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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那群奇诡的屠杀的美(短篇小说)

发表时间:2018-03-15  热度:

 

我的所为仅出于人类的退却,我用毕生的呼吸

表现那群奇诡的屠杀的美

——引自桑克的诗句代题记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是受了诗和远方的蛊惑才选择来到上海,但回头细想则不然,其潜意识里或许正应验了我所喜欢的一位名叫桑克的诗人所言,我的所为仅出于人类的退却,我用毕生的呼吸表现那群奇诡的屠杀的美。我承认应该是这样。

那一天傍晚,我来到了黄浦江畔的一棵老梧桐树下,霓虹光影里,大江横前的水色斑斓而奇谲,江边停泊着几艘货轮,江心游轮穿梭往来如织,偶尔还能听到游轮上或许也是从乡下来看大上海的红男绿女呼喊出的几声怪异尖叫声,但这一切都似乎与我无关,包括江对面作傲然状的那一座东方明珠塔,以及什么野生动物园、迪士尼乐园、世塼会主题公园等,甚至连从我近旁如过江之鲫的人流中偶尔扑鼻而来的几丝怪异的香水味,也同样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因为这所有的一切均与我无一毛钱的关系。是的,我现在已经有的是钱了,整个一只20寸的星空银经典拉链款拉杆箱中,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几本杂志,一叠一叠的百元大钞在箱子里挤得鬼哭狼嚎,让我寢食难安,甚至还可以用心惊肉跳来形容。或许有人会骂我蠢得屙猪屎,这么多崭新现钞你不晓得存进银行兑换成一张卡吗?

嘘——别说了!存不得,存不得的!但我只能告诉你,我哈儿之所以能混到今天,并且此时还能立足在大上海,唯一靠的就是脑袋瓜聪明,外加一双灵巧手。

钱是个好东西,这我晓得的,文钱逼死英雄汉,为了钱去拼命去杀人的例子多了去了,我就杀了一个人,就是今天中午,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却没有老天爷派出雷公电母前来惩罚我,就连旁边有那么多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围观者,居然没一个人站出来阻止我,甚至连一丝遣责的声音也没有人发出,这倒使我忽然想起有一回在屠宰场看到的情景,恍惚中,我自己就是那个屠夫,顺手逮住一只憨态可掬的绵羊,手中锋利的尖刀像是被磁铁所吸,哧一声就捅进了羊的喉管,滚烫的血液瞬时喷出,我猛一掉头,但见旁边待宰的羊群身上便绽放出了点点鲜艳的红花,那纯白的羊身,鲜红的花朵,煞是眩目而迷人。羊群一阵骚乱,突然集体爆发出拉长了声调的嘿嘿嘿的颤音,仿佛冷笑,又像是歌吟,还似有人在我的耳边说,好你个天煞星!我居然一时胆寒起来。但再回头一扫现场,我将一个如同从屈原《楚辞》里走出的美艳女人一手提着她的衣领把她的头颅按进路边水池的这一刻,怎么就连个冷笑声也没有呢?难不成人还不如羊有同情心和胆量了吗?这事反而令我大惑不解,或者说让我觉得自己活在如此人世已经索然无味,所以我才从身后不远处香港路上的一家连锁旅店的席梦思床上梦里梦冲地爬起来,又魂不守舍般拐南京路来到了黄浦江边,并倚在了这一棵老梧桐树下。我想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哈儿了,而是真的成了个傻子,要不然我干嘛要一路走一路总是使劲地掐自己,还反复地在心里问自己是梦着还是醒着的?

呸呸呸!难不成是梦或是醒于我哈儿还会有什么区别吗?

其实哈儿也只是我的一个绰号,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在这里我就不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了。但有一点我必须说明,那就是哈儿这绰号的由来:在我的老家白驹村,哈儿这个词,含义比较复杂,它并不等同于傻儿,尽管有那意思,因为这里面还包涵了嘻哈和顽劣的成分;哈儿这个绰号是我们村最后的一个老秀才德先生送给我的。为什么是送而不是取呢?因为德先生当初的原话是:哎,哎哎,各位,各位,且听老朽也说一句好不好?见大家朝他看过来,德先生说,格小子禀赋聪慧,却嘻哈顽劣之性不改,我送他个绰号吧,叫哈儿,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各位就全都嘻哈起哄,哈儿格绰号好!格绰号好!哈儿你还不谢过德先生。

叫哈儿的我眼一瞪说,哈儿就哈儿,有嘛了不起!趁大家放肆在笑我嘻哈顽劣时,勾腰拎起只死鸟就溜出了人群,一摊鲜血如落英,我还没忘回头瞟了一眼。

那是只被石子击爆了腹部的喜鹊,转眼又让我这顽劣之徒顺手牵羊牵走了。

德老先生应该是在拐着弯帮我解围,见那么多人数落我,他怜我怪狼狈的。

那是在数十年前的一个正月十五。在我们白驹村,这一天的午饭是特别讲究的,家家户户的灶台上都煮着腊肉,菜锅里腊肉的香气随炊烟从一栋又一栋木屋的檐口袅袅浮出,又被乍暖还寒的穿山风往下一赶,整个村子的旮旮旯旯里全都香了。这顿中午饭叫着吃开工肉。白驹里村有一句民谣:吃了开工肉,翻地犁田劲头足。主妇们有意识地把每一片腊肉都切成有男人的手掌那么厚那么宽,一口咬下去,嘴角两边都流油。吃过中午饭,该上山翻地的荷锄去翻地,该下水犁田的吆牛去犁田,这新的一年就算正式开工了。汤圆却是留在晚餐吃的,吃过汤圆后再排排场场地点蜡烛和松柴发元宵。这是我们白驹村人的一种庄严仪式,老辈人传古说,元宵火是给虫蛇划出的界线。这叫发元宵,而不是闹元宵,乡下人穷怕了,在乎的就是一个“发”字,在每家每户的门前,也包括禾场坪里,插上蜡烛,堆上松柴,比哪一家的蜡烛松柴燃得更旺,哪一户的小孩喊发喊得声音大。

唯独我哈儿是个特例,我父亲死得早,母亲前年又跟一个做瓦匠的新化人私奔了,家里只剩有两间木屋,并且还是当年分得的地主家存放农具的杂屋。我父亲是从湘西那边逃荒路过白驹村时,被这一栋杂屋的东家收留下来的帮工,新中国成立后,好不容分得了房子,隔年又娶了同伴做过帮工的吉月娥为妻……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不过好歹也上过初小,母亲出走的那一年,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在村里有一帮初小的同学,还有好几个一起给生产队放牛的玩伴。

那一天我们没有进山里去放牛,而是去了村口联珠桥外面的江湾野滩。

资江河里每年都会发几次大水,也会给野滩抹上几层淤泥,间或还有没被洪水带走的野曽或家畜的尸体,经过几场秋雨和一冬雪水的浸淫,腐尸便成了野滩上芨芨草最好的肥料,这秘密是我最先发现的,因为有事没事我总会去江边,我是到江边去叉鱼。我叉鱼的本领简直有点神,这信不信由你。我手里握一根有丈把长,两头各兑了半边磨得铮亮风快剪刀的简易鱼叉,双眼扫过江面,只要发现哪里的流水波纹有些异样,鱼叉所到必能叉到鱼。刚刚露出水面的鱼或许还以为自己是跳过了龙门,尾巴几摇几摆,悬空划出花来,优美极了,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死的。我经常跟玩伴夸口说,格还不易得,鱼飚得再快,能有我手里的鱼叉快吗?我吹牛的神情就像正喝鲜血汤一般,听得玩伴们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们或许真恨不得自己就是我手中鱼叉两头的半边破剪刀,天天都会有鱼吃。然而鱼也似乎怕过冬,这话是我说的,娘卖逼的,格鱼不蠢呢,一到冬天,像样一点的鱼就全都潜底不现身了!不过这难不到我,俗话说得好,一蔸草会有一蔸露水养。

这时的我,手中的鱼叉又变成了鼠叉——专门叉老鼠,还烤着吃。

我家里空徒四壁,自然也就藏不住老鼠,更养不活老鼠,但是生产队的牛栏屋里老鼠却成堆,因为屋梁上堆满了稻草,那是专门为牛过冬准备的,鼠们钻进稻草里找瘪谷子吃,顺便还在里面建了鼠窝,我几乎每天都能在牛栏屋里叉到老鼠。我叉老鼠的手法简直灵巧得无法形容,从未伤及过鼠皮,而是刚好叉住的鼠尾,吃鼠肉也很刁,先不开膛剖肚,而是绕老鼠嘴角处划一刀,从头到尾把鼠皮剥了,就像平时脱袜子一样,然后将内脏掏净,再里外抹一层盐才送到灶火上去烤,居然同样能烤出香味来,并且肉很鲜嫩。我又吹嘘说,能不鲜嫩吗?事先没放血的,格叫吃活肉,还蛮有营养呢!说着就伸出了手臂,你们看看,不比你们格些只晓得吃死肉的结实得多呀!这确实会让我的那几个放牛郎玩伴相形见拙。

他们本是来沾便宜打秋风的,就边抹嘴巴边附和,那是的,那是的。

吃过了鼠肉后,悬空吊在火络上的鼠皮血水也烘干了,我于是又开始捣鼓起鼠皮来,用指头掐着外露的鼠尾巴尖尖,轻轻一甩,鼠皮就翻过来了,我然后就抓了火塘里的柴灰往鼠皮嘴里灌进去,只一会儿,一只憨态可掬的老鼠就趴在地上了……我的另一间空房里,不但存列着灰老鼠,还存列着一根一根的鱼脊骨。

有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玩伴就觉得很惊讶,你格是干嘛?

我也就总是会自豪地回答玩伴:难不成你们不觉得格是我的赫赫战绩呀!

察言观色,我似乎听见有玩伴倒抽了一口寒气……

那年是隔年春,我先天就手握鱼叉到江边走了两三趟,本想着第二天就是正月十五了,别人家的灶台上都有腊肉煮,哼,我要是运气好能叉到几条鱼,老子就敞开锅盖子全给炖了,让鲜鱼汤的香味飘到九宵云外去,馋死天上的神仙!我其实根本就没有把村里人的腊肉看在眼角里。然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握鱼叉的手心都渗出了汗珠子,却连鱼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却发现了一野滩青嫩鹅黄的芨芨草。我的心里其实说不出有多高兴,吃过开工肉牛也要下田了,正好让老牛也饱吃一顿嫩草呀!分配给我放的是一头九岁的水牯,这当然算得是头老牛了。

在我的邀约之下,我们几个少年郎一早就赶着牛去了村口联珠桥外面的野滩。哈,牛见了嫩草,就像蜜蜂见了鲜花,一头扎下去头就不见抬起来。我照例是带了鱼叉去的,说实话,我的心里其实如点了蜡烛,晓得玩伴们既羡慕我,也同情我,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一个人孤孤单单多冷清呀!所以也真希望我这一天能够叉上几条鱼……然而,牛的肚子被嫩草胀得像一面鼓了,我却是空手而归。

生产队的牛栏屋就在离村口半里地的学堂山山咀上,我们拴了牛刚走出牛栏屋,就见一群喜鹊从头顶喳喳喳地朝学堂山的操坪方向飞去,我真是喜出望外啊,娘卖逼的,格是老天犒赏我哇,冇得鱼肉过十五,喜鹊肉也是美味呀!说着就往学堂山的操坪里飞步而去。学堂是以前的私塾所改建,操坪两则有十多棵古樟树,喜鹊是爱凑热闹的鸟类,不怎么怕人的,当时操坪里就有好几拨人,有带了小孩在打陀螺的,有蹲在地上玩纸牌的,还有几个年纪大的在听老秀才德先生说古书《逼上粱山》。我飞跑到了操坪后,居然粗气不喘,目中无人一般勾腰捡了个石子,眼也未抬顺手就朝树上的喜鹊射了过去,我真不愧是个天煞星耶,手法好准哪,只听得喳的一声惨叫,一只喜鹊就应落在了操坪,没想这下却犯了众怒,因为白驹村有“春头莫打鸟,十打九戴孝”的一种说法,而我爹死娘改嫁,戴孝也是戴在人家头上啊!先是绰号叫刚狗子的带头向我发难,因为他家里老父亲已经病危过好几次了,紧接着二三十人嗡地就围了上来,还真是多亏了年近九旬的老秀才德先生在场,他拨开人群走了过去,一个哈儿的绰号就帮我给解了围……

好一个天煞星哈儿!或许是那一天上午我受了众人的羞辱刺激,心里憋屈得慌吧,仅仅到手了一只飞禽过正月十五还觉得并不过隐,从人堆里钻出来把喜鹊往家里一撂后,又腰间别了一把家里以前剁肉的小斧进了屋后的禁山,这可是不准许人畜随意闯入的。白驹村里的旧俗有很多,其中胞衣树恐怕就是最重要的一条了,那就是在这座山中的许多棵个性鲜明的树上,都挂着村里人的“命篓子”,而命篓子里则存放着人们刚从娘肚里出来时的血肉胞衣,那树也因此被叫着胞衣树了。不然唯独这座山中能有如此榛榛莽莽的一片森林?因为这是“禁山”呐!

不知是否真惊动了山神,那天我刚踏入禁山,榛榛莽莽的林子里就旋出了一股冷嗖嗖的阴风,树枝与树叶的磨擦声咔嚓咔嚓,窸窸窣窣,山中杂柴茅草几乎也被刮得倾倒在地,要是换了我的那几个玩伴,他们早就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溜之大吉了,我却还竖起了双耳,瞪大了两眼,手握斧头在等待着有野兽的出没。

哈哈,果然不负我天煞星所期望,居然有一匹眉眼如同描过,嘴脸俊俏,毛色油黑发亮的狐狸从百米处的杂柴丛中钻出,既不畏阴风也不惧我,稍许蹲身就撒出了一泡尿,我分明看见那尿液撒出时是成片状的,心想好家伙,难不成还是个美女狐狸?只是经迎面刮来的山风一搅,嘿呀呀,狐狸的尿液都刮到老子的脸上了,尤其是那一股怪异的狐骚气,真它娘的呛人!它还想慢条斯理地伸一个懒腰时,老子就再也没得耐心了,一声怒吼道,你格妖女狐媚子,以为我天煞星手里的斧头是根朽木呀!话音未起,斧头却嗖地一声逆风劈了过去,一颗美丽的狐狸头颅便哑哑然劈开成了两半,脑浆和鲜血溅在倾伏于地的茅草上斑斓而绚丽。

我走近前去,拉开它的后腿一看,嘿,那东西灿若鲜桃,果然是个母狐!

这里顺便交待一句,天煞星是我娘恶狠狠从小叫我到大的另一称呼,娘的理由是,自从有了我,我前面的一个哥哥和姐姐都殁了,而且我父亲也被我尅死了。

这一个中午我没有邀任何玩伴,也邀不动任何玩伴,人家都围着八仙桌在团团圆圆喝开工酒,吃开工肉,有哪个还会来甩起我哈儿呢?我当然也不会甩起别个的,待我一肩膀扛了那匹母狐狸到得家门口,阳光刚好给屋檐下的阶沿划出了一根崭齐的直线,看来已经是正午时分了,难怪肚子里咕噜直叫,想必是用红薯饭养大的蛔虫又要造反了。将肩上的狐媚子往禾坪中间一撂,三步并两步进灶屋里舀了一瓢凉水先把自己喂了个半饱,我便摆开了阵势开始处理狐狸的后事。哈哈,待我如剥鼠皮般熟练地剥下狐皮,用竹篾块撑开往阶前的廊柱上一挂,我的双目顿时被那狐媚子的一身油黑毛色点亮,心想,格东西怕是值几个钱呐!接下来便是开膛剖肚,但是,令我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当我果断地一刀划开它的肚皮,双手往两侧一掰时,我的两眼便突然发直,那一颗被玩伴们戏称为让坚硬核桃壳裹着的少年心,却像是被自己刚才的一刀给捅破了一般,恍惚间似有五雷从头顶上劈下来,我手脚发麻,全身发抖,嘴里咬着的尖刀亦无声地滑下……说时迟,那时快,被娘诅咒了十多年天煞星的我居然伸手就接下尖刀,寒光闪闪的刀口上不仅沾有狐血,也沾上了我的血……我终于清醒过来,刚才我所有的失常举动,完全是缘于看见——是我亲眼看见了鲜血满膛的狐腹中有狐婴正在蠕动……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更是令我觉得诡异……

我居然鬼使神差般将剥了皮,也开了膛的狐媚子抱了起来,搂入在怀里,然后又将其端端正正地放到了我的床上,还给盖上了被子并且小心翼翼地将两侧捂紧。之后才惊魂甫定去做饭,其实我几乎没有沾一粒米饭,而是烤了那一只由好心的老秀才德先生送了哈儿这个绰号给我换来的喜鹊,用喜鹊肉咽了几口苦酒。

我当然不会喝酒的,空徒四壁的家中也没有酒,是上边屋里按我娘的辈份应该叫月桂姨的从我家门前路过,她一眼就看上了挂在廊柱上的那一张狐皮,于是满脸堆笑走进灶屋里来跟我套近乎:哎,我跟说你耶,今朝是元宵节,晚上到我家里去吃汤圆呀!我正在给褪去了禽毛,也掏空了内脏的即将烧烤的喜鹊身上抹盐,对她虚情假意的殷勤爱理不理,没料她又补上了一句,哎,我家里那酒鬼中午还剩了半瓶白酒,要不给你拿过来喝几杯?今天好歹也是过节呀!我心里正好还为自己一斧头就要了数条狐命七上八下,顺口就应了,好好好,格还差不多!

不曾想几口白酒下肚,我的脑袋就懵了,待我从懵里懵懂中醒过神来,廊柱上的狐皮居然不见了,格肯定是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月桂姨顺手牵羊给牵走了。心想怕懒得,狐皮顺走了,狐的肉身还在(我当时并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它)。我晕里糊涂又进了房间,这时太阳早已落入西山,房间里一片阴暗,我点了油灯走近床沿时,恍惚间似看见捂着的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并且还从里面发出了一个女人凄楚的哭诉声,你格该死的天煞星,还我儿女的命来!还我儿女的命来……我手中的油灯怦然落地,便头也不敢回从房间里跄惶地逃了出来。

呸呸呸……我口中不停地嘀咕:怪事,格真是怪事,狐狸也阴魂不散呐!

这时,白驹村家家戸户门前的阶沿上及禾场坪里全都点燃了蜡烛,也点燃了松柴,整个村子瞬间如同白昼,一阵比一阵高吭的“发啊!发啊”声把整个村子都抬了起来。乡下人的愿望是那么地淳朴,他们企盼用火焰驱走虫子,用一个“发”字呼喊来好运。在禾坪里打望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像被点燃了一般,顿时周身发热,发烫,但猛一回头,我却傻眼了,我身后的房子已经有明火冲出了屋檐……

一开始我还确实有些惊慌,心想家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呀?但随即却像个疯子般也亮开了嗓子,喊起了“发啊!发啊!发!”来。也许是酒还没有醒,也许是我真的疯了,又也许觉得这一切根本就只是一个梦吧,老秀才德先不是常喜欢把一句“人若草芥”或“人生如梦”当口头禅说的吗?想到德先生,我似乎就冷静了,他年轻时一心想求功名,却命运不济,到老孑然一生,照样过得从容淡定。

望着火势越来越大的“家”,我在心里说,格样好,格样子好啊!格不等于是把狐媚子和它肚里的儿女都给火葬了吗?格是最隆重的葬礼呀!是的,我对不起它们,要了它们的命,但我还要了那么鱼呀鼠的命呢,我放牧的牛还要了那么多野草的命呢,格尘世间的事情有哪个能说得清呐!我的脑壳像是被火光突然照亮的,居然穷其词汇把老秀才德先生偶尔所教的道理也搬出来了。在火光的映照下,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鱼被我叉出水面时优美的形姿,鼠被我剥去皮又灌入柴灰后的憨态,以及那一匹傲慢的母狐微蹲着身子撒尿时对我的蔑视与挑衅……

我是以一种潜逃的方式离开白驹村的,出了村口,上了联珠桥,我在桥头站了片刻,咬着牙没有回过头去。桥下流水无声,月华下的野滩芨芨草绿得凄迷。

那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人口流动已开始解冻,往下的几十年里,我便成了一个没有家的孤魂野鬼,辗转于广州、深圳和湖南。这中间我也曾回去过一次的,只是没有进白驹村,而是在联株桥上正好碰到当年一起放牛的同伴吉丰,哈,这家伙,一见面他还问我到底是人还是鬼呢。不过也难怪,那一年正月十五的月夜,我一去无消息,幸亏还没有人以为我当初是有意纵火自焚。吉丰告诉我,那天晚上,当村里人发现我家里起火后,赶来时那两间木屋早就已经没得救了,他后来还领着几个没少跟我吃过烤鱼烤鼠的伙计在灰堆里找过我,还说确实找到了几根黑炭骨头,但又绝对不是人骨头,大伙正疑惑时,是吉月桂一句话点醒了我们,说你那天打了一只狐狸的……吉丰居然当上了村支书!我说那正好,村我就不进了,就在桥上等着你,你帮我开个证明,我好去乡上办一张身份证。吉丰表示理解,还一脸诡笑说,公章就在我包里,我帮你盖个章你自去填字就是。他于是拉开黑提包,撕了张空白介绍信,掏出公章呵了口气,垫在手心就摁了个印。

就是亏了有吉丰帮我盖的这个印,我不再是孤魂野鬼。后来还进了共青团湖南省,我在团省委做保安看守大门,因为那里有我在老家白驹村读初小时的一个女同学,我们还是同桌呢。二十多年不见,当初那个扎羊角小辫,还偶尔抄我作业的梅子出脱得那个漂亮啊,简直无法形容!用德先生说书时说过的如出水芙蓉?不太合适,因为我见到她时,她已为人妻并初为人母,用雍容华贵的牡丹形容?也似不太准确,因为她总是只着一身素妆,是后来从电视剧里见到有个叫梅婷的女影星,我才真正找出了一句话形容她,梅子是梅婷的漂亮,并且更漂亮!

我是在深圳蛇口一个报刊亭翻阅杂志时偶然看到梅子这个名字的,那是一本叫《年轻人》的杂志,是共青湖南省委主办的。那时挨近三十岁的我在蛇口码头做搬运工,无家无口人一个,居然偶有闲暇时却想起了老秀才德先生说过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唠嗑来,可当年哪有嘛条件去“读书高”呢?有一天正好码头的四川藉老板与甲方为承包价扯皮,便一声令下,他娘的,兄弟们,先罢几天工急死他龟儿子!打工仔当然乐得逍遥几日,有的趁机找便宜地方嫖娼去了,这事我也是去干过的,可每一次搂着女人的时候,我就条件反射想起了怀里曾经搂过的,剥去了皮也开过膛腹中还有狐婴的那一条光滑的肉身来,心里就直发虚,做爱比公鸡还泄得快。娘的,格也太不划算了!便发誓再不去嫖娼。但总得要找点乐事儿消磨时光呀,这才想起找报刊亭买本杂志或报纸“读书高”去。

这不,却让我找到了当年同桌的梅子的下落,她居然在《年轻人》当副主编了。也是在同一次,我还买了一份《深圳青年诗歌报》,并从此知道诗为何物了。

没几日,我就冒然辞去码头工去了湖南,按照杂志上的地址找到了上麻园岭的共青团湖南省委,在就近找了一家叫陋园的旅店,先开房住了下来,然后翻开杂志,一个电话就打到了《年轻人》编辑部,说来也真巧,接电话的居然就是梅子,她的声音已然变了,并且出口就是长沙话,喂,请问您找哪个?您说话唦。

我当然没有听出对方的声音,怔了一下才说,我找梅子,你晓得梅子在吗?

对方也怔了一下,然后说,喂,我就是梅子。请问您是——

我是哈儿呀!你还记得啵?这一回我答得比光电还快。

啊?哈儿?哪个哈儿?她并不晓得我这个绰号,那时她正上高中呢,于是稍一停顿,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她似乎有些激动说,必须见一面,我请你吃饭。

一别经年,老同学见面,吃的不是饭,而是如烟往事,是现实生活。

我其实一直都在装,在努力地掩饰自己的过去和当下,但我却感觉梅子已经把我的心思和处境看透了,她那对明眸如同朗月,有什么能瞒得过她那双慧眼?

只是有一点她却不会想到,没过几天,我就出现在团省委机关大门口做门卫了,这是梅子请我吃过晚饭,我在上麻园岭街口看到的一张招聘广告后,临时作出的决定。也不怕人笑话,这些年我看字最多的就是招聘广告,所以一路风雨走过来,我换了无数个打工的单位,或许这并不仅仅是书中说的那一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么简单,我有时曾想,也许是我叉过的鱼和剥过皮的鼠在冥冥中牵引着我?鱼和鼠都是好动而不喜静的呀!但是,我在共青团省委做保安却一做就是八年。这奇怪吧?嘻嘻,乾坤之大,有嘛事是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我一个只在白驹村读过初小的流浪汉还迷恋上了写诗呢?且还有组诗上过《诗刊》和《星星》还有《花城》等,这当然是除了我自己极少有人会晓得的事,因为我既不是用的真名也不是用的绰号,而是取的天煞星这个只有我娘咒我时用过的名字。我其实一直在努力想忘记过去,让诗歌来武装自己的灵魂,所以我必须找一份相对安静的工作,至于打工挣多少钱那并不是我的目的,既然已发誓不娶妻传宗接代,钱多有何用?然而事与愿违,只要一闭眼进入到梦中,以往的那些杀戮情景却又如鲜花盛开般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我才用了天煞星这个笔名?

我没准就是个精神分裂病患者,但在芸芸众生中这一类人还少吗?无论自己身在何处,干嘛工作,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努力扼制住人性的自由生长这不好吗?

后来是梅子调到省妇联当副主任去了,我才又换了岗位,到了省委去做勤杂工。这是沾了一个在省委办公厅后勤处当处长的白驹村老乡的光,当然是梅子介绍我们认识的。哦,对了,我以天煞星笔名写诗的事或许梅子也晓得,她在《年轻人》时曾经好几次去黄兴路邮局购买过发表了我诗作的杂志,在经过门岗和我说话时还假装不经意让我看到了她手中的刊物,并不动声色地观察过我的反应。

哈,格小女子,还真是一块适合当领导的材料,城府深着呢!

但我是哪个?哈儿呀!哈儿又不等同于傻子,我的“哈”全都是装出来的。

我在省委大院做勤杂工一做就是十二年,比在共青团省委还多去了四年,梅子也已经扶正当上省妇联主任了。我们只偶有往来,她或请我吃顿饭或送一箱水果什么的。但我能感觉得到,她那是看在当年曾抄过我作业的情份。我也总是一如既往地装“哈”,最多也只是在某一首诗中泄密出丁点儿暗恋情绪。但是在不久前,当我遇到了一件走狗屎运的事情时,我却感觉自己再也无法装下去了。事情是这样的,有天我在省委后院常委家属小区垃圾库门口清理零散杂物时,发现有一只没有启封的水果箱,这不是浪费吗?整箱金帅牌苹果就这么扔掉。我说着就勾下身子准备去把它挪开,也并没打算搬回去,自己毕竟是在省委打工,这点脸面还是有的,只是想着等下装垃圾的铲车到了,一铲下去,果汁四溅看了会余心不忍。我当时还觉得自己是真的被诗歌给陶冶了,变得有善念了,有怜惜之心了,然而当我去搬它时,却感觉这箱水果非同寻常,比梅子送我的同样大的水果箱沉多了,又站起来用脚踢了几下,才确定了我的判断是对的,于是使劲撕开一角,哇……!我便不敢再吱声,蹲在原地像一根木桩,但我的脑袋瓜里却在翻江倒海想对策,让垃圾车装了去?明显不行,钱怎么可以与垃圾并论呢?用我们乡下话说格是血汗钱,用常识话说这是人民币呀!学雷锋拾金不眛显然更不行,眼下反腐败风声越来越紧,格会给人惹出大麻烦的……思来想去,我最后做出的决定是,先当水果扛到我租居在省委外面一公里处的桐荫里民房中去,然后再……

唉,钱是个好东西,钱又是个坏东西,但这真的与钱本身有关吗?

一开始我当然认为钱是个好东西,回到住处后,我把房门一碰,并且又扣下了内锁,于是进里间小厨房取来菜刀,那动作居然像当年一刀划过狐狸的腹部一般……而掰开纸箱后给我的惊悚也并不亚于那一次——尽管我事先已经晓得那里面是钱,但并没想到会有那么多钱,全都是整整齐齐崭新的百元大钞呀!我两眼发直,全身筛糠,手中的菜刀当地一声跌落在水泥地板上,碰得火星四溅……

画面与数十年前何其相似啊!不,其实又有着天壤的区别,那一次看到的是鲜血淋漓的母狐腹腔中蠕动的小生命,而此次看到的却是摄人心魄的钞票,但是钞票的背后呢?我不敢再往深处想,也不愿意去想,钱与命,不就是一回事吗?

许久,许久,我总算镇定下来,因为我毕竟是在社会上历练过数十年的老……老人了,其实我是准备说自己是老江湖的,但一想,我不是,老江湖怎么能与诗混然一体?我不禁淡然一笑,不就是一纸箱钱吗?又不是一火车皮,又不是一屋子。我于是叉开两腿坐在水泥地上,把纸箱一胯给夹着,开始冷静地清点起钞票的数目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嗯,八乘以二,是一十六,再往底下清点,一、二、三、四、五,有五层,五乘以十六,哇,居然有八十万呐!

到底是谁贿赂谁的已经不重要,晓得了怕我在日后的言行举止中反而会泄露了秘密,不晓得反正是朦胧大吉昌,眼下最要紧的钱怎么处理,我首先还是想到了我娘,尽管她曾开口闭口咒我是个天煞星,但她毕竟怀过我十个月,又一泡屎一尿把我拉扯成人,不管嘛说儿是娘的心头肉呀……然而娘在何方?她跟那该死的新化人私奔后就一直没有过任何消息,再说我作儿子的也都快六十岁了,娘或许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还想到了老秀才德先生,他老人家对我是有恩的,我晓得他一直很赏识我,也想栽培我,所以才时不时喜欢当着我的面来几句圣人曰,只是我那时确实太嘻哈顽劣,他是恨铁不成钢——这当然是我后来才慢慢体会出来的,但是想到他也是白想,他老人家恐怕在地底下骨头都朽了,报恩无门呐!

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还有嘛重要的人和事吗?我眼睛仍盯着那一箱钞票,心里却在追问自己。是的,我还想到了被我叉过的鱼和剥过皮的鼠,也想到了那一匹母狐……但我的眼前却仿佛又在重叠着鱼尾摇摆时优美的动感和灌入柴灰后鼠的憨态,以及母狐撒尿时的傲慢……哦,它们不是全都被火葬了吗?那可是一种最隆重的葬礼呀!这时,我不禁想起了一个叫桑克的诗人写过的一段话:“当弥留之际,我也许真正明白,我的所为仅出于人类的退却,我用毕生的呼吸表现那群奇诡的屠杀的美。”其实如此表述也许并不准确,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

对了,我也想到了梅子,不过立马又把这念头掐断了:毕竟是寅不对卯嘛!

我当真是个毫牵挂的人吗?不——我还有诗歌和远方!

待我认为该想的都想过后,我向省委后勤处提交了辞工报告,我的那位老乡处长早已经到龄平安退休养老了,就没有必要去打扰他了。我又去了一趟五一路百货商店,挑了一套还算像样的西服和一双皮鞋,但我没有挑领带,一是我还不会打领带,二是觉得那东西太累赘,跟吊颈鬼一样的,还买了一个20寸的拉杆箱。然后才回到了桐荫里我租居的家中,与房主结清了房租,又把自己反锁进了房里,把钞票一叠一叠搬进行旅箱,再盖上了衣服和几本有我诗作的杂志……我也想过把钱存进银行只带一张存折或一张卡,但我并没有如此做,一叠一叠的崭新票子,全都连着号码的,这不等于是去投案自守吗?一切都收拾停当,我又把房子也打扫了一遍,然后才大模大样打的士去了河西长途汽车站,我当然已经想好了要去哪里,先去大上海呗!然后再视情况而定。我把到了上海入住的酒店也想好了,当然不能入住五星级,那样会与我的气质不符,这点自知之名还是有的,再说过份的奢侈我也不习惯,那就去浦东香港路一家三星级快捷连锁酒店吧,这是我听同在省委做勤杂工的老王吹牛说起过的,他说他带老婆去旅游,住的是香港路的酒店,看的是黄浦江的游轮和东方明珠塔。他最后悄悄跟我说,那是一家三星级快捷连锁酒店,你怕我一个清扫垃圾的还真有钱花呀!所以我就无意记住了。但我只能搭长途大巴去,乘高铁和乘飞机要过安检。哈哈,我想得周到吧!

然而,钱多了又真的是个坏东西,是个祸害!我上车后本想像当年搂那剥去了皮的狐尸般将拉杆箱搂在怀里,可是会影响了左右的乘客呀,再说那样做会更打眼,我只得把拉杆放在行旅架上,幸好只有20寸,不然哪放得下?但是接着问题又来了,我总感觉那些一叠压一叠的钞票在拉杆箱里挤得做鬼叫,更令人不安的是似乎总有两束如电光一样的目光盯着我看,像是能穿透我的五脏六腑……并且那目光仿佛与我随影同行,就连在酒店里住下了,进电梯盯着我,去餐厅也盯着我,就连上床睡觉也盯着我,且一连数日天天如此,真盯得我心惊肉跳啊!

后来……后来我猛一回头,竟然发现原来是个美少妇在始终跟随着我,我当时就想,该不是从屈原《楚辞》里走出的美艳山鬼吧?我停下,她也停下,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那一匹对着我拉尿的傲慢的母狐,我是真的脑羞成怒了,正好旁边有一个水池,我一个箭步过去就将她提了起来,把她的头往池水里按……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映在水中的却是一副青面獠牙、丑陋不堪的恶魔嘴脸,但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如此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无人阻止,无人发声……

这时,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向我走来,到了跟前又怦然一声双膝朝我跪下,口中连声说,先生,您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菩萨会保佑您多子多福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乞讨声着实地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退,后脑勺就一头撞到了身后的那一棵老梧桐树上,呃哟,我不是明明醒着吗?心想,人一旦坠入这梦与醒的纠缠,原来比死更难受啊!也就是在这一刻,我才毅然做出决定,我一要努力把自己的一生中曾经杀戮和伤害过的所有生命的各个细节,全都一一地描绘出来。

诗和远方,我们暂且别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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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境界》《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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