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亚隆说,希望是灾祸中糟的一个,因为它延长了折磨。
——代题记
一
“胡呐喊”是一支流传于资水两岸的劳动号子,起源于湖湘腹地的梅山奥区: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曲调简单重叠,声音沉缓而粗犷,便于山民直抒胸中郁结,或传递内心情感。
湘江世纪城楼盘前十里风光带上的一名路面清洁工,大名叫胡祈福,就写在左胸前红色的工号牌上,名字前还有个工作序号,环卫:007。他是很得意于拥有这么一个序号的:嚯,007,是个能上天入地的大侦探呢!但他只是偶尔在心里自慰地说说而已,却从不敢在人前如此高调,也包括在同一路段的姣姣面前。
真是世事无常啊!原本曾有人左一声右一声尊称过他胡老爷的,这才过去几年呢,自己却成了个捡垃圾的路面清洁工。此一时,彼一时,人生概莫如此!这就是胡祈福在梦里发过的感叹。不过他此时已经梦醒,正面对着湘江在想心事:
他曾经有过一儿一女,只是女儿三岁时就得天花死了。没想到有天家里来了个算命的,却说是他儿子八字太大,容器小,家里只有他一根独苗才好带养,才会有大的出息。胡祈福他老婆拖起竹扫帚就赶那算命的,你这是什么狗屁话!手掌手背都是肉,还真以为闺女死了爹妈心里就晓得不痛啊!伤心旧事重提,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丈余,堂中的杉木照壁上顿时就遍开了朵朵红花,当娘的还落下了一个心绞痛的毛病。好在儿子胡耀宗果然会读书,六岁启蒙,因成绩显著还跳过级,22岁那年就已经大学本科毕业,被直接分配到了省委机关,给省领导做了秘书。后来他服务过的首长荣调北京,胡耀宗也就多年媳妇熬成婆,被安排到省高速公路局任了副职,还没过去两年,前任局长出事被撤职查办,他又顺利地当上了局长,是当时最年轻的正处级单位一把手,手中管着数百亿项目资金。
儿子当真有大出息了!为父的自然高兴得不得了,成天有事没事就在新屋的堂前高呼着“胡呐喊”:噢——嗬嗬嗬!噢——嗬嗬嗬——!呐喊声或高吭或沉缓,都会在靠近洞庭湖区的村落里传得老远,他却说他是在锻炼身体,增加肺活量,实则只有他老婆知道,是为新修的华堂喊来阳气,因为新屋基是方圆百里少有的一处龙脉,地下挖出过一座古墓,当父亲的一开始就反对,但儿子却听信了那个该死的算命先生鼓动,还强词夺理说什么哪有活人让死人的道理。胡祈福心里便有了个结,于是只好装快乐每天靠“胡呐喊”驱走心中阴影。左邻右舍就暗地里给他送了个“胡呐喊”的绰号。当然叫他时都会尊称他胡老爷或老爷子。老爷子自己却心知肚明,村里新修的公路还等着他儿子拨钱铺水泥呢。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句要命的俗话就像是专门针对他胡祈福说的:儿子从高速公路局局长刚被提拔为省交通厅副厅长没几日,连个预兆也没有就被“双规”了,一彻查,天哪!说是受贿超千万。胡祈福便连夜去找算命的理论,可先生说:我算得没错呀,你儿子的容器太小,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乃天意也。
冤枉啊!冤枉!常常挂在胡祈福嘴边的“胡呐喊”竟然变成了喊冤声。
胡祈福本人也是在村里当过村干部的,对公家人的这一套做法清楚得很,儿子的人品其实并不坏,只是政府的规矩有问题,官场水深似大海,每年数百亿资金都非得要经他亲手签字,这个首长一个电话,那个领导一声招呼,有的来头还大得更加哧人,你不签字行么?你不签有的是人等着签哩!也许正因为儿子是受到了良心遣责,有过对某些关键人物打招呼的拒绝,才刚一提拔就被查处了。而所谓受贿又全都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人家送上门来你还不敢不要,不要就是不给人家面子,就是对打过招呼的人存有异心!可一旦东窗事发你又不得不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呑,把事情全都独自担着:人家根本就没有留任何把柄在你的手里!
这不就是官场的所谓游戏规则吗?呸呸呸,去你的吧!所幸我儿耀宗读了一肚子书,还并没有把这游戏规则完全读懂,值呢!来长沙打工后,胡祈福几乎每天都会面对北去的湘江倒一阵苦水,末了还很自豪地重复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
湘江世纪城是长沙市目前最大的江景楼盘,开发商来此征地时的口气牛逼得很,开腔便说我们不是来建房而是来造城的。也确实是造了一座新城,上至浏阳河,下至捞刀河,共有大小住房三万余套,各类店铺数百家,雄居于开福区地段三江合一的湘水东岸。顶头是一栋名叫世纪金源的五星级大酒店,就建在浏阳河出口处的江咀上,隔岸是迤逦南来的衡峰之足岳麓山;而一尊手提青龙弯月大刀的关公巨像,就崛立于捞刀河口的江湾里,昂首八百里浩瀚洞庭,好不气派。
胡祈福有一个比自己年纪要小几岁的搭挡叫刘梦姣,也是这一路段的环卫工人。世纪金源往北约两百米处的江岸上有一艘仿真观景船,那是房产开发商专门为业主们打造的一个人文休闲平台。观景船完全是模仿着真船的样子做成的:长三十六米,宽十米余,上立着三根原木桅杆,偌大的船舱两侧各开着一扇上锁的木门,正好可以给在这一路段做清洁的胡祈福和刘梦姣放工具。开发商还别出心裁在两侧各刻了“泰坦尼克号”五个朱红大字。西侧临江处的广场边撑开一柄人造风景伞,伞下是一条长长的石凳。人们一早一晚都喜欢聚在这地方或锻炼身体或休闲聊天,尤其是到了周末或节假日,一络一络的少年儿童总喜欢往船上攀爬,人气旺得很。人们远远地望过去,但见高昂的船头直指西南上游,是极容易激发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情来的,也偶尔还会有找情调的青年男女一前一后立在船头,模拟电影中人张开双臂作飞行状,口中还哼唱着《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并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来个自拍,定格为永恒的浪漫。
不过无论是胡祈福还是刘梦姣,他们是不会有这种豪情和浪漫的。
两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这一条路段上重复着捡拾垃圾。
胡祈福是入伏那一天出生的,当农民的父亲随手就给他捡了个名字叫胡启伏,他之所以上学后又改成了现在这个祈福的大名,当然是心怀了美好的希望。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由它去吧。胡祈福原本就有着闻鸡早起的习惯,而今天却起得更早。昨夜是他当清洁工以来睡得最香也最踏实的一个晚上。一夜好梦,令他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看看窗口有了桔红的亮色,便双手抱头,双腿一蹬,一个鲤鱼打挺就起床了。他前不久去做过一次体检,和医生交流时大夫还批评他说,你这种起床的姿式不正确,你看看你,低血糖、高血压、脑动脉硬化,这全是危险的信号。大夫又一脸严肃说:尤其不宜太过激动。但他一高兴又全都忘了。他照例是三下五除二草草地洗漱了几下,就蹬着三轮小斗车往江边赶去。因为兴奋,便忘记了看床头挂着的小闹钟,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床的。他租住的房子离工作区就三里路远近,在芙蓉北路靠近浏阳河口一个叫马厂的棚户区。刚出门正好就碰上了播放着经典老歌“浏阳河”的环卫洒水车迎面而过,他也就哼着这支老歌,一路悠哉游哉地来到了“泰坦尼克号”旁边。
回首东边的天际,像刚破壳的鸡蛋流出了蛋白也溢出了蛋黄,不肯隐退的星星如晶亮的露珠,欲滴未滴,空气亦如牛奶般清新。他把小斗车傍“泰坦尼克号”停着,却并没有先去开锁从船舱里取出捡拾垃圾的工具,而是与往常一样先从从容容地来到了“泰坦尼克号”西侧的风景伞下,翘着二郎腿在长条石凳上想了一会儿儿子进入官场后的那些荒唐事,吐了一阵子冤屈苦水,便又闭声静气地倾听江声,凝神注目地欣赏起江景来。人老瞌睡少,不如起个早。这是他的口头禅。
此地是六百里湘江流域中最为开阔的一段,也是古人描述潇湘八景“江天暮雪”的写生去处。曾经在上世纪六十年读过高中的胡祈福,怎么说也算得是半个书生,在他大半辈子的坎坷人生中,风声雨声读书声并不稀罕,而江声却很少听过。“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他虽已记不得这是历史上哪位诗人咏湖湘景物的佳句,其大意却是知道的,上一句无非是写诗人看到的,而下一句又无非是写诗人听到的。然而诗人能看到他这样一个一夜之间从胡老爷沦落到捡拾垃圾的胡呐喊么?能听到满肚子苦水无处倾倒还不得不装淡定的天涯伦落人的心音么?那肯定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即然如此,倒不如自个儿放开眼量惯看世态炎凉,张开耳际静听民间苦乐。北去的湘江从容不迫,十多只小小渔船呈“八”字形摆开,伫立于船头的撒网人目光如炬地透视着汤汤流水,那心中一定是满怀着收获的希望吧;而此时的胡呐喊却把目光投向了斜对面的岳麓山,他刚一抬首时心就一怔:姣姣母女俩不就是住在那一座山的南侧么?昨夜里她一定忙到很晚才睡觉,饭后拖地洗衣是她每天不断重复的要务,而昨天却又会新增了一个项目,那便是亲自宰鸡、扒鸡毛以及清洗鸡内脏。她是个完美主义者,即便是鸡毛蒜皮的事,也都得亲自过手才放心。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明明人家在前面清捡过垃圾了,她却总能从后面草丛里又扒出些纸屑或果皮烟蒂来。还时不时取笑他说:你格胡呐喊呀,嘴上尽是毛,办事也不牢!她是一个从不晓得偷半点懒的实心人。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他居然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朝岳麓山南侧的方向扯起喉咙亮开了胡呐喊……
胡祈福一开始就管刘梦姣叫姣姣。他俩的老家一个在益阳,一个在安化,是同属于湘中梅山腹地的老乡。这噢——嗬嗬嗬的“胡呐喊”,在胡祈福看来无疑就是一种生命最本真的释放,也是人类最原始的歌唱。他这么顺口一声就喊了出来,肯定是心深处有了某种感动,但到底是因何事如此感动呢?却连胡祈福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或许他根本就已经忘记了自己生日到底是在起伏前后的哪一天,更没有想到去重温自己为何又将启伏更名成祈福的原始动机,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姣姣就是站在这个地方指着斜对面的山麓告诉他:呶,胡呐喊,我闺女的房子就在岳麓山脚下的那个小区。只有149和912路公交车是经过这湘江世纪城的,沿途近30个停靠点,一路上得颠波个把小时。她有时叫他绰号,但更多时侯是叫他祈福兄,却并没有邀请他哪天也过江到她女儿家里去走走。
依我看呐,你外孙伢儿上初中后干脆就搬到这边来住算了!
那是的!格不又要花冤枉钱租房子啊?姣姣出口仍是方言。
要是你也是个男人多好,我们合租不就都省了钱!胡祈福说。
哈,才看出来耶,你格胡呐喊还真是会打小算盘嘛!姣姣佯装着剜了祈福兄一眼,脸就嚓地红了。一副嗔怒的样子就如他昨夜里梦见她时的模样毫无二致。
天终于大亮了,有清爽的晨风拂过脸颊,江上波涌如一个个重叠的问号,胡呐喊下意识地笑了笑,便不敢再作开心的回忆,而是转身来到景观船旁打开了“泰坦尼克号”船舱的侧门,左手提着两个蛇皮袋,右手握着一把长长的鸭嘴铁钳开始了每天新一轮的、捡拾垃圾的工作。路段很长,从世纪金源大酒店向北一直到楼盘中心位置的售楼部,整整有三四里远近都是他和姣姣俩人的卫生责任区域。
道路两侧有花树掩映。而沿途的路面上却在一夜间扔遍了垃圾,胡呐喊嘟噜着说:如今的人呐,真是越来越冒得教养,明明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垃圾箱,却硬是不晓得把不要的东西往里面顺手一送,霸蛮像摆谱显阔似的到处扔。他其实还有一句话到了嘴边,那就是“未必还不晓得这是把自己的良心与道德也当垃圾扔了么?”但一想还是打住了。人心坏了,老天也治不好,别浪费我吼“胡呐喊”的口水了。他又猛然记起曾听人说过在新加坡那边乱丢垃圾是要受鞭刑的,这些不懂得文明的东西还真是欠揍!他恨恨地骂了一声,便又一边摇着脑壳,一边勾腰用铁钳夹着果皮和纸屑放进两个不同的袋子。蛇皮袋渐渐地鼓了起来,他用手下意识地掂了掂装纸屑和烟盒袋子的份量,国字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这些被人家信手一扔的所谓垃圾,在他和姣姣的眼里却是能换取乘公交车和付房租补贴的。他的目光不禁又投向了身后的“泰坦尼克号”,也投向了那条长长的石凳……
思绪如江上的浪花跳跃着,胡呐喊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俩位渐入人生冬季的男女各坐在石凳一端,悉心地分拣和归类着各种纸屑和烟盒。这是他俩每天四次或五次歇脚时必做的功课。他们把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一小捆一小捆地扎好后,到收工时自会有收费品的小贩开了小四轮过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贱购了去。俩人就乐哈哈地如同发了点小财的土财主,将几张零星票子翻过来覆过去的在石凳上抹平,又照在眼前识别真伪。他们的多疑实在是善良和幼稚得令人心痛,如今连假酒假烟都只挑最高档的做了,哪还会有人拿这种几毛几块的小票来造假呢?
哎哎,祈福兄你来看看啰,这票子上是两个什么人呐?有一回姣姣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把一张角票往胡祈福面前一推,手指票面上两个头像很认真地问道。
你是把我也当成画钞票的画师了吧?我哪认得他们是张三还是李四啊!祈福兄口里这么说着,身子却有意向前倾了过去,还趁机闻了闻姣姣头发间的气息。
拿来借我看看。偶尔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泰坦尼克号”近旁的彭胡子又出来画湘水江天的美景了,他从姣姣手中接过角票,也同样很严肃认真地端详起来。
彭胡子看了不禁哈哈大笑,只是笑过后又突然神情庄重地说,这俩人一个是工人,一个是农民,合一起就叫人民,是人民币的人民。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格还真是蛮欺负人呐!只有一角的和伍毛的小票上才画着“人民”,而大票子上却是毛主席的伟人头像呢!姣姣却打破砂锅问到底:人民就格样不值钱吗?
她身旁的祈福兄也觉得很不解,有些茫然地望着彭胡子。
有好多事确实是只能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的。彭胡子的心里也似乎有了惆怅。
未必是告诉人们劳动者只有挣小票子的份?胡祈福愤然。
夕阳傍近了河西的岳麓山顶,晚霞在天边静静地燃烧着,美丽而又悲壮。
苍山似海,残阳如血。三个人面面相觑,竟然一时无语。
钻什么牛角尖啰,钱大钱小,命歹命好,到头来不同样是一抔黄土给掩埋了贱骨啊!阎王爷才不认得你什么官啊民的。过好每一天,如同活神仙。正在途中捡拾垃圾的胡祈福忽然就觉得那一天三个伙计都幼稚得很可笑,想想早年间自己还是胡老爷的时侯,每逢年节或者家里有屁大点儿事,前来给他送钱送礼的人挤破门,结果呢?我儿子不就是被这伙人送进监狱的?从胡思乱想中终于回过神来的胡祈福不禁身子一抖打了个寒颤,都是钱害的啊!他的声音里明显含有悲怆。
依我看呐,思来想去还是不如现在好!江上有轻风,头顶有骄阳,这不正好可以出出汗,排排毒么?晚上回去了做一个中国梦——搞不好还能多活几年,多看几眼这变化无常的世道!胡祈福勾腰夹起一个精致的“和天下”烟盒,狠狠地往垃圾袋里一扔,又抬眼望了望东边冉冉升起的旭日,心想:姣姣也该快到了吧。
这回他却没有“胡呐喊”,而是用心在唱:姣姣姣姣,我俩共着路一条……
二
姣姣今天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昨晚她确实一忙就是大半夜,差不多凌晨一点才上床,睡前还特意调好了小闹钟。这小闹钟原本是一对,是祈福兄花了168块钱买的,一个绿的,一个红的,他送了一个给她,并告诉她只要睡前上紧发条定好时间,放在枕边便能够给她起早提个醒。姣姣当时还说,真把我当乡里宝啊!
她是个从不乱接受别人礼物的人,但当祈福兄把这个绿色的小闹钟往她手里一塞时,却很自然地把它抱在了怀里,还把他手中的另一个也拿过来作了一番比较后说,男红女绿,百看不够。毕竟是当过胡老爷的,买什么东西还蛮讲究哩!
你又挖苦我!祈福兄佯装生气地说,哪有什么胡老爷?就是个胡呐喊而已。
好好好,胡呐喊就胡呐喊,你一天多喊几声,对身体有好处。她顺着他说。
就是嘛,只要身体好,比什么都好。
格祈福兄也真是有蛮逗,就像个老顽童!姣姣在心里说。
那天她刚到家里,连晚饭也没来得及煮就给小闹钟紧发条,捧在怀里像个宝似的。正好被送亮亮回家的女儿撞上了,便笑话母亲说,现在连擦鞋的都用手机了,即能通话又可看时间,照样能当闹钟作提示。就你个老顽固还把闹钟当宝贝。
姣姣却正色道,手机那洋把戏你妈我不晓得用。还是这闹钟靠得住。
女儿当然不知道这小闹钟的来历。
你格是霸蛮在找理由给自己台阶下,舍不得花钱那才真是的。女儿华子有意呛母亲说,不过也是,你还有个宝贝崽等着啃老!玩笑里有着几分认真的嗔怪。
你尽讲些鬼话!姣姣知道女儿心里有怨气,老是说她当娘的重男轻女。
要是换了平日,姣姣每晚十一点左右就会去睡觉的,第二天凌晨五点半准时起床,简单地洗漱过,炒一碗剩饭吃了后六点整正好可以赶到小区对面的公交车站牌下,搭乘早发的149或912路大巴车过河去湘江世纪城,开始她每天不断重复的工作。姣姣边忙边想着心事,脸上竟然荡开了幸福的笑容。今天是入伏的日子。一地一风俗,梅山人把入伏称为起伏,就是为了有意对应上一个“祈福”的吉祥谐音。一想到“祈福”这两个字,姣姣心里就特别温暖。美好的愿望人人都有,只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表现得更加强烈些。胡祈福这个名字不正是包涵了一腔质朴而美好的希望么?她这么想着,脸上便又一次绽开了菊花瓣般的笑容。
昨天下班的时候,姣姣还专门拐到菜市场,一咬牙买了两只大雄鸡。一只青椒爆炒,一只老姜慢炖。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但正当她准备从怀里掏钱的时候身后却伸出一只手来把钱给付了。头也不用回,姣姣就知道争着付钱的是何许人。
你格是搞什么名堂啰?她的话只说了一截,身后的人就接上腔了,说:我这是入口福股哩!入伏呷雄鸡,小的长身体,老的补精气。你未必还冒打我的米啊?
你说呢,冒打你胡呐喊的米我能一买就是两只?
我就说嘛!祈福兄一副蛮得意的样子。
正在拧开煤气打火准备炖鸡的姣绞突然间想起昨天在菜市场的这一幕时,也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她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祈福老倌也真是个活神仙,连我去菜市场买鸡他也晓得!她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他是007呀!
妈,大清早的你这是在跟哪个说话啊?长沙原本就有着火炉的称谓,这入伏的天气就更热,女儿架一块竹晾板睡在客厅通往厨房的过道上,没有空调的房子只要瞄准哪里通风就睡哪里,这是只能解决温饱问题的打工者家庭通常的做法。
你娘是在跟活神仙说话哩。姣姣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赶忙用话掩饰。
那就好,我们做儿女的也可以跟着妈沾活神仙的光了!
娘都一把老骨头了,看你们还能沾光得几天?
妈,你一点都不显老,我觉得你还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你以为我也是个神仙能返老还童吧?
那难说哎,人逢喜事精神爽!妈你想不年轻漂亮怕都不行。
听话听音,姣姣不免一惊,心想莫非女儿也看出点什么了?但又一想她能看出什么呀?我都是60岁的人了还自做多情!就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声气。丈夫去那个最终都得去的世界一晃就快十年,她一个寡妇靠肩挑手提拉扯着一女一儿,如今女儿嫁了人家,但还有个儿子在浙江农学院读大三。去年寒假时儿子忠忠还专门来到了她工作的路段帮过忙,并告诉娘说他已经在学校谈上了女朋友。
忠忠格鬼崽子,别看他表面上经常对我嘻皮笑脸的,其实心思却重着呢!今年连放了暑假也不想起带女朋友回家来看看,而是俩人相邀着去了宁波,说是搞什么勤工俭学去了。姣姣在心里这么嗔怪着儿子时,脸上又溢出了幸福的笑意。
女儿华子就嫁在邻村,女婿是她读初中时的同学,在省城长沙打工已经有多年,是个做泥工的。女儿21岁那年未婚先孕,对方只草草地办过几桌酒席就带着新媳妇进了省城,还给她租了个20来平米的门面开了家小杂货店,俩人攒的都是辛苦钱。前几年春上好不容易按揭买了一套68平米的房子,三口之家也总算有了个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居所,为了不影响自己在杂货店里上夜班,女儿硬是把在乡下安化老家养猪喂鸡的母亲请过来帮忙,专门伺候上小学了的小外孙阿亮。姣姣天生就是个工钻子,外孙白天去了学校,她就怎么也闲不住,再说条件也根本就不允许她闲着,还有个在浙江农大读书的儿子忠忠等着用钱呢。她于是便托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在湘江世纪城做路面清洁的这份工作。辛苦是显而易见的,一早一晚还要在大巴里呆上近两个小时,风里雨里耽搁不得。但毕竟也能挣得千多块钱一个月。姣姣边煲鸡边想心事,她还并不知道这时女儿华子也起床了。
男人最近去了公司在衡阳的一个建筑工地,华子看了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六点,便赶紧催娘说:妈,鸡汤沌好了吧?你自己赶紧趁热先喝一碗,回头我再来收拾。又忙着喊醒跟外婆睡在里间卧室的小阿亮,亮子,亮子,快起床啊,不然我们把鸡肉都吃完哒,你就只有汤喝哩!小阿亮怕是在梦中早已经闻到鸡汤的香味了,应声就跳下床来,洗漱间也懒得进就直扑厨房,一声“外婆”叫得浸甜。
我要吃鸡腿!我要吃鸡腿!稚嫩的声音像阳雀喳喳叫。
有得我亮孙宝吃哩!外婆早就把两个鸡腿夹在你碗里了。
妈,你莫太惯着他了,免得长大了冒卵用!女儿华子在家里是从不改乡音的。
还有哩。母亲回答着,便顺手从碗柜中取下了打午餐的饭盒。
只有妈,男孩子要贱养的,你尽惯着他。一只鸡莫非还有着三条腿啊!华子说着闪进了厨房,一手揪着阿亮的耳朵就往洗漱间里拉,并依旧在严厉声地训斥儿子:都念三年级了,一点儿事也不懂!你外婆白天在江边马路上日晒雨淋,下班了还得赶过来伺候你格小祖宗。只晓得顾自己吃吃吃,半点儿孝敬心也冒得!
你格是做什么嘛。我讲了还有的!外婆总是护着外孙。
还有也只准他吃一个!华子的态度很坚决。
其实姣姣早就安排好了:青椒爆炒的那只鸡的两只腿也放在锅里炖着。四个鸡腿分成两份,亮亮一份,祈福兄一份。买鸡的钱是他付的,亏谁也不能亏了小孩和祈福兄。她还特意在昨晚杀鸡时就把两个鸡内痉也清洗得干干净净了,是用一个小砂锅另外煲着的。据说那东西吃了对胃特有好处。祈福兄偶感风寒就总喊胃不舒服,也毕竟是60好几岁的人了,一下子从富贵人家的老太爷落魄成了个环卫工人,而且家底子也被查抄得如洪水冲洗了一般,又再没有什么至亲的人理起他。也是个苦命人啰!姣姣这么感叹着,便情不自禁地从碗柜中又取出了一只小土砵,她要多打出一份带过江去,让祈福兄中午晚上都有得吃。她正要给祈福兄撮鸡肉时,伸出的手又悬在了锅沿边,心想自己还是该跟女儿讲一声,这鸡是工友胡祈福付钱买的,得给人家分一小半过去。但自己又怎么好开这个口呢?
妈,江那边不是还有个跟你同一路段的祈福爹吗?也记得给他老人家带一碗过去呀!刀子嘴豆腐心的华子还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闺女,和她母亲一样善良。
同路也是缘份,应该要相互照顾的。女儿又接着强调性地补充了一句。
好哩,娘晓得的。姣姣的心里比喝了鸡汤还要甜,她记得自己好像也只在家里偶尔提起过一两次,说与自己同路段的是个益阳人,大名叫胡祈福。女儿却记得人家了,就忙接过话茬说:那我替祈福爹谢谢你啊!声音脆脆的,饱含了欢喜。
妈,你是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外人吧?华子又扔过来一句半开玩笑的嗔怪。
看你格鬼婆娘都想哪里去了!姣姣一时语拙,想不出其它话来为自己辩护。
是你自己想到那里去了吧?同是一条道上做清洁工,本来就该相互关照嘛!
华子正在旁敲侧击打趣母亲时,阿亮却把洗脸巾往盆子里一扔,突然很懂事地问妈妈说,妈妈,你和外婆怎么这样高兴呀?是不是我外婆找到了新外公?
窗外梧桐上的喜鹊喳喳喳地叫得甚欢,姣姣却装着什么也没有听到。
喜鹊叫,喜事到,华子顺口便说:你去问树上的喜鹊啰!
三
旭日冉冉升起,火车站广场上那一柱辣椒型火炬地理标帜就更加透红了,一列北上的动车呜地拉响了汽笛。已突破七百万人口总量的省会城市又沸腾起来。
姣姣就坐在149大巴靠前的位置,正脸色红润地注目着江东岸的远方,心想祈福兄肯定又忙乎好一阵了。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功夫。也多亏有他这么个搭档。
入伏的太阳如同流火,刚出来就热气炙人。阳光透过明亮的车窗,如聚光灯似的打在姣姣的脸庞上,她虽说已经是六十挂零的年纪了,看上去却还像个容光焕发的中年妇女。“妈,你一点都不显老,我觉得你还越来越年轻漂亮了。”她突然又想起女儿一清早说过的话,心头就涌上了几许感动。当然了,这感动或许还来自于另一个人对她的称呼。那个人就是和她每天处在同一路段的工友胡祈福。
头一次听到他喊自己“姣姣”时,她简直不敢相信他是在喊她。
姣姣,我和你分配在同一路段哩!那一天,环卫主管还刚刚把新来的员工分过工,一个有些福态的老倌子就走过来主动向她打招呼并自我介绍说:我叫胡祈福,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入伏那天出生,属羊的。你以后就叫我祈福兄吧!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对方是跟谁说话,那人又说,叫我胡呐喊也行。相识是缘份,更何况我们每天都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脸忠厚相,还真有点像当大哥的可靠派头。
碰哒个鬼!你格是在跟我说话呀?姣姣的脸上像着了火一般,顿觉得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肯定连耳根都烧红了。她突然觉得自己这名字听起来那么别扭,同时又觉得那么亲切。“姣姣”这称呼还是几十年前的少女时代被同学们叫过的。
姣姣,姣姣,我们踢键子去!
今晚唐家观镇上放映电影白毛女,姣姣我们一起去看么?
姣姣,镇小毕业了你还去公社读中学吗?
那时侯,男同学或女同学,以及老师们都一律叫她姣姣,但是姣姣却没有继续升学的条件,父亲和哥哥都被抽调到怀化那边修“三线铁路”去了,生产队按人劳各半分配口粮,刚满12岁的她过早地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姣姣是当时资水白驹村里的一枝村花。她是在农村实行土地大包干那年结婚的,就嫁在与白驹村一江之隔的雀坪村。丈夫是驾船吃水上饭的汉子,不曾想51岁那年跑水上长途时,在资水崩洪滩翻了船,不明不白呛水身亡,留下她一个中年寡妇和闺女华子及儿子忠忠艰难度日。幸亏儿女们还争气,她也算快熬过最艰难的岁月了。
对不起!冒犯您了。见叫刘梦姣的妇女回答得比辣椒还呛人,胡祈福也就有了几分尴尬,于是连忙向对方解释说:我也是刚从你的工作牌对上号的。见你年纪要比我小去一大截,才这么称呼你,你不会真介意吧?言语中明显有些不自在。
你属羊的?属羊有什么了不起呀!胡祈福诚恳的话语把刘梦姣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她心想不就是个称呼么?张三李四王五叫谁不是叫!但举目一看,这老倌子却也并不显老,方脸阔额,浓眉大眼,一米七几的扎实个头,站在面前像一座稳稳当当的铁塔。不是有意在装大叔吧你?我属鸡哩,还讲我比你小一截,怕你的眼睛有白内障噢!刘梦姣在老家当闺女时就是村里出了名的小辣椒,她噼里啪啦放连珠炮似的,把一大群同是来应聘的老大爷老大娘也全都逗得哄堂大笑了。
还姣姣,姣姣,是青椒红椒朝天椒吧!
要不就是金屋里的那个姣!
羊太善良被鸡欺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还真拿他俩人开起心来了。
姣姣目光一扫,见都是些一把年纪的乡下人,大家出门打工都不容易,一天到晚除了嘴巴子可以快活,怕也难得找到别的快活事了。如今也只有这些上了年岁的人才愿意出来做清洁工。年轻的还有哪个愿意与垃圾打交道?万一找不到好的门路,哪怕就是开一辆摩的、擦几双皮鞋,也比天天闻臭气吃灰尘要强得多。
刘梦姣也就懒得介意这群同是离乡背井的扫地人胡乱讪笑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胡祈福心里也在笑。
姣姣却一直搞不懂这位衣着装扮及派头都很像个乡干部模样,还自称祈福兄、胡呐喊的人到底是图个什么。该不是那种与儿女及儿媳搞不好关系的刁钻老头出来图自在吧?但共事的时间长了后,她倒觉得这老兄人品蛮不错的,不但任劳任怨,而且心态平和并事事处处总晓得将心比心替他人着想,也就对他没有了介意。加上再后来听人零零碎碎说起了他的身世,才知他祈福兄也是个苦命人。
他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儿子是省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长=长,儿媳是高校人事处处长,只是儿子刚提拔为省交通厅副厅长后就因经济问题被查处,且儿媳妇也与他儿子办了离婚,带着他唯一的一个孙女儿另攀了高枝;更遭孽的是,他那享惯了清福的老婆得知儿子被“双规”的那天,硬是一口气没缓过来便一命呜呼撒手西去了,留下他一个破产孤老头独自守着才修建没几年的偌大一座胡府……姣姣心里就有了几分同情,一来二去的,她也就不知不觉地很少叫他胡呐喊,而是称呼他祈福老兄或祈福兄了,而且还事事处处总想着多给他一些关心与体贴。
祈福兄,你就冒想过继弦再成个家?有一天姣姣突然问他。
胡祈福并没有抬头说,都六十好几岁的人哒,黄土埋了一大截,想有何用。
有崽女做官,不如老来找一个讨米的伴。姣姣的话说得极是诚恳。
道理人人懂,天大地大,除了男人就是女人,但这根弦哪里有得找啊?你以为像捡拾垃圾那么容易!一个破产孤老头,趁身体还好还硬朗,多做点善事也算是为牢里的崽下辈子积点德。再说自己也过得踏实些,免得一上床就尽做恶梦!
在姣姣面前,祈福老倌一点也不忌讳自己的身世。
做什么恶梦嘛,如今都是在讲做中国梦哩!姣姣却不以为然。
那都是些站着说话腰不痛的人在瞎扯蛋!一句难听的话险些就从他的阔嘴里溜出来,但一想姣姣也是番好意就忙改口说:看能不能指望你帮我也圆个中国梦啰。胡祈福坦然地笑着,真想又脱口吼起“胡呐喊”来,脸上竟有了轻松的容光。
哼,还是个平时会喊几声“胡呐喊”的大男人,我看你呀,连人家瞎子都不如,那天我在电视里还看到一个瞎子在唱什么星星点灯……至少我们还有梦。老辣椒了的姣姣嘴巴子真是来得快,而且还拿电视里的歌唱家与他老馆子做比较。
在这条汤汤北去的湘水东岸——长沙市开福区的一隅,两个都上了年纪的当路面清洁工的苦命人,而且一个是孤男,另一个是寡妇,一边听着直下洞庭的江声,一边清理着垃圾堆里的纸屑和烟盒,居然也能时不时地谈论着他们的恶梦美梦中国梦。难怪会有人如此说:蜉蝣的悲欢和狮子的悲欢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乘务员在喊,湘江世纪城站到了,去湘江世纪城站的乘客准备下车!姣姣当真像做了个梦。从梦中醒来,忙起身下了大巴,摸了摸提着的饭盒和小土砵,鸡汤还热得烫手。祈福兄今天算有口福了。她又自言自语地说着,便三步并两步往湘水江畔的“泰坦尼克号”旁赶去。心想,祈福兄今天真能实现他的“中国梦”了:既有青椒炒鸡,又有老姜炖鸡,还有黄焖鸡内痉,看不把你肚子给撑破啊!
四
绿柳婆娑的十里长堤上,微风轻拂着热浪,暑气悄然地弥漫着。
一阵头晕,猛地一个趔趄,胡祈福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便赶紧用手中专供清洁工捡拾垃圾的鸭咀铁钳撑住了路面。碰哒个鬼,这该死的低血糖!他说。同时也记起了昨晚一高兴连盒饭都没有叫的,难怪在梦里老是闻到鸡汤的鲜味哩。
姣姣也该快到了吧!刚一想到鸡汤,他的精神就又上来了。
祈福兄,格让我又沾你便宜哒!姣姣拖着长长的声音果然就随着一缕清新的晨风从“泰坦尼克号”那边飘了过来,同时还飘来了丝丝缕缕老姜炖鸡的香味。
哈哈,你姣姣人还未到,鸡汤香气早到了,我倒是巴不得天天想让你沾便宜哩!胡祈福听到姣姣的声音兴奋得要死。他边咽口水边诚心诚意地应着,提起两个圆鼓鼓的垃圾袋就往姣姣这边赶。一路走一路肚子里还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
就晓得你会格样宝里宝气的,你格胡呐喊,只怕是惦记着想要呷鸡肉、喝鸡汤,昨晚上一宿都冒睡着吧?姣姣走近,见祈福老兄的脸色有些不对,心痛地说。
才睡得踏实哩,还做了一个中国梦!他却有意把忘记吃晚饭的事瞒得铁紧。
是梦见了娶婆娘,还是梦见了呷雄鸡啊?
我看你姣姣硬是个活神仙,两样都真的被你给猜中哒!
好好好,你就莫再练嘴皮子了,赶快趁热喝碗汤呷饭哩!说话间,姣姣就把饭盒一层层打开,取出内胆里的一个小碗来,亲手帮祈福兄从土砵里滤了酽酽的一碗鸡汤,又用另一只盖碗盛了饭,而后又关切地说,还是悠着点,莫哽到了!
好的,好的。胡祈福像个听话的小孩偏着脑壳看姣姣张罗,喉咙里却似有爪子伸了出来。谁也没注意到十米开外的一棵剁去了枝桠的樟树下架着画框的彭胡子正在争分抢秒地为他俩画肖像。这江堤上的大树多半都是如此,有的剁去了树尖,有的剁去了枝桠——有什么办法呢?树们都是从乡下的山野间迁徏进城的。
幸福啊,真是幸福的一对!搞艺术的人就是这样,一得意就忘乎所以了。
还刚刚一口喝下了半碗温热鲜鸡汤的祈福老兄,突然冷不丁地就听见有另一个男人在说话,便惊吓得险些儿全都喷了出来,顺口就朗声说了句,还真是见活鬼哒,这么大清早的,会是哪个啊!一抬眼原来是彭胡子,便马上转怒为喜地问道:是在帮我们画像吧?乡音土语里夹着普通话,这就是打工者们的常态用语。
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彭胡子把画笔一扔,紧握拳头将两个拇指翘得老高,做了个出彩的手式说,温暖和爱,在平凡的人生中。太美了!
胡祈福和姣姣两个并不懂多少艺术的人却几乎是同时抬腿向画家奔去,但见画框里的“泰坦尼克号”翘首西南,浪花在船舷边飞溅,桅杆上的帆篷正兜着满风,红红的旭日喷簿而出,一个身板硬朗的壮实男人正埋着半张脸在土砵中如饥似渴地吮着鸡汤,而一个中年妇女却正向男人递上另一只盛着米饭、盖着两条鸡腿的蓝花磁碗,笑眯着慈母一般的双眼正深情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个笃实男人……
彭胡子,我说你格是画的什么符啊?一男一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哈哈,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彭胡子亦兴奋得像个天真的孩子,他忘形地继续说道:此景只能天上有,人间真情梦里寻!得意起来便手舞足蹈忘了自我。
几十岁的人哒,还像个疯子!姣姣虽然口里这么嘟噜,心中却灌满了蜜似的连骨头缝里都甜滋滋的了:他彭胡子把我画得好年轻,好漂亮哦!鹅蛋脸饱饱满满的,几缕发丝被晨风微微撩起,笑眯眯的样子像个活观音!要不是眉心上那一颗小黑痣和身上的桔红色环卫服,还真不敢相信那画框里的人就是我刘梦姣哩。
还是填饱肚子再看吧,以为一张画真当得饭啦!姣姣心里仍然惦记着饿慌了的祈福老兄,也就暗地里扯了一下他的衣角,那意思是说,别把彭胡子给惹馋了。
等时机成熟了,我就把一组人物画当一份大礼无偿送给你们!这可是我跟踪和关注了你们大半年,直到今天才真正碰撞出灵感火花定稿的!彭胡子得意地说。
这一对50后的老人居然有些害起羞来,也没有道声谢便复又退到了“泰坦尼克号”旁边的长条形石凳上。一只流浪狗跑了过来,蹲在他俩中间,贪婪地仰头望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胡祈福,老人的心一沉,便把只吃了一半的另一个鸡腿放在它的面前……是一只通人性的流浪狗,它一边啃着甜美鸡腿,一边摇动着毛绒绒的尾巴,还时不时看看一左一右的两位拾垃圾的老人。目光里似乎盈满了感激。
格彭胡子说的等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呢?姣姣的心里在嘀咕。
朝阳从湘江世纪城楼群的间隙中露出红红的脸庞,火一样热烈的光芒斜斜地映在他们身上。胡祈福这时已经吃过早餐了,仰头咕哝咕哝地喝了一口自带的茶水,揉了揉肚子这才又埋头在清理和归类着倒了一地的大小纸屑和各种烟盒。姣姣的双手更麻利一些,她来自资水江畔的安化茶乡,有一双拣红茶练出的巧手。
江面上如丝如缕的薄雾早已经散尽,打渔船也陆续泊岸,十里江堤的柏油路面上却蒸腾起火苗般的热浪了。每每这时,依江临水的居然之家及万和超市的店门也一扇扇开,一辆又一辆小车驰入停车场,沿商铺的路段上戴墨镜撑太阳伞的人群看着看着就稠密起来,其中当然不乏着名牌服饰,揣金卡银卡的官员夫人或老板太太,只是这些看似衣冠华丽的人们却尤其不懂得尊重人,更不懂得尊重做清洁工的社会底层人。什么槟榔渣、口香糖、纸巾等,满世界乱吐乱扔。令姣姣感到特受委屈的是,她偶尔勾腰用戴着塑套的手去捡拾那些沾着口水,死粘在路面上的口香糖末及槟榔渣时,居然有人捂着鼻子怪声怪气地说:啧啧,这手还敢拿筷子吃饭啦!她有时真想直起腰杆来大吼一声:你啧啧个屁!不是有我们格些贱卖苦力的人,怕屎都冒得你们呷哩!但最终她还是忍了,并且连头也没有抬。
忽想起这些揪心事的姣姣,便不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胡祈福对姣姣的性格是越来越了解了,居然就冒出了一句既无奈又实惠的话来,说,跟那些个冒得道德,冒得良心的人计较做什么。就不晓得想一点开心的事啊?若是世界上哪天真冒得人制造垃圾了,我们格些搞清洁的不也就失业了!
你未必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正清着纸屑一边想心事的姣姣倏地就抬起头来,一双幽幽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祈福兄说,连我冒出口的话你也先晓得哒!
差不多吧,你晓得什么叫着心有灵犀吗?
那你说说看,我刚才都想了些什么事?
格还不晓得?你都把委屈写在脸上哒,肯定又是在生那些不把我们清洁工当人看的少数贵妇人的气嘛!胡祈福也把两眼定定地望着姣姣,回答得十分中肯。
姣姣心里一惊,于是就半开玩半认真地说,那我真不敢跟你共事哒,五脏五腑都被你看穿了!目光却变得加倍地柔软,她又紧接着问道:想什么事才开心?
祈福兄却一下子被姣姣给问住了。他本想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自己昨夜里就做了个很开心的中国梦,梦见了他和她也住进了这湘江世城一个68平米的最小户型里,他在巴掌宽的阳台上晾衣服,她在窄窄的厨房里煲鸡汤……但是话都到了嘴边边上,却硬是不敢启齿,便只说了句,哪天时机成熟了,肯定会告诉你的。
心直口快的姣姣说,看你吞吞吐吐的,格不是在学人家彭胡子吗?
彭胡子又凑过来说,千万别学我。他停了停,像是要把心里的苦水全都倒出来似的接着说:我还真羡慕你们,也真心想同你们交朋友。从你们的身上,使我又重新发现了人世间的大美和大爱!我虽然是一个曾经获得过国家级美术大奖的画家,却因为一时的冲动和爱慕虚荣,以致于偏离了人生方向,走入了生活的歧途,这不,连当初硬是逼着我与前妻离婚的一个女学生也跟着那一位所谓的名画家跑了。唉,也只怪我自己贪恋美色有眼无珠啊!彭胡子越说越激动时,突然就冷静下来,两位不会笑话我自己揭自己的丑吧?一脸的怨屈像是无处投诉似的。
格是哪跟哪呀!我们哪有资格会笑话你?姣姣毕竟是个软心肠,一时却找不出安慰眼前这位艺术家的话来,就想,原来人人都有一肚子说不出口的苦衷啊!
命里有来终归有,命里无来莫强求。胡祈福又搬出他那套宿命理论来安慰人。
哪里是什么命中注定呢?现实并不是这样的。刚吐过苦水的彭胡子像完全变了个人,又充满了激情地想要滔滔不绝一番人生道理时,却被姣姣茬开了话题。
对不起啊,胡子老弟,你的话确实横说竖说都有理,但太阳都上了中天,我们要是还不去捡拾垃圾,那就是我们太不懂得道理了。等一下要是碰上领班过来检查,发现我们在偷懒闲扯淡那多丢人呐!领了这一份工资,就得做好这一份工作的。姣姣居然也一套一套地讲起普通话来,且边说就边向祈福兄使眼色走人了。
彭胡子显得有些尴尬,但当他目送这俩位身着桔红色清洁服的朴素老兄和老姐从容而坚实地走在如火的烈日下时,心中不免又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
五
彭胡子叫彭沐林,是一名个体画家。他早先是有编的,也属于体制内的公家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是县剧团的美工,画舞台背景,画人物俏像等样样都行。后来团里有一个反映军工企业技术革新典型人物的花鼓戏,得了文化部的大奖,县里给剧团记了集体二等功,所以他也就到处吹嘘自己是获得过国家级大奖的画家。他是主动要求辞职下海的,当初县里鼓励下海的文件有两种方式:一是留职停薪每月交付三百元保编费;二是完全脱钩由政府一次性奖励三千元创业基金。他想也不想就选择了第二种。那之前他已经成家并有了一岁多个女儿,妻子在县百货公司当营业员,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人倒是蛮贤惠的,但当时刚好有一个从省轻工业美术专科学校毕业的女孩追他,先是以拜他为师的名义天天跟他粘在一起,后来又策动他辞职南下去广东,再后来就干脆鸠占鹊巢了。他和她确实也相爱过,俩人初到广州时,仅租了一间地下仓库即为画室又当住房,天天吃盒饭和快餐,四处奔波拉业务,但后来攒到钱了,条件好了,见的世面也广了,她却跟着一位来广州画院考察学习的湘藉知名画家走了……若按照胡祈福的说法,这是报应,怨不得他人的。不过这种人和事在世风日下的如今比比皆是,早已见怪不怪。彭胡子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世风的始作蛹者之一?他是直到去年才孤身一人又回到湖南的。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总算慢慢地有所自觉,自从去年入冬搬进湘江世纪城豪庭苑小区后,更准确地说是当他一次又一次看到无论风霜雨雪,无论骄阳酷暑,每天都在这十里长堤路段上往往返返,佝偻着脊背认认真真捡拾垃圾的这一对渐入老境的环卫工人后,他似乎对自己的人生又有了新的规划,他发誓要摈弃以前那种作商业画的模式而要真正回归到纯艺术创作的正道上来。
彭胡子工作室兼住宅在湘江豪庭九栋801室,这是一栋43层并拥有错层观江阳台的高楼,与“泰坦尼克号”相距不足百米。站在临江的半月形阳台上,低头处就是那一艘仿真景观大木船,就连船上与船旁的人高声说笑都能听得十分清楚。但令他最难以忘怀的还是去年深冬和今年早春常常看到的——在“泰坦尼克号”近旁那条石凳上的感人画面。那就是祈福兄与姣姣在一起相互取暖时的情景。
使他眼睛一亮的是在去年底第一场初雪的早上,大概九点钟左右吧,彭胡子睡了个懒觉,刚一起床就来到了阳台上。漫天的鹅毛飞雪在呼啸的北风中旋转而下,与往常一样,他把目光像撒网似的向楼下盖过去时,竟一眼就发现有两堆桔红色的火焰在风雪中聚到了一起,这冰天雪地的,是哪来的火焰呢?彭胡子心里不由一怔,当他再定睛看时,原来是那一对每天都活跃在这一路段的环卫清洁工。
雪花如亿万只玉蝴蝶狂飞着从天而降,覆盖了整个江岸,严寒封锁了整座城市,大地却并非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一些在家里闲得发慌的人,清早就出门来观江天晨雪的壮美景色了,无疑也乱扔了一地的槟榔渣和烟蒂等,特别的难看和扎眼。他俩是已经捡拾了一轮垃圾后,才过来暖暖冻僵了的手脚。多么感人的一幕,多么美好的一幅图画啊!彭胡子不由得发出了哲人般的感慨来,他在心里自问自答地说:道德的火种不就是在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中黙默地地传递着么?
湘水汤汤,不舍昼夜。
素洁的雪花仍然在无声地飘飞着,一连飘了四天,加上昨夜里又刮了一晚的西北风,他想这楼下的树上一定是挂了冰凌的,路面上也结了冰冻吧。在沿海城市呆了那么多年,像想念亲人一样想念雪花!他这些天总是有事没事就往江边上跑,也就是在“泰坦尼克号”旁边,彭胡子终于结识了两位当路面清洁工的朋友。
嚯,日子还过得蛮韵味哩!彭胡子踩着咔叽咔叽的积雪来到了景观船旁,见一男一女两个比自己年龄稍长的清洁工,头杵着头就着一个手提小火炉在一起取暖,羡慕之情便油然而生。他们也是才过来歇脚的,刚从装垃圾的小斗车中取出火炉想暖暖冻得通红了的手和麻木的脸孔,不想却来了个不速之客。两人闻声抬头,见是一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陌生人,也就只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怎么搭理。
认识一下吧,我是个画国画的画家,就住在这湘江豪庭九栋801室的彭胡子画室,并且还侧身指给他俩看,呶,就在那个半月形的阳台里面,他说着又回过头来,你们就叫我彭胡子吧!而且也凑过手去边烤火边问道:你们俩怎么称呼?
忽然间就见到这么个长了满脸络腮胡子,住豪庭并自称是画国画的画家人还蛮和气的,姣姣就忍不住咯咯咯地先笑了笑来,且笑得一脸通红,于是便又蹦出了一句,你是个画胡子的吧?“画胡子”是长沙方言,即含有不三不四的意思。
彭胡子却毫不介意地说,真是个典型的湘女,几十岁了还辣得如此呛人!
姜是老的辣呢,何况我就个是老辣椒!姣姣的言词的确有些犀利。
她叫刘梦姣,是我工友,我们大家都喊她姣姣。胡祈福不失礼节地忙接过话尾打圆场。稍停顿了几秒钟,他又补充说,其实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忠厚人。
他叫胡祈福。我喊他祈福兄,有时也叫他胡呐喊。姣姣已觉得自己心直口快得有失体统,便赶紧将功补过般介绍说,你们楼下到居然之家是我们的责任区。
叫胡呐喊多好!也就是在这冰天雪地的湘水江畔,三个人算是真正认识了。
天上仍飞着片片雪花,轻轻盈盈,素洁而又美丽。
结识了新朋友的彭胡子,心里头如沐春风,他已经在家里呆不安稳了。
又是一天早上,当彭胡子再次来到楼下浏阳河出口处的江边时,不禁又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了“泰坦尼克号”和那条长长的石凳。场景依旧,人物依旧。这样的时间段,祈福兄和姣姣已然工作一轮了,两个人又坐在临江那一条虽然铲净了积雪,却仍是冰凉的石凳上,头杵着头相互取暖。风雪已住,太阳却不肯匆忙露脸,整个天空灰朦朦的,像锅盖一样捂着这个缺少生气的寒冷世界。但他们照例只小憩了一会儿,又是姣姣先起身,她把小火炉放进了车斗里,又勾腰捡了一块片石盖住了火炉口。紧接着祈福兄也起身了,他紧了紧桔红色工作服,并示意姣姣也紧了紧工作服,于是,这冰天雪地里便又有了两团热烈的火焰在移动着。
彭胡子突然就记起了雪莱的诗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时间过得真快,春来春又去,夏天也过去了。此时的彭胡子正独立于初秋的阳台上,双目时而俯瞰着汤汤北去的湘江,时而注视着翘首西南的“泰坦尼克号”,最后又落到了那一条长长的石凳上。他的思绪奔涌着,心中充满着万千感概。是呵,倔指算来,他与姣姣和胡祈福相识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了。但他还一直没有问过他们俩的身世,不过在他的心中,姣姣是他彭胡子的好姐妹,胡祈福是他彭胡子的好兄弟,而她和他,则更像一对患难与共、相糯以沫的老情人,好夫妻。
就是从去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彭胡子的心里其实就一直在构思着一组反映社会底层人物的组画,他试图用色彩和线条去揭示他们内心深处的无奈与喜乐,展示他们工作和生活中最柔韧、最坚忍、最平实、最美丽的部分……组画中的第一幅作品已经很完整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了,可取名为《冰天雪地里的火种》,那既是他们个体生命在相互取暖的火种,也同时是把温暖传递给了社会群体的火种;而第二幅作品则就是不久前姣姣和祈福兄也看到过的那一幅《入伏的鸡汤》。
当然还会有第三幅、第四幅……
秋天是农人们收获的季节。但在彭胡子看来,他的收获季节却是在结识了胡祈福和姣姣后到来的。在这短短的跨年度的四季中,他不但收获到了人世间最温暖、最朴实的友情,还收获到了作为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最美好、最本色的灵感。
六
也就是这个秋天的一个傍晚,华子收到了一条她弟弟忠忠发来的短信息。弟弟在信息里说:老姐,我即日将携女友白莲来长沙看你和姐夫并外甥亮亮。请告诉娘,她的准儿媳要求去我们乡下老家住两天。华子读着短信,噗哧一声笑过之后,也并没有细想即日是几日,就自言自语着说,忠忠格鬼崽子,真是不害臊哩,两家长辈面都还冒见面呢,就准儿媳准儿媳的!便随手一按就回复了六个字:要不要脸哪你?手机又叽咕一声,也就蹦出了六个字来:向姐夫学习呀!华子的脸一红,立马就想到了自己与丈夫当年也是先斩后奏的,娘生了几天闷气后照样只好接受现实。她随即想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娘,可娘一直是拒用手机的,还说那东西麻烦,而实际上是舍不得花钱,娘总是把一分钱当成两分钱用,就是想省着为忠忠今后办婚事用。没想到格鬼崽子大学还差一年毕业,俩人就搞到一块去了。
晚上11点还差十多分,华子就提前关了店门,小跑着回家连钥匙也懒得掏便嘭嘭嘭直接捶门了,妈,快开门!快开门!姣姣正准备进里屋睡觉了,拖着双凉鞋把门一敞,低声地说:亮亮刚睡着,是来强盗了不成啊!华子也就忙压低了声音说:是你的宝贝大学生儿子给你抢了儿媳妇来哒哩!看神情不像是骗人的。
你尽讲鬼话。姣姣当真把头探出门来四处瞄。
看把你老人家急的。是忠忠刚发来信息了,说要把你儿媳妇带回家来。进房把门关上后,华子又在娘的耳边吹风说:只怕是要恭喜你会有奶奶当哦!姣姣又惊又喜,忙把华子拉到沙发上坐下来认真地问:到底真的还是假的啊?华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看把你急的,他们来了后,你亲口问问你儿媳妇不就都晓得哒!
你格鬼婆娘,尽扯白!
我只是给你提供情报,信几分不信几分你自己去分析。
真是冒得哪一个是盏省油的灯!
要真是格样,你当娘的才省钱省事呢,两桩喜事一次办嘛!
华子把要说的话噼噼啪啪说完,激情也就过去了,扮了个鬼脸就进了洗澡间。
姣姣忽然就觉得孤单起来,女儿一直就是个不想事的直肠子,这一点很像她姣姣年轻的时候,女婿李建民又去了衡阳的工地,身边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不知怎么,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祈福老兄的身影。
格是好事啊!干脆到时候我们两桩喜事一堂办。祈福老兄憨笑着也这么说。
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姣姣羞赧得脸红耳热:什么叫我们两桩喜事?这老兄不会是终于忍不住在向我表白吧!但她毕竟没有急于接腔,心想他这也是在笑我即当婆婆又当奶奶的事吧?可一抬头客厅里空荡荡的,连鬼影子都没有看见一个。也是嘛,他昨天明明说要回一趟益阳老家去的。我怎么又突然想起祈福兄了呢?害不害臊哦!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想得心烦起来,嘟囔着就进了卧室。
岳麓北山下的夜晚静悄悄的,零零星星的几路大巴晚十一点就停开了,偏远有偏远的好处,房价便宜又能图个清静。一想到房价,姣姣的心里就发慌,手头就存了伍万来块钱,还想起要去买房!但忠忠这鬼崽子找了个大学生做老婆,莫还愿意回到乡下去结婚生孩子?就这么东一想西一想的,大半夜时间便过去了。
姣姣也想得累了,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姣姣匆匆忙忙地洗漱过,连女儿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就出门了。外甥亮亮放暑假反正还差十来天才会入学,就让这对母子俩好好睡上一觉,想睡到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吧,姣姣自己有一肚子话急着想要找人诉说哩!
她已经上了大巴。心想在这他乡异地的,自己有满腹的话不找祈福兄说又能找哪一个?难怪连乡下的地花鼓戏文里都这么唱:自古知音天上地下难寻觅,想说的话只能烂在奴家的肚子里。也是的,祈福老兄人品端正,性格又好,他不好意思开口,你就哪天先开了这金口啊!一想到祈福老兄,姣姣的心里就踏实多了。两人共事已经那么久了,姣姣深知祈福兄的为人和处世原则,照彭胡子的话说那叫“笃实淡定”,而按她自己的理解那是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不晓得他今天什么时候才能赶过来哩!姣姣的心被一团乱麻缠着绕着,一时半会哪解得开?
立秋后的晨风凉爽多了,今天的大巴好像也比往常开得快一些,姣姣还在想着心事呢,乘务员就提示说,湘江世纪城站就到了。姣姣如梦动醒般下了车,刚向前走去还不到十多步,身后就追来了熟悉的哆哆哆哆的小嗽叭鸣叫声,并且就像喊她“姣姣,姣姣”似的。这种车是只有湘江世纪城清洁工人才使用的脚踏三轮车,专门用于运送垃圾桶和捡拾零散垃圾的,每个路段仅分有一辆。他们这一路段的那一辆就由祈福兄保管和驾驶着。她太熟悉这嗽叭的鸣叫声了,人家的三轮车嗽叭都是“嘀嘀”地叫,唯独他祈福兄还专门到万和超市左挑右选买了个“哆哆”叫的。后面紧追着“哆哆,哆哆”的不是他胡呐喊又会是哪一个呢?姣姣正欲回头,三轮车就抢在她前面来了个急刹停住了。还真的格样巧啊!我刚到那头去办了点事,打转就看到你下车哒。说话的果然是连个谎也不会撒祈福兄。
巧什么巧,一大清早你到那头去有什么鬼急事要办呐?口是心非的,尽讲假话!姣姣的心里其实真是喜出望外,她当然晓得这是祈福老兄专门骑了脚踏车在公交车站旁等着接她的。但她口中却满不在乎地问道:你昨天不是回益阳了吗?
是回了益阳的,不过我昨晚上又赶过来了。
你发宝气吧?未必在家里就硬是睏不着觉啊?
胡祈福一脸憨笑,便老老实实地回复姣姣说,确实是睏不着我才过来的。有一件怪事情,我本来昨夜里就想着要告诉你,找你商量看看怎么处理才好,又不晓得你女儿是住在哪个小区。胡祈福顿了顿又补充说:再说那么晚了也不方便。
格就真是出鬼哒!姣姣斜了祈福兄一眼,她也正好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看到平时那么拿得起放得下的祈福兄也有急事要找她商量,姣姣还真不敢大意。她往他旁边的坐位上一挤说,走吧走吧,有事也莫急哒格一阵子在大路上商量,还是去了“泰坦尼克号”再说吧!旁边正好有一对年轻夫妻晨跑路过,听到一大把年纪的姣姣居然也大言不惭地说着“泰坦尼克号”,羡慕的眼光一时便温柔无比。
两人十多分钟就到了“泰坦尼克号”西侧的长条石凳旁。
原来胡祈福昨天回去就是为了姣姣的心事。这些天来他经常听她念起儿子忠忠谈了女朋友的事,也注意到她在捡到废报纸时总是找房产广告看,于是对她的心思也就明白十之八九了。他回去是想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么,包括家具和电气。反正他一个孤老头在家里也用不着,儿子要真是猴年马月能出来,这些东西怕也烂的烂,锈的锈了。给他留下那栋宽宽敞敞的屋宇就行了。
其实我这么做也只是想尽一份心意而已。胡祈福一时还真不知怎么说。
你格就真的管得宽啦!姣姣是懂的,还没有听祈福兄把话说完,一颗妇人心就被感动得像是揪起来痛,他家里这几年的事已经够烦心的了,她绝对不会允许他为她这么付出的,于是就装作大大咧咧地说:我崽的那个事八字还冒一撇哩!
你莫激动,先听我把话说完啰。
好吧,那让你说,我认真听着哩。
格一回还真是件大事,也是件怪事,所以才想请你也帮我拿拿主意,将心比心,你要是也碰到格样的事会怎么办?胡祈福边说就边从桔红色工作服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了一个信封,然后打开信封口子,从里面倒出了一本草绿色的存折来。
你打开看吧。农业银行的。胡祈福说着就把存折递给姣姣。
姣姣一楞,根本就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就把手摇得像劲风扫过近傍那一棵老樟树的枝桠,你格是……发神经吧你?姣姣心跳得呯呯直撞。
胡祈福见姣姣这一副神态,也是一楞,但他很快就又明白过来这是姣姣多心了,一脸的尴尬哭笑不得地说:你是又把我想成歪脖子树哒吧!姣姣也一脸尴尬,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脸庞却依旧红得发烫。她犹豫地接过存折,但刚打开一看又尖叫起来:我的天!陆拾捌万!她被这偌大的天文数字惊吓得半晌合不上嘴巴了。
七
旭日爬上湘江世纪城的楼群,还刚刚露出半边脸来,几缕云彩慢慢地由白变红。做清洁工的本来上班就早,胡祈福和姣姣似乎每天又比别的工友更早。分配的路段就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一天像过梳子似的来回要梳理七八遍,他俩来得早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反正上了年纪的人瞌睡少,还不如趁早来工作责任区先清理一遍,让上班的人们路过这干干净净的路段有个好心情。胡祈福住得离工作路段近,又有专门的三轮车代步,因此他每天早到后几乎都要在临江的那条石凳上坐一会。看看江景,听听江声,吐吐苦水,也温习一遍先天和姣姣在这条石凳上坐过的时光,扯过的闲谈以及偶尔碰撞过的目光。于是再开始他新一天的工作。
小百姓,小欲望,做小小的事情。累积起来就是大大的幸福!
渐渐地,胡祈福的心中仿佛也有了梦想。是的,他除了怀有一个暂时不好意思言明的梦想外,还坚定着自己一个简单的处世为人的信念:人人都说想做一个好人,想多做些好事。其实都尽是挂在嘴上。还需要刻意去做什么样的好人,做什么样的好事吗?把自己的贪念守住,不去害人的人就是好人;把自己该要做的事做到位了就是好事。这是近段时间来胡祈福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实在话。其实也是他如今一直在努力厉行的。这是他常看江景听江声所悟出来的人生至理。
而此时的胡祈福久久地坐在临江的石凳上,姣姣也无声地陪在他的身边。
江雾忽聚忽散着,江流汤汤,江声沉沉,江面上亦映出了微红的光照。忽然一只杆子鱼冲出水面,胡祈福却装得视而不见,大步来到了面东的里边,斜倚着那一艘名曰“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坚定而平静的目光穿过湘江豪庭高高的楼群,仰望着冉冉升起的旭日,竟凛然正气地甩出了一句话来:人在做,天在看。
乍一看胡祈福确实是快活的。尽管儿子出事后,老伴一气之下去了阎王爷那里;还没等儿子的判决书下来,儿媳妇又把一张托人从监狱里找她丈夫签过字的离婚协议复印件往堂屋桌面上一放,连话也没一句就带着小孙女走了。偌大的一栋崭新屋宇顿时就变得空荡荡的,他胡祈福的心里当然也是空荡荡的。但是过了几天,他反而又有了一种解脱后的轻松:祸兮福兮,但愿我儿的以身试法能给他的继任者提一个醒,也算是功莫大焉!他这么想着时,居然独个儿如释重负般就在自家的堂屋门前吼起了“胡呐喊”来: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这流传于资水两岸的“胡呐喊”是他发自肺腑,来自良知的警示之音哦!
你这么大一笔钱是什么时侯存的啊?也终于回过神来的姣姣突然问道。
哦,真的,我还冒来得及认真看哩!
未必还不是你自己存的呀?
我哪来这么多钱哪?就是卖了我还冒得人要!
嚯,若是你祈福老兄愿意贱卖,我还是可以帮你这个忙先寄存起来,哪天我又好再转卖给人贩子去。姣姣是想把这沉闷的气氛搅活些,便顺口开玩笑地说。
你说话算数吗?胡祈福紧咬着话尾认真地问。
我说出的话肯定算数!姣姣庆幸自己终于抓住机会了。
那要是贩不出去你就自己受了啊。
你格老倌子,戴我笼子啊你!
两人果然就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忘忧也笑得死去活来。
笑过之后,胡祈福就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姣姣说,格是我昨天下午回益阳在自己卧房的电视机底坐下见到的。我搬电视机时却发现底板上粘着东西,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用信封装着的存折。这不,存折上还写着我的名字哩。胡祈福就把信封上注明着“密码是我出生年月日尾数加九”也说了出来。
亮不点不亮,理不辩不明,经几番回忆后,胡祈福的心廓终于清晰了。这钱肯定是自己儿子给他存下的,他之所以一时迷惑还弄出这么大动静来,是不知这笔钱该用在什么地方才可以替儿子将功补过。他当然早就想到过把这一笔钱上交给政府,但这念头马上又被他自己打销了:给他们干啥呀——这些年来政府乱花的钱还少吗?钱本来是无罪的,更是无辜的,要是能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那才是一桩功德。他这才想起也应该认真看看这笔钱到底是存于何时。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二00三年三月三日。他这么默念着时,心里不禁一酸,这正是他儿子过36岁生日的那一天,也正是他出任高速公路局局长满一年的日子。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胡祈福自语着说。
祈福兄,你就莫再发呆了,有哒钱还担心冒地方花?还是先踏踏实实做好手头的事哩!姣姣是又惦记着要去检拾垃圾了。
祈福兄又一次扯开了他那粗犷的嗓门,放肆大胆地吼起了“胡呐喊”来: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他这一次却是朝着刚刚升起的火红旭日吼喊的,而且姣姣也加入进来了。
八
在杭州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有俩个年轻人手拉手直往向南的窗口走去。
这就是忠忠和他的女友白莲。浙江至长沙原本有“沪长线”的高铁特快,但是为了节约起见,他们购买的却是去长沙的普快列车票。上车后忠忠还特意指着已近暮色的车窗外对女友白莲说:哎,你看见了没?这一路到我们长沙,处处是湖光山色,怡人美景,够让你这位在黄土高坡成长的小女子慢慢欣赏的!白莲在心里却直发笑:省钱就省钱呗,还给我编故事。她其实就喜欢忠忠这种性格的男人,大主意自个儿独裁了,小事情却还要处处哄着人家。她记得自己小时侯娘就常对她说过,一家人大事听你爹的,小事看你娘的。娘还说,别看你爹平时省小钱,办起大事来可舍得哩!说话的腔调活像与本山大叔演小品的那个宋丹丹。也就是从小得意于母亲的熏陶,她已经认定忠忠就是自己要跟一辈子的如意郎君。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说咋走就咋走。白莲一片诚心。
看把你乐的,丑媳妇终于可以去见婆婆了。忠忠一脸幸福。
好哇,你说我是丑媳妇!白莲伸手就揪住了忠忠的耳朵。
不过你的心灵比莲更美。忠忠顺势就在白莲的脸上亲了一下。
回答正确。加十分!白莲兴奋地拍着巴掌说。
时间在说说笑笑溜过,不久,车窗里就灯熄了。
一觉醒来,列车便进了长沙火车站。
俩人出站后,白莲远远地就看到了广场中间那一柱象征湖南人性格的地标建筑——红辣椒火炬,便兴奋得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问这问那。忠忠俨然就是个导游,耐心地一一作答,从近代的陶澍、左宗棠、曾国藩一直到现当代的黄兴、蔡锷、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胡耀邦等,一路数过来个个全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还是先去填肚子吧。忠忠说,等你嫁给我了,这里说不定就是我们的家哩!
在就近面馆吃过早餐,白莲也收住了好奇的芳心,说,快带我去见你母亲呀!
家务事全听你的。忠忠说。他回头拉了起白莲的手,往通向湘江世纪城的大巴站牌下跑去。还是在去年寒假的时候,忠忠就去过娘工作的路段,并且还亲身体验过年轻腰杆一勾一伸捡拾垃圾的艰辛。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母亲的身影。
妈,等我毕业找到工作了,您老人家就安心回家里去享清福算了。
娘笑笑地说:如今大学生多如牛毛,你以找工作是那么易得呀?
还真是想不到,我妈也关心起时事了。然后忠忠又把年轻的胸脯拍得作鼓响说:您还真是小瞧儿子了!也不想想我当年为什么会选择了学茶艺专业,图的就是在毕业后回家乡能承包一片山地开茶园,为振兴安化黑茶产业贡献聪明才智!
在一旁的胡祈福听了直点头说,嗯,格伢子不错,晓得选择与土地打交道。
胡伯伯,我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要靠您老人家多关照啊!忠忠听姐姐华子很暧昧地说过,娘是和一单身老伯在同一路段工作,见面后他就看出了娘和胡伯伯的关系果然很近,忠忠不仅仅是出于礼貌,而且是有意在表明他做儿子的态度。
她还处处关照我呢!笃实淡定的胡伯伯心中充满了感激。
你格是在说哪里话呀!娘有些不好意思地剜了胡伯伯一眼。
开往湘江世纪城的大巴人气特旺,走走停停,忠忠的海里像过电影似的。
也不知道娘和胡伯伯的关系如今发展得怎么样了?温馨的回忆令年轻人的心中有了几许淡淡的惆怅。娘也该有个伴了,胡伯伯也同样如此。忠忠在心里说。
已经是上午九点多,要是在往常的这个时候,胡祈福和姣姣已经早就清理完一轮垃圾,又坐在“泰坦尼克号”旁的石凳上边乘凉吹江风边整理纸屑了。但今天早晨,俩人却为了存折的事多耽误了一会,所以还并没有回程歇脚。刚入秋的太阳依然猛烈如虎,桔红色的工装早就已经是汗渍斑斑了。一身臭气满头灰,这对于做路面清洁工的人来说是常事,也难怪有人见了他们就捂住嘴鼻赶紧躲哩。
妈——妈妈——!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随江风飘来,清脆而又急切。
姣姣的心就一颤,赶紧腾出手来理了理鬓边汗淋水滴的乱发。
妈——声音越来越近,儿子像一只猎豹飞奔过来,紧紧搂住了还在发楞的娘亲。姣姣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一个朴朴素素但又漂漂亮亮的20岁左右的姑娘也小跑着赶到了面前,而且还爽朗地喊了一声:伯母!也便与母子俩搂在一起了。
叮当一声,先是握在手中的鸭咀铁钳落地,然后是蛇皮垃圾袋撒手,烟盒纸屑追风跑……原来是在江滨路另一侧的胡祈福也看到了这动人的一幕,还有那一只常与他跟前跟后的不再孤独的流浪狗,也定定地立在近旁使劲地摇动尾巴。
艳阳悬空,湘水横流,十里江堤一派寂静。
还是先到荫凉处去吧!胡祈福已走了过来,是他哽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快叫你胡伯伯啊!姣姣挣脱儿子和准儿媳的手说。
胡伯伯!俩位年轻人异口同声地喊得好自然,好亲切。
一抹白莲花般的云朵缓缓地移动着,太阳便躲进云层里去了。
清风拂过十里长堤,树木摇响出窸窸窣窣的绿色言语。这些从乡下移栽于江岸的缺胳脖少腿的树,才几年的光景便已经扎下了深根,长出了新枝,抽出了新叶,生机盎然,绿意婆娑,成为了湘水江畔的一道风景。树如此,人亦然。忠忠忽然发现:娘和胡伯伯似乎更亲切了,对这片城市和江域似乎也没有以前陌生了。
狗狗紧随着娘和胡伯伯,忠忠携着白莲,几个人一起来到了“泰坦尼克号”西侧的那一条被粗布裤磨得闪烁着幽幽光亮的石凳旁,那一柄巨形的景观伞高高擎着,姣姣用手摸了摸石凳,感觉并不显热,又蹲身吹了吹灰尘,有些不好意思地打趣着说:你们俩是福星,刚一来太阳就被吓跑哒。来来,先坐坐歇歇脚吧!
妈,你倒是把儿子当成外人了啊?忠忠居然同她姐华子是一样的腔调。
你还是真不会说话耶——忠忠的用意白莲当然是懂的,也就忙接过了话茬打趣着说,脚踩同一方热土,头顶共一片蓝天,我看这里根本就没有哪个是外人!
见娘和胡伯伯有些不好意思,忠忠就把白莲也拉到身边坐下。
给二老先隆重地介绍一下——忠忠站起身来说,她叫白莲。儿子便趁时机放胆地说起了正经事来,妈,我们明年上半年就要毕业了,这次回来一是带丑媳妇见公婆,他故意把公婆二字的声调说得重一些,并且又看了看娘和胡伯伯的反应。
还好意思丑媳妇哩,人家长得跟仙女一样,比你强多哒!娘抢着说。
依我看哪,这就叫着郎才女貌。胡伯伯也补了一句。
见两位老人开开心心地插了话,忠忠也又接着说,我是想中午到姐姐家看看他们后,下午就赶回老家去,好让白莲也帮着去考察一下我们安化茶乡的土质和气候,她是学营销的。今后我就在家乡专管生产技术,她就驻长沙负责营销推广。
多好的事啊!胡祈福由衷地说,那我可要申请入股啊,前期资金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想你们也不会嫌弃我这个孤老头吧!他这一次终于抓住表态的机会了。
真的呀?那我就先谢谢伯父大人了!忠忠人一高兴,便得意地把称呼也改了一半,并且根本也就没有去细想一个捡垃圾的人哪来什么前期资金这一档子事。
白莲说,一旦我们的事业步入轨道了,你们二老就等着回家去享清福吧!
享什么清福呀,我还等着早抱孙子哩!姣姣明白晚辈们的好意。
胡祈福乐得像个笑罗汉,他不仅仅因为忠忠和白莲的一片诚心美意,更因他总算为那笔来历不明的存款找到了理想的投资处去。钱本身是无罪的,更是无辜的,如果能用在正途上,那才是真正的人民币。他再一次在心里这么重复着说。
白莲也已经站起身来,正在用她那一双明亮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携刻在景观船侧的“泰坦尼克号”五个温馨的朱红大字。爱情并没有贵贱贫富之分,只有深和浅、浓与淡的区别,因为这两个字原本就是无价的。但她并没有说出声音来。
他胡伯伯,那我也得耽误两天,陪忠忠他们回一趟安化,格里的卫生就只好又辛苦你一个人了。姣姣一改以往说话粗声粗气的习惯,并且连称呼也改了,她继而又像嘱咐小孩般说:天气还热呢,你自己千万千万要注意保重身体!他们做的是定额分段的包工活,人多人少公司并不计较,只要一日两次抽查达标就行。
格我晓得的,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去陪崽和儿媳好了!胡祈福答得爽快。但当姣姣刚要转身时,胡祈福却又鬼使神差般紧追了上去,并掏出了贴胸的存折来强行塞给了她,还说,格东西放在我身上不方便,帮我收藏到你女儿华子家里吧。
姣姣感到莫名其妙,一脸尴尬,可当着儿子和准儿媳的面又不好拒绝。
你们走吧,早点回他在心里说。看着姣姣和她儿子及她的准儿媳渐渐远去的背影,胡祈福那一副经历了60多个人世春秋的男儿心肠便顿觉得柔柔的,软软的了。在初秋近午时分的阳光下,他的双眼潮湿着,但他又分明看到,不,是感觉到,那越走越远的一行背影,便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可亲近的人了……
人生果然始终是在路上,山不转水转,看来老天爷还真是对我开眼了!胡祈福说。他的内心一阵激荡,仿佛觉得自己倏忽间年轻了十岁,不,是年轻了20岁,30岁!也不知是从哪里涌出来的一股活力,胡祈福一个箭步就冲上了翘首西南方向的“泰坦尼克号”,如铁塔般地立在了船头上,再一次扯开了粗犷的嗓门: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江上忽然又起了清风,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这是祈福的“胡呐喊”,这是呼唤吉祥的“胡呐喊”啊!就连缠在他脚跟旁的狗狗也激动得汪汪地直叫起来。
但谁也没有想到,更没有人发现,如铁塔般立在船头桅杆旁的胡祈福突然觉得后脑勺一热,眼冒金星,竟然啪地一声猝然倒下了!他挣扎着想要把手伸向桅杆爬起来,整个身子却摊软着不再听使唤,他也还想过要努力呐喊呼救,然而那一副粗犷的嗓门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我格回怕真的是脑溢血了!这句话是停留在胡祈福大脑皮层里的最后的语言信息。
镂刻在景观船两侧的“泰坦尼克号”几个红字,此时却如同血染。
湘水横流,麓山巍峨,太阳如火球般炙烤着入秋的大地。
一艘满载着沙石的驳船正逆流而上,船头劈开的波浪在烈日下大开大合,如一长串问号涌过,而溅起的无数朵闪烁着金光的浪花,却又悄然无声地凋落了。
作者简介:廖静仁,中国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并选入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