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对自己说:“到了这个年纪,该想想人生了。”
要说想想人生,我一直在想,从十几岁的年纪就想了。但那时的想,与现在的想,可谓完全不同的想。那时候想人生,想的是未来,是未来的人生。而现在想的人生,想的是过去,是过去了的人生。
前者叫梦想,后者叫回忆。
人这一生,也就两个字——“易”与“忆”。前一个是不容易,后一个即回忆。
有名气的那些人,还爱写回忆录。这说明他们的人生,不但值得回忆,而且还有流传下去的必要。
我不喜欢看别人的回忆录,我觉得价值不大。至于我,则根本没必要写回忆录。如果我写了,证明我是一个无聊的人,一个嘴上说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人。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厌恶这样的人。
回忆人生,在自己头脑里回忆就可以了。更何况,我的想想人生,跟回忆人生,还是有一点点区别的。
没必要咬文嚼字了。我只是认为,每个人的人生都值得想一想。想一想,会发现,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们的人生挺有意思的。当然,在另一个阶段,我们的人生却非常糟糕。
我不大谈人生的意义,太哲学了。普通人的人生能有什么意义呢!人生大多没意义,但人生却有那么一点意思。人活一世,无论遭遇多大灾难,之所以最后能挺过来,熬过来,坚持下来,不就是因为人生还有那么一点意思吗!
这一点儿的意思,人生的意思,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感受。我之所以不读别人的回忆录,就是我没有他那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其次,就是他的人生太有意义了,而我的人生却只有一点儿意思。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没有必要往一块儿挤,挤不进去的。
年少时爱做梦,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梦里的未来人生,光芒万丈!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这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是如此平淡!看看自己的同龄人,也大都不过如此。
回过头去看年少时的梦,似乎可笑,可我却有些感动。感动什么呢?感动在那么小的年纪里,却能给自己勾画出一个宏伟的人生蓝图。现在来看,这张图纸尽管作废了,可丝毫不影响我的感动。因为,那毕竟是年少时的一个梦,一个非常美的梦。美梦很难成真,但每个人仿佛都做过这样的梦。
我在想自己的人生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梦。梦破灭了。破灭了的梦为什么还令我感动呢?因为这样的梦再也不会有了。为何再也无梦了呢?因为老了,感觉自己的人生要过去了,快结束了。
我现在还没有那么悲观。我只是想想自己的人生,想想这几十年,风一样消逝的时光。
人生只有几十年,长也长不了多少,短也短不了多少。有时候我会觉得,活了一百岁的一个人,跟一个活了五十岁的一个人,没什么区别。我现在就觉得,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重复。每天清晨,我很少睡到自然醒,一般都是被外边的吵嚷弄醒了。有时还比较早,四五点钟的样子。到了我这个年纪——无梦想的年纪,最大的好处就是活得自在。但要说一点牵牵念念也没有了,那也不真实。一旦被吵嚷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这跟年轻时区别太大了。有时也并不是被吵嚷醒的,而是突然就醒了。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心情竟万分悲凉。我的朋友老待说,这个节点人最容易自杀。
我说不清清晨醒来的那一瞬间,心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只知道,这种情境跟年少时的情境,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年少时的情境,是天上的情境:一觉醒来,新的一天开始了,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内心充满憧憬,就连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阳,也仿佛为我而升。
现在的情境,是地下的情境,我甚至想到了地狱,地狱的情境:一觉醒来,新的一天开始了,不,重复的一天开始了。如何过这一天?不知道。内心平静,平静得可怕,心如死灰。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想要的人生又是怎样的人生呢?是年少时的那个美梦人生吗?是!可是,那个美梦人生不是化为泡影了吗?
如果前一个美梦破灭了,又生出后一个美梦,那人生恐怕就不至于会有幻灭感。可是,美梦一旦破灭,人就会生发出人生如梦的感慨、感叹和醒悟,谁还会再做新的梦呢?
人生有许多梦、许多理想,到最后要么好梦成真,理想实现,要么梦碎一地,理想变成了泡影。实现了,未必就找到了幸福,更未必就是幸福、美满的人生。实现不了呢,也未必就多么失败,就多么悲催。就我自己而言,我从十四岁就做梦了,做文学的梦了:我梦想成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许多人在梦碎之后,会变得消沉,会发出人生如梦的慨叹,会有幻灭感。我的梦谈不上彻底破碎,但显然我也没有做到我梦想的那个样子。我很清楚,距离那个伟大的文学家,我现在顶多也就一爱好者。我成不了文学家,更成不了伟大的文学家。但造成我内心那种幻灭感的,不是来自于文学,不是来自于我的文学家梦想,而是人生,而是生活。也就是说,我的幻灭感,与文学关系不大。许多人不读书,甚至不认得字,不也活得有滋有味,无忧无虑吗?我有时还挺羡慕他们呢!
不错,与文学不大,与文学家那个梦不大,就只能与我的人生有关了。
这就是我为何要想想人生的缘故。
我常对自己说:“到了这个年纪,该想想人生了。”这个年纪是怎样的一个年纪呢?是“知天命”的年纪。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知天命”是孔子说的。“天命”,就是天的命令。“天令谓之命”,看来是到了听命于天的时候了。我对这个年纪的理解,是仍旧要有所作为,但是,再也不企求结果了。事实上,到了这个年纪,不要谈什么人生理想了,也不要再给自己的人生设置什么理想了。这个年纪,应该明月清风,或清风明月了。
三十而立,立的是什么?四十而不惑,不惑的是什么?
我们把“立”,把“不惑”都想得过于简单了。
我们常将“三十而立”,视为成家立业。其实,应该是自立于世。而我在这个年纪,还很彷徨呢!
到了不惑的年纪,我仍然迷惑,仍旧迷惘。纵观我这大半生,我始终迷惑,始终迷惘。孔子在这个年纪,他敢说不迷惘,我们不敢这么说。
迷惑也好,说明自己知识不足,智慧不够。
迷惑也好,说明自己一直在思考。思考什么呢?思考这个世界,思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
迷惑也好,说明尽管我对这个世界,我对这个世界里的芸芸众生有所思考,但仍旧没有完全弄清楚世界与人生。怎么办呢?好办,继续迷惑下去,把年龄永远定格在四十岁。
也许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并不担负思考世界与人生的任务。这个任务有人专门负责,比如尼采那样的人。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呢?当我想想自己的人生时,我想到了这个问题。当我想到这个问题时,我意识到年少时做的梦,美则美矣,但意义不大。因为那梦里包含着改造这个世界,改造芸芸众生。如果思考这个世界都非我们的任务,那改造世界更不是我们的责任了。改造世界是极个别人的责任,比如毛泽东,比如邓小平,比如外国的华盛顿,列宁。造物主赋予这些人改造世界,改造他的国家,再赋予一些人思考这个世界。改造世界的人,我们一般认为是政治家。其实,真正改造世界的人,是思想家。比如马克思,比如尼采。
那我们来干什么呢?我们难道只是来活人?所谓活人,难道只是吃饭、干活、睡觉?吃完饭干活,干完活睡觉?
在想想自己的人生时,顺便我也想了想别人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就这么回事了。犹如一棵树,进入秋季了,叶子快落了,待落叶尽了之后,就进入寒冬了。我这里的寒冬,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别人的人生呢?别人的人生,与我没有关系,没有交集。我的人生只与极个别人有关系,有交集。我们欲了解别人的人生,可能没那么简单,也可能很容易。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所有人的人生都大同小异。开门七件事,总认为那是家庭主妇的事,其实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事。谁也离不开这七件事。这就意味着,我们没那么了不起,我们都是为了活命而努力奋斗的人。不同只有一个,就是:有的人奋斗得比较成功,有的人奋斗得比较失败。前者吃得开,打得响。后者吃不开,打不响。即便如此,区别也只在一个“吃”字,也离不了一个“吃”字。
你吃得比我好,只能说明你比我有钱。有钱是否算人生的成功?我看这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因为,你吃得比我好,未必就比我健康,未必就比我高尚。吃饭也有高尚一说吗?吃饭能把人吃出高尚与卑贱来吗?
既然都是吃饭的家伙,都是酒囊饭袋,都是吃货,就别跟我扯什么伟大和高尚。至少我没看出有多少人是伟大的,是高尚的,包括那些已经伟大,已经高尚的人。
我看自己的人生,实在不咋地。但还是要想想。
我看别人的人生,也就那么回事。这也就那么回事的人生,我还想吗?想想也好。反正事也不多。
不咋地的人生,绝不是失败的人生。在我眼里,人生没有失败。那人生有成功吗?也没有。回过头去看历史,看那些已作古的人生,哪些人算是成功的,哪些人算是失败的?当官发财算成功吗?那官呢?那财呢?都去哪儿了?不当官、不发财就算失败?如果算,那天底下的人都是失败的人。不说全人类,单是咱中国,十几亿人口,你看到几个当官的、发财的?
如果这就是中国人所理解的成功与失败,那这种成功并不值得我向往,反倒是我乐意接受这种失败。做一个这样的失败者,一点也不丢人。
我的人生,实在不咋地,可是我又想咋地呢?好像我也没想咋地。想想自己的人生,虽然走过弯路,做过错事,信过小人,忍受过屈辱,可终究没走错路,没做坏事、恶事。信过小人,被小人害过,终究没置我于死地。小人终究小人,他的人生未必因害人而称心如意。世道总有一些正义的,如若不然,这人就没法活了。
我的人生,实在不咋地,所以任凭我想,也想不出值得我骄傲的地方。但我这样不咋地的人生,我父母却很骄傲。父母骄傲我什么呢?骄傲我在艰难的人生里,始终不气馁。
但是,当父母弃我而去之后,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天塌了。没有了天空,我的世界一片漆黑。但这并不是导致我内心幻灭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在想自己的人生时,看到了人生无常,看到了人生短促,更看到了人生残酷。
幻灭感没那么可怕。人有一点幻灭感,对消除人的欲望,大有裨益。可惜,人在欲念的魔咒里,挣脱不开,幻灭不了。
人生有许多追求,都如同幻影一般。换句话说,我们所执著追求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人生的一个梦而已。智者与俗人的区别,不在于梦境,而在于谁先醒来。
在我看来,或者依我理解,一个人当他开始想想他的人生的时候,他已经醒来了。
我说过,我不准备探讨人生的意义。因为如果这么探讨的话,我会非常不幸地告诉诸位,我从我的人生里,没有看到丝毫的意义。
我只希望人生能有一点意思。也就是说,人生倘能让人觉得有点意思,让自己觉得有点意思,那就很有意思了。
人生怎样才能有一点意思呢?我给出的答案,只供我自己使用,不可放之四海。我对意思的理解是:找一件你喜欢的事,干下去,一直干下去,一直干到干不动了、死了,为止。
一生就干一件事,一件自己喜欢的事,这就是有意思的人生。这样的人生,即使最终亦还是幻灭,也无所谓,也值得。
作者简介:张镭,男,笔名:阿容,原名:张龙桥,江苏宿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史记研究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著有《中国人三部曲》等散文随笔十多部,长篇小说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