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许多乡村，家家都会养殖牛、马、骡子等大牲畜做使役工具。我家在分队时买到生产队一头小牛犊，几年后长成一头皮毛柔顺光亮的大犍牛，干活卖力，也很听话。那时的农村，刚从生产队解放出来，人人都像上足了劲的发条，努力干活，发家致富。致富的途径无外乎种植和养殖，谁家里能养殖两三头大牲畜，无疑就是村里的富户了。有心眼活泛的农人从外地贩运了一车牛犊，全村的人都涌去看。这些牛来自晋北山区，是当地农民散养在山里的，据说除了冬天拴在牛棚，其余季节就放在大山里，任其自由自在的生长。这种牛个子不大，毛发浅黄，略带卷曲，很不打眼。因为价格很便宜，母亲便动了心，怂恿父亲花了一百二十元买下一头母牛犊。几年后小牛长大了，身量却只有家里那头犍牛一半大小。父亲教它学拉犁，谁知这种牛不但力气小，而且胆小、笨拙，不是一般的难以调教。耕地时根本不听口令，你鞭子刚扬起来，它就吓得四处躲闪，在地里乱窜一气，这样下去只能是“禾生陇亩无东西”。而让它和家里那头大犍牛套在一起，它只会偷奸耍滑，根本不使劲。等到收工回家时，它却窜的飞快，拉都拉不住。父亲说这种牛根本不适合使役，养着就是浪费草料。好在不久后它怀孕生下一头小牛犊，满月后牵到集市上卖了八十元。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头牛再次怀孕却流产了，父亲决定把它卖掉。
父亲把牛牵到集市上专门的牲畜交易市场，这里有嗷嗷叫的猪仔，有跟着母羊一会吃奶一会咩咩叫的小羊，有被绑了双脚的鸡鸭，还有竖着两只大耳朵趴在笼子边东嗅西嗅的兔子。占用场地最大的自然是牛、骡子、驴子等大牲畜。地上到处是牲畜粪便，有拾粪的农民用旧锨挑个破筐穿梭其间，仿若现在收破烂的人街上捡拾饮料瓶。来得早的农民将自己的牲畜拴在树上，自己蹲在一边抽旱烟聊天。来得迟的人没处拴牲畜，只好自己拽着缰绳站在原地等待卖家。牲畜市场上活跃着专门负责帮卖家和买家完成交易的中间人，人们习惯称为牙客。他们会细细打量牲畜的体态毛色，并用手掰开牲畜的嘴，通过牙齿的磨损程度大致判断年龄，最后估算出一个价格。大家交易时并不直接说出价钱，牙客要从中赚取差价，为防其他人参加竞争，和买卖双方谈价时都是把手伸到对方袖子里通过手势确定价格。这种传统的交易方式在我年少的心里感到颇为神秘，不过交易方式再神秘，那价格却始终让人高兴不起来。后来快散集的时候，邻村一个牛贩子给父亲出价240元，父亲便答应下来。双方谈妥正准备交易时，正在赶集的我姥姥过来了。姥姥生了六个孩子，两男四女。为了身边留个姑娘照顾方便，就把母亲许配给本村因为贫穷正发愁娶老婆的我父亲。父亲比母亲大了六岁，婚后因为家境一直不好，便在姥姥眼里抬不起头来。姥姥是她同时代女人中少有的大脚，平时也是风风火火，属于农村里能干泼辣的角色。姥姥喜欢赶集，几乎镇上逢四、九的集日次次不落。看到父亲在卖牛，姥姥岂能不管，一问价钱，便不顾围着的许多人，大声埋怨指责父亲卖贱了，被人欺骗。父亲平日老实巴交，却又脾气很犟，本来因为常挨丈母娘的白眼心里不痛快，现在当众受训，一气之下撂下牛不管了。姥姥有些傻眼，却仍然不服气，看看天色不早，就让我牵着牛相跟着回家了。
过了几天，再次逢集日，姥姥胳膊上挎个包袱，来到家里让正放暑假的我牵上牛和她去赶集。母亲让姥姥喝口水，姥姥不肯，说牛卖了带我吃羊肉泡去。父亲默不作声，蹲在地上抽旱烟。到了集市上后，姥姥让我在牲畜市场等着，她从包袱里取出用手帕包着的一包鸡蛋，到门头上写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供销社门口卖鸡蛋。那时候农村集市上见不到养殖场的鸡蛋，都是农民自己家的鸡下的蛋拿去卖，小一些的鸡蛋一块钱10个，大一些的鸡蛋一块钱七八个，无须用秤。照现在说法，那全是货真价实的土鸡蛋。不过令人想不通的是，家中越是好东西大人越要想法卖掉，好像跟好东西有仇似的。就在姥姥卖鸡蛋的功夫，有人过来问我这牛咋卖，我想着低于240元不能卖，就大声说“250”，周围的人哈哈大笑。我不知他们笑啥，涨红了脸，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过了好一会，姥姥终于来了，给我买了一个火烧。我吃火烧的当儿，姥姥和几个牛贩子轮番讨价还价。姥姥嗓门很大，性格急躁，谈生意倒像吵架似的。后来牛贩子走完了，姥姥气咻咻的说，才过几天，价钱不升反降，最高只出230块，这不是打我的脸吗？一直等到集散，牛也没卖掉。和来时一样，我牵着牛，跟着姥姥又走上回村的崎岖土路。回到家里，我把牛拴到牛棚里。母亲在灶下做饭，柴有些湿，浓烟呛人。我和父亲铡草料，因为个子矮，加上力气不足，总是一下压不到底，父亲便有些生气，本来就瘦长的脸越发拉长了。
过了几天的早晨，我正迷糊呢，母亲叫醒我，说她和父亲要上地干活，让我起床在家等姥姥来。我答应一声，一会又睡着了。后来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我听见姥姥在“黑蛋、黑蛋”的喊，“黑蛋”是我的小名。我赶紧去开门，其实院门不过闭着，并没有锁，不知为什么姥姥不推门进来，只在门外喊。我牵上牛，锁了院门，又和姥姥去赶集。正是三伏天，太阳冒着烈焰，跟下火一样，路上的尘土都晒得发烫。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的鸣叫，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到了集市上，姥姥照例先去卖鸡蛋。尽管坐在阴凉处，我还是浑身汗流，过了一会，就感到口干舌燥，来时忘了带水壶，只好忍着。这时有个牛贩子来问价，是个黑瘦的老头，戴一顶破草帽。我一看面熟，后来想起来他就是给父亲出价240元的那个人。我反复斟酌了好一会，怯怯的给他要价245块。他笑了笑，没有还价就走开了。姥姥卖了鸡蛋过来了，还从集市上拉来一个买主。她一边大步走一边极力的向买主夸赞着牛的优点，不挑食，吃得多吃得快，容易上膘，还能一年生一个小牛犊，要不是家里急着用钱，哪里就舍得卖掉呢！听姥姥这么吹嘘，我四处瞅瞅旁边膘肥体壮的大黄牛，再看看自己家黄毛“小丫头”，颇有些心虚。果不其然，买主看了一眼就要走。姥姥好话说尽，极力拦阻，人家终于给了一个价，210块。“走走走，不卖不卖”，姥姥显然有些生气。等姥姥气消，我告诉她刚才那个曾出价240块的老头来过。姥姥有些惊喜，赶紧问我人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这牲畜市场不大，十分钟就可打个来回。姥姥便去寻找，不一会果然把老头拉了来。老头却只是笑，总不出价。姥姥下了决心似的，给老头说就依上次的价格，240块牵走。老头总算开了口，“行情不由人啊！愿意卖我出200块，不愿意就拉倒”。姥姥顿时铁青了脸，讪讪的说，“算了算了，你再转转，看市场上还有我这么便宜的牛吗？”
一轮夕阳挂在西边的嶷山顶，黄彤彤的，跟鸡蛋黄像极了。家里的鸡蛋要是能有那么大的蛋黄，炒一个鸡蛋就够全家饱吃几顿了。这样想时，我不禁流下了口水。我的村子就在嶷山脚下，远远的掩映在树木之间。回村的路有些漫长，牛困人乏。中午只吃了一个凉馒头，现在又饥又渴，我只觉得两腿发软。一向健步如飞的姥姥也累了，竟然一反常态的落在了我和牛后面好远。到了家门口，天色已晚，我让姥姥进家里喝水，姥姥却转身大步走了。我进门当儿，听见父亲在使劲摆弄那把破铡刀，哐当哐当的响。两头牛每天要吃掉用铡刀铡碎的一大捆青草。暑假期间照例是我来负责割草的，可是隔五天一次的逢集日我要去卖牛，这时父亲只好地里劳作间隙抽空去割草。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听父亲和母亲吵架，说牛一天卖不掉，要多吃一天草料，孩子上学要交学费，马上中秋种麦子还要买肥料。
不记得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多少次，如果时光的录像快放的话，我和姥姥牵着牛在村里通往集市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好像遛弯似的。暑假眼看着要结束，快开学了，姥姥也沉不住气了。在牲畜市场上，姥姥四处出击，见人就问，把一个个胖的瘦的、黑的白的、青年中年老头子走马灯似的都拉到我和牛面前，倒像相亲似的。不知牛什么感觉，反正弄得我窘极了。最后快散集时，一个中年男子瞅着我的牛溜达过来。姥姥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似的，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希望人家购买。经过一番艰难的口舌之争，中年人把价格敲定在175块，多一分都不出。我在旁边暗地观察，以我三年级班里考试第一名的头脑发现这个人极为狡黠，他是认定了姥姥急于出手，才不肯加价。这么长时间的买卖经验，我已经能判断出当下出手的合理价格，应该在一百九十块左右。可是在姥姥面前，我不敢发言，而且我们的心理预期总是高于卖主的出价，因此吃的亏还少吗？现在要散集了，下一集什么价格就难说了。姥姥那么刚强好胜的人，如今显然被消磨得没了脾气，于是摆摆手，成交。
再次走在回村的路上，便不同往日。少了一头牛，并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有些难受。一老一少两个人费力的蹒跚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不约而同的沉默着。快到家时，姥姥开口了，“你就说牛卖了185块，我卖鸡蛋攒下十块添到里面了，不要告诉你爸。”我没有回话，抬起头望望天空，阴沉沉的，大片大片的黑云从头顶急速窜过，压向西边的嶷山，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作者简介：朱海红，男，山西省临猗县人，山西省作协会员。小说《你是一朵美丽的花》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