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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杨:流年簿

发表时间:2019-01-18  热度:

  奶奶流落到白家之前,祖父有三间草房、一口小号铁锅和病恹恹的身子,什么年呀节呀都没有光顾过他。父亲出生后三口之家的年夜饭也只有糊涂面条,白面粉还是平时舍不得吃省下来的。父亲七岁的时候,祖父在寒冷的冬天久病无医而正常死亡,享年三十岁。

1950年,新社会来了,新爷爷从天而降,九岁的父亲有了继父,爷爷很喜欢过年。除夕晚上,奶奶包好一簸箕萝卜丝馅的饺子,大年初一破晓时分,爷爷在院子里放两个炮仗,在散发着硫磺的气味里热热乎乎地吃一顿带汤的萝卜水饺,可以不论个数,尽饱吃。爷爷说一句年过得好啊,年就过完了。

爷爷路子活,两三年就把日子过成了。盖了三间瓦房和五六间草房。草房有两间是牛圈,还有几间放置犁耙等农具的闲置产业。一年到头不用借粮食,家里没有断过盐巴和红糖白糖。人口也发展得很快。爷爷奶奶没有再生孩子,他们抱养了一个女儿,就是我姑姑。爷爷还收留了一个流浪汉,爷爷唤他“大哥”,我们呼作“大爷爷”。爷爷奶奶给父亲娶了媳妇,新媳妇进门生下我大姐。从此,猪叫狗吠婴儿啼,大山深处有人家。

大姐六岁的时候我出生了,后面跟着弟弟妹妹前后脚都来了。白家开枝散叶,人多气旺。热气腾腾的生活里,过年成了一年中最隆重的事情。奶奶、爷爷、大爷爷、母亲都是外来客(原住民我祖父已经去世多年了),他们带着各自的过年习俗,兼容并包,缔造了我们家独特而盛大的年。

(二)

我是最盼望过年的,往往刚过完年,正月底就开始盼着下一个年,常常追着大人问:离过年还有几天?

漫长的期盼,暑往寒来,终于到了腊月,时间越发过得慢了,一天比两天还长。掐指数着日子,熬到腊月二十三,过年的大幕粲然拉开。

腊月二十三早上,一家人闻鸡起床。没等大人催,我“呼”一下就起来了,奶奶边给我舀洗脸水边说:看把你张接的(激动兴奋的意思)的!一夜都没舍得睡着吧?多吃点,吃不好路上饿了走不动。

多吃点也只能多吃烤黄馍片(玉米面发酵后做成的)。出远门的标配就是荷包蛋放白糖,说是荷包蛋吃了路上能耐饥耐渴。鸡蛋是定量的,大人四个,小孩两个。烤馍片可以多吃,煮荷包蛋的水也可以加白糖多喝几碗的。吃过饭天还不亮,一家人除小脚奶奶和弟弟妹妹走不了远路留守以外,其余人等由爷爷带队去赶集,一年一度的大年集。

我们大步小步,影影绰绰,走出鱼肚白,走出晨雾,走出隘口,天就大亮了。再翻一架山,一弯又一弯地再走出一条山谷,越走天越大,走到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的时候,就走到那个大集上了。

大集的场面大到没有边界。远远地就听见咚咚锵锵唱大戏,爷爷大爷爷急着先去看戏了,姑姑也要找她的小姐妹一起玩,父亲给我和大姐每人一块钱,让自己买吃的,说愿意跟着大人的就跟着,不愿意跟的就自由活动,太阳落山的时候到指定点集合。

我选择自由活动,因为有一块钱在手里,何必跟着大人受管束。一块钱带着我巡游大集市。摊位摆满街道两侧,东西两头分别延长到桥头和坡底下的河滩。平时没有见过的世间珍奇好像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来了:花花绿绿的年画散发着纸香味,带哨的气球在别的小朋友手里被吹圆声音响上天,五颜六色的头绳,红黄绿三色的纸皮糖果……

一毛五一两的炒花生没吃几颗,口袋里只剩下花生壳了。一毛钱一碗醪糟还烫嘴就底朝天,碗太小了。看着炒凉粉在平底锅里滋滋冒热气,炝葱花的香味实在太诱人,买一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咽。再花一毛钱买一个带哨的气球……父亲给的一块钱就这样花完了。

在人群中找到瘦瘦高高的父亲对他说钱花完了,这种时候他不会训斥,可能是因为他逛大集兴致很高,所以才带着难得见到的笑容和少有的温和语气说:花完算了,今天给你们的钱就是让随便花的。我说我还想要些什么,父亲说:再给你五毛钱吧,想吃什么就买,去随便玩,记住太阳落山的时候在坡底下大石头那里集合,别跑丢了。

丢是丢不了的,只是满大街香味让人饥饿。有几家炸麻花的,看着他们把面剂子搓成长绳条合成三股交叉对折放入油锅,麻花在油锅里像游龙一样几番沉浮,渐变成金黄色,出锅后稍晾即食,入口油香酥脆,越吃越饿。大平底锅里的碎石子像黑色的金子油光发亮,吱吱冒着热气,在石子里炕熟的像月亮一样白白的胖圆饼叫火烧馍,外脆内酥,咸香可口,味道不比麻花差。烤红薯、苹果、橘子、甘蔗……好东西无穷无尽,钱又花完了。嘴里还很馋,大脑告诉我不能再找大人要钱了,再要就没有好下场。

鞭炮声叫卖声裹挟着各种好闻的气味好看的颜色和喧腾的人群把我卷进一片梦幻的海洋,我在那个海洋里游来游去,那个时候只希望时间就在那一刻停下来,太阳永远不要落下去,集市永远不要散场。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要回家了,我站着不想走。大人硬拽着胳膊用习惯性的谎言说:明天还有,明天再来,再不听话明年赶集不带你。于是一家大小满载而归,一共二十几里山路,翻山越岭,回到家都不知道晚上什么时候了。奶奶早已备好热乎的糊涂面,烤黄馍片,葱花拌酸菜加了热。我们狼吞虎咽之后,爷爷一声令下:开会了啊!

这是我们家开启过年模式的第一次大会,自然是爷爷主持。会议第一项就是盘点年货。爷爷、大爷爷、父亲、母亲、姑姑都展出自己置办的年货,大家一起盘点查看还缺什么都记下来,再由父亲出山去二次采购。爷爷买的是糖果饼干点心花生之类的高档奢侈品,大爷爷买的是他自己和爷爷抽的烟叶盐巴花椒大料生姜这些别人不爱买的东西;父亲买的是写对联用的红纸墨汁以及鞭炮等有威力的东西;母亲则是买一些年画窗花及五颜六色的头绳和丝线;姑姑买的是做鞋面的灯芯绒布、花围巾等;大姐好像是什么也没买,一块钱零花钱还好好的揣在兜里,父亲说不用上交了。我什么都没拿回来,买的都吃了。大家边欣赏东西边对账,看看有没有少找零,盘点完再各自留下毛票私用,其余的要上交,由爷爷保管现金,父亲管账本,双控。盘点完的年货就要锁在柜子里,钥匙自然只有爷爷带着,防我们偷吃。

会议第二项是由爷爷布置过年各项工作任务,要人人心里有数,不可懈怠。

腊月二十三最后一项活动就是祭灶,把灶君爷的纸牌位从墙上揭下来拿到院子里烧掉,放两个单响炮,就算送灶君爷上天去了,说的是灶君爷要上天开年会,为他所管辖的家庭祈福。

腊月二十四虽然离过年近了一天,可是一点都不好过,简直就是灰色恐怖。天不亮就起床吃饭,奶奶和母亲起得更早准备好早饭,吃完饭大扫除。先把屋里的家具什物都搬出去放到院子里,把屋子腾空。然后父亲爬梯子上房梁把大梁、椽、檩等上层建筑的灰尘扫下来,落到藤条编成的隔层上,再把隔层上的灰尘扫干净。再把隔层缝隙的灰尘一脚一脚转着圈跺一遍。地面上落满像谷穗一样的灰条子,家里变成废墟。父亲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变成大灰熊了,头发上眉毛上都是厚厚的灰土。母亲和奶奶便开始扫地,扫成一座山,我和姐姐装筐子一趟一趟地抬出去倒掉。

爷爷早上就开始和稀泥,等灰尘打扫完之后,爷爷和大爷爷用扫面粉的细密笤帚蘸着泥水往墙上抹。房子里里外外的墙上都要刷上新泥巴,要把烟火熏得发黑的部分、小孩给墙上抹的污渍都遮盖起来,土黄色的新墙面散发着泥土味,倒也焕然一新。干完这些,太阳就落山了,天黑之前,奶奶姑姑和母亲还要把搬到院子里的家具什物锅碗瓢勺等都清洗一遍,再放回原处,一点一点地恢复重建。天黑了,奶奶和面做饭,姑姑拉着风箱,爷爷唱着小戏在烧炕,弟弟妹妹围着锅台闹着要吃饭,母亲一边数落我们一边给猪喂食。生活秩序恢复正常,但又明显地感觉得到生活进入新的阶段,旧时光已经被新泥巴糊在墙里了。

腊月二十四这一天我总想逃跑,偶尔也成功过。去向爷爷求个差使,到东沟二爷爷家送个东西或者去谁家借个东西,一去就在哪里玩到天快黑再回来,回来的时候家里换了人间,心里五味杂陈。

腊月二十五这一天更不好过。这一天还是要起大早吃饭。然后就是看见爷爷骑在长板凳上,系着大围裙拐着小石磨磨豆腐,身边的大盆里是前一晚上泡好的黄豆,小石磨有脸盆那么大,一只手摇着转圈。看着黄豆从磨眼钻进石磨,再加一勺水,爷爷一只手握着手把拐几圈,豆汁豆渣混和着从小石磨下扇一个豁口流出去,淅淅沥沥地流到接在下面的大瓦盆里。豆腥味散发在屋里屋外,我很不喜欢这种味道,闻着头疼。

还有比这更头疼的事情呢。我得去磨坊帮母亲磨面。母亲是磨面的主将,我打杂。母亲坐在面柜跟前用面箩罗面。我得跟着牛屁股后一圈一圈地转,不停地吆喝“啊-------”让牛走得快一点,得把粮食一撮一撮往磨眼里灌,如果走神忘了,磨眼里空了,石磨就会发出嗡嗡声和焦糊味,母亲就会责骂我。

最烦人的是牛会突然大小便,黄色尿液带着草腥味哗哗哗飞流直下,白沫子溅到我脸上、嘴角和眼睛里,恶心到要吐。还得及时清理,用铁锹把牛粪铲走,再从灶膛里搓一斗灰把牛尿垫干。不想干这些活就得去跟母亲调换岗位,坐在那里罗面。但是罗面是技术活,用力过大或者过小,都会使面箩失去平衡打翻在面柜里,这样前功尽弃,就得把面柜里的面粉重新再筛一遍。还有罗面也是力气活,罗几下,胳膊酸膀子疼手腕就不会动了。罗面时粉尘飞扬,罗一天面下来,母亲的头上脸上眉毛上全落上一层浮面像个雪人。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乖乖地打杂吧。

打杂要是砸了场子那就是要命的。牛拉磨的时候是蒙着牛掩眼的。“牛掩眼”形状类似女生的文胸,用麦秸秆编的,为了不让透光,再用黑粗布缝上外皮。牛眼睛虽然被蒙上了,但是这死蹄子听觉很灵敏,还会玩套路。你吆喝让它跑快点的时候它装作听不见,不理不睬的,非得让你走到跟前去用软荆条子打一下才管用。你一步不落跟着牛屁股后面转圈转晕了,躲在一边歇一会儿,它们立即就站着歇工不肯挪动半步。它们在黑暗中能灵敏地感知到你跟没跟,能知道你离开的时间长短,逮着机会就把脖子勾回来用长长的腮帮子蹭磨台,舌头一卷一卷地吃磨盘上磨碎的粮食,样子很邪恶。慌乱中我大喊大叫,拿软荆条子打过来,牛一受惊就会彻底翻脸撂挑子,连踢带撞,连磨盘一起掀翻,把泥做的磨台子撞塌,后果不堪收拾,临时再垒磨台子也来不及,就得背着粮食去几里外的别人家里去磨面。如果砸了场子,那就大祸临头了。奶奶尖叫着哭天喊地说年没法过了,母亲脸色铁青地:说这回你就等着挨打吧,姑姑大姐也轮番指责。父亲抡起拴牛绳打过来,绳子落到棉裤上,我的心坠入十八层地狱。

噩梦一样的磨面是逃不掉的,我和母亲一组,大姐和姑姑一组,一天一轮换,要持续三四天。过年全家人吃一个月的杂粮面粉都要在这几天磨完。好在蒸馍用的小麦面是之前大爷爷和爷爷背着粮食在前村水磨上磨的。在家里石磨上需要磨的白玉米面、黄玉米面、黄豆面、绿豆面、各种大小型号的玉米糁子。轮班磨面的时候是不准请假缺岗的。

磨面这几天,家里还要同时开展一项大工程,爷爷召集前后几家邻居和前村一些青壮年人一起来杀猪。杀猪的时候奶奶连说带哭,猪崽子可怜啊,心疼人啊。

听着猪惊天动地的叫声,耳朵都震破了。猪先是跑,十几个人都追不上,猪是有智商的,跑的路线很机智,它快速而准确地顺着房后的窄道跑进死角,一群壮汉都近不了身。这种时候我多么希望它永远都不会被逮到,杀猪的事情就此黄了。可是我的愿望从来都没有实现过。这些人比猪的智商高得多了,他们会使用工具。他们用长竿子戳猪的眼睛,用石块向猪砸过去。猪一上当就会拼命突出重围,撒腿朝山上跑,可是猪爬山没有人跑得快,不一会就被捉住了。他们给猪套上绳子,前面拉,后面推,猪四脚蹬地屁股往后垂不往前走,就会有凶神恶煞的杀手过来拿个尖尖的铁钩子扎进猪的下巴,拽着铁钩子往前拉,猪凄厉地吼叫,一路走一路滴血。我赶快躲进屋里,不敢看明晃晃的刀子怎么捅进猪的喉管。躲在屋里听见猪吼震天,带着金属质感的惨叫声飞到悬崖上,回音响彻整个山谷,东沟二爷爷家里都能听到。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见过任何一种动物被杀前有那震天的叫声,猪在临死前是一个英雄,它对被宰杀的命运不屈不服,抗争到底。悲惨的猪吼终于戛然而止了,我战战兢兢地出门去看,迎面碰上有人端着一盆鲜红的猪血过来,血腥味刺鼻,我的心被揪着往下拽。

死猪已经被扔进开水锅里,再捞出来拔猪毛,拔完毛再切割,猪头和猪蹄我们家留着,熬制冻肉要用的,再留十几斤后腿肉,剩下的就被大家分走,有的给现钱,有的是赊账。中午的时候我们要请这些杀猪的人吃一顿饭,吃的是猪血、猪大肠等杂碎,把猪血蒸成固体后切成片炖萝卜条,再熬一大锅粥,蒸一锅玉米面窝头配着吃。

杀羊就简单多了,三四个人就够了。把羊的四只蹄子绑起来抬到大树下,羊就吓得浑身抽搐,大小便失禁,一声都不叫地任人宰割。手起刀落,血流如注,不一会儿羊皮就被剥下来钉在墙上了。

杀鸡更简单,一个人就能完成。一大早开鸡舍门的时候开一道小缝,鸡一只一只急着蹦出来,不是目标的鸡早一步出来晚一步出来都不会死。所以它们占卜没有用,祈祷也没有用,该谁是谁。等到目标鸡露出头来,主宰它命运的上帝之手就一把攫住翅膀把它拎起来了,鸡翅抖动几下,两只爪子乱蹬,但很快就被割破喉管倒提起来,血哗哗地流在盆里。

宰杀结束了,恐怖并没有。晚上屋里挂着白花花的大猪头,死不瞑目的猪眼又黑又亮盯着我,羊头瘦小目光散涣呆滞也很瘆人,鸡爪子摆着兰花指好像要挠人了。这些白花花的碎尸万段挂在屋里,悬浮在我的梦里。我白天晚上都胆战心惊,白天一不小心就撞上猪脚了,晚上梦见明晃晃的刀子杀过来流很多血。我告诉大人们我害怕,奶奶说那有什么好怕的,都是死的又不会咬人。母亲说她自己也很害怕。父亲说不用怕,很快就煮了,就看不见了。我没有跟爷爷说过,因为我知道是爷爷下了追杀令,并且为这些碎尸万段,我心里对爷爷多少有些怨恨。

杀猪的第二天,家里开始煮肉,爷爷在院子里支一口大铁锅煮羊肉,收拾羊杂,以及最后到熬制羊汤吃羊肉泡馍都是爷爷主管。父亲用家里做饭的大锅煮猪肉、炼猪油及熬猪头冻,还要照管小铁锅里煮的鸡肉。奶奶要做一家人的饭和准备蒸过年馍的备料,素包子的馅需要洗萝卜擦萝卜丝,猪油包子馅是把猪油烧热放葱花和玉米面做成的油面,还要把红豆做成豆沙,把红糖稀释加核桃仁和生姜末做成糖三角的馅。

大爷爷除了日常放牛背柴火外,还要挑水,劈柴,再把劈好的柴火垒成一堵墙。垒柴火墙的事情也需要我和姐姐参与,这个活干起来不算重,但是一不小心就被柴签子扎进手指,十指连心的。扎进手指的木签子要用缝衣针剜个坑挤出来,二次创伤,往死里疼的。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就开始好过点了,一来是过年越来越近了,二来是这一天蒸馍,我需要干的活少了,只要把柴火抱到灶膛跟前供应及时,外加带弟弟妹妹,照看好他们不哭不闹就行了。三来是终于可以吃白馍了。每蒸一锅馍出来,得先拿几个放在牌位跟前祭献一会儿,晾晾热气就可以吃了,我一天吃到黑,都不知道吃了多少,一直吃到再也不想吃为止。

母亲跪在热炕上和面,炕上放着四五个很大的瓦盆,一盆是老酵子面,是前几天就发好的。另外几个盆按次序和面,母亲双手挖出来一大块老酵子面放在一个干净的大盆里,奶奶就给加适量的干面和热水。奶奶是蒸馍的技术总监,能把握面和水的比例。母亲两只胳膊肘和左右肩膀一上一下地交叉用力,面盆里发出噗滋噗滋的响声。和好一盆软硬合适的面团,盖上盖子发面,再和下一盆。姑姑和大姐把发好的面揉成团包馅放在箅子上饧一会儿,父亲把箅子放进锅里,爷爷拉着风箱烧火。白色的蒸汽一直飘到屋梁上再一团一团顺着房檐腾空而上。爷爷说谁家蒸馍的热气冒得高,谁家来年运道好,叫蒸蒸日上。快蒸熟的时候馍味飘到很远,大爷爷在对面山坡上放牛也能闻到馍味,饿了就随时回来吃热馍。

屋檐上的冰凌因为热蒸汽而解冻,滴答滴答地往下落,我常常吃着热馍看着房檐下的滴水穿石而神游,享受着我的小确幸。

父亲把馍箅子端到屋里支好的床子上,床上是一张新苇子席,把热馍一个一个放在席子上晾凉。

蒸馍这事情大人们是很有心计的。先蒸两锅豆沙包子和两锅萝卜丝包子,一锅上下两箅子,一共有四十个左右,每个馍有普通的碗口大小。豆沙包子和萝卜丝包子用的是百分之五十的白玉米面也叫粗粮和百分之五十小麦面也叫细粮或者叫好面。这是最低档次的过年馍,这类馍是做过年前几天垫底用的。这两锅馍先蒸,就是让大人小孩都放开吃,吃饱了,后面的纯麦面馍也叫好馍就省出来了。我们是果然上当无疑的。

接下来蒸的是二类馍,二类馍是百分之七八十的小麦面和百分之二三十的白玉米面混合的,两锅包猪油馅、两锅锅萝卜丝馅和一锅没有馅的就是圆馍。这些也可以随便吃。这些馍是用来正月里走亲戚用的。我们给走亲戚叫出门。一家亲戚需要拿两三个馍,一个圆馍加一个或者两个包子,大家礼尚往来,最后会交换回来很多别人家的馍。

再蒸三锅纯小麦面的好馍。好馍里有三分之二是包馅的,是红糖馅和猪油馅。有三分之一是圆馍,是为了配菜吃。这三锅馍当天可以放开吃,不计数,过了这一天就藏起来了,等到大年初一才可以吃一天,初五、十五各吃一天,其余时间禁吃好馍。还有去重要亲戚家里出门要拿好馍的。重要亲戚也没几家,姨奶奶家和外婆家还有大姐的两个干爹家和弟弟的干爹家。一家四个好馍就很隆重很有面子了。

最后一锅馍是蒸大馍。大馍是家家户户都要蒸的大花馍,由一个很大的龙型或者鱼型底座,底座盘成半圆,里面环抱着由大到小九个小花馍,小花馍里都是红糖核桃仁馅,外面捏成小猪或者蚕茧的形状,然后再给大花馍粘上很多的红枣。我们给大花馍叫“枣山”。

“枣山”一定要倾其所有财力和工艺来打造。这是炫富的硬件。正月里邻居串门或者亲戚往来进门就先看“枣山”,一看“枣山”面的档次,看面是不是够纯,就是不掺白玉米面的纯小麦面;是不是够不够细,就是细罗子筛过的面;是不是够白,白的程度取决于磨面的时候收箩得早晚,收箩早,剩的麸子多,面粉就白,但是出面量少。反之,出面量大的面就不够白,因此“枣山”就不够白。二看枣山够不够大,越大档次越高,能证明家道殷实。三看工艺,看看女主的手艺,捏的花边是不是细密,创意是不是新颖。为了面子有些人家女主手不够巧的话还要专门请巧手的妇女帮忙。

总之,“枣山”是一家人的脸面,是一个家庭硬实力和软实力的综合体现。其实“枣山”用来供奉灶君的。

最后一锅馍一个大“枣山”占满一个箅子,另外一个箅子是爷爷一个寿桃和姐姐的鱼馍。爷爷的寿桃就是用好面(纯麦面)蒸的仙桃形状的大馍,有三四个普通馍那么大。里面包上红糖馅,外面捏着桃叶桃花,粘上大枣。爷爷是正月初八过生日,所以寿桃随过年馍一起蒸。他很看重奶奶主持给他蒸的寿桃的大小和用面的档次,以此来衡量他在家里的地位。其实到生日那天他会把寿桃切开,给家里每个人分一份的。除了爷爷的寿桃还有大姐的一个比一般的馍大一圈的鱼型馍,因为姐姐是腊月三十过生日,给她蒸一个大鱼馍也是表示一种专属主权。除了寿桃和鱼馍之外就是供奉神灵和祖宗的馍,捏成猪头或者羊头的形状,里面包上各种馅。

蒸馍活动有时候到晚上才结束,有时候得延续的第二天上半天。爷爷干完他的活就会去邻居家转悠,他翻一架山梁,去东沟二爷爷家里看看人家蒸馍的情况,再顺道到长垣子看看尚家和王家的情况,到谁家里都高调宣传:我们家今年蒸了十几锅馍,好馍蒸了多少,再夸夸杀的猪家里留了很多肉都煮好了。嘚瑟一圈回来,再把采访到的消息转播给全家人,带着极强的优越感,总结一句:还是咱家的光景好!你们都得勤快好好干,咱要越过越好。说完把烟袋锅往石板上咔咔咔磕得震天响,然后就开始叫板了:“王朝秉马汉传   呀嘿        皇姑驾到   ”。

起板之后爷爷还要唱一大段《三对面》(折子戏,出自《铡美案)》,爷爷一人包圆三个角色,包拯、秦香莲、公主并带着伴奏音。奶奶要把蒸的馍分类保存,粮食柜里、面柜里、空闲的大水缸里都塞得满满当当的。母亲还要跪在炕上和炸油条的面。

腊月二十九炸油条,炸油条得三个人,母亲盘面揉面团,给面团上抹油,用擀面杖推开,用刀切成小长条,再把两个小长条摞在一起,用一根筷子一压做成油条坯子,奶奶把压过的油条坯子往油锅里一根接一根贴着锅边往下顺,爷爷拿长筷子掌管油锅,把油条来回翻个炸至金黄色捞出来。炸完油条还要炸散子、炸豆腐片,炸红薯丸子。这一天的日子也比较好过,油条也可以随便吃,不限量。等炸完晾凉封存起来以后,再放开吃就得初一、初五、十五这几个日子了。

三个人炸油条,其他人干杂活,姑姑和大姐要从地窖里把萝卜挖出来,然后烧热水洗萝卜。我依旧是看好弟弟妹妹。他们两个睡着了,我就跑着玩,看着姑姑和大姐跟萝卜一样的胳膊,心里很羡慕,想早点长成这样的胳膊该多神气啊。萝卜得洗两大筐子,过年包饺子用的,正月里炒菜用的,过十五做萝卜灯用的都得备好了。萝卜洗好了还要切成条在开水里焯一下,然后保存在大盆里炒菜时好用。再把一部分萝卜擦成丝用刀剁碎,用纱布把水滤干,然后再切姜丝、葱花,撒上花椒粉,辣椒面,盐巴搅拌均匀,再用炸油条的热油泼上去,滋啦一声,香味就一出来了,这就是我们过年吃的饺子馅。还要剁大肉馅,剁好再掺萝卜丝及各种佐料搅拌均匀。

(三)

终于盼到除夕,一大早就格外紧张,还是照例先吃早饭,吃完早饭,父亲拿着毛笔在裁好的大红纸上写对联,年味从墨汁和红纸里散发出来了。父亲只上过两年学,但是他自以为很有文化,很新潮,家里写春联的事情非他莫属。写完春联,得风干一会儿,爷爷和父亲抽空去上坟,在祖坟上烧香磕头,烧几张纸,放两个单响炮,嘴里念叨着:老祖宗们家过年了啊。回到家,把祖宗牌位挂在中堂,点上蜡烛香火,磕头,告诉祖宗们回家过好年。

开始贴春联了,我和姐姐已经熬制好浆糊,把浆糊抹在春联的背面,递给爷爷和父亲,还要帮忙看看两边的高度是不是一样。爷爷奶奶的里间门、父母亲我们的里间门都是小号对联,堂屋大门口一副中号对联,屋檐下顶梁柱子上一幅大号对联。对联上写的都是招财、平安之类的,大爷爷的草房门口和牛圈门口各有一副小号对联。还有一些小条幅,水缸上贴“川流不息”,门口的大树上贴“出门见喜”,鸡窝门口和猪圈上贴“六畜兴旺”,柴火墙上贴“四季发财”,粮食柜上贴“五谷丰登”,门前坡底下泉眼旁边的石头上也要贴上“细水长流”。这些地方贴上红纸黑子的条幅,它们瞬间变得神气起来了,好像在向世界宣告它们会不辱使命,一定能让主人兴旺起来。看见“出门见喜”四个字心头真的会喜洋洋地。最后该帖灶君牌位了,是赶大集的时候请回来的,彩色版印的灶君像,薄薄的一张白纸十六开大小,上面印着一男一女两尊神像,微笑着并排而坐,左右分别写着“香花、净水”四个字。把灶君神贴在大案板上方的墙上,有个长板凳一样的架子一挡,架子上放个香炉那就是灶君的领地了,神圣不可侵犯。灶君神贴好后,还要给灶君神贴对联,总是亘古不变的“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横批是“富贵平安”。也见过别的人家里写的是“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的。

该贴年画了,爷爷奶奶的里间贴的是穿肚兜的胖娃娃坐在大鲤鱼上叫《年年有余》,和一张《红灯记》中穿补丁衣服的铁梅和花白头发目光坚毅的李奶奶举红灯的剧照。堂屋正中间贴着巨幅毛主席像,父母的里间屋墙上贴的是《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一套年画,有故事情节,画面中的白雪和羊群以及两个穿着蒙古族服装的小姐妹,看着画面总想走进去和她们一起玩一起放羊。还有《智取威虎山》的完整剧照,墙上基本贴满了,母亲爱好文艺,她会给我们讲这些年画上的故事,教我们识字。大爷爷的草房里墙上贴上八成新的二手画(上一年贴过又揭下来保存好的),大爷爷会说一句:我人老了不讲究。不过贴上也花花的怪好看。

奶奶母亲姑姑还要干很多活:把家里里里外外再打扫一遍,把灶膛里的灰清理干净,屋里各种器皿都要擦洗一遍,和面擀饺子皮,拌各种凉菜。然后全家都要洗头,洗脚。傍晚的时候开始放两个大的双响炮,也叫天地炮。一声轰响低沉钻进地下,一声脆亮高扬飞入云端。放完炮仗吃年夜晚,年夜饭是臊子面,还有凉拌萝卜丝和豆芽菜。吃完饭再给牛留一盆面条浇上哨子,送到牛槽里,奶奶亲手给牛送去,念着:“打一千,骂一万,三十晚上吃顿面。”我常常跟着看,奶奶跟牛说话,牛根本不听,几头牛挤破头哄抢着吃面,一口闷就吃干喝净了,奶奶把盆撤出来,牛还要舔奶奶的手,那个馋样真实让人心疼。奶奶临走还要再说一句:吃完了明年好好耕地好好拉磨好好下崽。那些牛伸长脖子呼哧呼哧吸着鼻翼,然后“哞       ”一声,是求再来一盆亦或算是答谢。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从家偷点剩馍块,偷偷地扔在牛槽里,看着他们吃下去,然后它们呆呆的,温和地看着我,我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认得我,是不是记得磨面的时候欺负过我,害我挨打。

收拾完碗筷,关鸡窝的门,烧炕,生木炭火,这些活都干完了。过年的重头戏——熬年,正式上演。一盆木炭火烧的红彤彤的放在堂屋正中间,中堂点着蜡烛,燃着几根细细的香,摆着好馍和点心水果等供品。

熬年第一项,把各种好吃的都摆出来,点心糖果饼干花生苹果这一类,还有几个凉菜——凉拌萝卜条、绿豆芽、油炸豆腐干、猪头冻等,爷爷坐上位,一家人依次团座。父亲打开一瓶酒,给每人斟满一杯,小孩子可以抿一口表示参与。然后爷爷开始讲话了。爷爷的话题就是永不变更的忆苦思甜:我生在旧社会,从小就没爹没妈,跟着大伯一家过日子,没黑没夜地干活,经常不让吃饭,动不动就用鞭子抽我。最后还被脱得光光地的不带一条线赶出去。后来逃难到陕西洛南的戏班子,为了学戏又挨了多少打,从来没有过过年……”爷爷只要讲到这里就开始哽咽,有时候会嘤嘤哭出声来。大家静静地表示认真听,但并不会报以震惊或者有触动,因为每年除夕熬年爷爷都要有详有略地讲他的身世。我和姐姐在偷笑做鬼脸。等爷爷缓过来,开始思甜了,就开始给大家分发好吃的,边发边讲:“如今你们生在新社会,天下太平,有粮食吃,过年有这么多好吃的,有新衣服穿,你们一定不能忘根本,要感谢毛主席……”

我对爷爷的话似懂非懂,并对于爷爷悲苦的身世无动于衷。我只知道爷爷生来就是高高大大的爷爷,就是一身黑粗布衣服包个白羊肚手巾脖子上挂着长烟袋的爷爷,爷爷怎么可能会有童年。

屋外放完炮仗后的硫磺味,新刷的泥墙上贴的新年画,摇曳的烛光,闪烁的香火,红纸黑墨的对联,各种吃食及白酒,这些新年的元素在炭火红彤彤的燃烧里持续不段地散发着强烈的气味,这些气味又相互缠绕相互融合形成一种无法比拟的浓烈的年味,我们都沉醉在绮丽梦幻的年味里了,没有人感同身受地去理解爷爷的坎坷和苦难。

现在想起爷爷讲的那些身世,很想知道爷爷原来的家庭是什么情况,爷爷的父母是什么模样,他们怎么早亡的,爷爷被他大伯净身赶出门的时候具体是几岁,离家之后脚步朝哪个方向走,第一天晚上投宿在哪里,之后谁给的衣服穿在身上去流浪的,经过了多少坎坷才进了戏班子,后来又怎么来到我们那个深山老林四面悬崖下的老白家的。爷爷到我们家那一年是三十一岁,他那些年吃过多少苦,遇到过多少生死考验,我想知道这一切,可是再没有任何线索了。这些爷爷当年没有完整地讲过,他总是说几句就哽住了,然后就不再说下去了。也可能是没有一个能懂他的人。他在弹奏着一把不能发出声音的琴弦,那种落寞是无法排遣。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这一切,想聆听他的苦难并告诉他我已经懂得了他孤独而充满爱的灵魂。

爷爷讲完话分完好吃的,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到了,开始发压岁钱了。我们都屏住呼吸,等待意料中的惊喜。爷爷先给奶奶发两块钱,奶奶说不要,自己不出门花不出去。奶奶一辈子没有进过县城,没有坐过汽车,没有见过火车。爷爷说,给你你就拿着。然后给大爷爷发两块钱,说大哥你劳累一年了,放牛背柴,风里来雨里去的,把你留在咱家里让你受苦了。大爷爷流着泪说:不是你们收留我,我还不知道在哪里要饭呢,我给家里添一张口,多了一份负担。这家里一天三顿有热乎的饭菜,孩子都孝顺我,这是上辈子积福了啊。然后接了两块钱,擦擦眼泪又笑了。大爷爷的身世他自己平时一言半语地也说过,好像说自己姓闫李白,没有名字。出生时姓闫,后来过继给李家改姓李,到我们家后就随我们姓白,户口册上写的是“白改名”。大爷爷身材高大,性格温和,平时少言寡语,他的坎坷他从来不讲,熬年的场合更不会讲。他自知不是主讲嘉宾,只说些感恩的话。

我眼巴巴地盯着爷爷的手,爷爷的手不像一般老农的手那样沟壑纵横,他的手很软活,手指长而翘,能表演戏曲中各种手势语。比如旦角的兰花指、花脸的虎爪势、老生的抖手都表演得出神入化。盯着爷爷那非凡的手,看见他开始给父亲发钱,发了五块,还有嘱托:旺子,我到这个家,你把我当亲爸,我把你当亲儿子,这都没得说。我也慢慢老了,这个家老老小小都要靠你了,你要争气,把日子过好。接下来给母亲发了两块钱,说了母亲心眼好孝敬他等。给姐姐发了五毛钱,也有训诫:长这么大了,该学针线了,要勤快。终于轮到我,爷爷拿出五毛钱,我就伸手去接,爷爷说:总是这么不谦让,谁给你东西都不让一让就直接抢啊,出门到亲戚家里可不能这样,让人笑话。弟弟妹妹还小,每人发两毛钱,由母亲保管。

发完压岁钱,爷爷主持进行下一环节。爷爷说:旺子,你把今年的账目公布一下。父亲是天生的会计,账目一清二楚。父亲公布一年来的家庭收入、开支和盈余,公布完账目,爷爷再把现金拿出来对账,帐对清楚了爷爷把现金锁进他的小木箱子里,父亲把账本锁进他的抽屉。

接下来爷爷要让父亲要汇报他的思想和见识,因为父亲在乡里信用社工作,对外面的世界见得多。父亲讲话的大意是外面的世界很大,社会在发展,一切都在变化。

终于熬到爷爷说:“大家端起酒,喝了这一盅酒,明年交好运。下面自由吃喝,都动筷子了啊。”大家喝了一杯酒,松了一口气,开始吃喝玩乐,我们小孩子们捉个迷藏,放个小鞭炮,爷爷还会唱几句戏,奶奶母亲姑姑她们开始包饺子,饺子里面包个一分钱的硬币,说谁吃到了就会有好运。再捏几个大个的纽花边的饺子放在火盆上烤熟,用红线绳穿着挂在弟弟妹妹的脖子上,他们可以带着玩也可以随时吃掉。爷爷、大爷爷和父亲烤着火,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包完饺子,母亲和奶奶要把全家人的新衣服鞋袜都拿出来,缀上纽扣,发放到每个人手里。新衣服上有一种新的棉花纤维的味道,新棉袄棉裤还有新的罩衫,新鞋袜,这些都是母亲和奶奶她们纺线织布裁剪然后千针万线缝起来。全家大小每人都有全套的新里新面新棉花的衣服是费尽洪荒之力才有的。

领到新衣服立即就想穿上。可是还要眼巴巴地等,等熬完年夜,天将晓的时候才能穿。说是熬年不准睡觉,可是大家总是熬不到底,陆续地睡觉去了。奶奶来完成最后一项工作,就是把菜刀、斧子、镰刀、剪刀、笤帚都藏起来,说是初一早上不能看见这些东西,看见了就招晦气易破财。藏到初一早上吃完饺子以后就可以拿出来用。斧子要一直到正月十五以后才能拿出来劈柴,否则的话就破了好运,不吉利。

就剩下爷爷一个人熬年了,他再给全家交待一遍:明天早上起来不准说话,磕头的时候心思要专,在心里许愿,想要啥就许啥愿,心诚就灵。然后慢慢地喝着酒,烤着火,低声地唱着戏念着白,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翩翩起舞。

我抱着新衣服坐等天亮,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两声震天的天地炮响了,那是爷爷放的新年礼炮加起床号。全家人神速起床,齐刷刷以崭新的面貌站满一屋子,大家彼此打量着眼前陌生人觉得很眼熟,小孩子们好像一下子长高了。大家穿着新衣服都有点不好意思,爷爷和大爷爷把新的白羊肚手巾扎在头上,白亮亮的晃眼。这个时候还不能说话。爷爷已经煮好饺子了,脸盆里预备好热水,大家快速洗脸,然后齐齐地跪在堂屋的祖宗牌位前,看着父亲给香炉里点上新的香火,把彻夜通明的蜡烛再换上新的。父亲跪在最前排,大家一齐额头碰着地面,连磕三个头。爷爷端着大木盘子,里面盛好了几碗带汤的饺子,带着全家开始祭拜。先走到院子里,父亲放一个单响炮再端起一碗饺子,放在院子里的香炉边上,全家磕头。爷爷把队伍带到屋里在灶君牌位前,父亲献上一碗饺子,全家磕头。奶奶献上“枣山”,“枣山”靠在灶君神的画像前,晚上要收起来,防止猫或者老鼠偷吃。正月初一往后天天如此,一直放到正月二十三。

大年初一的拂晓时分,外面的天空显出神秘的淡紫色,天边露出一道银线的,寂静的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的悬崖下面,有这样一户人家,有这样一家老老小小,在烛火通明香烟缭绕的新年气息里,发自内心虔诚地祝祷许愿,这种气息酝酿的肃穆神秘,使大家都笃信磕了头真就能都得到神灵的保佑,心里的愿望就会实现。我不知道家里的人都许了什么愿,他们的愿望后来有没有实现。我许的愿他们谁都猜不出来,就是天天过年。

祭拜完毕,父亲从炕席下拿出来一串炕了一夜的一千响的鞭炮,走到院子口燃放,噼里啪啦,悬崖上传出回声,一串鞭炮变成两串。鞭炮声落地,开始吃饺子,这个时候还是不能说话,大家静悄悄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饺子,谁要是吃到那个硬币也不准说出来,要保密。我从来都没有吃到过那枚硬币,私下里问他们,也没有人告诉我。

听到距离二里多路的长垣尚家和王家放鞭炮,也能听见二里多地的后沟里张家放鞭炮,我们那个深山老林里有七户人家,一家离一家有二三里地,都是依山而居,因山势转弯上坡,所以都看不见彼此的房屋,但是鞭炮声都能听得见。听完那几家人的鞭炮声,爷爷开始说话:他们没有咱放得早,鞭炮响得最早的人家接上神哩。他们的鞭炮没有咱的长,肯定是五百响的。咱家的鞭炮响的时间最长了,看来还是咱家光景好。说完面无表情却暗藏得意地用眼睛瞟一眼奶奶,奶奶就附和着说:他们也没有咱家蒸的好馍多,没有咱家……

吃完饺子开始一家人拜年。首先是父亲给爷爷奶奶大爷爷磕头,也是跪在堂屋祖宗牌位下面喊一声:大,我给你磕头了添寿了啊。爷爷答道:噢。于是父亲磕头,起来作揖。然后再跪下喊一声“妈,我给你磕头添福了啊!”给奶奶磕头作揖,然后是给大爷爷磕头,父亲磕三个头就完成任务了。下面是母亲姑姑并排跪,一起给爷爷奶奶大爷爷磕头,只磕头不作揖。然后是姐姐和我跪下给爷爷奶奶大爷爷父亲母亲还有姑姑磕头,弟弟妹妹们小不用磕头。磕完头,母亲还会再给我和姐姐发五毛钱的压岁钱。母亲发的压岁钱时尚有气派,是崭新的没有使用过新票子。因为父亲在信用社工作,可以利用职务之便用旧钞换来新钱。

磕完头天就大亮了,神秘的色彩褪去了,新奇感还在。我们可以跑着玩,大年初一是不用干什么活的,尽情地玩也不会挨骂。跑着玩也不过是是去牛圈看看牛,去河边看看流水,看看这一切都有没有过年的意思。

然后就是看看新衣服,再摸摸口袋里的压岁钱,琢磨着怎么花。大姐每年都能攒一张新毛票,夹在《毛主席语录》里由爷爷上锁保管。我的钱不到正月底就不见踪影了,心心念念想买个大件炫一下酷,买个钱包简直太神气了,太有面子了。可是买到钱包后发现里面没有钱装,拿个空钱包也没法出去炫耀,一个钱包花完所有积蓄,空钱包占着钱而闲置,别的什么好玩意都买不成,真心后悔。于是又把钱包赔钱卖给哪个小伙伴,换回几毛钱买个糖果皮筋什么的,过几天就是钱和钱包都没有了,又后悔还不如留着钱包,等以后有钱了还可以装进去耍酷。可是这一切后果自负。

爷爷因为守岁一夜未眠,吃完饺子就上炕睡觉了。奶奶和母亲洗锅刷碗,收拾杂物,扫地,把地上的糖果皮花生壳鞭炮残留都扫起来,装在垃圾框子里放在一个角落,不能倒掉,说是倒掉就把财运倒走了,一直要攒到初五才能倒。

上午九点左右,就该吃第二顿饭了,开饭前要放两个单响炮,再给给祖宗牌位、灶君牌位、天神桌等献上饭,然后才能吃饭。一般是红豆大米粥,箅子上蒸馏的好馍和油条,有时还会有蒸的糯米撒着白糖,砂锅里猪肉白菜炖粉条,再炒一个蘑菇鸡块,奶奶和我不吃肉不沾荤,单独炒素菜:炒凉粉、炒鸡蛋、萝卜条炖豆腐。一年中最丰盛的大餐摆上来,可是我却没什么胃口,前几天蒸馍和炸油条的时候猛吃一通,到大年初一就已经积食难化了。

吃完第二顿饭,爷爷和父亲要去那几户人家里串门,大爷爷要去山上背一捆柴火,说是大年初一背柴火会招财的。

爷爷和父亲分头去前后的几户人家里串门,回来各自转播新闻。爷爷说谁家里都有什么好吃的,谁家里放的鞭炮皮多。父亲说谁家里有收音机和什么野兽皮,那六户人家也有人来我们家串门打探军情的。

第三顿饭大概是下午两三点,煮饺子的时候锅里再下一点手工挂面,带汤的饺子舀出来再浇上飘着葱花红辣椒油的豆腐丁哨子,奶奶说,吃饺子是吃元宝,面条是吃钱串子。

第四顿饭是晚上七八点,一般是小米大枣粥,有热馍和油条,几个凉菜。

吃完第四顿饭,一家人再开个小会,可以边吃零食边开会,部署整个出门(走亲戚)的方案。

(四) 

正月初二需要走动的亲戚很多。首先是外婆家,父亲去可以带一个孩子,一来一回得三天时间,翻两架山,一共有二十多里山路,那一带一路的亲戚都顺道去走走,需要背五六十个馍,有好馍和二类馍,重要亲戚家里三四个好馍,一般亲戚家里两个二类馍就够了。姐姐要去她的两个干爹家,还有那一路沿途的亲戚家,需要好馍和二类馍得三四十个,路也很远,得翻两三架山,三十多里路。姐姐要和后沟关爷爷家的一个大姐姐和一个叔叔一起走,人家还可以帮着背馍袋子。前村姨奶奶家和弟弟的干爹家由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去,也得四五十个馍。我可以选择跟父亲一起去外婆家,也可以跟东沟二爷爷家的女儿小云姑一起到前村附近的亲戚家去,小云姑比我高一个辈份是父亲的堂妹,但才比我大一岁,我们经常没大没小一起玩。

为此,我又面临重要抉择。跟父亲一起去外婆家,山高路远,腿脚要受罪,还有我比较害怕父亲,一般都不敢靠近他。可是去外婆家那一路的亲戚多,能多挣压岁钱。跟小云姑在附近村里玩,是我们两个小伙伴可以放开玩,路程近,腿脚不累,玩的时间相对长,可是这些亲戚家里基本都不给压岁钱的。真是难以取舍。后来还是选择精神上的享受而放弃物质诱惑。不务实是天生的,从小就初露端倪。

和小云姑一起到附近的亲戚家里出门,我们一路撒欢一路唱,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去共同的亲戚家里,谁家里没有同龄的小伙伴玩我们就不吃饭,把馍掏出来就走;谁家里有小伙伴玩,我们就玩到吃了饭再去另一家亲戚家。晚上可以选择睡在有小伙伴玩的亲戚家,和那些小姐妹一起玩跳皮筋打扑克牌讲故事猜谜语,玩得乐不思归了。

出门也是过年中我最盼望的事情,出门是出差更是游玩,到哪个亲戚家都可以疯玩不用干活,能挣压岁钱,最关键的是能多穿几天新衣服。如果不出门的话,初二就不让穿新衣服了。

爷爷奶奶大爷爷他们不出门,在家里等别的亲戚来家里出门得招待客人,亲戚里有头一年结过婚新媳妇新女婿要来出门认亲磕头,还得给磕头钱。一般都给一两块钱,亲戚家的孩子们来出门也要发压岁钱。

出门人的陆续回来就到初五了,初五也叫“破五”。“破五”一大早得把过年这五天积攒的垃圾筐抬到离家门很远的路口,连筐子扔掉,再放两个单响炮,这叫做“送五穷”,把穷气送走。“破五”这一天全家吃好馍和油条,中午吃饺子,菜品也很多。

过了初四五,缺肉少豆腐。“破五”一过,一般人家的好馍和油条豆腐肉就吃完了,年味也渐渐淡了,大人小孩都会怅然若失。不过还有热闹看,就是初六、初九、十三这几个日子是说媒的好日子,家里有十五六岁的姑娘和小伙子的人家就开始说亲事了。姑姑就是这样的年龄,这几个宜说媒的日子总会有媒人上门,爷爷就会大模大样地坐在堂屋的圈椅上,那是爷爷的御座。爷爷听完情况,说这个我没意见,还得看娃们,娃们愿意才行。奶奶说谁家说媒你爷爷都没意见。因为爷爷奶奶都不挑剔,姑姑就自己挑选了一个人帅但家庭成分不好(地主成分)的人家。姑姑自己愿意,全家都不反对,这门亲事就定下来。

初八是爷爷的生日,也是家里的盛会。爷爷爱讲排场,奶奶爱争面子,亲戚邻居都得来捧场,谁不来爷爷奶奶就会往心里去,再有场合见了面奶奶就要说几句看不起人之类的不痛快的话。亲戚们的生日贺礼都是每家两个大寿桃,寿桃就是用发面做成桃型的大馍。有的是好馍,有的也是二类馍。我们留下两个寿桃,再给人家回两个二类馍。招待客人们吃两顿饭,中午饭吃饺子,亲戚邻居们都帮忙和面擀皮包饺子,萝卜丝拌大肉馅的。吃完饺子后,开始杀席,杀席就是喝酒,四个凉菜再配上糖果瓜子,父亲要逐一敬酒。亲戚们也趁机会欢聚聊家常拼酒量。两三个小时以后吃第二顿饭,大米粥,油条,四个热菜,四个凉菜。吃完饭,所有的客人都要跪下磕头祝寿,由表叔主持喊口令:大家都来磕头了啊。父亲把爷爷扶上御座,爷爷穿着崭新的衣服,脸上风平浪静。他拿得稳稳的,不会把心里的波动表现出来,爷爷是童子功资深戏曲演员,扮演自己游刃有余。

大家都到中堂前跪好,父亲跪在最前排,队伍可以延长到院子里,但是队形整齐,方向一致。主持人喊:“大家都来拜寿了啊!一——————

“姨夫、三舅、三大”等各种称呼一时齐发。

表叔再发口令:“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磕完头,众宾微醺尽欢而散了。爷爷奶奶就开始验收寿桃,谁家的是好面,谁家的又大又白,谁家的二类馍,谁家是的三类,总结出谁真心谁假意,最后再说:人家能来就说明看得起咱,以后咱去别人家里做寿桃心里也要有个数,不能给人家做的太差,让人家小看咱。然后爷爷奶奶非常一致地认为我们家有面子,来的客人多,当然这个面子都是爷爷的面子,全家人都这么认为,没有任何分歧。

爷爷的生日过完,再平淡几天,好馍还是有的吃,爷爷的寿桃大家都可以吃。就是新衣服不让穿了,还得干活。抱个柴火,倒个垃圾,烧个炕,关个鸡窝门,带弟弟妹妹玩。

失落之余还有个盼头,再熬几天就过十五了。正月十五我们不叫元宵节,就叫过十五。还有俗语: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月黑头。意思是正月十五晚上如果下雪了,那么来年八月十五一定是阴雨天看不见月亮。其实正月十五晚上大概是没有人赏月的。城里人都是看灯展看烟花,我们山沟里的人自己做灯笼玩。

不知怎么的,正月十五的气氛里总有一丝惆怅。我们都知道大山外面的县城有耍社火的,爷爷说他见过,那场面是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爷爷的描述诱发了我的向往和更深的寂寞。我清楚地知道过完十五就意味着年味消散,梦幻落幕,现实复位,一切都平淡了。淡淡的忧伤就隐藏在正月十五这个节日里。

正月十五也可以吃好馍,可以不干活。中午奶奶母亲她们要糊灯笼。还要做很多个萝卜灯。灯笼得糊十几个的,父亲上楼把往年用的木灯笼架子拿下来,我和姐姐把这些架子都擦洗干净晾干。母亲和姑姑用水彩或者颜料在白粉连纸上画花,简单的画个兔子吃白菜,莲花或者螃蟹等,有个轮廓看着花花绿绿的就行了。家里每个孩子晚上都要提个灯笼,还要在中堂祖宗牌位前放一个灯笼,祖坟上要送几个个灯笼,牛圈要放一个灯笼,磨坊要放一个灯笼。灯笼里点的都是萝卜灯。萝卜灯就是把一个萝卜切成三四段,每一段都挖个坑,里面放一块猪油,猪油里插一根棉花搓的棉条,就算是灯芯了。也有灯笼里点蜡烛的。到天擦黑的时候给楼板上、鸡窝上、猪圈里、面柜上、水缸上、灶君板上、院子里的天神台上各放一个萝卜灯,还要在河沿上放十几个,用萝卜灯把吃水潭围一个圈。

到处放完萝卜灯我们回家提着灯笼游走几圈,大村大社的孩子们都是提着灯笼串门,到全村各家游走,比看谁的灯笼漂亮,挨家挨户讨要炒豆吃,这个活动叫“游豆”,俗话说:游游豆,百病走。谁家里都会提前准备好炒豆,给每个小孩子发一把。然后一群孩子提着灯笼叽叽喳喳地又去下一家“游豆”。我有一回在大村社亲戚家里过正月十五,体验过大村社孩子们游豆的乐趣。可是我们家是深山老林单家独户,去前后几家邻居家也得二三里山路,晚上怕有野兽出没,一般晚上不串门的。

我跟姐姐提着灯笼,母亲抱着妹妹提着灯笼,姑姑抱着弟弟提着灯笼,我们游走到大爷爷住的草房里,跟大爷爷说几句话,烤烤火,大爷爷会给我们一人发一个糖果,这是除夕晚上他分到的那份没舍得吃攒下来的。我们再游走到牛圈看看牛,顺便给牛槽里放几块剩馍块,看着牛起身挤到槽前,嘴方方的跟搓斗一样把馍块吃下去,弟弟妹妹就会咯咯笑起来,他们你抓我我挠你地闹,把灯笼摇晃得着火了,大人们赶快灭火。我们继续游走到河边看看那些萝卜灯是不是还亮着,然后就返回。

十五晚上家里也是烛火通明香火缭绕的。可是我总是惆怅,我知道十五过完年就完了,该干活该挨骂挨打都会照旧的。晚上要睡觉了,奶奶要把里里外外放的萝卜灯和灯笼蜡烛香火都要熄灭,不像除夕晚上是长明灯,还有熬年守岁。我给母亲哭着说不想就这样过完了,母亲说没事,明天晚上还能提灯笼。

果然正月十六晚上萝卜灯、蜡烛、灯笼都点亮了,跟十五晚上一样亮,我们还是要提着灯笼游走一圈。十六晚上熄灯火的时候就得把所有的灯眼掐掉,灯眼就是灯芯燃烧过的那部分烧焦的,萝卜灯蜡烛香火头这些都要掐掉,泡在一个水盆里,第二天早上倒在河里让水冲走。奶奶说是这样家里就不会有蜈蚣蝎子什么的等,意味着把它们都送走了。

十六晚上熄灯火的时候我很难过,给母亲说年过完了咋办?母亲说还有二十三呢,正月二十三还有个年尾巴。那过完二十三呢?母亲说那就等十二个月就可以再过年了。

正月二十三,只是在吃早饭的时候,把“枣山”切开一家人分着吃,别的没有任何特殊了,该干活干活,地里开工了,父亲上班走了。爷爷大爷爷把牛粪猪粪挑到地里,再均匀撒开,一年的农活就从运粪开始的,陆陆续续的庄稼活春耕秋收的再也不会有空闲了。奶奶母亲姑姑她们要纺线织布,磨面蒸馍做饭,还要帮忙春种夏收锄地等等,妇女们白天晚上都要忙活。

正月底心里满是失落,从过年的红火热闹中回到平淡,对联被风吹落到什么角落里不见了,灯笼纸也要撕掉洗干净把灯笼架子放在楼上,年画也要收起来,下一年再贴或者做鞋样用,包书皮用。新衣服收起来不让穿了,好馍二类馍也早都吃完了,再蒸的馍就是纯玉米面的或者黑面麸子做粗粮馍了。我的难过不知道给谁去说,天天看着田野和山梁,盼望着草赶快绿起来,山坡上的花赶快开起来。每每追问离过年还有几天的时候,一般得到的都是风凉话。只有大爷爷会说还有三百三十五天。三百三十五天,遥遥无期啊。

(五)

等到再过年的时候,姑姑出嫁了,家里的气氛有些不易察觉的冷清。不过姐姐长大了,我也长大了,原来姑姑干的那些活就由我和姐姐分包了。

到再过年的时候,我们的家分开了。父亲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搬到了离学校近的地方,爷爷、奶奶、大爷爷、姐姐和我还留在原地。

父亲建造的新家就在我们赶年集的地方,是我们方圆百十里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还有水电站,可以用电灯泡照明。搬到新家以后,父亲把老家里那些过年习俗进行革新,他说要过文明的新生活。父亲喜欢一切新生事物,母亲活泼爱好文艺。每逢过年,母亲就被抽调去大队的剧团排戏。除夕晚上村里的年轻人来我家聚会,屋子里挤满了人,箱子盖上柜子盖上都坐着人,来晚的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吹笛子的,拉板胡的,说快板的,唱歌唱戏的,每人最少表演一个节目,母亲的节目很多:歌曲《学习大寨赶大寨》,秦腔《红灯记》选段,眉户《梁秋燕》选段等都是母亲的拿手戏。母亲的声音脆而亮和板胡的声音很和弦,唱得很入味。父亲不会表演文艺节目,他会秀一把算盘花样打法,一只手拿起算盘唰一下一闪,算盘珠子就上下两排站得整整齐齐,然后噼里啪啦打一个“狮子滚绣球”,全场掌声雷动。

新家的年是新房子,有春晚,有电灯泡照明,而且再也不用泥巴刷墙了。父亲从县城拿回很多旧报纸来裱糊墙壁,这在全村成为一种时尚,这个时尚是从我们家兴起的。报纸裱糊的墙壁在电灯泡强光的照耀下明光闪闪。墙壁正中间挂着玻璃相框,相框里是父母的结婚照,照片放大到八寸。还有放大到十六寸的母亲单人半身照,母亲十九岁的年华在照片里泛光。相框下面挂着和相框一样大小的大方镜子。玻璃镜的光、灯泡的光、报纸的光相互辉映,在春晚的欢腾里,父亲享受着他文明的新生活,那是父亲的黄金时代。

我们几个孩子过年总要兵分两路,大姐是始终在老家过年的,她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更喜欢跟爷爷奶奶一起过年。妹妹年龄小只能跟父母在新家过年。我和弟弟是临时分配或者是自由选择在老家还是新家过年。选择的时候也难以取舍。老家过年有老味道,好吃的更多,需要干的活少,因为爷爷奶奶大爷爷姐姐四口人都是能干活的,人手多,早早地把一切收拾妥当,除夕晚上只剩熬年吃好吃的听爷爷忆苦思甜。新家里只有父母亲两个劳动力,我算半个,弟弟妹妹都是需要人照顾的。父亲要帮忙给大队清算账目,天天不着家。母亲还要排戏,过年的活总是干不完,母亲天天熬夜有时候熬通宵都应付不过来,总是手忙脚乱,还爱发脾气骂我。可是新家有电灯泡照明和春晚,有年轻人带来的新世界,还有村里很多同龄伙伴们一起玩。所以我最后都是自己抛硬币来决定在哪里过年。

(六)

几年之后,会唱歌会背诗乖巧伶俐的妹妹在秋天夭折了,父母亲痛断肝肠。那一年以后新家里过年再也没有欢天喜地过。

父母亲走不出失去小女儿的哀痛,想再要个小女儿,他们总觉得妹妹还会再回来。两年后的五月天,二弟出生了,婴儿嘹亮的啼哭给家里带来欢快的气息。妹妹终究是没有再回来,二弟在一天天长大,在洗尿布喂奶的忙碌中,父母藏起悲伤负重前行。

又过了六七年,老家和新家聚合了。父亲要把老家拆掉,把爷爷奶奶接到新家来。那个时候父亲已经是爷爷口中说的“当家作主”了,爷爷奶奶只好服从安排。

搬家那天,新家这边的生产队长带领村里几十个青壮年劳力集体出动,老家那边山沟里几户人家及前村的青壮年劳力也都去帮工。一时间,老家院子里乌压压站满了人。

队长喊着口令“一二————”。

他们用最粗的长绳把粮食柜、大水缸、箱子、柜子都五花大绑往外抬,锅碗瓢勺也跟着走了,大家牵着牛拉着猪,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老家被连根拔起,凌乱地散落在搬家的队伍里。爷爷奶奶痛哭失声,他们被搀扶着往前走,回头再看一眼空荡荡的房子,奶奶大声哭喊:“住了一辈子的老窝这样就给我拆了啊?我还能再活着回来吗?”爷爷也哭着说:“我一手盖的房子,我的家啊!我以后就无家可归了……”爷爷奶奶都知道,过几天就有买家来拆房子,木料和能用的瓦都卖掉了。一个曾经热闹的盛大的家,走着走着就只剩下三面土墙和石头台阶了。那一刻,我突然发现爷爷老了,白头发爬满头皮,他不能主宰自己和一家人了。

大姐出嫁了,没有搬到新家里来。

大爷爷留在老家,他实现了他的愿望:躺在棺材里埋进白家的祖坟,逢年过节后代们把他当亲祖宗祭拜,清明节给他上坟。

爷爷奶奶到新家后住得很不自在,说话干活都很别扭,他们好像没有了自由。父母也觉得很受约束。一个大家庭分开十几年了,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分开过的家再也难以复原了。

奶奶到新家一年多就得了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都得在炕上,爷爷和我们晚辈轮流伺候。奶奶的病成了一家人心头的阴影,大家总是不开心,过年的规模和氛围都简化了。

我说:咱们家的年怎么这样黯淡了?年是不是老了?父亲说:社会在发展,一切都在变化,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要接受新形势。

奶奶卧床三年后的冬天病情加重,她说想埋葬在老家祖坟,但是没有如愿,父亲经爷爷同意后把她安葬在新家门前的山坡上。

奶奶离开第四年的早春二月初二早晨,爷爷没有按时起床,我们在外面呼喊,爷爷没有答应,父亲把门撬开进去,我们发现爷爷嘴歪在一边,呜呜哇哇说不出话来了。医生来看完说准备后事吧。爷爷昏睡两天后停止了呼吸。我们把爷爷和奶奶安葬在一起。爷爷奶奶从离开老家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能回去过,他们心里对老家有多么留恋和想念,没有人知道。

(七)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河东河西,沧海桑田。

我们的年又经历了几番简化,分身而栖。

一部分去了大姐家,大姐家里有爷爷奶奶的合影照,过年的时候有“枣山”,还有老家原来腌菜的一个小缸,大姐用它腌菜,一口腌菜就回到了从前日子。

还有一部分去了姑姑家,姑姑已经七十多岁了,又黑又亮的长辫子变成了花白的短碎,姑姑家灶君神位前的供品跟老家过年时奶奶摆放得一模一样,看一眼就恍惚回到我们曾经的年。

爷爷的长烟袋和老花镜在大弟家里。大年初一早上,大弟早起为他们一家三口煮饺子,过年一定要自己熬制皮冻,大弟保留了他能保留的年。

母亲织的老粗布床单、父亲的暴脾气和正月初一到十五不打骂孩子的规矩到了二弟家里。

我离家越来越远,家里的年味一点都没有跟我来。我年年春节到处游走,万水千山走遍,走到哪里都会想念我们家的年。

现在,老家的土墙倒塌了,只有石头垒的台阶和房底子还在,石头缝里上长满青草,蒲公英年复一年地开着花,它们好像不知道这里曾经的热气腾腾,不知道这里曾经的鲜活明媚。

新家也成了危房,荒草将要把房子淹没,蛛网灰尘封锁了家门。没有父亲瘦高的身影,没有母亲爽朗的笑声,只有草木一岁一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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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白杨,原籍河南灵宝人,现为北京市某中学语文教师。已发报刊杂志表多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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