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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胞衣树,胞衣树

发表时间:2018-03-12  热度:


我们都是受困于时代的囚鸟——既渴望逃离,又踟蹰不前。

——摘自冯内古特语代题记

一地一风俗,在我的家乡资水白驹村,凡是有哪家的婴儿呱呱坠地后,当父亲的首先要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捡了带血胞衣放进一个事先备好的竹篓里,竹篓的青篾是用艾叶水煮过的,不但能防虫子,连鸟雀也不会轻易靠近,里面还铺了薄薄的一层棕丝。这是专门用来存放婴儿袍衣的,村里人都管它叫命篓子。但这只是个道具,真正有戏的是做父亲的捡了血肉胞衣后,背了命篓子就会往本村的“禁山”里走。所谓禁山,平日里是没有人敢擅自闯入的,只有刚做了父亲的人有这个特权。我年少时就曾不止一次地听祖母绘生绘色描述过这么一幅神秘的图景,所以印象特别深刻。也不知是不是有着某种生命的暗示,我昨夜里又梦见那一幅画面了:我年轻的父亲背着盛了我的胞衣的命篓子,一路沉思进到了榛榛莽莽的林子里后,硬是瞪大了两眼这棵树瞅一瞅,那棵树摸一摸,最后才选择了在一棵苦楝树旁站定,他抬眼向上望去,见树冠撑开如一把绿伞,枝头挂满了成熟得像红玛瑙一般的苦楝子,那是一种只有在灾荒年人们才想起采摘它来充饥裹服的“野果子”,味极苦,却能清热。有阳光从稠密的树叶间筛落,父亲瘦削的脸上也瞬间生出了光辉,生性文弱的我父亲活像一只笨猴,往手心里吐了一口痰水,搓了又搓,好不容易才爬上了树,他先是摘了几棵苦楝子放进衣袋,然后才慎重其事地把我的命篓子挂上苦楝树的树杈杈里。那天我祖母也尾随而去了,这让远远地打望的她急得直跺脚,又怕冒犯了山神,不敢吱声。为此母子俩事后还有过一番理论,我祖母说,“你真是个懵懂崽,嘛子树不好选?你硬要给我的孙子选一棵苦楝树!”我父亲的理由却很充分,“娘,我是希望你孙儿能早日明白人生的苦处,只有明白了人生苦楚的人,才能够真正懂得珍惜苦尽甘来的日子!”

这就是我的胞衣树,是父亲为他儿子选择的包衣树,我的小名就叫楝儿。

胞衣树,胞衣树,你果真就是楝儿我的生命之树的象征吗?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湘江北岸的长堤上,休闲看江景的人也逐渐地多了起来。但一千人有一千张不同的面孔,有一千种不同的人生际遇和经历,更有着一千个不同的心情故事。这一天,春阳灿烂,和风轻拂,我独自站立在一棵盛开着粉红色桃花的桃树下,先是发了一会儿呆,酝酿情绪,然后才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画架开始工作。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自从四年前的那个春天与一个叫桃的女子在这棵桃树下邂逅,我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年轻,变得更富激情,变得心中有了牵挂。我以前是从来就没有太理会“牵挂”这一个词的,但自那以后却突然感同身受似的体会到了这个词原来就是“牵肠挂肚,叫人不得安宁。”曾经听人说过,心有牵挂的人是不会轻易变老的,因为他不甘心老去,不服老。正这么想着时我便笔走龙蛇般信手就在画框的稿纸上写下了一首感时怀人的打油小诗:

又是春天到,

再见桃花开;

与君有个约,

我来君未来。

书毕,我又回首瞥了一眼北去湘江,但见流水汤汤,渔舟点点,如今的渔人已非昔日可比,打捞的只是一份闲暇。心中便又有了几许无端的感慨:谁说踏遍青山人未老?或许只有眼前这汤汤北去的流水,清波碧浪注洞庭,波涌连天入长江,而后又义无反顾地奔赴大洋,那才是永葆激情与活力,才不会轻易老去的罢。

我的心便格登了一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一棵桃树是我亲手栽下的。我当初也觉得颇是意外,物业公司倡导每家业主在这楼盘前的十里长堤上义务植树时,自已为什么偏偏是选择了一棵小桃树。是天意?还是人意?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我却始终没有弄得明白当初一时兴起的原因和动机。

但有一点我却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我一直钟情于树,刚出生时就有了父亲为我选定的胞衣树;年少时又向往老祖母说过的菩提树,乃至我一双清澈的目光几乎从不斜视,总是一路紧盯着前方苦苦追寻;而年轻时我又把自己也喻为一棵从山野间移植进城的树,两肩担负着重荷,总是在拼命地适应新的环境,尽可能舒展开智慧的枝叶,以期努力地撑开绿色的华冠,为家人营造一片无风无雨的晴空。所以我无疑会活得很累,也很拘谨。我所有的洒脱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人们所说的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现在想来,或许也就是从我知天命之后,下意识选择了一棵小桃树亲手植下的那一刻起,心里才真正地萌生出了另一种想法的?还或许,是在这一棵不断成长中的桃树下,我后来所际遇到的人和事才彻底地颠覆了我以往的思维定势和所谓的人生选择?难道我是想决意要挣脱某种精神的桎梏么?我突然觉得脑子里很乱,一时间怎么也难以理出个头绪来。

也懒得怕人笑话,就照实说了吧,我实则是来赴一个自称叫桃的女子的约会。

或许人家当时只是一句戏言,一个玩笑,但我却把它当成是某种神启深深地刻在了心壁间,我已经连续坚持几年了,年年在这个季节里,我每天都会如期而至来到这一棵日渐枝繁叶茂的桃树下,从早上一直守侯到傍晚,工作和等待十多个小时后,才收拾起简易的行囊和不舍的心情向家里走去。我当然偶尔也会在这长堤上来回走动一下,想从人群中寻找那一张娇好的面容和那山鬼一般的窈窕身影,令人眼睛一亮的面孔确实还是有的,心却未曾动过,似乎都不是我想要寻找的“那一个”。我有些许失落,但从未感到过失望。或许我早就已经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决意要寻找的对象已经超越某一个具体的人和物了;还或许是因为我这人的情感世界过于苍白,上帝才有意赐予我一棵桃树,这粉红色的桃花便是留给我的一种精神记忆,是一个美好的意象,是一种对生命、对幸福和爱的提示或暗喻?要么干脆是对自我传统文化心理的一种挑战?我家就在回首可见的湘江世纪城豪庭苑,从自家的观景阳台上,我只需把目光一扫就能望得见那一棵桃树并且连粉红的花瓣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棵树就在被人们称誉为“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右侧,当然还有其它杂树,只不过春天里的桃树更加抢眼。自从桃花开始绽放出花蕾的那一天起,我就会每日里怀揣着满腔期许地来到这一棵看似虽然普通,但因为承载着一个粉红色的邀约而变得万般圣洁的桃树下,如礼佛的忠实信徒,双手合揖,口中喃喃而虔诚地呼唤着那个叫桃的女子的名字:桃桃桃……

在路人眼中,我或是个花痴,又或是个傻蛋,但我且独自乐此不疲。

树叶在春风里窸窸窣窣摇响,我仿佛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远远地飘来了:

那一天,春阳很暖,很明媚,又正好是周末,我倏忽心血来潮,找出了沾满尘埃的画架和画笔等,鬼使神差般到了楼下,且直奔江畔那一棵由我亲手栽植的如今正迎风怒放桃花的年轻桃树而去。难怪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才手植两载的桃树真是见长噢!远远地,我看到桃树近旁一位特立独行的女子了。是一位容貌娇好的女子,她时而嫣然一笑,时而撮嘴凝眉,旁若无人地做着各种精灵鬼怪的样子,她已经沉醉在用手机自拍自赏的喜悦中,丝毫也没有察觉出我的到来。

我没敢惊动她,而是在相距十米处的地方迅速地支开了画架。灵感缤纷如流星闪烁,落笔成形,我几笔就把她的肖像给勾勒出来了,根本没察觉她已经轻手轻脚地绕到了我的身后。我是要把它创作成一幅肖像油画,而且标题都在心里想好了,就叫着《与一棵树有约》。这时,身后便掠过了游丝般轻微的一声叹息。

“为嘛要叫《与一棵树有约》呢?”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而且是熟悉的乡音。

哈,他乡遇故人,这真是难得呀!我当时满心里还是画中的那个女子,听到乡音后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因为人是有可能走失的,树会比人更信守承诺。”

“明年的桃花还会开吗?”那声音避重就轻,故意装傻地问。

“怎么不会?”我的回答很肯定,“只要春天到来,桃花就会盛开。”

“是吗?明年桃花开时,我还会来格。”她一定是微微仰起了桃花般灿烂的鹅蛋脸庞,“你也会来吗?”娇羞的乡音如一缕化雨的春风旋入了我干渴的心田。

“这上面不是写了‘与一棵树有约吗’?当然会来!”我鬼使神差般答得十分肯定,但一回头便惊得呆了,“原来是你呀?还以为你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那女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如环佩一路摇响,她还告诉我,她的名字就叫桃。是桃树的桃,而不是逃之夭夭的逃。说完,便同样如一缕春风般旋走了。

我虽一时无言,精神却为之一振,而且心中亦从此满怀了由衷的期待。

不知在哪听过一句有趣的话,心中怀有女人的男人就是个神经。连日来我一直在想,那女子真是我资水白驹村的小老乡么?是有意专程来会我的?我正在望着那美丽女子远逝背影的方向遐思时,一对男女却又突然闯入了我的视线。男的约模四十岁上下,却形影枯槁,头顶上有一溜一溜的白色剃痕,一看就知道是刚做过化疗的顽症病人;而女人虽是素颜,却怎么看也不失绰约风姿。女人搀扶着男人,平和而从容地挪着小步,然后又安安静静地在桃树一侧的石凳上坐下了。

 “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沿途风景。”女人说。

男人并没有答话,却依傍女人更近,手也抓得女人男紧了。女人又指着身边不远处的年轻桃树说,“这树桃花开得多么灿烂噢,活脱脱就像是我们美院试验班那些崇拜你的女生。她们一个个都在等着你早日康复哩!”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男人眼里掠过了一丝异样的光亮。俩人紧紧地相拥着,如一棵连理树。

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浮躁的尘世亦仿佛变得肃穆了。

也许就是从那个春天的那一刻开始,我才终于想到了要开启属于自己的另一种人生?我被眼前的这一对情侣感动了,于是大踏步走了过去,主动与俩人搭起话来,我说,“二位,不介意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吗?”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

俩人怔了一下,随即又很礼貌地给我让出了半边坐位。

我诡谲地一笑,会意坐下,“是一个有关于心理暗示的故事。这或许对你的康复会有帮助。”我于是把自已听来的一个近乎荒诞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那是在很久的从前,有一个死刑犯被押解到了刑场,他当然不舍得就这么离开人间,更不舍得离开自己的亲人,但他知道即然是被判了死刑,就不可能再有生还的希望,于是他干脆从容地仰起头颅,等着夺命的一刀能来一个痛快。没想到他慷慨赴死的镇定神情却令刽子手十分不解,便想起要开他一个轻松的玩笑。

“你是不想死才装得这样若无其事的吧?”刽子手好奇地问。

“难不成这世上有谁还真想死啊!”死刑犯仰天大笑。

“那我放你走如何?”刽子手便很认真地说。

“当真?”求生的本领令死刑犯狂喜不已。

“别以为舞刀的我就没有人慈心!”刽子手装成给死刑犯解铁镣的样子,附在他的耳边说,“我等下挥刀大喝一声的时侯,你就拔腿就逃,逃得越快越好。”

死刑犯欣然点头。也就是在他点头之际,刽子手一声大喝……

果然,那个囚犯的灵魂却始终认为自己没有死,他一直陪着自己的娇妻生儿育女,一直奉养着自己的父母并且极尽孝道。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过去,几十年后,死囚的灵魂却突然与当年那个恶作剧的刽子手偶遇,远远地他就向刽子手抱拳致谢,而刽子手却吓得大呼,“你明明是被我一刀割下了头颅的,怎么这还活在人间?”死刑犯听了心里一惊,顺手一摸项上的头颅,却摸到了一摊冷血……

故事讲完了,三个聪明人相视而笑。

我于是又补充说,“其实最容易忽视的,往往就是自己的内心。”

“正是,正是,您说太对了。”看得出女人的心里怀满了感动。

一对彩色的蝴蝶相交而过,男人终于说话了,从他的口中我得知,他们是一对师生恋人。在他身体健康春风得意时,全班的女学生几乎个个都暗恋着他,唯有她却能在他身患癌症后始终伴随在他的左右,而且坚信他能一天天地好起来。

我颇有感慨地说,“您是幸福的。但幸福的日子要寸寸节节珍惜着我。”

这无疑给了我巨大震动,我忽然感觉到了对爱的期待和守望原来也可以如此美好。是的,我还从未有过这样一份期待和守望,我的大半辈子人生都始终处在紧张的劳作和不断的折腾中,走得太过匆忙,太过仓促。而接下来,我从桃花开了又落了的不断的期待和守望的过程中,总算有了曾不止一次地回望和咀嚼自己匆忙人生的闲瑕机会。那女人说得没错,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了沿途风景。我突然真想大呼一声,“这树花开得多么灿烂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也曾一度迷过《诗经》。那是我开始学习美术和文学创作时,县文化馆的一位老师送给我的。每每捧读,如沐田野清晨的微风,令人沉醉,引人遐思。“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这么朗声读着那些纯美的句子时,一颗年轻的心亦曾对在河之洲的伊人充满了向往。

但祖母教诲的“共贫贱妻不下堂,苛富贵夫不弃糟糠”的叮嘱声更是不绝于耳。我不敢有违老人的意愿和期许。既然已为人夫,为人父,就必须百信努力地为家人撑起那一把遮风档雨的蔚蓝色神伞。我坚信祖母说过的,每一个人的前面一定会有一棵神树!我依然一路放胆而艰辛地走着,后来又从县城走进了省城。

 

“耶!你还真在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热切的期盼中随风拂来,桃花一颤一颤的,令人心旌摇曳。是突然,又是果然,我却明显有些慌乱。这是我与那个叫桃的家乡女子有约后的第三个春天了,那一天,春阳照例很暖,很明媚,我还刚刚支开画架,准备又花上整整一个花季,再一次仔细地为自己设定的那一幅艺术巅峰之作做进一步修改,从一开始的速写到现在已经就快满四个春天了,也应该是定稿的时侯了,但我确实万万也没有想到她终于还是在我的热盼中出现了。

“只要桃花盛开,我一定会来。”我的回答依然那么肯定。

“你还真的是一个怪人哩。”桃微笑着,无拘无束地向我走近。

“是吗?”我定定望着她,目光和煦,“去年的花期真是漫长噢!”

“才守望这么一点点时间,你就耐不住了啊?”桃一如既往地顽皮,一眼就瞥见画框里的自己了,便又紧接着补了一句说,“她不是一直在陪着你吗!”

真是一个野性的女子,她故意一个跄踉,便顺势扑进了我的怀里。

“那你可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噢!”桃的声音里充满了期许。

我却一时语塞。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便又咯咯地笑了,“谁让你比我先出生二三十年呢?这是我给你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你必须让我到了八九十岁的时侯,也还能在这棵桃树下与你见面!”说着便仰起了她那张白嫩的鹅蛋形脸庞,薄薄的红唇充满期待地微微颤动着……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顿时便心跳加速,热血上涌,顺口就喃喃地回答说,“我能,我一定能!”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我已经确信自已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便紧紧地搂住了她……我已经欣然地接受了人生中一次全新的挑战!天空蔚蓝,白云朵朵,春阳和煦,桃花灼灼,可我和她的世界里却仿佛突然刮起了狂风,脚下的湘水卷起了雪浪,江边的苇草时而扑地而倒,又时而昂首相向……

过了一阵,不,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从我的怀里挣脱,紧跟她弹起身来的还有一片绿草,“你能把这一幅作品送给我么?”语气似乎是很随意的。

“行啊!你反正早已经在我的心里了。”我说着就动手为她去取画。

“你可真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啊?不然会对不起这一树灿烂桃花!”又是一路咯咯的笑声如环佩摇响,一如她的突然出现,她又突然地在我的视线里消逝了。

“我当真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吗?”我孑然伫立于那一棵年轻的桃树下,双目炯炯然注视着远方,口中却在喃喃地叩问着自己。“一切皆有可能!”我于是充满自信地回答说。我还没有问她到底是哪里人呢,她也许还会来的,但也许……

桃花依旧开得灿烂而又迷离,我如桃树旁一尊前倾的塑像。

湘水汤汤,微风和煦,一群色彩各异的蝴蝶居然紧贴着江面凌波而来,它们是为追花而来吗?又是一个春风沉醉的花季,我忽然觉得自已年轻依旧,风采依旧,才情依旧,“生命的质量和长度莫非还真是可以因某种暗示而延伸?”我倏地便想起了自已曾经采访过的一个叫寻爹的对象,那也是一个与树有关的故事。

那一年,寻爹已经是八十九岁高龄了,身板却依旧硬朗如壮年,他是个光棍汉,八十岁那年大病一场后,每年春天都坚持在他家通往小镇上的一条黄土路的两旁植树,路人们都觉得好生奇怪。我采访老人时他居然说是他早逝的老相好要他这么做的。他的相好原本是镇上的一位千金小姐,俩人一见钟情后,她的家里人却捧打鸳鸯,女子奇烈无比,居然终身非他不嫁,他自然也终身未娶。这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但寻爹重病那一年却奇怪地说他见到她了,而且还说她要他把这条道路两旁都栽上树了后再去阎王爷那里找她,她下辈子一定做他的妻子,如果真能那样,她来生从这条林荫道经过时处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寻爹还自豪地告诉我,他是与索命鬼打了三天三夜后才醒过来的。为了证明寻爹所述的真实性,我当时还采访了他的邻居,邻居也说他确实以前有一个相好就是小镇上大户人家的女子,并且他还说他那年病重时已经死过三日,是乡亲们正准备帮他入棺时又突然醒过来的。但稿子写好后却没有能够发表,原因是这个人物太唯心,太不可思议。而此时我突然记起这一段陈年往事时,却有着一种感同身受的豁然。

心有期待的人是不容易老去的,因为他不甘心老去,不服老。并且我已然坚定了年年春天都要来此守望和期待的决心。不求结果,但求心安。还或许,我是有意想用自身的经历为人们常说的心理暗示做一次试验?手机里咕咕地传来了短信,“有句话说得蛮好:年轻时愿意和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时愿意和原配过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们尊重的。但正如村里的老人们所预言,你已经开始分心了。他们是从你那一棵胞衣树分出的新枝看出来的。请原谅我以梦幻般的形式出现,因为你心念已动,我不出现同样会有别人出现。”信息最后言词一转说,“祝你与原配永远相好!也祝你真正能活到一百二十岁!我还期待老来你回家乡时与你共赏胞衣树哩。”短信没有署名。还用得着署名么?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叫桃的家乡女子与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手挽着手从桃树前谈笑而过。

我顿时一脸茫然,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痛穿透了五脏六腑,我险些坠倒时,是身边这一棵年轻的桃树撑住了我。再定睛一看,哈,桃花依旧绯红,天空依旧高远。一阵纠结之后,我欣然地也回了一句话过去,“让我们共同守住这一个秘密吧,我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短讯刚发送过去,身后便传来了从容的脚步声,蓦然回首,原来是四年前的那一个春天在此地邂逅过的那一对师生情侣。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男的已完全康复,且一脸春风的样子。那女子已然消瘦了许多,几载的辛勤劳苦无疑在她那美丽的眉梢以及眼角处留下了些许深深浅浅的印痕,而她的容颜却依然照人。心中有爱,脸上有光。我在心里说。

“您好!”那男的大步向前,很绅士地紧握着我的手表示致意。

“我们是专程来向你道一声感谢的。”那女的一脸真诚。

“真是奇迹啊!意念居然还真能够调控人的身理。”我为他的康复感到由衷的高兴。但顿了一顿,我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知道我还会在这一棵树下?”

男人微笑着扫了一眼身边的女人,“是她掐算出来的,她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一定还会在这一棵桃树下守候和期待。是你那一次的目光告诉她的。”

“能守望和期待所爱的人,肯定是意志坚定的人!”女人补充说。

“正如你所说过的,爱是一种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种释放。”但我却并没有把刚才的失态和已经儲藏进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说出来。那是我和桃的隐私。

三个人再一次相视而笑,而且照例笑得放纵,笑得开怀。

有晚风拂来,江声浩荡去洞庭,入长江,奔大洋,身边桃树在笑声中激动不已,远处夕阳在笑声中燃起了漫天彩霞,而我却在笑声中仿佛再一次听到了老祖母絮絮叨叨的声音,“我们白驹村人的生命中有两棵树,一棵是命运之神赐给你的一棵菩提树,另一棵是你出生时父亲给你在‘禁山’选择的胞衣树。”出生于大户人家且读过私塾的老祖母声音忽然严历起来,她继而说,“何为禁?禁止的禁,禁忌的禁,禁令的禁,禁毒的禁,邪思就是一种毒,做人就是要思无邪!”

老祖母居然把孔圣人也搬出来了。目送走那对恋人远去,我陷入了沉思……

四年一觉桃花梦,仰望星空,我自认为可以用某种意念萌动的春心已乱。

伫立于桃树下的我忽然就思念起老家来了。记得在童年的时候,大概是刚启蒙上学的年纪吧,有一天,我正在默写“日、月、水、火”的生字,却从楼上三年级传来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朗朗书声。就很是好奇,便停下手中功课竖着两耳听老师解读。那时候,我连什么叫“诗歌”也无任何概念的。然而听着听着,幼小的心里便生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家书怎么会那么值钱呀?”

学校的正前方,也就是我们白驹村的村口,有一条清清粼粼流过的小溪,名叫九峡溪。她从哪里发源,又为何取名叫九峡溪,那个时候我或许还并不完全清楚,而流水从我家门前的联珠桥下淌过,注入资江,最后又汇入大海,为苦咸的海水增添一叠清清粼粼的浪响,我却是有过朦朦胧胧的感知的。村口小溪旁,也就是离我家仅十步之遥的地方有一架古老水车,虽然是一副骨瘦嶙峋的样子,却能够日里夜里不息停地旋转着,吱呀,吱呀,三四年的光阴就那么被转过去了。

仿佛只是在眨眼间,我的初小生涯就结束了。

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在外,拉扯我们兄弟成长的祖母已没有供我继续上学的能力。十一岁那年,记得是一个忽晴忽阴的日子,祖母拉着我的手欲言欲止地说,“老师说你很有天资,想动员我送你继续升学。但家里的境况……”我知道祖母要说什么,便很懂事地接过话茬,“奶奶,我能做事了,要不我先跟堂叔去学篾匠吧!”拥有着倔犟性格的奶奶,此时的手却微微地抖着,“那就好。那就好。”祖孙俩就这么手牵着手,不知不觉地,便走进了我家屋后右侧的禁山。

在我的老家资水白驹村,有着许多看似愚昧而实则深含人世至理的风俗。遗风千年,偶拂我心,居然能得到长久的“润泽”。其老家禁山的风俗便是极好的佐证。因为它总能让人明白,你是哪里来,你的根在何处。原来小学时读过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为什么总让我生出朦胧臆想,怕正是缘于旧俗中的禁山和禁山里的那一棵胞衣树罢。如果说家书能够抵万金,那么我的禁山呢,禁山里的那一棵胞衣树呢?就恐怕更是与我自己的生命具有着同等的价值了。

我当然还清楚地记得,祖母领着我,小心翼翼地进了禁山,而且是径直走到了那一棵挺拔而枝繁叶茂的苦楝树旁。很是虔诚地,祖孙俩绕树三匝后,祖母就说话了,“这一棵树,就是你的。它是你生命的另一半。”语气凝重而平实。祖母还指着苦楝树杈上的一个几经日晒雨淋的竹篓说,“你看看,看到没有,那一个命篓子里,就装着你从娘胎里出生时的血肉胞衣。”我似乎越听越糊涂了,便问祖母,“为什么要把我的胞衣挂在树上啊?”祖母满是皱纹的脸就一沉,“你要牢牢记住,不管你今后走到哪里,都要记得这座山,记得这棵树!”口气是不容置疑的。这难道就是村里大人们常说的祖训么?我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同样是一脸的肃穆。然而就在回程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问祖母,“奶奶,为什么属于我的是一棵苦楝树呢?”离开禁山,祖母的神情也就放松多了,很是平静地,祖母就告诉我,“你父亲之所以选择了这棵苦楝树,是因为它根扎得深,树干直,枝叶也很繁茂。”顿了一顿,祖母补充着说,“父亲是希望你能明白人世的苦处,只有知道世间苦楚的人,最后才能苦尽甘来。”祖母突然又转过了话题,“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两棵树,一棵是你出生时父亲在禁山里给你选择的胞衣树,把你的胞衣挂牢在那一棵树的树杈上后,那一棵树就成了你一生的根本;而另一棵则是命运之神赐给你的一棵菩提树,它会永远在你行走的前方,只要你能克服所有的困难到达了那一棵菩提树下,你就能心想事成…”她绘声绘色地又接着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或许吧?不知不觉地,祖孙俩就回到了家中。

也不知村口小溪旁的水车吱呀吱呀地又转走了多少岁月。渐渐地,我确实长大了,也懂得了一些世事。连同我爷爷和奶奶在以往的岁月中做过的那许多鲜为人知的善事,以及令少年的心中充满神秘感的禁山和胞衣树,尤其是那一棵诱人遐思的菩提树,也渐渐地在我不断前行的人生中廓清……而且再到后来,我还干脆把自己也当成是一棵从老家的乡野间被移植进城的树了。但我真的进城了吗?

说来也怪,在我的少年和轻年时代,每回每回,只要一进入到禁山,我就像接通了地气似的,精神就饱满起来,血液就沸腾起来。而且偶尔还有过很自豪的心思,属于我的这一棵树,原来是如此地挺拔,如此地枝繁叶茂,这不是象征着我充满朝气的人生,象征着我将要度过怎么的人生么?就这么发着呆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还慎重地对着苦楝树说过,“胞衣树啊,胞衣树,如果哪一天我的事业需要漂洋过海,你能成为我扬帆远航的桅杆么?”却不料一阵山风拂过,点点雨滴便从苦楝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让人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凉意。哦,莫非是胞衣树不愿我远离禁山,远离家园么?还或许,是告诫莫忘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另一祖训?又或许,禁山就是禁锢人思想的山吧!但从此以后,我对禁山的理解和对属于我的那一棵胞衣树的思考,便多了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朦胧思绪。

也许,人真是不应该长大的。后来,通过好心人的关爱和我自己的努力,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小篾匠了,而是招工转干,从县城进入了省城。在之后的岁月里,我虽然一直秉承着正直做人,不畏艰苦的本色,却也因为只想着自己的前程,想着自己的小家过上富足的生活,而把家乡的禁山和禁山里属于我的那一棵胞衣树竟然忘记得无影无踪了。也确实,照家乡人的说法,我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成了省城里小有名气的文化人,一儿一女也已结婚生子。这是我的父亲当初所期望的苦尽甘来的日子么?也就在那一个夜晚,当我仰望星空这么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拷问着时,忽然就感觉到有一个声音从遥远处传来……我的这一颗始终在路上的游子心,莫非是与家乡的资水,老屋后的禁山,特别是禁山中的那一棵胞衣树有着某种感应了么?“正如对里的老人们所言,你已经分心了。”莫非我这还真得感谢那一位叫桃的家乡女子的提示?心中顿时便有了迷雾笼罩。夜露渐重,星空却依旧璀璨。我虽有不舍,但还是作别了桃树,回到了身后的湘江豪庭的家中。

老婆仍然在边看电视边等我,饭菜已经热过一遍又一遍,她深信我一定会回家的,所以她从不随意打我的手机。见我进门,便默默地为我端菜,给我盛饭。

也许人就是在矛盾中终老的,我已经不敢再去照镜子顾自怜。

我是想以同样的方式教育我的儿孙后代吗?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在我的提议下,我们一家数口,便开车驶回了老家白驹村。村口的水车还在,吱呀,吱呀,古老的歌谣依旧是那么地动听;小溪的流水亦如从前,清清粼粼,不舍昼夜地淌过石拱桥,注入资江……儿子说,“我们在这里合个影吧。”联珠桥瞪大着洞察世事的双眼,水车旋转着岁月的时光,这确实是人生中一处最优美的风景。但儿子并不知道这一座经历了近百年风雨的联珠桥就是他的曾祖父主修的。在村口稍作停留,我们便开始步行,并且由我带领着先去了坟地祭拜祖人,而后又小心慎重其事地绕到了屋后右侧的禁山,并直接到了那一棵粗壮而挺拔的苦楝树下。

“这就是属于你爷爷的那一棵胞衣树!”一踏上故土,妻子居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神彩飞扬并有几分自豪的对孙女和外甥介绍说。我却一脸肃然,心中似有万千言语,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一家子就这么静静地席地而坐,晚辈也没有多问什么,或许这就叫一切尽在不言中吧。禁山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庙宇么?你的虔诚,说不定真会感动了天,感动了地,同时也会让你自己感动?一个能够常被自己感动的人,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一个手中握有着金钥匙的人。难道不是吗?

“当当!当当当!……”是我念初小时就已经非常熟悉了的同学们集合的校铃声。我们祖孙三代不约而同地全都循声望了过去。村小是新建的红砖楼房,照样是两层,校门口齐刷刷的那一排松柏也已经长得比楼房还要高了,那是我启蒙时老师带领学生们亲手种下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老师当年的声音犹在耳畔,“这一排柏树就是我们学生成长的象征。”同学们似懂非懂,却听得自豪不已。

“当当!”

“当当当!”

集合的铃声越来越急促了,在铃声的召唤下,学校的全体师生们都集合在宽敞的操坪里,并且一个个都很是肃穆地仰起头颅,把坚定的目光投向了那一排挺拔的苍翠柏树。也正是这样的时候,全场突然就唱响了激越的《国际歌》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

在那一排柏树的掩映中,已经昂扬地挺立着一根招展着鲜红色旗帜的笔直旗杆,师生们正如山外的学校一样在举行庄严的升旗仪式,并且是那么地自信,那么地朝气蓬勃,而窈窕于柏树和旗帜下与学生们一道放歌的漂亮老师,不就是那个叫桃的女子么?而正是在此时,我的孙女小丫丫,和外甥小嘉嘉就再也待不住沉默了,她们说,“爷爷,爷爷,我们不想待在你的胞衣树下了,我们要到学校的柏树下同哥哥姐姐们去唱‘起来’!”真是童年无忌啊!一语惊醒梦中人,大人们一个个都面面相觑,但我想,我们每一个的心里,都应该是有了某种意会的。

 哦,胞衣树,袍衣树,对不起,我们的儿孙辈们终于要和你告别了!

 

 

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境界》《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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