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我发现广场上有一群人围着一片音乐在倾听。
人们不断地向着那响亮地唱着的歌声走去,广场显得人影纷乱。那歌声在广场边上向着一片楼群弥漫着,仿佛一阵忧伤的召唤,让种种好奇像荒草一样疯狂地生长起来,把一块空地围绕着,在低低的人声里,倾听一个声音在嘹亮地歌唱。我知道,那里肯定是一些流浪的歌手,肩上扛着生活和四处奔波的命运,用歌声在别人散步的时光里寻找食物和水。随着不断涌过去的脚步,我在晚饭后和住在一起的同行们不经意地走向广场,无意中听到了流浪歌手的歌声,这也许还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缘分。
在我的西部,在我的云南,人们随处都会听到一个名叫容宗尔甲的藏族歌手唱的歌曲《神奇的九寨》。在广场上,我们听到的还是这首歌:“哦,神奇的九寨,哦,人间的天堂……”歌声不停地吟唱着一个人间天堂的美景及其生活着的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无限向往。只是唱歌的人,在我们的注视里,很显然不是那么幸福。
在那酷似容宗尔甲的歌声里,我们看到两个外地来的流浪歌手,被人们围绕着,唱着流行歌曲。一个戴着旧迷彩军帽的三十多岁的人,抱着一把电吉他,腰间挎着一只草绿色的军用水壶,认真地唱着那一首响遍了西南地区的流行歌曲。每唱完一首歌,他都会说:“各位朋友,我们这里选了将近六百首歌,欢迎大家点歌,希望我的歌声能给你们带来快乐。祝大家在马年行好运,羊年发大财”。这时候,早已不再是马年了,但是,也许他们已经在歌唱之余习惯了说马年,依然把马年行好运说得很顺口。
广场上的灯光渐渐地照透了夜色,桔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那平静地唱着歌的脸庞更加苍老。他们背靠着广场边上车流繁忙的公路,向着广场中央站着。广场上的灯光很充分地照在他的脸上,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迷彩军帽下面,不断地眨动着的是一双失明的眼睛。
那双眼睛,早已看不到他身边的世界,看不到一群人围绕在他们的身边,低低地说着话,在车流声中站在广场上,倾听着他们在流浪的途中唱起一首向往着美好生活的歌曲,看不到那些听他们唱歌的人,有的随意地挽着情侣,乘着人们不注意,悄悄地吻了一下对方的脸庞,有的手里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一边听着他们唱歌,一边关注着孩子稚嫩的脚步。流浪歌手每一首歌都会引起人们的赞叹,于是便有人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放进他们敞开着搁在地上的吉他盒里。
夜色中的灯光越来越明亮,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群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广场上的人为什么会在流浪歌手的身边越聚越多。当时光已经流进了二十一世纪的门槛的时候,我们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到电视屏幕的存在。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屏幕上,歌声总会很精致、很动听地传到我们的耳边来,甚至于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广告里,总也不缺少风格各异的音乐,其目的就是要施展出尽可能吸引人的手段,让你在那些音乐中头昏脑胀地跟着屏幕上那些口号无所适从地走。而那些各种场合的晚会,他们也会安排出尽量庞大的阵容,男的声嘶力竭,女的袒胸露臂,在灯光闪烁中舞动着,告诉你一个歌舞升平的世界正在花一样绽开。
然而,在一个小小的广场上,两个流浪歌手,带着简单的乐器,站在广场边沿唱着别人的歌,竟然也吸引了这么多的人,在晚饭后的夜色里,站着听他们唱歌。
失明的歌者,每当他要唱下一首歌的时候,他都会轻轻地咳嗽,只是他站在那个靠近了他的嘴唇的麦克风旁边,他轻微的咳嗽声,也通过麦克风传出来。人们从这咳嗽的声音里,也知道了刚才听到的动听的歌声就是他亲自唱的,并不是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着的那些明星们所擅长的所谓“假唱”。失明的歌手一直在唱着,平静的神色,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对世界的山高水长的经历,忘记了对花红柳绿的渴望。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时间都是黑暗,他只能通过清瘦的脸庞来感受阳光的冷暖、雨水的吹打、道路的曲折、故乡的遥远和零钱的杂乱。
他平静的歌唱,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失明的人,用自己的歌声,通过麦克风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对生存的祈望。在他们的吉他盒旁边,放了两本残疾证明,那些黑色的隶体字,告诉所有围绕着他们听歌的人们,他们来自某个不知名的村庄。从那里出发,他们走了许多路,肩上扛着风雨里的生活,把歌声送到了一个个异乡,使人们在吃了晚饭后,停住了散步时的心情,听他转述容宗尔甲对人间天堂的赞美,从而点缀盛世里的人们饱暖的生活。
人们纷纷从钱包里拿出一块两块的钱来,证明他们对两个流浪歌手的歌声的肯定。为了不惊动歌声的悠扬,他们都踮起脚跟,轻轻地走到吉他盒旁边,轻轻地把钱放进去,然后悄悄地走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站在那里听他们唱歌。几个带着孩子来听歌的人,拿了钱,让身边的孩子去放钱。孩子们一个个都很兴奋,放好钱回来的时候,脸庞红扑扑的,看上去很新奇,又很幸福。有一个孩子,看到小朋友们一个个手里拿着钱走向那吉他盒,她也忍不住拿了父亲的电话卡,要跑去往吉他盒里放,她母亲赶紧把她拉回来,告诉她电话卡不是钱,不能用。听歌的人们笑声一片。
失明的流浪歌手唱完了一轮,坐在他身边铁椅子上的另一个流浪歌手开始上场。他的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米三四的高度。他拿出另一只麦克风,走向空地中央,向着围绕着听歌的人们深深地鞠躬,然后开始在失明歌手的吉他伴奏下唱起来。广场上的灯光照耀着他矮小的身材,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了他异常地突出的光光的前额。那额头让人只要看一眼就会马上想起我们在乡村里经常看到的寿星的前额,也许他在身体上的问题就出在那里吧。他上场的时候,听歌的人们继续向吉他盒里放钱,这时候,每一个人放了钱,他都会在唱完一句之后,及时地道谢:“谢谢大哥”、“谢谢大姐”、“谢谢小朋友”……他一身黑色的衣服,在人们奇异的关注里唱着“有钱时朋友实在多,没钱时朋友找不着……”在诙谐的歌声里,人们发现他的歌声不如失明歌手唱得好,于是更多的人就去注意他那突起的额头和矮小的身材。
这一切,他显然已经觉察到了,也许在别处唱歌的时候,别处的人们早就有过这种情形了。他们的流浪生活,必须在给人们唱歌的时候,同时接受人们对他们畸形身体好奇的关注。失明的流浪歌手依然不断地眨动着他的双眼,熟练地拨动着那把黑色的电吉他的弦,站在固定的麦克风后面,平静地伴奏,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内心世界。
歌声一直在唱响,当身材矮小的流浪歌手唱完了,失明的流浪歌手又开始唱他所擅长的容宗尔甲的《神奇的九寨》。人们还在围绕着他们倾听。身材矮小的歌手回到铁椅子上休息了一分钟,就站起来,走到围绕的人群里,向听歌的人们讨钱。有人掏出钱包给他钱,有人在这时候悄悄地离去。
作者简介:陈洪金,云南永胜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新华文摘》、《大家》、《山花》、《百花洲》等,著有个人文集《陈洪金文集》(5卷)等,曾获得新浪网“万卷杯”全国原创文学大奖赛“最佳抒情散文奖”、台湾首届“喜菡”散文奖、新加坡第二届国际华文散文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大学教材,中学教辅读物、高考模拟试卷。现供职于云南省丽江市社科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