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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中篇)

发表时间:2019-03-11  热度:

 内容提要:那是一个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充分涌流的年代,也是一个雾里看花的年代。但有人却分明看到了树,看到自己是一棵从乡下被移植进城的树……   

波德莱尔说,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

       ——代题记

 

1

当年卿怀才在京城一家名为大唐文化公司的书刊部做编辑,最爱哼几句的就是那英的《雾里看花》了。也确实就几句,快乐时他哼几句,不快乐时也哼几句:

雾里看花 水中望月

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掏走云飞 花开花谢

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不要问当年是何年,反正就是这首歌开始流行的那一年。他去京城也就一年多,刚干出一点成绩来:给公司策划编著了一本畅销书,书名很抢眼,叫《刘伯温处世的九十九个方圆》,开机首印就是三万册。这一类拿古人说事的选题正逢其时,如曾国藩、胡雪岩等全都从故纸里钻了出来。按说这是件很值得他高兴的事,既得了名,又得了利,但他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反而被传灯发出的一句“欢迎你来《子虚作家》和我们并肩战斗”的热情邀请,弄得神魂颠倒,寝食难安。

传灯是从自由来稿中发现他的,此前俩人并不相识。一天,他接忽然到《子虚作家》传灯的电话,听对方自报姓名并告诉他的小说《大山的女儿》已经被采用时,便脱口说了一句,“时来运转,时来运转啊!”而这一头的传灯却没有听得明白,心存疑虑地问道:“你是卿怀才吗?”对方怔了一下,又大声说,“对呀!我是卿怀才。能惊动您主编大人亲自给我打电话,这肯定是我卿怀才时来运转,时来运转呀!”传灯正要说,“你是个半仙呐?”对方却又是一通夸夸其谈说,“传老师,久仰,久仰,我还在远岭县官庄老家当村主任那会就拜读过您不少大作,至今还拷贝在我的记忆里!”他还说:“您是在资水里泡大,以写水而出名的。我是山里人,今后就写山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怕对方不相信。

好话谁都爱听,也包括上帝,更何况搞文学的本身就很感性、爱慕虚荣,传灯亦然,他肯定是信了,并油然生出了几许感动,觉得卿怀才是个有趣的可交之人。也许是惺惺相惜,在电话这端的他已经把他当成是未曾谋面的知心朋友了。

卿怀才是坐火车来子虚的,他是子虚省远岭县官庄村人。那时没有高铁,他在火车上颠了16个小时,也就是说他离自己家乡又近了16个小时。但他并不属于近乡情更怯的那种人。这是卿怀才日后亲口说的。他还说他一路上居然没有哼那首叫《雾里看花》的歌,以后也不会再哼。因为他已经看见树了。这话说得很那个,但语气却照例嘻哈,不知是真假。没有人能够走进另一个人的心灵。没有。

传灯当时给卿怀才通电话确实是怀有一箭双雕的目的,他觉得作者生活底子厚,创作路子正,这与同样出生草根的他有着情感上的共鸣;如能把这样的人吸纳到自己的“自觉班”里来,说不定对执着于文学创作的卿怀才本身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于是便试探性地说:“你愿意来与我们共同打造这份纯文学内刊么?欢迎来《子虚作家》和我们并肩战斗哦!”没想这个从故纸堆里一口气研究出了刘伯温九十九个处世案例的卿半仙,居然连工资待遇也没问一声,就爽快地答应了。

“老师,您此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呀?”对方迫不及待地问。

“是真心邀请。但你来了后别叫再我老师或主编,得互称同学。”为了把语意表述得更清楚,传灯把跟徐求正说的话又强调了一遍,“往圣先贤后都是同学。”

对方就爆出了一串响亮的哈哈声,“干脆这样吧,我这边跟老板把手头的事移交一下,争取在近日就来子虚城找你传班长。”卿怀才已经把话说得铁板一块。

“哈,自觉班的同学们也是如此称呼我的。”传灯说:“班长我翘首以待。”

卿怀才却嘻哈作答:“君子一言,汗血宝马难追。”

“无怨无悔?”

“终生不悔。”

结果在第三天傍晚,卿怀才就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子虚省城。

他是下了火车才打电话告诉传班长的。当传灯得知他已经叫的士往省委统战部赶来时,便心中暗忖:“这家伙果然说一不二,还真有山里男人的个性!”于是就一阵风似地旋下楼去接人。刚到楼下的梧桐树旁,他又赶紧刹住了脚步,仰头朝顶层的六楼阳台上大声喊道:“菊儿,菊,下两碗面条,多煎几个土鸡蛋。”妻子菊儿拨开映在阳台上的苍翠梧桐叶,一脸疑惑朝下面问他:“又有谁来啊?”

“是专程从北京赶过来的一位新同学!”男人答话时,居然满脸神彩飞扬。

“尽吹牛!”女人说:“谁不晓得你那几个同学就守在白驹村里务农?”

也确实,一个初小毕业的人又能够在省城遇上什么同学呢,还不都厮守在白驹村?“吹什么牛,人家真是从北京来的。”妻子后面的那句话男人装作未听见。

传灯应声后往大院门口走去。还才立冬,风就带刺了。也只稍等了片刻,他就看到从路边刚停住的一辆红色的士里钻出了个穿黄色仿军大衣的人来,是一个约30出头的男子,身材说不上高大,却显得硬朗粗犷,皮肤黑里透红,还留着一小撮山羊胡。传灯是见过这副模样的,因为作品发表时配发了他的照片和小传。

“喂,是卿同学吧!”传灯夸张地喊道,便去接他从车尾厢取出的行礼袋。

“不敢!不敢!”对方一抬头,有些惊讶地说:“传班长您这么年轻啊?”

“年什么轻哪?已经是不惑之年了。倒是你比照片更显得精神。”

两双老茧未褪的粗手紧紧握过,传灯往前引路,兄弟般的情谊便从此结下了。

“我还真是佩服你有胆有识,放弃《子虚统一战线》执行主编不当,居然还每年上缴几万块钱去承包一本《子虚作家》内刊。”卿同学吃鸡蛋面的样子很残忍,他时而狼吞虎咽几下,又时而搁下筷子扯一通谈。一大碗面条刚吃完,菊儿又端来一碗。“嫂子,那我就不讲客气啰!”他狡黠地笑着,也不知是从哪里获得了传灯身上那么多资讯。就连对外是目标管理的保证金他也摸得一清二楚了。

菊儿刚转背,传灯便是一声感叹,“我看这文学就是个勾魂的魔女。”他是又想起在资水孟公塘一起嘻戏时,说他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的那位美人鱼姐姐。

“就是嘛,”卿半仙亦坦言,“一旦被她缠住了,你一辈子都别想安宁!”

“哈哈,你我痴人,乃是英雄所见啊!”传灯便毫无保留地说,“我当初做出这一选择时,心里是有过斗争的,现在回头想想,我承包杂志也许就是希望能找到一分内心的安宁。”两人边吃边聊,从省作协一家纯文学杂志无法生存而被迫易主给省工商联改名为《大老板》,到个体民营文化产业的遍地开花,甚至聊及已有民营资本参股大型出版集团及承包报刊的经营权等,聊得投缘,聊得振奋。

卿同学毕竟是在京城民营文化公司干过一年多的人,脑海中自然会多出几根筋,尤其当他听传灯介绍省作协的纯文学刊物也已易主给省工商联更名为《大老板》后,心中便想,在此时还执着地做着文学梦的人怕是并不多了,可笑的是自己还深陷在梦魇中。他再开言时就明显有几分悲壮,“夜越深,越接近黎明!”

“也许吧。”传灯似乎洞穿了卿怀才的心思,在党政机关工作过多年的他更深知改革破冰的难度,也多少了解意识形态领域的复杂性,便进而分析说,“我们只需冷静地想一想,就能够知道新旧体制交锋的暗战还没开始,先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就算不错了。”传灯当然并不想说太多。路还长着,让他去慢慢体会吧。

“哈哈,我们这一帮被文学魔女缠身的同学们跟着你传班长,基本的生存总还是没问题吧?”卿怀才果然有了胆怯?或许更多的只是担心。但他随即便自嘲地说:“怕个鸟哇!大不了我当几个月文学编辑后,又回到官庄乡下贩木炭去。”

“卿同学,你是三句不离本行啊!”传灯其实也已经在私底下与远岭县文联袁主席通过电话,对卿怀才的背景多少做过了解,便问道:“你还真贩过木炭?”继而又说,“你在京城文化公司不也是做编辑,还编著了一本署名畅销书吗?”

卿怀才答得坦然,“贩木炭那是为了谋生,而搞文学才是我的梦想!”他又说,“在北京那也算编辑?纯粹是帮老板当枪手,叫什么鬼书哩,东拼西凑全都是拾人牙慧的东西!”一副不屑一提的样子,卿同学果然是个有真文学情结的人。

多好的兄弟啊!就为了想当一名文学编辑,连工资待遇也没问一声,就辞去了在北京好不易找到的一份工作,毫无顾忌地直奔《子虚作家》来了。传灯真诚地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把这份纯文学内刊经营下去。就是亏我自己,也不能亏了我的一班同学们。放心吧,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子虚作家》肯定会越办越兴旺。”他说着便起身,准备送卿同学到省委统战部的机关招所去休息。

机关院子里在进行整体改造,把以前的两个垃圾站合并为一处后,楼下便空出了偌大一块平地,上面铺了一层卵石,置了几条长长的石凳,旁边还新栽了一圈半大不小的树木,是为方便小孩玩耍和老人休闲的。几盏温馨的路灯,把这块地方照得如同白昼。卿怀才终于忍不住说:“班长,先在这坐下来抽一支烟吧。”

传灯这才记起,在家里饭后闲聊那么久,两人还真没抽烟的,心想这兄弟还蛮注意小节,也就一边掏烟一边说:“你也太讲究了,我那就是个三不象的农民之家,犯得着憋住不抽烟吗?来,抽我的。”他俩便在靠树的一条石凳上坐下了。

卿怀才掏出打火机点上香烟,又把军大衣顺手往身后的树枝一挂,这才吃惊地发现:“怎么这些年纪轻轻的树全都被剁去了枝桠啊?”几分不解,几分痛惜。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它们都是从乡下的山野间移植进城的。”

“他娘的,乡下的树到了这鬼地方,也得受人欺负啊?”

传灯在心里微叹了一声,于是就笑着解释:“一是为了便于装卸,二是移栽时伤了根须,枝桠多了,养份会供应不足。对此我还专门咨询过园林工人的。”

“怎么也和我们一样,都是个苦命啊!”卿同学愤愤然说。

“有个过程的,只要新根须扎进了泥土,就没事了。”传灯知道卿怀才同学还想说什么,便指着刚经过的那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说:“它当初怕也是这样吧,你看看现在即使是冬天也树冠成荫,枝桠还伸到我家六楼的阳台上去了。”

“有道理,还是传班长英明。只是……只是得经历太多的不易!”卿怀才自然明白传班长说此话的用意。一个纯粹的乡下人要在城里扎下根来会更不容易。

当晚,传灯就陪着卿怀才在招待所过夜,两人还真有一见如故之感,于是聊了很久,聊了很多。也就是在那年冬天的某个夜晚,彼此都已经模清了对方的成长轨迹。是文学改变了传灯的人生,虽然他后来曾一度掇笔,那是出于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因为靠文学创作毕竟养不了家,买不起房,如今终于遇上了可以自主创业的好时机,才又抱着对文学的一腔赤诚,想成为一名个体文化经营者中的楷模把一面纯文学的旗帜扛起来。卿怀才是读过中学的,毕业后跟一位堂叔贩过木炭,做过木材生意,发了点小财后娶妻生子,还爱上了文学,在县、市内刊上发表过小说,有点名气后又当了几年村主任,因老婆前两胎生的是闺女,后来又知法违法生育生了个儿子才肯收场,为此他还被摘掉了村主任的乌纱帽,并且在接受了乡政府的处罚后,干脆自费去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当了几个月插班生。

“卿同学,你还是早点睡吧。”在对面床上的传班长侧过身交待卿同学。他还正准备说:“我们文学自觉的人生还才开始,来日方长啊!”但是对面的床上就已经响起均匀的鼾声了。在火车上颠簸了十多个小时的卿怀才已经鼾然入睡。

 

2

卿同学确实刚合眼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自己初到北京时的窘迫日子,也梦见了接到传灯电话时的激动心情。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卿怀才当初因为老婆给生了第三胎被免去村主任职务时,心里就曾暗暗地发过誓:我卿怀才哪怕是削尖脑壳钻也要钻出点名堂来让你们看看!他所指的你们是村支部书记和乡政府派驻村里的吉干部。其实吉干部算是很关心卿主任的,两人毕竟在村里共事有好几年,还一起聊过村里哪个女人的奶子大屁股圆。他后来去北京就是吉干部提议的,吉干部有个大学同学在京城作书商,正缺能写文章的枪手,并且还把人家的大哥大和公司地址也告诉了他。到了北京后,发誓要钻出点名堂的卿怀才却没有去找吉干部的同学,而是冒冒失失先去了梦想中的文学殿堂鲁迅文学院。在他的意识中,何以出人头地,唯有当一名作家。那才是即出名又得利的职业。当时刚好有个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他就壮着胆子去找到了教务主任,把发表了自己文章的内刊拿出来给主任过目。主任就领着他去了一趟院长室,但最后真正打动院领导允许他插班旁听,还是因为他曾经在偏远地区的少数民族乡当过村主任。

“是土家族,还当过村干部,是我党的基石嘛!”院领导翻阅过刊物说。

这是发表他作品的简介上写着的,卿怀才说,“我做过6年村管委会主任。”

院长当即就拍板说,“做插班生收下吧!也算是给农村基层组织培养人才。”

卿怀才高兴得不得了,交过学习资料费,领了一摞资料后就在附近一间危房里躲猫猫般安顿下来。尽管内心深处充满着极度的荒凉和孤独,他居然在听课之余还写下了《大山的女儿》这个万多字的短篇小说,这是他的心血之作。之后他曾以鲁院学员的身份先后去过北京的两家杂志社投稿,三个月过去却毫无结果。

能推荐去鲁院深造的正式学员,个个都是在公开刊物上发表过不少作品的文坛骄子,天南海北的文人骚客忽聚到一起闹出点绯闻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卿怀才在班上却是个另类,是一个有着自知之名的过路客,且先不说自己只是个插班生,家里还有个婆娘和两女一儿正指望着他能早一天寄钱回去。所以眼看着别的“同学”出双入对时,他也就只空有羡慕而并无嫉妒。他心里甚至还自我安慰地想,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我在村上当村民委员会主任时,丰乳肥臂的女人又不是没有搞过!不过在那一段既亢奋而又潦倒的日子里,他也曾拥有过一个临时性伴侣,只是那事来得太突然,简直有些猝不及防。事情的起因也原本近乎荒唐。

那是在一个周末,鲁院的同学们有的去拜访心中的导师,有的去走访出版社或刊物的编辑,有的成双结对去游后海或天坛或长城了。但是卿怀才却哪里也没去,他没这一分心思,更无奢侈的条件,而是潜伏在闹市一隅的一栋小危楼里写他的小说《大山的女儿》,身边的一个简易煤炉上炖着一砂锅狗肉,这是他昨晚上的意外收获——他出门随意去溜达时,一只小牧羊犬却总是忽前忽后地绕着圈跟着他,“嚯,好你个狗东西,莫非你也排外不成?”他愤愤地骂了一声,小狗就汪汪地退了几步,他后来转身欲回危房,小狗又紧追不舍,“娘的,想刺探情报啊!”为躲避租金而心里发虚的卿怀才心里忽然就动了歹念,趁四下无人,拾起一块残砖猛地朝小狗砸去,一摊脑浆和着血水溢出,居然叫也没叫一声就狗命呜呼了。他于是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提着小狗潜回了危楼,又去就近的菜市场买了桂皮、八角,并要了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当晚上他就已经吃过一顿了,酒也喝了半瓶,所以大醉方醒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十时许,他匆匆漱过口,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揭开煤炉,将剩了一半狗肉的砂锅放上去,还刚铺开稿子写上一小节呢,砂锅里溢出的香味就蹿出了门缝窗隙,把一位卷发蓬松的慵懒少妇给引来了。

“哟,这是哪路神仙啦?该不是传说中的丐帮帮主吧!”

“你是……?”

“我是闻香而来的,怎么,不舍得分一杯牛栏山?”

卿怀才有如梦中,见女人盯着炉旁搁板上的二锅头,心便一惊一喜,惊的是自己的藏身之处终于被外人所发现,喜的是眼前这个少妇亦并非什么良家善辈。

“哪里,哪里,”卿怀才慌忙起身去拿碗筷,也给妇人倒上了小半碗酒。

“哟,是个写文章的骚客呀——”少妇瞅见了铺开在搁板一头的稿子,目光便亮了一下,于是又把娇滴滴的声音拖得老长,嘻哈地问,“是体验生活吧?”

“是的,”卿怀才原本就是个嘻哈主儿,“生活就如同这碗中美酒……”他故意只把话说了一半,却将酒碗碰将过去,并用了一双微醺的目光开始抚摸人家。

“我看你这是借酒浇愁吧?”少妇亦目光如勾,说,“小心酒后乱性呀!”

卿怀才终于按奈不住,进而说,“这才叫生活,我们也体验体验如何?”

少妇竟大大咧咧地回了一句,“体验就体验呗,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呀!”

居然置烈酒狗肉而不顾,两人因陋就简便先云雨起来,女人的叫声一浪一浪的,男人则撮着嘴巴如一头饥饿的羔羊在她的怀里乱拱……后来两人还是干过杯的,把半砂锅狗肉也一扫而光了,再后来少妇指了指远处一片小洋楼说,“今天是周末,他没准会来的。”出门后呼唤声即起,“啵比!啵比……”声音浪浪的。

啵比就是少妇养的一条牧羊犬,她居然也是个北漂文青,还出版过一本书名叫《身体里葬着我爱的人》的畅销书,是用身体写作的先锋实验派,只是这几年此类书籍出版受阻,怀揣满腔文学梦想的她也就沦为了某书商养在这里的宠物。

他俩后来又云雨过几次。只是每次雨过天晴,他都会哼几句《雾里看花》:

雾里看花 水中望月

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掏走云飞 花开花谢

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哼过这几句便戛然而止。但越到后来卿怀才心里越虚便见好就收,且逃之夭夭了。不过有件事他还是感到特别自豪,那便是与全班师生照了个结业合影照。

其时,他带在身上的3000元钱也已经所剩无几了,这才又回过头去找到了吉干部向他推荐的做书商的同学,在六铺坑附近的一个文化公司里一呆就是近两年,当然是干剪刀加胶水的活,没想又接到了《子虚作家》传灯主编的电话……

梦很紊乱,时儿乡下,时儿北京,时儿贩木炭,时儿鲁院听课,时儿……

传灯却仍然在思考公司里的事,丝毫也无睡意,听到卿怀才的梦话后笑着丢了他一眼,坐起身摇了摇头,点了支烟浅吸了一口,脑海中却像过电影似的,不禁也浮现出了自己当年从一名手艺人进入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时的戏剧性一幕:

 

3

镜头转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过谷雨节没几天,传灯就骑着一辆破旧的红旗牌自行车,兴匆匆地来到了县文化馆门前,他把缺了撑脚的单车靠墙根停下来正要进大门时,刚好就遇上了那一位拍着胸脯表态叫他来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的慕容馆长。传灯喜出望外,忙冲着他打招呼说,“真是巧啊!正好就碰上您了。”

慕容馆长先是一怔,又拍了下脑袋这才问道:“是在喊我吗?你这是……”

“我是杨林乡碎茶厂的啊传灯!”他就差没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了。”

“哦,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写诗的泥瓦匠。”对方终于记起有这么一个人,便顺口问:“又写了什么好作品呐?是来投稿吧?”

传灯一下就懵了,嗫嚅地说:“不是您叫我随时可以来文化馆找你的吗?”

那人又是一怔,“是吗?我……我……”然后嘴巴大张着,半天没有下文。

“慕容馆长,你肯定又是在下面当了一回组织部长吧?”他身边有人笑言。

“您那天说,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你呀!”听到慕容馆长身边的人话中的一个“又是”,传灯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了,便硬着头皮把自己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是老干部遇到了新问题,慕容馆长对传灯的坚持确实感到有些意外。

传灯却还眼巴巴地在等着慕容馆长的表态,心想自己既然来了,就懒得顾忌那么多了,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不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吗?我一个从小就在江上拉纤、船头弄篙,后来又做了泥瓦匠的人,既然有这么个能拿文学当砖头敲开文化馆大门的机会,又岂可轻言放弃?耍赖我也得把话说清楚了再回去。

凡事有因必有果。传灯的执着当然是有着充分理由的,只是当初的起因也很偶然,是在几日前的谷雨节那天,由县政协一位姓王的副主席带领十多位县政协常委到传灯所在的杨林乡搞视察,一行人在乡政府听过汇报也吃过午饭后,乡党委张书记觉得不能让从县里来的同志们空手而归,便临时动议请大家去碎茶厂看看,也好给每人带点刚做出的新茶回去尝尝鲜。乡政府距离茶厂就四里多,大伙是散步过去的,到得厂区大门口,一块宣传板报里的咏茶小诗便吸引了众人目光。

嫩芽初绽谷雨来,

怀春少女悉心采;

有谁识得杯中味,

带露山花含笑开。

民歌体的小诗是由领队的王副主席朗声读过的,竟然就引来了一片喝彩声。

“哈,短短二十八字,有色有味,情景交融。好诗!”一个大块头常委随即表示肯定说:“诗中没一个茶字,又无一不是在咏茶。”还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

“慕容馆长本人就是一个大作家,他都说是好诗,那就一定是好诗了!”王副主席说。他起先以为是自己的普通话朗诵得好,听大块头的慕容馆长这么一解读,亦由衷地赞叹起来,“山野有才人!”那情形竟然比午餐时饮美酒还要开心。

乡党委张书记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更乐在心里,回头问成保厂长,“这首诗是你们厂里人写的吗?还不找来向领导们介绍介绍。”他要的就是让大家开心。

“难得麻烦厂长去找了,既然是个人才,我们就正好去拜访一下嘛!”王副主席曾经写过旧体诗,是个文学爱好者,再说政协委员中也需要吸纳文学人才。

就这样,一大群人来到了在红碎茶厂做泥工活的传灯的集体宿舍。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宿舍,而是搭建的临时工棚,工友们盘腿在地就着一只装红碎茶的木厢在玩扑克牌,虽不兴钱,但也有惩罚,输了的头上戴一顶符竹叶斗笠,只有传灯静静地躲在一角,也就着一只木厢盘腿坐在砖头上,他又在写诗了。

“传灯,传灯,”成保厂长一连喊了几声,其他工友们见有领导进来都让到了一边,当时还只有二十三四岁的传灯却微偏着头在作思考状,像根本就没听见有人在叫他似的,成保厂长便愤然说:“你个小子,年纪不大,架子倒是……”

“嘘——”慕容馆长赶忙制止厂长说:“别惊飞人家的灵感了。”

当时传灯正沉浸在自己年少时的一段旧梦中,与他的那一位美人鱼姐姐在资水里嘻戏过之后,又潜回了泊在孟公塘的一艘老木船甲板上,那一个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连风也死了,他的手中擎一盏油灯,照着她在为他补衣衫……

“光天化日的,哪来什么鬼灵感,还灵魂哩!”成保厂长是个从产茶区村上抽调来的基层干部,大字不识几个,只知一担牛粪六箢箕,牛脾气倒是蛮大,便大喝一声说,“你格传瓦匠,有县里的领导来看你了,还在发嘛子鬼呆呀你!”

被成保厂长点名的传瓦匠还着实被吓了一跳,头一抬,自己先“呸呸”了几声,然后又慌忙站起了身来,见工棚里和门口都站满了人,却还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准备收拾一下木厢上乱七八糟的稿纸,却被到了身边的大块头给阻止了。

“别收拾了,别收拾了,”慕容馆长说,“来来来,让我先拜读拜读。”

于是便弯下腰去,顺手就拾起一张写了文字的稿纸,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你含着万般柔情

在为我补一件旧衣衫

油灯咝咝忽明忽暗

默默无语我在你身边作伴

哎哟!针刺破了你的指尖

我的心一阵抖颤

唯恐这缝补破洞的青线线

稍不留神就会挣断了时间

诵读声戛然而止,工棚里一片寂静,之后,慕容馆长才一声惊叹:“感情丰富,刻划细腻,生活味浓郁。好诗啊!”满脸笑容又把诗稿递给了王副主席欣赏。

“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确实是一首好诗。”王副主席由衷地说。

“爱情本身就是一首诗,传灯写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经验。这小子是有蛮聪明。”接话的人是传灯的师父,他娓娓道来说:“不过他命也苦,三岁死娘,十多岁亡父,只读过四年书就涉足江湖拉纤驾船,后来又学做手艺,居然也有女子能看上他,愿意同他结婚,为他生孩子,为他缝补穿破了的衣衫,为他打点出门的行囊,尽管她从不关注也不懂他写的是什么,但偶尔能收到一张稿费单她还是蛮开心的。传灯也曾信誓旦旦地跟人家吹过牛,说自己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一定会写出几只吃国家粮的饭碗来。他老婆菊儿虽然将信将疑,但更加勤勉,更加任劳任怨,硬是把他视为心目中的大英雄了。”传灯的师父是个文化人,从县城里下放到杨林乡的知青,他最后还发了一句感慨说:“哈,他比我们都有福气呢!”

听过泥瓦匠师父说评书般对传灯的简短而又朴实生动的介绍,同来的政协常委们居然也一个个深受了感动和感染,有人就热情地接话了,说:“既然小传这么有才华,慕容馆长把他安排到文化馆去嘛!”那是一个全民都敬重文学的时代。

“那确实,你一馆之长,安排个把人应该没问题吧?”身后又有人起哄了。

王副主席也接言了,“我回去也跟主席团报告一下,让统战部门与杨林乡协商增补他为文化界的委员。”他又拍了拍慕容馆长的肩膀说:“你这是伯乐呀!”

面对着眼前的王副主席,又看了看旁边的乡党委张书记,见大家都在望着他笑,慕容馆长稍顿了一下,便头一抬当着众人的面胸脯一拍说,“小传啊,文化馆就需要有像你这样的才子,我看这样,正好六月份要招人的,你要愿意做一个文学专干,随时来县里找我就是,我一定会做好安排!”一副神情很认真的样子。

“哪还有不愿意之理!”王副主席怂恿着传灯说:“小传,你记住了没有?”

还真没想好事会来得这么快,传灯一脸疑惑地连声说:“我记得,我记得。”

这时慕容馆长终于记起来了,“哦,是的,我答应过你的。”他照例又拍着后脑袋说,“但我还没来得及与馆里其他领导商量。”居然大大咧咧如无事一般。

同他出门的几个部下或朋友大概已经看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也就一个个都笑得一塌糊涂,并有人安慰传灯说:“你放心,我们慕容馆长会一管到底的。”

传灯却走神了,仿佛听到他那位美人鱼姐姐在说,“挺住,一定要挺住!”

慕容馆长和传灯面对面就杵在文化馆门口大概有五六分钟之后,才终于表态说,“娘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个卵!”慕容馆长也来自基层,他在区乡当办公室主任多年,应变能力强,办法多,说着就把传灯往斜对面一栋废弃的木楼里领,沿木板梯上得二楼,又一路啌哐地走过去,一间间风吹即开的房间如《聊斋》里的鬼屋,若明若暗,密布的蛛网上粘满了飞蛾标本。慕容馆长边走边交待说:“小传呀,这整栋大楼都是原县剧团的,反正还差得半年搞拆迁,你先随便挑一间住下来,工作嘛,就以我们县文化馆内部刊物的名义搞一个刊授中心,由你来担任刊授中心的教务处主任兼辅导老师,向全国各地招收刊授学员,每年六期,专发学员文章。”他接着就掏衣袋,“我先借伍百元启动金给你去印广告信函,反正信封文化馆有的是,等学员们把刊授费汇过来你就可以立足了,你做文学专干的事,我也就好摊牌跟局里和县领导说话了。”一口气安排下来如喝蛋汤。

“由我来当辅导老师?”传灯一听急了,但他也只楞了一下,见一抹大红的影子从眼前拂过,一个柔柔的声音便在他耳际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先答应呀,过了这个村只怕就没那个店了。”他这才忽然开窍,想到了他的美人鱼姐姐以前就是县剧团的著名演员。她会在冥冥中帮我的。传灯便立马改口答应下来说:“好的,好的。”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幸好那时文学热潮席卷大江南北,以刊授名义招收学员正逢其时,传灯自己就是好几个杂志的刊授学员,他心里清楚,人家交了钱,无非是想得到辅导老师的青睐并有把作品变成铅字的机会。

传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起了刊授中心主任,并走进县文化馆做上了文学专干。那一年春天的雨水特别充沛,阳光亦格外明丽,传灯家乡山坡上的山杜鹃花开得极是迷人。说干就干,《山花烂漫》刊授中心的招牌在一周之内就亮出来了。

从此,一个不定期的内部刊物就改成了双月刊,十六开,八十六个页码,虽然很薄,却能容纳近十万文字。从修改学员作品、复学员来信及编辑校对等,里里外外一双手,且一旦来了灵感自己又得全身心投入进个人的文学创作中去,辛苦是一定的,但传灯的一颗追求文学的年轻的心却总是被陶醉着。为什么会如此陶醉呢?当然只有他自已清楚,在那些个如《聊斋》鬼屋里独处的夜晚,传灯是无比地开心和快乐啊,他的身体里充盈着比资水孟公塘还要深广而辽阔的激情。

也就是从那时起,传灯的妻子菊儿敬上了观音菩萨,每天在乡下为他祈祷。

乡下老家白驹村离县城20多里,妻子菊儿每个月都会来看传灯一两次,见面时,她还总会对丈夫说上一句古人的励志箴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传灯却答得悲壮,说,“会踏出一条路来的,牺牲我一个,为了妻儿们。”

菊儿就慌忙用手堵住他的嘴嗔道,“尽胡说,你万岁万岁万万岁哩!”

“应该是文学万岁万万岁!”传灯对文学的真诚确实是无可怀疑的。

“那就文学和你都万岁万万岁!”

“好好好,我和文学都万岁万万岁!”其实他心里却在想念着美人鱼姐姐。

菊儿后来又极为虔诚地补上了一句说,“菩萨会保佑你和文学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真是美好啊!”由于卿怀才的到来,传灯忽又回忆起了自己当年那一段颇具传奇的往事,且心中也似又注入了新的活力。他稍微理了一下头绪,觉得收获至少有两个方面:一是既然自己已经把传承子虚文学薪火的旗帜扛了起来,将同学们也召到了自觉班,就得履行好对文学和对大家的承诺,要善待同学们,努力为大家谋福祉,争取尽可能地让人人都成为一棵城里的树;二是对办好《子虚作家》更有了底气,想想当年初出茅庐,凭一己之力也能把一家县文化馆的内刊办下去还能盘活,靠的不就对文学的满腔热情和以心换心对作者的真诚么!而今天自己依托的毕竟是省作协的牌子和文化自觉公司的市场操作,而且更有一帮志趣相投的兄弟同舟共楫济……又还会有什么样的险滩闯不过去?

传灯起床打开了窗户,深吸了一口微寒的夜风,再回头望了一眼对面床上的卿怀才时,发现他依旧睡得很香,并且那一张黑红的脸上果然漾溢着美梦的笑容。

 

4

第二天上午,像是有意要考验卿怀才对处置突发性事件的应变能力和协调能力似的,他刚上班就碰到了一桩奇怪的事。被一个自称是获得过香港世界华文诗歌奖的全国作协常委骂得狗血淋头。卿怀才是同传灯从省委统战部走路到作协机关的,坐公交有两站路,打的跳一次表,有好几公里。传班长说是带他先熟悉一下环境。绕子虚公园走了半个多小时,早晨的空气也谈不上有多清新,往来车辆日渐增多,人口增多,机械的轰鸣和人声的嘈杂像要把整个城市抬起来似的,尤其各种车辆和各类空调等排放出来的气体,把城市弄得像一位患有肺病的老人。

“来这子虚城里寻乌有之梦的人还真是不少呀!”卿怀才感慨地说。

传灯却并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笑了一笑,又摇了摇头。因为这同样的问题他已经与徐求正同学也探讨过许多次,而每一次讨论到最后,徐同学都只是意味深长地说:“神话传说中的精卫填海我们都知道的。没有结论,也许就是结论。”

来到作协门口时,卿同学站住了,用异样的目光丈量着这一座小院。院门口有一株老树,枝呈铁色,却没了叶子。这就是曾经令自己仰止的地方吗?他似乎有话想说,嘴巴动了几下,又掏出了香烟,也递给传班长一支,却终是无语。爬上作协五搂后,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好奇地盯着门口左侧悬挂的牌匾,他当然不知道“子虚作家杂志社”这几个潇洒霸气的烫红金字是出自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戴德之手,不然他又会嘻哈地说:“传班长你就是高明,既然省委宣传部长都说我们《子虚作家》是杂志社,那肯定就是杂志社了。”因为凭卿怀才在文化公司所获得的资讯,也一定知道内刊是只能对外称编辑部而并非什么杂志社的。

没等卿同学开口问什么,传灯就朝里面喊道:“我们又来一位新同学了!”

卿怀才刚一跨进宽敞的五楼大厅,靠窗和里面像曲尺一样摆开着的办公格子里,立时就有一群脑袋从各自的档板里伸出,也有人忙起身走出来同他打招呼。

“卿作家吧?我叫文华。”

“你好!我是魏君。”

“徐同学欢迎卿同学!”

“哈哈,同学们好!”卿怀才一点也没有感到陌生,相反还觉得似是从前来过,甚至本应该是这其中的一员。省作协五楼的大厅里,顿时便充满了盈盈喜气。

“看来大家在校样稿时就已经认识卿同学了,我也就不再多做介绍,这就是说,他昨天还是《子虚作家》的作者,从今天起就已经是我们的同学和《子虚作家》的编辑了。他在老家远岭县官庄村当过村主任,在北京文化公司编著过刘伯温的书,还在鲁迅文学院进修过,算得是半个神仙哩。”传班长介绍后,又转身交待叶兰说:“这里你给安排一下。我还得同魏君到省出版局期刊处去一趟。”

传班长和魏同学走了之后,负责办公室工作的叶兰把卿怀才同学领到了一间空着的格子里,笑笑地说:“村主任,你坐这间吧,我去把刚登记过的来稿拿给你。”后面格子里的美编白岩也起身把头探过来,并且打趣地说:“你没听出来吧,传叔刚才还送了你一个绰号叫卿半仙!”一句话把满室人都引得哄堂大笑了。

自从挂上了《子虚作家》的牌子后,作协五搂的气氛就总是在两个极端:要么沉静如水,要么热闹似火。同学们的笑声还在大厅里飘荡,门口却有人冷不丁丢过来一句硬梆梆的问话声:“这里哪一位是编辑部负责的呀?”大家循声看过去,是一位约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着装说不上时髦,也并不土气,倒是拢在脑后发间的一根小辫子上的红色蝴蝶结,招摇得实在让人感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常言道,有三种人惹不起,老人孩子和妇女。一时间热闹的五楼一片沉寂。

卿同学却是个不肯信邪的人,或者说是一个有几分担当的男人,这时他便自告奋勇地起身迎了上去说:“我就是。”又很客气地问了一声,“请问您这是……?”

“呵耶,好一个‘我就是’!可我又晓得你姓甚名谁呀?”她说着便将左手往腰间一叉,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我是来要回我的诗歌作品的,那是我的手写稿,全世界就只有一份。你们《子虚作家》创刊我就挂号寄来了,现在都超过五个月了连音讯也没有一个。你们是怎么承诺作者的嘛!”她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难怪有人说你们就是一群不三不四的文化骗子,做不到就莫乱承诺,尽做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以为马屎表面光就能骗人,羞不羞啊你们?”推波助澜者是作协的一位卷发家属,他家先生原来也想承包《子虚作家》,只是开口就要求作协机关每期补助捌千元印刷费,作协当然没有同意。这个作者就是她领来的。

“请问您稿件是从哪里寄出的,您叫什么名字,作品名称是什么?”叶兰同学一听知道是遗留问题,新来的卿同学肯定不知情,也就忙起身一边递水一边很专业地问这位气势汹汹的作者:“您有挂号存单吗?我们每件稿子都有登记的。”

“嘿,哪来的野丫头,是在审问我啊!你是作家协会的什么人哪?你能代表谁跟我说话!”把一个漂亮姑娘逼得连退了三步。叶兰正准备回答,“我是负责来稿登记的。”怜香惜玉的卿同学把军大衣一操,拉开叶兰就向那妇人杵了过去。

“你到底又是谁呀?如此气势汹汹的,还想打人不成!”当过村主任也闯过皇城根的卿怀才努力克制着情绪,却仍然牙齿咬得吱吱响,怒目圆睁地逼问道。

“你也配问我是谁?说出来会吓死你们这些没编制的乡巴佬!”她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的信封在卿怀才眼前一晃,说:“我是得过世界华人诗歌大奖的白落梅。我加入中国作协常委的时候,你们这帮土包子还不知在哪个山沟里打滚!”

“哈哈,”同学们便大笑起来,“中国作协也有常委啊?还政治局哩!”

“你……你们……”那个自称叫白落梅的女诗人知道自己牛皮吹破天了,一下子就成了个泄气的皮球,双手颤抖着,满是怨毒的马脸一红,皱巴巴的信封飘落在地也顾不得捡起来便旋风一般转身就走了。原来是一个爱文学爱得发疯了的女人!那个有意想利用人家来制造事端的卷发家属一看情形不对,比对方溜得更快,高跟鞋叩得木制地板咚咚直响,下楼梯时还一脚踩空,险些来了个狗吃屎。

卿怀才勾身拾起信封一看,却是子虚省作协的空白信封,他杵在原地一动未动,两手垂着像昨晚上挂过他军大衣的年轻树桩,直直地、呆头呆脑地站着。他目送着气势汹汹而来,又如一阵风旋走了的两个可怜可恨之人,顿时就觉得身子有些发虚,也想起了自己县里一个叫袁癫子的同龄人,毕业于子虚师范学校,原本可以成为一名好教师的,却也是因为苦恋着文学未果而成了癫子。他许久、许久,才说出一句积郁在心里的话来:“文学可以感化人,但文学也会捉弄人啊!”

五搂的办公室里,一时间又是一片沉寂。

这一件荒诞滑稽的事情发生之后,卿怀才还慎重其事地反复交待叶兰说:“叶同学,你的责任重大,记住千万不要漏登了任何作者的任何来信来稿,我们虽然不可能做到每信和每稿必有答复,但我们一定要争取做到信稿查有去处,每稿必看。将心比心,我们都是从业余作者走过来的。”一脸严肃的表情令人心生敬意。

才走上工作岗位的叶同学亦深受感染,诚恳地说,“我知道了。”

 

5

不久,公司又来了两位新人,梁爽和胡蓉。前者是传班长的亲外甥,曾在部队里当过两年新闻干事,退伍后分配在安化县商业局,因为不安心于呆板的办公室工作,辞职跟随舅舅在《子虚统一战线》打过工,也采写过党外人士和民营老板的纪实文章,颇有实践经验,安排在徐求正一个部门,负责协助外联和专题策划及公司制度的完善;后者则是图书部文华亲自从若干应聘者中挑选出来的,是上一届供销技术学校的毕业生,在其它公司应聘过,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给顾客送过广告卡片和宣传单。脸上有几点小雀斑,人却朴实精干,尤其打字录入神速得很。文华看中的就是她灵光的脑子和一双巧手,至于哪所学校毕业这并不重要。

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也难怪作协机关会有各种议论,有人说这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也有人说是无牛牵来马耕田。在这一群体中,除了传灯本人在散文界小有名气外,无论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徐求正也好,在深圳报业界做过记者的文华也罢,还确实只有魏君和卿怀才更适合与作家和作者打交道,因为魏君本身是省作协会员,卿怀才又毕竟在“鲁院”混过,而且还在北京编著过畅销书,但有一点却是机关里的人所没有的,那就是他们身上的认真劲和对文学的虔诚态度。

没过几天,跑过江湖也当过村主任的卿半仙就开始显露出嘻哈的原形了。

“喂,喂喂,快过来,快过来,我是在叫你们俩位美女呀,你们谁先把手掌伸过来,我帮你们免费看手相,看你们俩到底动婚姻了没有。”一天中午,传班长外出未归,大家刚吃过午饭,有的在大厅中央的台桌上打乒乓球,有的坐在自己的办公格里看书报,而坐在一旁沙发上正准备打一下瞌睡的卿怀才,见叶兰和胡蓉收拾完碗筷从身边路过,便笑笑地搭讪说:“我给人看手相一看一个准的。”

“骗人的吧你?”叶兰美女其实是很想看的,但又稍犹豫了一下。

“骗什么人哪,村主任是研究过刘伯温的。”梁爽同学凑热闹地说。

“那确实,人家卿半仙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刘伯温的托梦弟子。”

大家一起哄,两个妙龄女子当真就一左一右在长条沙发上坐下了。夹在美女中间的卿半仙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先是拉过叶兰的手翻过来履过去地看了一遍,什么也不说,又接过胡蓉的手翻过来履过去地看,也不言语,然后再又拉着叶美女的手,翘着山羊胡子的下巴好一阵还是不吱声,眼睛一眨一眨地默着神韵味,害得叶兰的明星脸红一阵白一阵,鼓鼓的胸脯里一颗怀春的心跳得“咚咚咚”直响:人家正在帮她介绍男朋友,双方都交换过信物了,男方是省建筑公司的中层干部,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相反胡蓉却很坦然,别看她年纪轻轻,却很有定力,她是一心想要等自己闯出点名堂后再谈情说爱的,她要问的是前程。

“嘿呀呀呀,叶美女,叶同学,你动婚姻了呀!”卿怀才终于松开了手,把对方的膝盖连拍了数下,才又十分肯定地说:“动婚姻了,你真是的动婚姻了!”

“卿半仙你拍错了地方吧?”正在同徐求正打乒乓球的梁爽猛然喊道。

“莫乱弹琴啰,我还没讲正题哩!”卿同学严肃之极,一本正经地回击梁爽。

“正什么题呀?男方肯定是一个大老板。”徐求正一个吊球便停住拍子说。

“哦,我们徐同学读书破万卷,是熟读过《易经》的,你看看你看看,他也早就晓得了。”一句话泄露了天机,卿怀才实在已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你尽撮人!”叶兰手抚着被拍痛了的双腿处,脸上顿时就飞起了红云。

“一看就是个撮巴子(既骗子的意思),还半仙哩!”胡蓉甩手就走开了。

“他不撮你们俩还能撮谁啊?”文华更是兴灾乐祸。

“你俩个也不擦亮眼睛看看,谁还有隙可撮嘛!”白岩的话说得更加艺术。

文华又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这就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便宜也占过了,寻开心的目的已经达到,卿怀才于是得意地大笑起来,笑声是最易受传染的,作协机关的五楼办公室里再一次爆发出了雷霆般的欢声笑语。

“哼,什么东西!真是俗不可奈,俗不可奈!”正在自己办公格子里与女作者电话煲得火热的魏君,对当过村主任的卿怀才自以为得计的小伎俩极为反感,“就是个写通俗小说的。”他在心里愤愤地骂着,谈情说爱的兴趣便大打折扣。

“魏老师,你这是在菜市场呀?”电话里的声音很娇嗔,口气却像是在质问。

“刚吃过午饭,大家在外面逗乐。”魏君忽然觉得很失面子,吱唔着说:“我先挂了,晚上再聊呗,拜拜!”他挂断了热线后便站起身撒气似地朝办公格子外高声吼道:“哎,哎,注意点,大家注意点,人家给作协党组的投诉信油墨还没干哩!我们自己倒真的不三不四起来了,以为这是农贸市场啊!”办公室每一格的档板刚好也就齐胸高,魏君双手叉开紧抓在档板的横杠上,居然是一脸正色。

大家先是一怔,循声望去,才知吼声居然是从魏作家办公格里飘出的。

“哼!魏君,伪君子一个!”文华不屑地轻声回击了一句。

卿同学却一头雾水,心里便有了个大大的疑问,“是谁不三不四了啊?”

 

6                                 

传班长前往北京与环球出版社商谈丛书出版事宜的书号去了。他其实也隐约地感觉到有了某种忧患,意识到事情越是看似顺利,就越有可能伏潜伏着危机。

这一天,传灯的右眼皮跳得很厉害,他却根本不知道远在子虚的公司里发生了一件事。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千里之堤毁如一穴,不也是小小蝼蚁酿成的吗?

“人心齐,泰山移。不怕别人中伤,就怕自己有内伤。”这是杂志社每一次开全体会议时,作为班长的传灯都要反复强调的两句话。没想真被他不幸言中。

定时炸弹其实已经埋了有很久。起先是因为魏君与卿怀才在稿件取舍上有分歧,魏君喜欢先锋派,并且是千方百计求名家的作品;而卿怀才则倾向于现实主义题材,而且作者本身又最好是有可能会支持公司办刊的。这其实还并不是发生矛盾冲突的关键,用徐求正的话说这是飞机的两翼,你们各自选定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到编前会讨论时最终取舍权反正在传班长那里,他自会把握在合理的区间。

“我们不能一味教条,刊物质量是灵魂,是立足之本,但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得先把势造起来。《子虚作家》是个内刊,既不能明显登广告,也不能定价搞发行,唯有靠刊物的影响力才能够获得一些曾经有过文学梦想的企业家和部门领导的支持。”曾经就读于北大哲学系的徐求正处事中庸,说话有些模棱两可,这当然是与他在毕业那年参加过声势浩大的游行有关,不然早已经捧上了金饭碗,“但在总的路线确定下来之后,具体操作我还是会更偏向于实用主义的。”徐同学说。

“就是嘛,先锋对我们有个屁用,先要有人气,这才是硬道理,动不动出口就是什么艺术标杆,可标来标去文学圈里会有几个人真正能支持我们办刊嘛!好端端的一个办了几十年的老牌刊物《子虚文学》不也就断送在标杆的手中?”卿怀才吐了口烟雾继续说:“我也曾经想做一个好作品主义的名编辑,但人家真有了好的作品,不晓得给《人民文学》、给《当代》,未必还给我们一个内刊呐!”

魏君却丢了一句,“刊物质量是灵魂,是立足之本。这还不懂呀?蠢猪!”

这是魏君与卿怀才第一次正面交锋,只是没想到第二天却又干起来了。

魏君是与卿怀才和文华大吵了一场走人的,走得义愤填膺,却也走得洒脱。

魏君有一位红尘知己,是莲城市国税局的办公室文秘,也爱好文学,散文诗写得很飘逸,是魏君从自由来稿中发现了她的才华后主动交上朋友的,在创刊号和第二期上都发了她的作品,并且在创刊号上还配发了作者的小传和照片。但就在即将要发排的这一期,魏君又要坚持发她的一组散文诗,而且非要占六个版面重磅推出,卿怀才在交换看稿时,觉得这芳名特熟悉,一查刊物,哇,每一期都发了她的文章,再细细一读,除了文笔优美外却言中无物,简直就是无病呻吟。

“魏同学,这个女作者已经连续上过两期了吧?”卿怀才很直接地问。

魏君被问得一怔,走近一看,才知卿怀才拿在手中准备搁进备用稿夹中去的作品,原来正是与他每天煲热线电话的那一位红颜知己的时,脸就一黑说:“你这是嫉妒吧?有好作品你也期期可以发嘛!”把卿怀才呛得老半天吱不出声来。

“魏同学,魏作家,你这话不能这么说吧?《子虚作家》是双月刊,容量本来有限,虽然是一张美人脸,但如果每期都上,也会令人生厌的,还有那么多作者排着长队盼望亮相,这不都被美女给挤走了?今后还能去哪里找得到我们的同志啊?”文华说着扫了一眼徐同学的办公格,他想还拉一个主持公道的,但格子里没有人,这才想起他应该是和梁同学到工商局补办文化自觉公司的手续去了。

文华这一番有板有眼而又分明阴冷的插言,令魏君的火气更大了。

他俩其实积怨已久,因为连续几次魏君的那位红颜好友专程从莲城几十里路打的过来与他约会,他想邀她去宿舍时,客厅里总是灯火通明。当时公司是给他与文华、叶兰、胡蓉合租的一套三居室,客厅和卫生间都是共用的,所以魏同学每次都只能选择在公园里与女友谈人生、聊文学,直到午夜后才能双双潜入宿舍。

“他娘的,真是一点也不给面子啊!”魏君当时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

那确实是文华在有意使阴招,不过他对叶兰和胡蓉却说是怕外人知道了影响不好,害得魏君进退两难,有时还不得不花冤枉钱去找招待所,更可恶的是第二天上班文华还阴阳怪气地取笑他说,“魏作家,我昨天好像看到你老婆带着闺女到过作协了,你们是住宾馆快活去了吧?怎么舍不得领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啊!”

“哼,一帮乌合之众!”一想起那几个晚上的憋屈事,魏君就气冲脑门,血脉喷张,一股无名火腾地烧灼着他,于是便把桌上的杯子和稿子随手一扫说,“你们有没有同志,关我魏君一个鸟事!”说着就很是自负地扬场而去,不过到了门口后,他还是掉头朝里面喊了一声:“叶兰,请你记得帮忙转告传班长,说我魏君已经无法与这一帮小人同什么狗屁学了!”怒气匆匆的还狠狠地踢了一脚铁门。

“魏同学,魏老师,有话好好说嘛!”叶兰便赶紧起身,追了过去想留住他。

“没有什么好说的,对牛弹琴而已。”这句话丢过来时,魏君已经下了四楼。

卿怀才当然不知道魏君另有隐情,以为就是一怒仅为红颜的诗稿,也便觉得受了一肚子委屈,脸胀得通红,连羊山胡子都竖起来了,“本来就人各有志,要走就走嘛,也没必要把话说这么难听呀!”当过村主任、进过鲁迅文学院,又在文化公司打过工并研究过刘伯温的卿怀才,其实对所谓的“同学”也犯嘀咕,在他看来,既然是市场经济,就得老板是老板,员工是员工,这是规矩呀!再说办刊虽然是出于对文学的炽爱,但生存还是第一位的,我总不能从京城跳槽来到了子虚还去偷吃人家的“啵比”,又喝人家奶吧?他不禁摇了摇头在心里唏嘘……

 

7

几日北京之旅,收获满满,侧身在京虚线列车硬卧上铺的传灯却归心似箭。

列车到站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就去了办公室。他原本是带了好消息回来的,环球出版社已经同意与《子虚作家》合作出版两套“跨世纪文丛”,只是条件有些苛刻,每套八册,并且要求做到四个统一,即:选题统一体裁,稿件统一终审;设计统一风格;码洋统一定价。好在只需到省新闻出版局印刷管理处补办个手续后就可以在本省印刷。人家毕竟是在全国有影响的出版社,这对公司的长远发展是有好处的。传灯也同意了所有条件,而心里却总有一种不踏实之感。

在打的往作协去的路上,传灯又努力地梳理了一遍纷乱的思绪,遂记起了里尔克说过的一段话,大意是,如果有一种悲哀在你的面前出现,它是从未见过的那样广大,如果有一种不安,像光与云影似地掠过你的行为与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惧。你必须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边发生了;那是生活没有忘记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会让你失落……他如此想着时,心就平静了许多,也坦然了许多。

“叶同学,通知大家开个短会。”传灯刚到五楼门口,就喊叶兰做会议安排。

“好嘞!”很久没有听到过传总的声音了,叶兰有几分兴奋的应着,又从格子里伸出脸来冲传灯嫣然一笑,然后才喊道:“喂,请大家开个短会!”其实传灯去北京来回也就只有五天,仿佛一别经年,那只是叶美女个人心中的时间概念。

大家自搬凳子围中间的乒乓球桌坐下,充满期许地等待着他们的传班长。

传灯先去洗漱间抹了把冷水脸提神,落坐点卯时,却没有见到魏君同学。

叶兰忙怯怯地报告说:“魏君辞职走了,他要我转告您一声。”

魏君的骤然离去,卿怀才心里其实也感到非常遗憾,于是便赶紧接腔,简单地讲了一下彼此发生口角的原因,还做了自我检讨,“也只怪我这人太认真了。”

传灯是个睿智机敏之人,他虽然还不完全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却已经猜出了十之八九。既然事情发生了,再追查对错也无多少意义,关键还是得要大家拧成一股绳,他于是说,“认真是做好每一件事的前提,毛主席不是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认真有什么错?没错呀!”他并没有接着再说此事,而是说,“民营企业最大的优越性就是可以双向选择,但天要下雨,天要刮风,天要出太阳,人也无奈。”他如此幽了一默让大家把心情放松后,便话题一转说,“我这次北京之行,除了与环球出版社谈妥了合作出版丛书的事宜,还顺便考察了几家文化公司,也专门去拜访了我的一个小老乡,他叫阮飞,是我当年主持《山花烂漫》刊授时的学员,如今在北京注册了一家影视公司,虽然举步艰难却信心满怀,他办公室挂了一句我们乡间的俚语当座右铭,叫‘不扯茅蔸上不了坎’,这让我颇有感慨。我想我们也应该有座右铭,叫‘做一棵城里的树’如何?”他又接着分析说:“就我目前所获得的有关资讯看,民营文化产业的春天应该很快就会到来,但业务的竞争也会越来越激烈,新旧体制的冲突会更明显,一些眼看被新机制淘汰出局的人,对新兴事物的中伤和报复也会越来越不择手段,加上有很多政策法规又不太明确,所以我们即要抓住发展机遇,又要依法谨慎行事,并且在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处理上,也千万要做到有理有节。天时地利人和啊,同学们!”传班长正想要喝一口水润一润喉时,叶兰刚好就递了一杯热茶过来。他先捧着暖了暖手又继续说:“冬天里有春天,但春天即使到了,也会有倒春寒。我们虽然无法主宰大气候,但我们可以营造小气候,比如我们自身素质的提高,我们的队伍建设,要时刻想到我们是文以化人的使者,想到我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传灯说着喝了口水,也扫了一眼各种表情的熟悉脸孔,故又加重了语气说:“同学们,我是从机关里走出来的,你们知道我最厌恶机关里的是什么吗?那就是遇事相互推捼,同志间相互挤兑,上下级相互怀疑,处处机关重重。”有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白岩和胡蓉还有叶兰几个刚从学校走出来的小青年还吐出了吐舌头表示惊讶。传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话的内容记录下来本身就是一篇形散而神不散的政论文,既风趣而又幽默,并且总是有的放矢。

这也是叶兰每次在做会议记录时,常常会被他的话打动的主要原因。

刚去了一趟洗手间的卿怀才见传班长和徐求正及梁爽在商量什么,便没吱声准备去自己的岗位编稿子,正要进办公格时,传班长却向他招手说:“卿同学你过来一下,我刚才和文华通了气,也想听听你对组织丛书书稿的意见和建议。”

卿同学是很敏感的,稍作思考后才说:“我想把所有来稿的作者先做一个规纳,好好筛选一次后,看其中有合适的对象可以联系不,下午再向您汇报嘛。”

“嗯,这样更好。”传灯向卿怀才翘出了拇指。

卿怀才刚坐进办公格,脑海里便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传灯跟他说过的离开省委统战部前干过的那一桩漂亮事来。那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周末,卿怀才正躺在床上睡懒觉,和他同住一个宿舍的白岩已经出门找同学玩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当时应该已上午九点多了,卿怀才却还在做着美梦,他梦见自己已回到了老家官庄乡下,带着小儿子在河里捉鱼。河边有一架瘦骨嶙峋的古老水车,在寒风里不堪重负地旋转着,这是他在小说里描写过许多次的景物。他正要向水车走去时,耳边就传来了“半仙!半仙!”的叫唤声,回头一看,儿子不见了,人一着急,梦也就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才知自己是身在异乡的异客,心中不免凄然。

“怎么还不开门哪,是老宅藏娇吧?卿半仙!”原来是传班长过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回了一趟老家。”卿怀才为之一振,这是传灯一月中第三次来看他了,把军大衣一裹便赶紧开门说:“不知君临寒舍,有失远迎。”

也就是在那一次,传灯跟卿怀才说起了他捞回第一桶金的故事。

那是老天爷在帮我,也是有贵人在相助。传灯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很相信天命的人。他侃侃而谈说,在那一段时间里,正好统战部蓝新部长去中央党校参加高级干部培训,一去有半年,省委还专门明确了由常务副部长唐正代行主持日常工作。唐副部长资格老,在市里当过一把手,在省总工会任过党组书记,思想和观念却一点也不保守,更可贵的是人品恰如其名:堂堂正正。传灯策划的那一套《统战人物:跨世纪辉煌》(上下集)的大型画册,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完成的。当然他首先是想以杂志社名义做,可研究室主任兼总编王樵不敢担责任,又认为确实是一件好事,就建议传灯向部领导报告以出版社的名义与统战部联合下一个征稿和征订通知,由个人来做。正好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是个散文家,又是传灯多年的文友,这桩事也就干得特别漂亮。但没想到蓝部长刚从党校回来,机关里一些小人出于嫉妒和其它目的,便写匿名信诬告传灯这是利用省委统战部的资源谋取个人利益。蓝部长不明真相,很是震怒,并在部务会议上专门提出要追查此事。

“这还了得,明明是假公济私嘛,是谁同意他传灯做这个事的?”

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蓝部长正要点名问列席会议的王樵主任,唐副部长却一脸愠色说:“怎么啦?我同意的。”他干脆就把话说开了,“你进党校学习一去就是半年,省委明确我代行主持工作,这桩好事未必我还不该同意啊!”唐正是个出了名的直性子,或许也并不全是为传灯仗言,而确实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蓝部长一楞,会议瞬间就又冷场了。

几位副部长就赶忙出面打圆场,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要算起党龄和从政资格来,唐正在下面当地委书记那会,蓝新还在自治州当州长,唐副部长也就懒得多做解释,转头对王樵说:“王主任,那你就把到底是什么意思向蓝部长报告一下,搞清了再议也不迟嘛。”自己便起身上卫生间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王樵私下里也认为是一桩借鸡生蛋的好事,就把唐正副部长当初审定方案时反复强调的几条,如:“第一严把政治关;第二不得向入选者收取版面费;第三即然是以省委统战部和人民日报出版社名义出版的宣传画册就一定要高品位、高质量,而且文责自负;第四明确规定被采写者订阅画册时一定要是对方自愿的,不能动不动就打省委统战部的牌子。”等客观地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蓝部长越听越觉得自已失策,犯了个“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低级错误,就立马如恍然大悟一般改了口气,“既然是这样,那的确是为部里做了件好事嘛!”她接着就喊应王樵说:“看来你们杂志社今后也要抓紧改革,要充分引进市场机制。”她本来还想说一句,“你们杂志社传灯同志就是个有市场经济头脑的改革者嘛!”但出于女人胸怀的本能,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班长就是班长,高!实在是高!”听了传灯饶有兴致地复述后,卿怀才便突然插话了,“其实打不打牌子一点都不重要,金灿灿的牌子本来就摆在那里!”

“开窍了吧?卿同学,我为什么一直强调要先给《子势作家》杂志造势?造势说到底就是为了借势啊——我的卿半仙,村主任同志!”传灯意味深长地说。

“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卿怀才从回忆中猛醒过来,桌子一拍说。

“卿半仙,你这是又在搞掐指一算,算出来有什么好事吧?”叶兰从前面的办公格档板那边探过头来悄声说:“不会是算准了有金元宝捡吧?你这么兴奋。”

“哈哈,你比我算得更准,是英明的传班长领着同学们去捡金元宝哩!”

 

8

卿怀才同学对如何做好编辑出版跨世纪文学丛书的方案确实是做得很认真的。他首先是把近半年中的自由来稿的作者进行了筛选和分类,得出的结论是一新一老的作者居多。所谓新是七零后甚至八零后的年轻作者,他们的作品题材新颖,很有活力和锐气,写作的热情特别高,但作品的深度却开掘不够,质量不稳定,而且大多数连作协会员都不是;而老的当然是指在五十年代就开始了文学创作,发过不少作品,有一定的知名度但观念陈旧,写的也基本上是以六、七十年代为背景的悲喜爱情故事和文革中的伤痕文学,不过文笔都很老练,有较强的可读性;而恰恰这两种类型的作品,都并不受当下杂志和出版社编辑的欢迎。换一句话说,要想能顺利出版个人作品集,只有选择自费出版的途径,也就是一些出版社美其名曰的协议出书,只是收费标准太高,不是一般作者能够负担得起的。

针对这两个特殊的群体,卿怀才量体裁衣分别作了两个系列的完整方案,第一方案是一套暂定名为“跨世纪文丛/新生代”的书系;第二方案是暂定名为“跨世纪文从/重晚睛”书系,并且建议定价要非常合理。但是卿半仙万万也没有料到的是,当他拿着这两套推敲了又推敲的方案颇有成就感地来到由两张办公桌背对背靠着的宽格办公室里时,见传班长正在材料纸上写着“新锐系列”和“晚晴系列”及“每卷六印张,印数一千册,工本费在55006000元之间”的字样。

“你早已经考虑成熟了啊,班长!”卿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成了马后炮。

“我这也还不一定成熟。来来,我看看你做的方案,我们综合一下。”

“拿不出手了,已经拿不出手了。”性情嘻哈的卿怀才同学也一时语拙起来。

“哈哈,你卿半仙狡猾狡猾的,看来一定是英雄所见略同吧。”传灯拿过卿怀才手中的策划文案,快速地扫了一遍后说:“果然是下了功夫动了脑子,我认为方向是相当对的,要是把这一老一少给耍活了,就不担心图书部做不起来。”

“那确实,如今连做小生意的动不动都自称是儒商,谁都想出书呀!只要书号供应有保障,一年组织百把本书稿应该没问题,我自己都愿意加入。”顿了一顿,卿怀才又有些不好意地说:“到时能给我一个优惠价吧?”讨价还价时的村主任着实有几分可爱,农民的憨厚与小贩的狡黠以及文人的天真全写在脸上了。

“这样吧,你跟文华转换一下角色如何?”传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想要他担纲图书部的主角,因为他考虑到卿怀才做丛书可能比文华更合适,至少从目前看他会投入得更深一些,“当然是征求你的意见,你本是冲着做《子虚作家》编辑过来的,我不能出尔反尔。”说完,笑笑地望着卿同学,等着他自己的表态。

“传班长,你这样就见外了,您是老板,不能妇人之仁。我卿怀才即然到了你的麾下,就绝对以你的想法为想法,更不会有任何意见。”卿怀才虽然平时嘻哈既班长又同学的,却是个说到就能做到,集山里人的韧性和犟劲于一身的人。

“这一点我当然是相信的,但我必须要尽量做到知人善用,人尽其才,想把每个人的长处都尽可能发挥到极至。”传灯颇为感慨地说,“我如果还是在体制内,这一切是想都不要去想的,因为你想也是白想,什么全民编、集体编、干部编、职工编,提拔个部门领导也既要先开会商量,又要派专人考察,报了主管部门还要报人事组织部门,从想做和真正要做成一件事,动辄半年,黄花菜早就凉了,总之一句话,你想用的人用不了,不想用的你必须得凑合用。我是在县里当了三年报社总编辑,又在《子虚统一战线》干了多年执行的,深有体会,深受其苦,所以不如干脆拍屁股辞职走人,虽然我也明白这一走会失去很多,但毕竟是找到了一个自己能当家作主的平台。”他如此说着时又话题一转,“所以我常把自己比喻成一棵进城的树,我们是被剁过枝也伤过根的,既然历经过苦难,就得尽可能找到一块适合自己的土壤!”由衷的感叹在好兄弟面前一口气便发了出来。

卿怀才听到这,胸脯一拍就主动应承说,“这就定了,按您的指示换岗吧!”

传灯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卿怀才会顾全大局,他回过头喊了一声,“文华同学,你过来一下,我们再一起好好合计合计呀!”见文华过来了,传灯名曰合计,实则布置说:“这样吧,你和卿同学换个岗位,争取尽快进入杂志编辑部主任角色。送人大、政协两会的这一期杂志到时还得加印一千,终审我已经看过了,在校对上一定不能马虎。”继而又对卿怀才交待:“胡蓉虽是新手,但人聪明,进步也很快,你要学会用人,善于用人,书号的事我会有更好的办法,年底前先组织和编辑好现有的两套,届时可作为跨世纪的一个活动炒作一下,听徐同学说公司已经把书刊代理执照也批下来了,明年还会有大动作。”两人得令后正准备起身,传灯便说了一句,“争取在两个月左右,公司为你们俩个写文章的部门主任免费各出一个作品集。”说着便笑笑地望了俩人一眼,欲埋头看起策划来。

“君子一言?”文华和卿怀才几乎是同时将信将疑地问。

“汗血宝马难追。”传灯亦用嘻哈的口气回答说。

“万岁!传班长万万岁!”卿同学兴奋得跳了起来。

“那我们就先谢过老师了!”文华没有手舞足道,眼睛却潮湿了。

“怎么又老师了?我们都是夫子的学生呀!”

文华和卿怀才离开办公室后,传灯心里却始终没有平静。最近以来,不,应该已经有了很久,他总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是悬着的,因为大家各自手头上的事情都有很多,他怕影响了同学们的情绪,就一直在努力地强压着自己内心某种的隐忧。他想了很多,既想到了作为一个民营老板如何拥有人才、如何管理人才、如何爱护人才和使用人才并留住人才,又想到了老板与员工的关系、公司与个人的关系,“这岂是一句志同道合所能道哉?”他一脸肃穆地摇了摇头,但他随即又是一笑,也就是他的这一笑,才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中绽放的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他继而便想:如果老板还仅仅只停留在为了我们的理想而努力奋斗的教条上,却不能在当下的发展和壮大中,充分体现民意或者干脆明说了是多分红利给员工,最后谁也不会与你同学到底的。当然除了物质的也还得有精神的,他忽然还意识到:公司其实也好比是一棵树,公司的领导层就应该是深扎于沃土中的根须和树干,而员工则是树干上的枝桠,枝桠上的绿叶;根须吸收养料是为了使树干长得更粗壮,而枝叶承接阳光雨露是为使这棵树能够四季长青……

传灯越想越兴奋,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当年出版第一个散文集时的心情和情景。那是在1987年,当时他还刚从天津参加《散文》月刊第二届颁奖会回家不久,有一天,忽然从子虚文艺出版社来了一位编辑,是专程来向他组稿的,说是出版社为了鼓励和扶植新人,已经决定了要出版他的一本以资水为题材的散文专集。当时传灯虽然已经小有了名气,但由出版社专门派人来向他组稿毕竟是一件令他振奋不已的大喜事。当那位编辑提出来可不可以领他去看一看他作品中所描写的崩洪滩和江岸上的纤痕时,他忙不迭地答应着,“可以的,当然可以。”其实他心里却在说:“你就是要我到天上去摘星星,我都会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哩!”

现在还会有出版社找上门去为一名基层的业余作者服务么?时过境迁,这才过去几年呀,怎么仿佛就变成两重天了呢?在这个只追求利润和效益的时代,这样的事恐怕是再也难遇了,但是如果我们的文化自觉传播公司有朝一日做大做强了,能不能够有担当为一些有才华和有志于文学创作的年轻人多做几件好事呢?

无论是作为《子虚作家》的承包者,还是作为一个将致力于图书出版事业的文化传播公司老板,传班长能有心突然想起这许多事情来,应该说是他麾下员工们的一种福气,同时也是子虚文学界的一缕福音,尽管理想还并不等同于现实。

 

9

那一年春天是由一场暴雪迎来的。一夜之间,满世界已经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大地真是干净,空气亦如牛奶般清新。自觉班的同学们在正月初八那天全都如期上班了。卿怀才却又掐着指头,仿佛刘伯温再世般说:“瑞雪兆丰年呐!”

“我也算出来了,真正鸿运当头的是你和文华同学。”徐求正说。

这时,一束雪霁后的白炽阳光穿过五楼的玻璃窗,把整个办公区大厅照得彻亮。徐同学说:“阳光是七彩的,而我们肉眼看到的却是白光。”众同学把眼朝窗外望去,天蓝得炫目,云白得耀眼,却似乎无人理解徐同学此言想要表达的真正内涵。他便大声说:“它的光芒太过强烈。”他又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时光荏冉,已是阳春三月天,卿怀才和文华的第一个短篇小集也终于问世了。

那一天叶兰捧着两本散发着油墨馨香的签名书问白岩,“刚好是九十天吧?”

“真的耶,你不问我还忘记了,传叔曾经表态说三个月内就能让卿半仙他们见到样书的。”白岩知道叶兰所指,因为传叔欣然承诺为卿怀才和文华免费版出集子后的第二天,就交待过要他配合叶兰按每本六印张,印数一千册计算过工本费。小白就查看了一下桌角上那一本去年的工作记事台历,说,“还真的是九十天。难怪传叔催我与印刷厂联系,强调要今天出厂,就是为了应事要守承诺。”

白岩和叶兰却始终不愿意改口叫传灯传同学或传班长,前者叫传叔的理由是他与传灯的儿子是同校的学兄,而后者喊他传总或许是出于女生的羞涩。白岩当即便想起了传叔曾跟儿子传承说过的,“事莫虚应,应则办,不办则结怨;愿莫轻许,许则还,不还必成债”的话来。他记得是去年某天因为他的学弟传灯来杂志社时,开玩笑说哪天请大家搓一顿海鲜。传叔怕儿子只图一时嘴巴痛快而随便忽悠人家,便很慎重地说了以上这一段箴言。当然啰,也有可能是说给大家听的。

叶兰和白岩正议论着,胡蓉就在用她那口临城普通话朗读诗了: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

也是收获的季节

我们播种文学的热情

我们收获精神的希望

我们是自觉班里的新儒生

勤勤恳恳地编辑美好

兢兢业业地呵护善良

我们是一棵来自山野的树

享有同一座城市的雨露和阳光

因为,我们扎根在相同的土壤

这不是诗,而是文华和卿怀才的心里话,他俩还特意请擅写毛笔字的徐同学用三尺整张的徽宣录了下来,并装裱成镜框,悬挂在他们俩之间的办公格子正中。

嘻哈的卿怀才居然也一副很腼腆的样子说:“我们这么做既是为感谢传班长和杂志社并公司,也是为了与大家共勉,更是为了提醒我们自己,珍惜新世纪即将到来的每一寸光阴,争取也能做一棵城里的树。”兴奋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哈,你卿半仙这话也说得太虚了一点吧?”梁爽操着手,翘着头,一边欣赏徐同学的翰墨和两位青年作家合作的心语,一边却冷不丁丢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石激起千重浪,白岩、胡蓉及新来的小车司机曾逗等,也就立马起哄了。

“你们俩干脆带头来点实际的啰。”徐求正知道大家的心思,笑笑地说。

“你不是常吹牛说你老婆在乡下喂了好多土鸡吗?”胡蓉干脆一语道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企图。她老家就在市郊的临城,离子虚城区只有三十多里,过春节前她们家杀年猪时,还专门请全公司人都过去狂吃了一顿的,当过村主任的卿半仙居然说猪肉确实好吃,就是没吃到土鸡。文华当时就煽风点火说:“那我们还是留点遗憾,今后到村主任老家去吃官庄土鸡呀!”大家当然还记着这句玩笑话。

“那好啊,到卿同学的老家,我也去。”传班长像是专门赶过来一锤定音的。

文华也马上表态说:“要得,看定了是哪一天去,我负责租一台车。”

“还看什么看呀,传班长在此,一声令下明天就去呗。”卿怀才倒慷慨得很。

“那也是的,恭敬不如从命,今天周五,择日不如撞日,干脆明天一早就去嘛。”传班长说。他不愧是一个尊重民意的好老板,文武之道一张一驰,所以公司有活动他也是踊跃参加的,更何况他早就有心想去官庄看看卿怀才的家乡了。

“我就不去了,传班长,也好有个在家值班的。”刚来公司不久的向义天还没有完全融入团队,并且总像是有着满腹心事似的,尤其一双眼神显得游离不定。

 

10

第二天一早,除了向义天提出留守在公司值班以外,同学们全都按照事先约定的时间在省委统战部门前集合了。文华自告奋勇租来的是一台桑塔纳,就跟在公司的风驰越野车后面,这是去年底由风驰车厂赞助给《子虚作家》的地域文化专题采访车,条件是为厂家作12期的封底广告。大家伙一路欢歌笑语便出发了。

小车出城后,阳春三月的乡野间便开始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了。田野里的禾苗荡漾着碧波,土垴上的油菜花翻滚着金浪,漫山的浓绿中摇曳着万紫千红,溪水粼粼奔放着欢乐,水车唧呀旋转着岁月。小车刚拐进宛延的乡道,这一群原本来自乡村但又对乡村有了陌生感的准子虚城人,便也不时地发出了惊呼和感叹。

传灯的灵魂又仿佛回到了自己久别的家乡,只是他家门前除了有同样的一条小溪外,不远处还有一条七百里水路的奔腾资江,那就是在他的散文作品中出现频率最高,描写得最凶险却也最温柔的母亲河。在那一条河流上,纤夫与船工们过滩时喊出的雄奇号子,打渔人撒网时随口溜出的慢板渔歌,一页一页的白帆如风翻动岁月,一页翻过来了,又一页翻过去了……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他文学作品中画龙点睛的重要元素。然而遗憾的是,他进了子虚城后,不仅仅是因为远离了家乡故土和那一条保佑他的母亲河,更主要的是为了小家庭和为儿女们谋求所谓的福祉,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全都转移到拉广告和做文化策划上去了……

“喂,传班长,快到了,拐过前面的那个田垅就能望得到我家了。”近乡情更怯,立过誓言的卿怀才亦然,他把头伸出车窗,遥指前面的青色山湾激动地说。

传灯一个激凌,从回忆中醒过神,一眼就盯住了不远处正在旋转着的那一架古老水车,“快靠边停一下,让小白在这里给大家拍几张融入田园风光的照片。”

叶美女立马接言,“传总就是英明,也不枉我们到村主任的地盘一游!”

“那确实。”曾逗应声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朝后面的司机打着停车的手势。

“只几百米了,你们在这里该拍照的拍照,该采野花的采野花,我回头打‘噢嗬’喊你们吃饭就是。”卿怀才扛着一摞自己的小说集便先回家了。他的脚步铿锵,神情中溢出自豪,这也许就是他为自己说过的钻也要钻出点名堂来的得意吧!

男男女女一群人分别从两台车里钻出来,兴奋得像一群天真的顽童,有的跳进了小溪翻螃蟹,有的寻找片石打水漂,两个女子拉着白岩就往溪那边的土垴上跑,说是要在油菜花丛中拍美人照。传灯却若有所思地站在水车旁,数着一个个刚盛满溪水而又不得不往外倾倒的长长竹节。他家门前的溪流上,也有一架相同的水车。每当他跟随大人们从下游拉纤过了崩洪滩,远远地就能看到美人鱼姐姐坐在搁浅江边的一艘破船上等他了,她总是着一身令他心动的红艳连衣裙……至于心动到什么程度,传灯却始终认为还未能找到恰当的语言,但他却记得她发过的一句感叹:水车倒掉的是一个个日子。只是那时他还年少,听不懂美人鱼姐姐到底在说些什么,也不完全了解美人鱼姐姐的生世。他只是偶尔听大人们说,红衣疯子的父亲是县二的校长,她自己原本是县剧团的青年演员,自从她父亲被打成黑帮在孟公塘投江自尽后,她就疯了,并一直在这艘破船上守着,还说她父亲一定会从孟公塘里走到船上来的。但后来,经常去船上的却是少年纤夫传灯……

“传班长,又在想杂志和公司的事啊?”

传灯被徐同学的一声的招呼拉回了现实,忙回道,“哦,没有,发呆而已。”

仿佛是专为传班长解围,前面山湾里卿同学便手合着嗽叭筒喊开席吃饭了。

卿半仙家的堂屋门敞开着,宾主十多人就围在堂屋的大圆桌旁或站或坐入席了。果然是土鸡宴。有黄焖仔鸡,大炖母鸡,爆炒雄鸡,还有鸡血、鸡杂和两土缽时新蔬菜,丰盛得不得了。从不亏待女人的卿同学想得真是周到,出发前还专门买了两瓶桔子汁,白酒是他过春节时自己酿的苞谷烧。传班长也陪大家干了几杯白酒以示祝贺,趁满桌人正热闹着没注意时,他便端着饭碗绕木屋转了一圈。

这是一栋极为普通的木屋,有四盈三进,两侧各有偏厦,东头做灶屋用,西头做了猪圈和鸡埘,大闺女十二、三岁,儿子最小,应该有五、六岁了,屋内虽无像样的家俱与电器,在村里也算是中等生活水平,至少看上去是人丁和禽畜两旺的家庭。尤其是门前禾坪里那一棵香樟树长得枝繁叶茂的,煞是喜人。但正当传班长把目光投向那一棵香樟树时,却发现有一个少妇躲在树后正朝着堂屋里打手势,那个少妇也已经发现传灯了,像一只受惊的野兔,转眼又不见了身影……

传班长考察一圈又回了堂屋,他笑笑地说。“卿同学,其实你在老家当个村主任,在屋里做个太上皇,偶尔写写小说和情诗,也还真是顶得半个神仙哩!”

“也是啊,那就借传班长吉言,哪一天在子虚城里觉得无聊了,说不定我还真的会回来呢。”卿同学已喝得满脸通红了,一边回话,却一边用眼睛瞟着外面。

不远处的小溪畔遂传来了女子的山歌,听得出这是即兴而唱的,歌曰:

三月里来三月三

哥哥不回我眼望穿

哪天若是回家了

莫让妹妹我再打单

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寻歌声望去,然而,刚唱了个开头的山歌却戛然而止了。

梁同学嗳味地笑着正欲开口,传班长却说话了,“卿同学,你也难得回家相聚一次,就先休息两天,好好陪一陪家人吧,等今后有条件了,我看你还是把弟媳和儿女们全接到城里去,争取都能够做一棵城里的树,那才是真韵味呢!”

弟媳是一个典型的贤惠村妇,她说:“是吗?那就是我们祖上积德了!”

“积什么德?要真有这一天也是托传班长的福!”卿怀才说的自然是真心话。

传灯认真地说:“应该会有这么一天吧。等时机成熟我们就整合好所有资源盖一栋文化自觉楼,建一个子虚作家村。只是你说托福那也是我托大家的福!”

不胜酒量的徐同学趁机举杯,“那我们门前清,来一个提前庆祝吧!”

“来来来,让我们提前庆祝!”午宴进入高潮,自觉班的同学们微醺者众。

卿同学坚持要把大家送到村口的水车旁,并且还转身指着家门前的那一棵香樟树说:“家里信号不好,我等一下就会把手机挂到树上去,有事可随时联系。”

“这也只有你卿半仙才想得出来。”文华说:“总是有办法捕捉外面的信息。”

传班长也含笑而说,“那是一棵成了精的树,树下有一个文学魔女呢!”

卿怀才还真是敏感,他听了传班长这一句似是随口说出的话后,却干脆嘻哈作答说,“您不是曾借用过波德莱尔的一名言吗?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那我也借用这一句话送给树下的那一个文学魔女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传灯心里一揪,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

那天下午,日头很暖,蓝天上的云朵很白,山风特别柔和,真可谓是春光明媚,大家吃喝得酒醉饭饱,一路欢歌笑语驱车返回子虚城。惟有传灯却始终无语。

也许因为放不下以上话题,传灯在车上小寐时还真做了个与此相关的怪梦。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在半睡半醒中问自己。

曾逗和坐后排的徐求正及叶兰都听到传班长的梦呓了,却并不知是何意思。

“传班长,你梦到了什么呀?”徐同学俯身副驾驶座,心存疑惑地问道。

“是一个羞于启齿的梦。”其时,传班长已经完全醒了。

曾逗却抿着嘴吃吃地笑,而且笑出了一脸的暧昧,惹得身后的叶美女又春心荡漾起来。“传总,你该不会是做了一个桃花梦吧?”叶兰也轻声地问了一句。

这是她头一次开李总的玩笑,明星脸却红得比桃花还要鲜艳。

传灯却游丝般轻微地叹息了一声,为了怕引起大家的误会,他也就干脆把刚才所做的梦简单地作了概述,“我刚才做的梦确实很是奇怪,梦到的居然是我们公司未来的事情。时间在梦里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几年过去。后来发生的变故实在是谁也无法掌控的。尽管在我的潜意里其实早有预感,所以我总是曾不止一次地跟大家说,我们只能够营造小气候,在新旧体制的冲突中受伤的肯定会有不少英雄好汉。我们的《子虚作家》只红火了四年多,省作协换届后,正逢意识形态领域又开始整顿,新一届作协党组一纸文件便将刊物收回了机关。”传班长一声长长的叹息吐出,又接着说了一句令人深思的话,“看来只有修身、齐家和用良心写作,才是我辈勉强可以把握的。”这时,小车已进入了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

车内已然无语,传班长的心思却又进入了有关未来的梦境。

当天傍晚,传灯照例来到了自家的阳台,他有太多心里话想要向眼前的这一棵枝繁叶茂的百年梧桐诉说,然而,美人鱼姐姐的声音却又不知是从云端还是自己的身体里涌了过来: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

后来,美人鱼姐姐又补充了一句,说,梦就是现实,而现实,都不过是梦。

 

廖静仁简介: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当代》《十月》等。有散文集《纤痕》《境界》《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被译成英、法等文字并入选初、高中教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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