆奔腾村,通往冷库附近,一个矮楼的顶层。那时候家里的条件非常艰苦,父母亲都是从外地考来而后就地工作的,在本地没什么积蓄。向亲戚们借款买了这间小屋后,便开始了艰难的还款之路,而我的出生无疑又增添了不少负担。
当时物价还很便宜,西瓜只要五分钱一斤,但是工资也很低。为了一边还债一边抚育我,他俩只能异常节俭,每攒够50元便去银行存起来,生怕哪天没经得住诱惑,买块西瓜解馋。但在我看来,这种担忧无疑是多余的,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有原则、最有毅力的女性,她就是住在天上,偶然下凡的仙女。
母亲的娘家在四川。姥爷从抗美援朝的战场回来后,放弃了去大城市生活的机会,主动请缨要去“最艰苦的地方”,结果就拖家带口来到了北大荒,母亲就出生在这片冰天雪地。那时候的北大荒远不如今天肥沃,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姥姥家没有男孩,只有五个女娃,于是姐儿五个也得下地作活、上山采果。
那时候工作还有“接班”的说法,即子女可以继承父母的工作,很多女孩都放弃了求学的机会,安心在家干活、工作、嫁人。但所幸姥姥读过私塾,深知读书的必要性。结果姥姥家就变成了远近少有的五个女娃都读书的家庭。对于母亲来说,从长远看无疑是幸运的,但在当时无疑也是痛苦的。白天的母亲要去学堂读书,休息时还要帮家里劳作,晚上姥姥还会拿着鞭子监督她做功课,想必是非常艰辛的。
但是母亲坚持下来了,她聪慧细心、勤俭诚实、身体健康的特点就这样被激发出来,在那个技校都异常难考的年代,母亲作为一个一直在农场接受教育的农家孩子,仅用一次考试便考上了专科师范。很难想象如果姥爷选择去大城市,更加优异的教育环境会不会让母亲在学业上取得更高的成就,但至少,母亲考出来了。
师范当时是分配工作的,在本地没人没势的母亲很自然地被分配到了郊区的一所没有名气的学校。母亲性情朴实,带着些天上才有的高洁。一个外地来的、又不会讨上级喜欢的新丁自然是不会被领导所喜欢的,当时的校长三番五次挑母亲的毛病,即便她所教的学生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母亲忍无可忍,当着众人的面说:
“我要是在全市赛课比赛中得了第一,你就得同意把我调走!”
一个新丁,刚刚任教不满一年,就敢顶撞领导,放话要在全市赛课比赛夺冠,这让那个校长很没面子。或许也是为了看母亲的笑话,他便同意了。
凡人的肉眼凡胎,哪能认出来仙女?
结果母亲接下来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一举夺魁。
那个校长开始耍无赖,不放人了。
这可愁坏了母亲,但是仙女一定是受上天眷顾的。当时还是母亲男朋友的父亲,听说此事后,便去教育局楼下苦等大领导,见面之后也不顾人家的感受,直接上去做了自我介绍然后便开始说明情况。父亲的这种隐藏的憨直和为家人的奋不顾身,不论作为一名丈夫、还是父亲,都一直持续至今。
可能是天无绝人之路,也能是“傻人有傻福”,这位领导恰恰就是赛课比赛中给母亲颁发一等奖的贵人,小小一张纸条,便是一个家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母亲终于去了大一些的学校,父亲也终于追到了母亲,他俩结婚了。
可能也只有金牛座的男子汉,才配和狮子座的仙女在一起吧。
结婚一年,我便出生了,那时候的我真的不让人省心,精力极其旺盛。父亲工作还正处于上升期,无暇照看我,结果母亲就只能每日早起给我做饭,而后把我送到托儿所,接着自己去上班,午休时再把我接回,抱着我在路上行走,下午托儿所开门再把我送进托儿所睡觉,然后自己再去上班,最后晚上还要给我读书本、讲故事、放磁带。要不是仙女,谁会有这么充足的体力呢?
渐渐的,我大了,开始调皮捣蛋了。于是母亲便拿出了菩提对悟空的手段,准备了两条尺子,一条是木板的,一条的铁质的,每当犯了错误,如果主动认错自首,母亲便会用木尺子予以惩戒,如果错误是被父母指出,那就变成了铁家伙招呼。可怜幼小的我每当进家门前,便要思索今天的所作所为,常常要在门口衡量许久,才敢迈进家门。
所幸母亲也不会无缘无故打我,虽然邻居隔三差五便能听见我的哭声,不过母亲每晚都会给我读些新故事,从中国的盘古再到西方的基督,从商代的商汤伊尹到晚清的四大名臣,从北欧的《海的女儿》到冰心的《我的祖国》。如果不是仙女,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这天的故事,终于让我的头脑焕然一新。
那晚讲的是《东周列国志》里的“田忌赛马”的故事。纯洁的我突然明白了,要是没事多交代些小错误让母亲高兴,没准母亲就会忽略我偶尔犯的大错误了。
嘿,别说,好几次仙女的儿子把仙女都瞒过去了。
不过大多数时间仙女还是无所不能,一次夜里,我闹胃酸,睡不着觉,母亲到厨房拿了一勺面碱,用水冲泡后让我一口饮下,打了几个嗝后胃居然平静下来了。我思索了一夜也没有想出缘由,只觉得母亲大概是个神医,第二天我去找母亲表达我源源不断的崇敬之情时,母亲却敲了一下我的头,说道:
“这叫酸碱中和,书里都有,你也不知道去看,别遇事只晓得问我。”
当时的母亲在我心中神圣不可侵犯,有一天,我在母亲的单位玩耍,公然宣称:“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这时杠精小伙伴出现了,她反驳道:“不对,白雪公主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想到安徒生在书里确实是这么写过,我的气焰顿时弱了几分,开始犹豫要不要为母亲的颜值“弃一保二”了。此时母亲的同事们起哄到:“白雪公主哪里有你妈妈漂亮?”得到支持的我顿时有了底气,在精神上战胜了小伙伴。哼,能和白雪公主在一较高下的,还能不是仙女?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上幼儿园了,这时候的母亲觉得,书中的知识只有在实际中才有效用,于是决定多带我出去转转。
每个假期母亲都会带着我去看那些书里的东西,那时候的景区远没有如今的人满为患。我们一起去北京看抵御外族的长城,去西安看始皇帝的手办,去苏杭感受江南烟雨,去敦煌追寻大漠孤烟,去三山五岳迎接日出,去长江黄河赏星河,母亲带着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其实,母亲在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她也很想去看看吧。
如今的母亲终于实现了到了要退休的年龄,没了工作的羁绊,更加放飞了仙女本性。大概仙女本身就是要飞在天上的,每到假期便会和朋友们飞到各处游玩,想看樱花便飞去日本,想晒太阳便飞去泰国,这次突然说要去看小美人鱼和圣诞老人,便又没了踪影。
哎,等等我,我的仙女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