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博拿着辞职书走进刘书记办公室。
刘书记正在低头看着一份文件，抬眼瞟了一下赵博，以为又是送文件。这几年，赵博几乎每天都会送文件，传达上级会议通知，请示汇报等。每次都是放下材料就走或说完工作就出去。刘书记低头继续看材料，却发现赵博坐在了沙发上，这让刘书记颇感意外，抬头并坐直身子看着赵博。
赵博淡淡一笑，“刘书记，我今天来是跟你辞职的。”刘书记有些吃惊，不由睁大了眼睛，担心自己听错了话。但看着赵博，手里拿着一张纸，表情也是很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最近有传闻说赵博得了抑郁症，但他感觉赵博应该是正常的，至少文件写得一如既往地好。他咽了一口唾沫，缓和了一下面部表情，“最近身体好吗？不是身体原因吧。”
“不是，刘书记，我身体还行。是因为在咱单位工作时间长了，想换个环境。”赵博的表情是轻松自然的。
刘书记到这个单位任“一把手”已经三年多了，在他印想中，赵博就是一个兢兢业业、埋头工作的文秘，虽然还挂个办公室副主任的名头，但工作其实和文秘没两样，在工作中他从没出现任何差错，但这难道不是一个搞办公室文字工作的人应该做到的吗？赵博在工作上没得说，就是性格上有点耿直、内向，除了正常工作交往，从没跟他拉过家常。他忽然想起赵博的工作经历，在办公室当了8年文秘，8年副主任，是不是因为没有提拔的原因？按说应该提拔了，因为感觉找不到比赵博合适的人选，而且每次提拔的岗位都很紧张，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赵博也没有强烈要求过，所以就没有考虑。刘书记挪了挪屁股，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
“小赵啊，你的工作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早就想着要提拔一下你，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下一步，一旦空出位置，想办法把你放上去。”
赵博在心里笑了一下，知道这是官话，即使有位置，早就给别人订下了，哪会轮到他？这些年，这样的事例太多了。“谢谢刘书记，我已考上了律师资格证，我就是想换个工作环境，没别的。”
“小赵啊，作为你的领导，我还是想劝你一句，你不是年轻人了，不敢意气用事啊。你想想，在咱单位你好歹还是副主任，下一步还有发展的空间。你现在出去，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你好好考虑考虑。”
“刘书记，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长时间了，不是一时冲动做的决定。”
“这样啊，”刘书记喃喃地念叨着，他想到过几天省上领导要来检查工作，汇报材料、会议材料让谁写呀，办公室主任平时只负责招待客人和采购物品，并不会写材料。而办公室的另外两个年轻人平时只打打杂，写个简单文件，大点的材料还不行。“现在你猛然提出辞职，接替的人一下也找不下，马上省上领导要来检查工作，你把这一段时间忙完，也算是对单位最后再做点贡献，到时候，我一定给你批，怎么样？”
这话说的让赵博不好拒绝，“好吧，刘书记。”心里恨恨地想着：最后一滴油，还要榨！他原以为今天一辞职就轻松了，没想到还要干一段时间，心中有些郁闷，但想想这么些年都下来了，咬咬牙再坚持一下。他走出刘书记的办公室，抬头看看天，蓝蓝的，阳光暖暖的，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就在前方不远处。
不一会儿，办公室蒋主任叫赵博到他那儿去一趟。其实，平时蒋主任跟赵博是不大联系的。蒋主任不会写文，也对文字的东西不感兴趣，所有文字的东西都交给赵博办理，他很放心。蒋主任主要是把各位领导的后勤服务安排好，把单位的采购、招待、修缮搞得风风火火。他很会处理各位领导的关系，会用公家的钱让上上下下都领他的情，所以，每年投票选优秀、先进什么的，他总是榜上有名。甚于赵博这样的老实人，至多平时表扬两句，他就会把工作干好，即使不表扬，他那个认真负责的性格也会把工作干好，所以蒋主任在这方面从没操过心。现在听刘书记说赵博要辞职，他确实没想到，感到有些棘手。想了想单位上能写材料的人，稍有资历的不会来这个岗位，谁都知道这是个苦差事。必须找个年轻人接替，现在年轻人一个个精巴得很，再找个像赵博这样实在的确实不容易。不管怎样，他先找赵博谈一谈，能留住最好，他在领导处打探到自己再干个一半年就会有提职的机会，能把赵博留到那个时候就好，以后办公室怎样就与他没有关系了。
赵博走进蒋主任的办公室，平时蒋主任对他是爱搭不理的，仿佛他们是两个部门的人。今天，蒋主任竟然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并在一次性纸杯里倒上茶叶，拧开饮水机开始烧水。
“赵博啊，咱俩在一起工作三年了吧。”蒋主任坐回座椅，说话的语调有些刻意的诚恳，“你是咱们单位的人才，这一点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我经常在各位领导跟前说你，我说这样的人才一定要及时提拔。哎，没办法，咱们单位岗位紧张，领导又总是先考虑那些有社会关系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不过你放心，今年底或明年初咱们单位又有人事调整，我呢年龄大了，在这个岗位干的时间也长了，肯定要调整一个岗位，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岗位你顺顺就上去了。这次，我一定要在领导跟前力争！”
如果前十年、前五年说这样的话，赵博一定会信以为真。现在他已经能够清楚地鉴别官话了。赵博微微笑了一下，“蒋主任，不是提拔不提拔的原因，就是想换个环境，我后来发现我个性太直，根本不适合搞政治。”
蒋主任吃惊地抬眼看了一下赵博，心里想：这小子确实长进了，悟出自己不是这块料了。嘴里却说道：“咱就一市上小单位，又不是省上、中央什么部门，什么政治不政治的，工作干好了为原则。”
“我已经考取了律师资格证，我一个同学的律师事务所已经跟我联系了，我觉得那份工作可能更适合我。”
“小赵啊，我劝你不要感情用事。这么好的岗位，多少人想来还来不了，你就放弃了？”
“蒋主任，谢谢你。你不用劝我了，这件事我考虑了很长时间了，也想清楚了。”
“这样啊，那你不是给组织上出难题吗？你走了，你的工作谁干？谁干得了？你得找下接班人。再干上一年半载，培养出一个接班人你再走。”
“中国离开毛泽东、邓小平还照样运转呢，单位上怎么可能离不开我？”赵博听蒋主任这么说心里有些发急，心想我在的时候，你们也没觉着我重要，怎么我要走，就忽然重要了？“再说了，刘书记已经答应我，这次省上检查完就让我走。”
“再说吧！”蒋主任脸色不太好，谈话也在不太愉快中结束。
初秋的天气还是比较温暖的，轻风拂面，赵博缓缓地走在单位的林荫道上，想着这就是自己近二十年付出多少心血的单位，没落下什么好，还经常听闻领导有微辞。就连要离开，都像是欠了他们一样。幸亏自己总算还是醒悟了，没有一辈子死磕在这里。
赵博要辞职的事在单位上引起不小震动。毕竟多少人都盼着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这么多年，在这个单位提出辞职的还是头一个。关于赵博辞职的原因，传言有多个版本。有说他得了抑郁症，有说他因多年不提拔而赌气辞职，有说他家经济紧张不得已要下海，有说他老婆出轨他受了刺激，有说他精神出现了问题……
其实赵博辞职确实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这样的工作，继续干下去一辈子就耗完了，而且不会有任何他期待的人生成就感。想当初大学毕业到这个单位工作，那是一腔热血。在基层工作三年后，因原办公室文秘要提拔，就物色到了他。他那时候在老家庙会上算过一卦，算卦的说他以后能当上市一级的领导。他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也有着满满的信心。他凭着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样样工作都干得很出色，很快就在本单位、外单位和上级单位都有了反响。可是每次只要单位上有任何好事，总是以各种原因轮不上他。他每次都是调整自己的心态，继续抱着幻想和希望。上级单位曾有一次要调他上去，他出生农村，在这个市级城市还是租房住，女儿刚出生，到了省城经济压力怕会更大，他只好忍痛拒绝了。
办公室工作了8年后，他终于提成了副主任，那也是因为不提拔他已经到了说不过去的地步。在办公室工作的16年来，换过5任领导。每换一次领导，他都会重新提振信心，力求以工作赢得应有的尊重。可是每次付出有多诚恳，失望就有多沉重。后来他总结，工作做得再好，不如跟领导搞好个人关系，可他偏偏就不擅长，或者说不想那样，原因大致有几点：一是受教科书上“君子之交淡如水”思想的影响；二是受教科书上自古不谄媚权贵的君子作风的影响；三是从小读了太多统治阶级欺压人民群众的书，对“统治阶级”从内心深处有一种抵触。果然像父亲批评他的“书读得太多，把脑子读坏了！”这些年，好多人经常劝他要跑要送，他就是不愿意，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他看不惯这样的形式，也不想助长社会的不良风气。倒不是说这些领导没一个好的，而是领导也是凡人，凡人都有本质上趋利的劣根性,你不能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
所以，这些年，他对抗的是人性问题和社会的潜规则，这是一场一开始就注定必输无疑的对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己应该心服口服，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最终的结论就是自己入错了行。他常想，如果他是一名医生，凭着自己的钻研精神，一定会成为一名业务精湛、救死扶伤的好医生，如果他是一名画家，如果他是一名设计师，如果他是一名律师……他的自身条件不适合在行政部门工作，而是更适合在业务性较强的部门工作。在想清楚这些问题后，三年前，他就开始默默地学习法律，考律师资格证。上班时间要忙工作，他主要利用业余时间，凭着刻苦精神和超强的学习能力，他竟然在三年中拿到了这个证，令他的大学同学们都佩服和惊叹。当然，为了考这个证，他的工作状态比以前确实差了一些，为此，现任领导找他谈过一次话，大意是，听说他以前工作非常出色，为什么现任领导来了后工作有所松懈，难道是对现任领导有意见吗？赵博解释说虽然有所松懈，但各项工作还是名列前茅啊。现任领导不高兴地说，你工作这么多年了，不要在关键时候做出影响自己前途的事。
赵博当年上的是整个华北地区最有名的大学，他的大学同学现有当处长的、局长的、科长的，还有企业家、银行高管、部门经理等等。算起来，赵博这个当年班上稳居前三名的同学混得是最不怎样的。同学之间经常谈论这些事，但又帮不上赵博，一则赵博自尊心太强，从不向任何人开口；二是赵博太犟，就想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事，不接受任何潜规则。没办法。前些天，赵博忽然在同学微信群发出他考取律师资格证的消息，让同学们很是兴奋和佩服。有个在省城开律师事务所的同学当即发来邀请，愿意高薪聘用他，那个同学高兴地说，他的事务所有了赵博，那一定如虎添翼。
赵博想着反正要离开单位了，就善始善终吧。省上检查组来检查工作，赵博把相关的行程安排、会议材料、讲话材料、经验材料等准备得相当充分，与会领导都非常满意。赵博想着刘书记一定会痛快地在他的辞职书上签批，或者说不定还会安排个欢送会，毕竟同事一场，以前他总是忙着工作，平时没有和同事们好好交流，虽然有些同事对他颇有微辞，但大部分同事对他都是很友好的，他也想和大家好好告个别。
省上领导走后的第二天，赵博就拿着辞职书兴冲冲地来找刘书记了。律师事务所的同学催他赶快过去，他也想尽早熟悉业务，而且心里期待着有朝一日成为伸张正义、侃侃而谈、雄辞闳辩的大律师。他到刘书记门口，看见刘书记正在打电话。出于礼貌，他站在门外等，并让刘书记看见了自己。刘书记打完电话，抓起手包就往外走，他赶快说：“刘书记……”没等他说完，刘书记朝他摆摆手，“省上有个紧急会议，我现在马上要走，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吧？”“刘书记……”“你的事我知道，有些情况，等我开会回来跟你详谈。”说完，刘书记一低头坐进了司机打开门的小车里。留下赵博沮丧地站在那里。
赵博回到办公室，蒋主任正在等他，“噢，赵博啊，我要陪领导到省城给咱单位考察更换一批电脑，可能得一周时间，办公室的事务就都交给你管理了，多操点心，最近市上搞作风纪律整顿，可不能出什么叉子。”蒋主任的口气，好像是根本就忘了赵博要辞职这回事，赵博赶快说：“可是，蒋主任……”话还没说完，只见蒋主任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我跟领导说了，你经常要加班写材料，这次顺便给你个人配一台笔记本电脑。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说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能怎么办？耐着性子再等一周吧。以前每天忙忙碌碌，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这周虽然照样要忙碌，但是时间却过得有些煎熬。
好不容易等到刘书记和蒋主任出差回来，赵博觉得再不能软面薄情，辞职是自己的一项法定权利。他拿着辞职书径直走进刘书记办公室，“刘书记，那边催着让上班，麻烦你赶快把我的辞职报告批了吧。”刘书记露出为难的神色，“小赵啊，我是想留一段时间让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咱这么好的单位，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你还真的要辞职？再说，你在外界还是有一定的名气，你辞了职，让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是单位亏待了你。”“刘书记，我确实真的要辞职，跟单位没关系。”“我跟蒋主任就你的事情沟通了一下，关键是蒋主任不想放你。再说，你的岗位特殊，即便要辞职，也应提前一年提出来，要培养接替你岗位的人啊。这样，我们决定从下面单位调上来一个中文专业大学毕业生，你把他带上一段时间，等他上了道，我立马给你批。辞职也是有规定的，要考虑单位的实际情况和困难，不能说辞立马就辞，对吧？”赵博真想跟刘书记翻脸，又觉得他说的还有一点点道理，想着把自己的工作给那个中文大学生都移交好，总可以走了吧，而且也不会有什么责任。
赵博悻悻地走回办公室，蒋主任正在等他。蒋主任递给他一个黑色皮包，“这是最高配的笔记本电脑，你就拿回家用吧。”“不用了，蒋主任，我马上要辞职了。”“唉，”蒋主任表示遗憾地笑笑，“你还是要辞职啊？也罢，刘书记跟你谈了吧，你尽快把接班人培养出来，有了接班人，立马放你走！”
蒋主任走后，赵博看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这是想收买我的工具吗？”真想拿起这东西砸到地上。唉，再忍忍吧，等把工作都移交清楚了，总该没话说了吧。
调上来的中文大学生小张，一看就是个机灵人，见人嘴甜，很有礼貌的样子。赵博给他一样一样详细交待每项工作，小张说：“赵主任，这样的工作量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吧，我确实想像您这样把工作做好，但我是个新手，而且孩子今年刚刚一岁，家里也忙，我会跟领导请求，麻烦赵主任你也给领导说说，给我配个助手，临时工就行，可以把一些零碎工作交给他做。”赵博心想，难怪人都说现在年轻人精巴，还没开始干就想着减轻负担了。
没过几天，就给小张配了个助手临时工小刘。赵博心里着急呀，恨不得马上把他们带出来，自己就可以办理辞职手续了，可是两个年轻人好像学得心不在焉。
赵博给同学吐槽他一下子辞不了职的烦恼，同学哈哈大笑，说：“看你孬不，怪不得多少年升不了职，连辞职都辞不了！”同学当即给赵博提了五个尽快辞职方案：一是直接找领导谈，说这么多年我掌握你的一些事情着了，意思是逼急了就举报；二是一脚踹开领导办公室的门，拍着桌子骂：我这些年这么辛苦了一场，你们怎样待我心里清楚，现在我要辞职，竟然还克扣我？今天你不给我批，我就坐你办公室不走;三是写材料、重要讲话稿时故意出错，几次下来，自然放你走；四是到领导办公室声泪俱下，说自己家庭有困难，实在没办法了，必须辞职去挣钱，领导心一软，兴许就批了；五是装病，装疯卖傻，领导看你没有多大价值了，自然放你走。
赵博回到家中，依次考虑起五个方案，领导虽然对他不怎么仁，但还没到要举报的份上，所以第一个方案否决；踹领导门，破口大骂，这像是泼妇，不符合他一个知识份子形象，所以第二个方案否决；多年来他从未在工作中出过错，临走时出个错，毁了多年的好口碑，不行，所以第三个方案否决；工作以来，他从未求过领导什么，现在为了辞职去声泪俱下的求他，做梦，所以第四个方案否决；第五个方案想想倒还可行。
接下来，有一天，刚开完党委会扩大会议，各位领导正站起身往外走，忽听“砰”的一声，只见赵博躺倒在地上，手中的玻璃杯摔个粉碎，再看赵博浑身抽搐，不省人事。领导让赶紧给120打电话，不一会儿，赵博就被120急急忙忙抬走了。
后来，据赵博妻子找刘书记说，医院诊断，赵博是多年积劳成疾，造成免疫系统紊乱，所以出现昏厥，以后也要时时注意呢。刘书记痛快地给赵博签批了辞职书，并安排工会及相关领导对赵博进行了慰问。
深秋，黄叶纷飞的时候，赵博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赵博欣赏着车窗外深秋的景色，阳光暖暖的，竟像春日一样明媚，那随风飘落的黄叶，也像是春日里朵朵飘落的花瓣。
赵博手中握着一本厚厚的法律书，认真阅读的间歇，抬头向远方凝望，陷入一种沉思。只听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人生，重要的是找对自己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